第13章 (2)
誰知那傷口竟不見了。
——傷口去了哪裏呢?
忽然,衆人鼻際聞到一股臭味。
一種焦臭的味道。
——那不是火場吹來的味道,火場是焦而不臭。
耶律銀沖扒開了冷血的衣襟,猛然,那“傷口”就在他的胸腹之際! 傷口比碗口還大!
那傷口竟然會跑。
——會跑的傷口!
三十六、黑雪
“我們該怎麽辦!”大家還是問這句話。
老瘦的女兒貓貓正為冷血洗滌傷口,愁眉深鎖。
“看來,冷少俠忍毒退敵,反而激發毒力愈加嚴重了。”耶律銀沖說:“這傷口會跑、會動,要不馬上找到解藥,恐怕……”
但巴旺叫了起來:“天哪,它還會笑!”
衆人看去,那傷口正張着一張血盆大口,象是對大家血腥地笑了一笑。 小刀看了,退了一步,微微咬咬唇,毅然道:“小骨,我們走。”
小骨道:“姊,我扶他去四房山就是了。你留在這兒,萬一于春童再圖進攻這兒,礙着你在,諒他也不敢如何!”
小刀抿了抿嘴,說:“咱們用爹的名號,加上我了解他們各有所好,大概總能說動那四個怪物出手醫治冷大哥吧?只要他們肯醫,你先守在那兒,-我便回危城去請爹撤回軍令,以解老渠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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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骨沉吟了一下,沒有異議。本來,他性情很倔,十分孤傲,但對他姊姊的話,卻十分依從。
二轉子眼珠子一轉道:“光是你倆護一個傷者上四房山,恐怕不夠人手,況且,冷兄的傷勢奇特,多一兩人随伴,路上比較方便。”
侬指乙瞧出他心中所思:“大家都走了,這兒不守了麽!”
老瘦卻道:“話也不是那麽說,冷捕頭因為保護老渠才中此劇毒,我們理應派人護送他療傷才是。”
小刀道:“于春童那家夥已讓我逐走了,諒他也不敢再貿然襲擊老渠。” 張書生仍然擔心:“薔薇将軍這種人,殊難相信,他好太喜功,恐怕會不顧後果,冒險搶功的。”
“別的後果他可以不顧,但我爹的後果他可萬萬不敢不顧。”小刀臉有得色的說,“我已說過會跟爹說,給他天做膽子,他也不敢在未再獲爹爹指令之前擅作決定。” 梁大中忽道:“我看,張兄也應跟小刀、小骨姊弟倆護送冷兄上四房山一走。” 張書生愕然:“什……什麽!”
耶律銀沖極有同感,呼應道:“對,我正有此意,所以,二轉子、阿裏、但巴旺,也該一道同行,護送張兄入京上書,路上好有個照應。”
這回輪到二轉子、但巴旺、阿裏叫了起來:“要是我們都走了,誰守這裏!” 耶律銀沖道:“我,還有老侬。”
侬指乙咕哝:“死守就有我份兒!”
梁大中道:“對,這兒還有我們。”
張書生說:“這是什麽意思?”
梁大中道:“我和其他十六位同道留在這兒。那彈劾文案不是正好有兩份嗎,你取一份,跟他們先行突圍,萬一這兒不幸出事,至少,還是有一份文書可送抵京城,不致全軍盡沒。”
張書生怫然道:“我要和他們共死同生。大家一道來的,一道的去。你這意見甚好,不如你去,我留守這兒!”
兩人一時争持不下,為的是都不想做逃兵,要與老渠共存亡,但又想留存一條活路,至少要讓聯署合議的谏文能送達皇城。
小刀見衆人争論,她倒不以為然:“其實留在這裏,亦甚為安全。一,薔薇将軍他才不敢得罪我,更不敢開罪爹爹,二,他已保證不再進侵;三,你們沒見大軍已經撤到濁水河對岸了嗎!”
