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三十三、不管白狗黑狗,咬主人的就是衰狗
冷血一向能拚、善戰、勇決、猛烈。遇上強敵,他比強敵更強;碰上問題,他比問題更大。
他一向只攻不守。
因為攻就是他的守。
他不必守。
他一向只知急流勇進,不知勇退;逆流而上,顧流也得飛縱百丈暴瀑。 這是他。
冷血。
可是這一回他卻倒下了。
徹底的倒下了。
他不是戰敗,而是中計。
——他中了兩種毒。
“毒水”:從薔薇将軍身上噴出來的血,不是血,而是“黑血”。
從馬頸上噴出來的血,是血,但卻是加了“紅鱗素”的“血”。
這兩種毒藥的名字,令“五人幫”一聽,不是變臉,就是動容,在悲憤當中,第一件想起的事,就是: ——哎,要失去這樣年輕有為的一個朋友了!
因為邊兩種‘毒”都是嶺南、老字號、溫家的絕毒——除非是溫家的人出手,否則,那是沒得醫的。
可是,要“老字號”溫家的人出手解毒,恐怕比登天,只容易一點兒。 他們是從小刀姑娘口中得悉:冷血中的是這兩種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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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春童!你竟用‘紅鱗素’和‘黑血’來暗算人!”小刀倏地搶出,身子攔在薔薇将軍與冷血之間,激動得連聲音都有點抖,“這樣比武,算什麽英雄!”
薔薇将軍謙遜地笑了,仍執禮甚恭的道:“不管黑狗白狗,會抓賊的就是好狗。他是捕快,既不幫官抓賤,還一道造反,這怎了得!現在他倒了,我制住了他,我們是在戰鬥,不是比武,也不是在論英雄。”
“不管黑狗白狗,咬自己人的就是衰狗!”小骨突然說話了,“你的卑鄙手段,只怕連主人都照咬不誤——你看準冷血不忍殺傷動物,便拿一匹無辜的馬作犧牲,用計賺他!這匹馬還是爹贈予你的‘雪鴉神駿’呢!實在太不象話了!”
阿裏悄聲向但巴旺說:“我發現現在我開始不那麽讨厭那小子了——原來他也說人話。”
但巴旺卻向二轉子道:“我倒是擔憂,小刀和小骨原來是來卧底的!” 二轉子眼珠一轉,向侬指乙道:“我看不是卧底,但他們是跟薔薇将軍一夥的!” 侬指乙沒好氣的說:“什麽一夥!你沒長耳朵嗎?小刀和小骨就是驚怖大将軍的寶貝女兒和兒子,不信你問老大!”
耶律銀沖卻向小刀沉聲道:“小刀姑娘,請表明你的身分。”
小刀赧然的說:“我原是驚怖大将軍的女兒,小骨是我的弟弟。”
阿裏、二轉子、但巴旺三人一齊長長的“哦”了一聲,也不知是愕然,還是釋然。 耶律銀沖又問;“那你們兩位,來到老渠又意欲為何?”他的語氣已極表生疏之意,全不似先前對小刀和小骨的親切誠懇。
小刀忙道:“耶律大哥,我們姊弟兩人,全無惡意。那次,我在‘三叛齋’聽得軍師蘇花公向爹爹提到,有個捕快自京師而至輔京,這幾天就要入城,構陷爹爹,使之入罪,所以我和小骨就想過來截住這人,也要看看他是何方神聖……但這幾天我們大家在一起,我弄清楚了一些事情,至少,事情……不是我和小骨原先想的那麽簡單。”
薔薇将軍即道:“小刀姑娘,你萬勿受這些不法之徒和閑雜人士的造謠生非。” “住口!”小刀的語音比冷月還冷:“是誰叫你來逼害良民的?”
“是大将軍遣我來的。”薔薇将軍道:“這些都是暴民亂黨,目的是要造反叛亂!” “你不許再有任何行動!”小刀氣忿的說:“有什麽事,我自會去跟爹說清楚。” “可是,大将軍命我……”
“有什麽事我負責!”小刀叱道:“我這就去找爹爹。”
然後,她在月下伸出了皓皓玉手、纖纖蔥指: “拿來。”
薔薇将軍似是不解:“什麽?”
小刀道:“解藥。”
薔薇格軍道:“什麽解藥?”
小刀道:“你別裝傻,能解‘黑血’和‘紅鱗素’之毒,只有‘一元蟲’。” “我沒有‘一元蟲’,就算我有,你也應當知道,‘老字號’溫家的毒,只有‘老字號’溫家子弟能解。”薔薇将軍表示遺憾;“對不起,我只能施毒,無法解毒。沒有一元蟲,沒有人解毒,他絕對活不過三天。”
小刀氣得跺跺腳:“那你的毒是誰授給你的?”
——“老字號”溫家的毒,一向管制森嚴,限量配給。如果身分不夠高,功力不夠厚,理由不夠充分,就算是溫家的人,也不可能分得到他們的“獨門毒藥”。有毒藥的也未必就能有解藥,能下毒的未必就能解毒。因此,“老字號”的毒,必得要由“老字號”的高人方能破解。
——“老字號”裏:制毒、藏毒、施毒、解毒,全是由四個完全不同的部門來負責。制毒的叫“小字號”,藏毒的叫“大字號”,施毒的叫“死字號”,解毒的叫“活字號”,全都由溫家重将來負責,總名總稱‘老字號”,門規森嚴,高手如雲,有人覺得“老字號”直比蜀中川西暗器世家唐門還要難惹!
薔薇将軍笑道:“當然是大将軍的義子,依的義兄溫辣子了。”
小刀随即問:“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薔薇将軍道:“他?他不是奉了大将軍之命,回嶺南去調其他溫門好手北上嗎!就算你找得着溫辣子,一是他未必能解此毒,二是待你找着他時,中毒的人早已變成了一具毒屍了。”
小刀忿忿的搖了搖頭,恨恨的說:“于春童,你太過分了,我不相信爹會着你做出這等事!”
薔薇将軍聳聳肩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可以去問你爹爹。”
小骨忽道:“姊。”
他們兩人一直都隐瞞