她雖然放心,大家仍放不下心。
阿裏說:“不行,這兒留守的人風險較大,我還是留在這裏吧。”他雖然說得不情不願,但仍顧全大局。
二轉子道:“我留下好了。”
但巴旺也說:“不如我留下。”
一時間,三人都争着要留下來。
這下張書生倒是奇了,悄聲向耶律銀沖問道:“他們不是争着要接近小刀姑娘的嗎?怎麽忽然全客氣起來了?”
耶律銀沖笑道:“我們五人,一向都是如此。平時鬧哄哄的,争個沒完,一旦遇上事情,就會很為對方設想。”
這時,但巴旺、阿裏、二轉子三人你推我讓,終導致争論了起來。
“我留下來吧,你去好了。”
“不,你去,我留。”
“去你的,你不去誰去!”
三人争得臉紅耳赤,幾乎要打起來。
侬指乙看不過眼,挺身而出:“不如你們都留下,我去好了!”
他這樣一說,阿裏、但巴旺、二轉子都怪叫抗議起來。
耶律銀沖笑着出來主持公道:“由老侬去也好。不過,老侬的脾性太烈,而且,輕功不如你們好。本來,你們要去,三個都去;不去,三個都不去,較公平些。可是,如果選擇打北崖而下,的确可以不驚動在村口監視的人,但冷少俠已中毒,需要人扶持;輕功得要高妙些才方便行事。”
張書生聞言,索性“打蛇随棍上”,道:“就是嘛,大中俠兄武功較高,輕功也好,由他去,無論救人自救,都方便多了。”
這理由倒很充分,并獲得衆書生的同意。梁大中一時反駁不了。
侬指乙見自己不能去已成定局,便說:“我看但巴旺去最是恰當。” 阿裏和二轉子這回都不服氣:“為什麽?”
侬指乙道:“阿裏,你娘還在村裏,二轉子的老爹還守在村口,怎麽?要女人不要爹娘了麽!”
他指的是阿裏、但巴旺、二轉子追求小刀之心。當中以小刀聽不大懂,秀眉一蹙,只說:“怎麽說得那麽難聽!”
二轉子臉色黯淡下來:“他說得對。”
阿裏也無奈的道:“我們留下來吧。”
但巴旺忽然以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大義凜然悲壯高昂的說:“兩位手足,你們放心,我但巴旺決不是重色輕友之輩,一路上就算有什麽豔遇豔福、桃花桃色,我但某人都會守身如玉、不動如山,見色不動真君子,舉手投降大丈夫,信守朋友妻不可欺的諾言,定将她原封不動、秋毫無損的完璧歸趙。”
然後他義薄雲天氣吞山河的說:“你們相信我吧!”
阿裏聞言泫然。
二轉子激動的去拉但巴旺的手。
“好朋友,我相信你!”
“好兄弟!我決不懷疑你!”
他們都說。
“他們在說什麽?”小刀卻仍是不明:“他們說什麽完璧歸趙!那是什麽?” 她完全不知道阿裏、二轉子、但巴旺說的都是她。
她這樣說,別人也不好回答。
到最後,他們的人選是:冷血、小刀、小骨、但巴旺、梁大中,一行五人。 取向:北面斷崖。
目的:五人先帶中毒的冷血上四房山,由小刀小骨出面,要求山主醫治冷血所中的奇毒,然後但巴旺留在山上,等冷血毒愈,再赴老渠會合;小刀、小骨則奔危城,央驚怖大将軍收回成命,不許大軍開入老渠;梁大中則快馬輕衣,獨赴京師,會同其他各省各縣太學生,上書彈劾,一清奸佞。
大計初定,卻聽一陣笑聲。
笑聲低微,但十分詭異。
在場衆人都沒有笑。
笑聲是自冷血身上傳出來的。
不過冷血也沒有笑。
衆人看去,只見冷血胸腔上的血塊凝成一個詭詫的圖像——一個笑容! 一個含笑的傷口!
此際,就聽冷血呻吟道:“雪,下雪了,黑雪。黑色的雪……”
這時分,是六月天,不可能下雪。
然而冷血卻說:“黑色的雪”。
——是他在說話?
——還是他的傷口在說話?
——那是什麽毒,怎麽竟似一只妖魔般盤據在人體內,縱控一切?
這時,大家都看見,冷血的耳際鼻孔,已淌出了血。
黑色的血。
衆人的心頭,就象那血的顏色一般沉重。
大家都知道,冷血的毒勢,已不能再等了,也不可以再等下去了。
三十七、天安崖
自老渠北崖而下,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極高明的輕功。
就算老點子、老瘦、老福這些有武功底子的鄉民,在老渠住上一輩子,至少也有幾十年了,但都從未自斷崖下去過。
所以官兵也不能打這兒攻上來,而一般鄉民想從這兒下去,也是休提了。 以輕功論,冷血、二轉子、但巴旺、阿裏要下此崖,都不是太難的事,至于小刀、小骨和梁大中,要下此絕崖,就非得小心翼翼不可了。
但冷血體內的毒力已然發作。
所以,就由輕功難看但絕妙的但巴旺背他下崖。
故此,他們最迫切的問題,不是能不能上京、大将軍肯不肯退兵、四房山主人會不會醫治冷血,而是他們下不下得了這座崖。
朝北的斷崖。
這座崖,當地的人都叫做“天安崖”。
天安崖不一定就是很安全的山崖,正如華山不一定長滿了花,珠江不一定有珍珠一樣,也如叫福財的人不一定就有福有財,雲來客棧不一定就賓似雲來。
名字是一回事,事實是另一回事。
殺人的人往往不叫兇手,而是堂上高懸公正廉明的父母官;受害的人決不能叫冤枉,受辱的人也不能喊抗議,因為在這世上,和平請願也常常給人說成暴力動亂。 在這樣的時局裏,叫長壽的不一定能長命,叫榮華的不一定就能富貴,叫阿貓阿狗的,随時可能随機應時,一飛沖天,威震八方,富甲一方,而決非茫茫人海芸芸衆生中的普通阿狗阿貓。
所以,名字只是一個名字。
你要怎樣去寫你的名字,就象填滿這個名字的意思,得要靠你自己。 下‘天安崖”也絕對要靠自己。
這決不是座很“平安”的山崖。
——甚至在烈風吹來的時候,整座山崖,都充滿了“會動”的感覺。 下了山崖,就是天涯。
他們有離情、別緒,一點傷心五種離愁。
——尤其是阿裏和二轉子,對但巴旺又羨又妒又擔心。
“五人幫”畢竟五人一體習慣了。
小刀和小骨則不擔心。
他們姊弟倆只覺得“甚為刺激”。
小刀站在崖上,大風吹來,衣袂獵獵飛飄,使她的美好身段,完全顯突了出來。 她尋求刺激,面對危險的時疾,一如她叱責他人、溫婉待人之際,同樣美得象一首清平調,使人錯覺其他的人分外的醜。
小骨卻在留意另二個人。
一個純純的、馴馴的、順順的,乖得有點讓人覺得她好欺的女子。
——因為好欺,所以想去保護她。
那是老瘦的掌上明珠: 貓貓。
貓貓有着村姑的羞赧,她的美麗總是看不見、看不清、看不完全。她的美麗仿佛是她藏着的幽靈深處的一部分,而且顯露的只是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所以,越看越不滿足,越看越想多看,越看越想看下去。
可是,貓貓和小刀站在一起,她垂着頭,陽光和月光都給小刀的明麗搶去了,目光和豔光都給小刀的明豔奪去了。因為小刀的明媚,仿佛她比貓貓高了很多,其實她倆身高是一樣的。
在小骨心裏,貓貓卻比他姊姊還重要。
打從他一入老渠開始,偶然見着貓貓,腦門就轟的一聲,肯定有些事物在那兒爆炸了,碎片全飛到心裏去了,然而人仍活着,安然無恙。
所以他來了老渠,就不願走了。
每次,他想要有表現,給貓貓看,可是貓貓偏就不在;每次,他鼓起勇氣,想找貓貓說話,俟他心裏好不容易千苦萬幸才準備好該說哪一句話,貓貓若搭理他時該怎樣應對,貓貓若不睬他時該如何下臺,貓貓若反問他時該如何回答……那機會早已失去了。 有“五人幫”在的時候:那五人太過胡鬧了,若是取笑他時豈不是破壞了一切?所以不能有所表示。
有鄉民在的時候,自己主動跟貓貓搭讪,這還了得!不行,不可以! 要是老瘦在,他燒着煙杆子,小骨想讨好他,卻也是老鼠拉王八沒處下手,只好怏怏然算了罷了!
如果沒有人在的時候……偏是在這種大好時機,他的心正大力跳他的胸門,血氣開始沖到他臉上來顯示實力,他的手足開始冰冷,呼吸開始急迫,聲音開始發抖…… 到頭來,也只好讪讪然的放過了千載難逢的良機。
可是,現在,他要走了。
以後,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就算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見到貓貓……
“你……”他鼓起元氣、真氣、血氣和勇氣,走上前去,準備把自己準備許多遍的幾句話,充滿感情動人的說出來,但是,兀地,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說不下去了。 看到美得乖乖、柔柔、娴娴的貓貓,他突然覺得真氣逆走、元氣大傷、血氣亂流、勇氣潰散,背了千百遍的話,現在一句都記不起來了。
他象一只給吹熄了的蠟燭似的站在那兒,還冒着煙呢。
又象是一只給凍結了的兔子,定在那兒。
“什麽……事?”貓貓讓這個突如其來的奇情男子吓了一跳,擡眸以比針落地還輕的聲音問:“有什麽事…嗎?”
一時間,小骨沖動得幾乎要爆炸了開來,要去跳崖。
他說不出話。
他無法表達他的愛念。
他在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能說的情形下做了一件事,“說”了一句話。 他突然湊過去在貓貓秀額上吻了一吻。
然後他氣急敗壞失魂落魄但又滿臉傻笑的站在那兒,象在等人們審判裁決他。 而他九死仍無怨。
無悔。
因為他已做了那件事。
一件他想做至極的事。
因為他已“說”了那句話。
他用一吻來“說”。
貓貓傻住了。
她象要哭了。
她掩面就跑,但連頸背都紅了,遮不住。
這回可是連老瘦、老福、老點子“三老”都呆住了。
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天化日下,這一向看來扒飯都不曉得擰一擰頸的小子竟敢湊過臉去親了貓貓一個香香!
這還了得!
這回連小刀也愣住了。
但還是她反應最快:“我弟弟他就是這樣子……嘻嘻……我們家的規矩……哈哈……吻一個人就只表示親切,表示親切……別無他意,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小刀越說越心虛。
“他……他不懂禮節,沒有禮貌……我這兒就代他向……向貓貓姑娘……” 可是貓貓姑娘已經走了。
但她的羞意仿佛還留在這裏。
小刀這才想到,貓貓的羞意實在很好看,我見猶憐,忽然她明白小骨何以如此動心,這般動情了!
小刀忽然又覺得自己跟貓貓仿佛似兩個完全不同的女子: 她生活在陽光下。
貓貓仿佛生活在陰影中。
所以她從來沒注意到貓貓,現在才想起來,替冷血療傷的時候,她是在的;在議定上四房山求醫的時候,她也是在的;在抵禦軍兵入侵共同部署“一條會變化的街”時,她更是在的——只是自己一直未注意她。
當她發現貓貓是何等漂亮的時候,她已不在了。
只剩下乖的香風。
含羞的怨意。
——不在了的貓貓,卻在小刀心裏膨脹,揮不去,擋不住。
小骨做了那件事之後,好象一副活夠了的樣子,腦子鬧哄哄的,心裏暖烘烘的,他整個人就象給放到炭爐裏燃燒似的。
要不是對小刀、小骨這兩姊弟印象還好,要不是感念小刀、小骨曾幫助鄉民一齊禦敵,要不是小刀、小骨說什麽都是出身在官宦之家的金枝玉葉,要不是老瘦對這倔強好勝的少年小骨早已看得十分上眼,要不是小刀溫婉可人忙着道歉解說,要不是小刀、小骨馬上就要冒險下崖生死不知……
——老渠的這幾個老頭子早就把小骨連骨頭都啃了!
小骨卻完全忘了一切。
忘了這兒還有其他的人,他們會怎麽想。
他也忘了曾發生過什麽,忘了現在要做的是什麽。
他甚至也渾忘了自己。
只記得那一吻。
還有貓貓。
——這個一團氣質的女子。
大家在一起共事,可以說是為了共同利益;兩人在一起聊天,可以說是為了趣味相投,但男女間能撞出愛花情火,最重要的,還是緣。
——他跟她有緣嗎?
(要是有緣,我一定還會見着她。)
(要是無緣,我又何必活下去呢!)
為貓貓設想,小骨倒思路清晰了起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先行下山,把冷血送上四房山,再去請爹不要再攻打老渠(并說明當今天子已禦令神捕稽查此事),爹一旦收手,我就可以再來老渠,那時候,沒有戰争,沒有幹戈,我就可以向她老爹提親…… 小骨越想越遠,簡直飄飄欲仙,幾乎已可以飄啊飄的飄下天安崖了。 梁大中不欲使局面太僵,忙着圓場,笑着向衆人自侃道:“我輕功可馬虎得很。萬一我直往下墜,就象這顆石子一樣……”
說着端起足尖,把一顆小石子踢下山崖。石子帶着少許泥塊,簌簌而落,其勢甚速。 梁大中還是把話笑着說了下去:“……你們以後為了紀念我梁某人粉身碎骨,每年今日可都要來這裏,紀念我,也不枉相識一場……”
說着說着,他也笑不出來,說不下去了。
因為目光随着那疾往下跌墜的石子,他迷惚間真的撞上了自己的血肉之軀,正跌跌撞撞的、翻翻覆覆的、永劫不複一落萬丈的往下墜落,永不翻身……
三十八、八九由來
飛騰急縱,他們已掠撲上四房山。
山勢蒼蒼,大地綿延,他們一行五人,就象無垠土地上的五顆跳動的小石頭,往山上疾馳。
四房山就象四間毗鄰的房子,四峰相依,但各有深壑,自成一地。
下天安崖的時候,小刀以為自己是死定了。
這一路下來,但巴旺都小心照顧她,幾次她幾乎失足,都讓但巴旺及時扶穩了。 不過,但巴旺在沒事的時候,也遠離小刀一些,将照顧小刀的任務,交給了梁大中。 ——看來,他很在意對其他兩名兄弟——阿裏和二轉子的信諾。
他決不占他結義兄弟的便宜。
所以就更不會去占小刀的便宜。
而且他背上還有一個冷血。
在下天安嶺之際,冷血身上已有了五處傷口。
傷口都一樣,有的傷象在笑,有的似在哭,但都血肉模糊。
這傷口就象會繁殖似的,兩天下來,已生了四個傷口。
梁大中輕功并不高明,但要應付下天安崖,還勉強可以。
小骨卻“勇者無懼”——看他的樣子,自從那一“吻”後,他就象是打不死的金剛不壞之身——至少他當他自己是。
一旦下了天安崖,他們立即到附近驿站覓了四匹快馬(小刀、小骨有的是銀子),急馳四房山。
到了山下,四馬已累得直吐白沫,四人決定棄馬,施展輕功,膀身上山,更為快捷。 下天安崖的路,由但巴旺帶領,可是一到了四房山,則由小刀、小骨帶路了。 這時候,冷血正在但巴旺背上呻吟。
不是一個人呻吟,而是五個呻吟的“聲音”——是他身上那些“傷口”在呻吟! “我們先上心房山。”
“心房山山主是八九婆婆,她已八十九歲了,但心到老猶熱,只要她認為來人夠誠心誠意,她都肯幫人助人。”
“我在好久以前曾見過她。她老人家挺疼我的,我們先去請她看看。要是她能治得了,我們就不必再求其他的人了。”
“不錯,他們四座山的山主脾氣都很古怪,雖然住得頗近,似各占一座山頭,雞犬之聲相聞于耳,但卻老死不相往來。”
“他們都精通醫理,而且有很多古怪方法治病。但能求得他們治病并不容易。不過,他們住的四房山,是我爹爹的地方,既然給他們住的地方,他們對我,也總會念點情分吧?要不然,也該給我老爹點面子吧?”
“在江湖上,武林中,還沒有誰人敢不給我老爹面子……”
小刀說到這裏,忽然而無由的感覺到,也正是如此,表明了她父親驚怖大将軍确是惡名滿天下,所以才無人不懼、無人不怕。
她不欲再想下去。
所以她又把話題轉了回來:“這四房山是‘老字號’溫家的四名高手各占一山。制毒的‘小字號’,藏毒的‘大字號’,施毒的‘死字號’,解毒的‘死字號’,各有一人。八九婆婆原本也姓溫,單字叫存,她是制毒高手。解鈴還須系鈴人,解毒大概也需要個制毒人吧?我看準錯不了。”
但巴旺卻好奇的問:“好端端的,這老婆子為啥叫‘八九婆婆’呢?” “那是一個紀念。”小刀樂于回答,但也不勝感慨,“有一次,在四十年前,嶺南溫家‘老字號’的高手,出動了九十人,為了主持武林公理、江湖正義,而站了出來,可是,卻遭受川西蜀中唐門、江南霹靂堂‘封刀挂劍’雷家、‘六分半堂’的聯手襲擊,犧牲了八十九名同門,只剩下了溫存。當時還是因為大家搶身護她,她才得以負傷保命。這件事,完全是為正義而受害,熱心成了冷意,溫存為了不忘這次的教訓,以及對死難者永志不忘,故自稱‘八九婆婆’,一稱四十年……”
梁大中也接道:“聽說‘老字號’就是為了這件事,而更加潛心研毒。” 但巴旺不解:“為什麽!”
梁大中道:“毒,殺人于無形,甚至不必出手,已可讓對方完全潰敗。有時僅一小撮毒,就可以毒死滿門的人。習武,就算練成了萬人敵,還是得要親自冒險、出手,使毒的人卻可以殺人于千裏之外,自己卻安坐家中。”
但巴旺用舌頭舐了舐金牙,甚不以為然:“可怕!用毒,勝之不武。” 梁大中道:“可是,有些人,只顧取勝,只要能穩住自己的利益權位,什麽手段全用。”
梁大中忽又道:“還有一種人,更是可怕。”
但巴旺道:‘哦?”
粱大中說:“他們殺人,不一定為名,不一定有利,但殺人害人對他們而言,就是一種最大的滿足。對他們而言,殺人,就是一種樂趣,殺了一個難殺的人就象寫了一首好詩一樣滿足。”
但巴旺道:“你指的是于春童?”
小刀忽道:“到了。”
這段日子裏,冷血的傷口又有了些變化。
傷口常常說話。
說的不是人話。
沒有人能聽懂那些話。
——也許這就是“傷口的語言”吧?
最近冷血的傷口又轉了形,它變得不象傷口,而象一團團檄嫩黃黃的胎盤,長在身體之外,不可割,徑自蠕動着。
這傷口本身就是一種活着的可怖的生命!
——就象一個孽障!
心房山的山頂就象一顆心的形狀。
山上有一座心形的屋子。
屋子是漆上黑色的。
當門打開之後,屋內一片暗紅。
你可以聽到心跳的聲音,沉重如鼓,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墜入了一頭怒龍的心髒邊緣,還是你自己的心跳到了耳膜裏。
打開門的女人,不象八十九歲。
只象四十歲。
她有一頭銀發。
——她的頭發就是在她的八十九名同門都死光了的那一夜間,全白了。 但她的容顏也從此不老。
——未替八十九名死去的同門報仇,她決計不許自己再老!
她的精神已永遠留在那八十九位亡靈的身上。
她開門的時候,神情很兇暴。
屋裏正燒滾着湯,沸得冒泡。
她的脾氣看來一如那鍋滾湯。
湯裏似乎還有什麽東西在蠕動着。
她的長相十分獰惡。
但她發現是小刀之後,神态就緩和了許多。
“你來做什麽?”她問:“要收回心房山?”
她的牙已殘缺不全,說話時嘶嘶作聲,就象她背後紅色屋內那鍋燙水一樣。 “不是。”小刀也答得幹脆,“我要你治一治他。”
八九婆婆搖了搖頭,卻猛一掣腕,伸出鷹爪般的手,已把冷血拖進屋裏去。但巴旺吃了一驚,正待阻止,小刀忙搖頭制止。
“我為什麽要治他?”八九婆婆問。
“你救了他,心房山我就叫爹讓你住上一輩子,不趕你走。”小刀答。 八九婆婆滋滋的笑了起來,露出了流着牙血的龈肉。
但巴旺望見那一鍋燒滾的湯,居然還有些“東西”在湯裏游動。
——原來是魚!
七八條魚,竟在沸水裏游個歡天喜地!每條魚似都象受了傷,鱗片脫得七零八落,但仍是興高采烈的互相追逐。
八九婆婆倏地掀開冷血的衣襟查看傷口,傷口已變成了一個鬼臉,這張鬼勝還向八九婆婆做了一個道道地地的“鬼臉”。
八九婆婆神色大變,樣子越發兇狠,她兀地把沖血的手往滾沸的湯裏一浸,但巴旺、小刀、小骨、梁大中均大叫一聲:“不可!”
有兩條沸水裏的魚,居然還向冷血的手背啜了一啜!
“幹什麽!瘋婆子!”但巴旺忙搶回冷血。冷血的手還在冒煙,但他本人卻似完全失去了感覺。
八九婆婆胸膛起伏,她本已瘦得連皮包骨,雙肩高聳,現在更激動得象-塊發抖的木板。
“他中的是‘黑血’?”
“請婆婆救救他。”小刀說。
“他沒救了。”八九婆婆狠狠的說,“我救不了。”
小刀仍不放棄:“請婆婆盡力試試吧!”
“我不行!”她把小刀一推,奇怪的卻是,她推的是小刀,但卻把但巴旺、梁大中和小骨等三人也一并“推”出“心房”了。“黑血的毒,是溫家的毒。我解得了別家的毒,卻解不了溫家的毒。我是制毒的‘小字號’的人,我研究的是‘傷追魚’!我醫不好他!” 她一面說,一面把門關上。
“那麽誰才能治得好他?”小刀在她的門扉仍留有一線絲縫的時候問。 “找解毒‘活字號’的溫約紅吧。”老婆婆尖聲說:“他就在第三座山——‘酒房山’上。不過,他只會喝酒,也不一定會治。”
剩下四人,面面格觑。
小骨啐了一句:“怪人!”
“不然。對某些人來說,”但巴旺忽然變得整個就象一位能體悟蒼生的哲人似的說,“怪,就是一種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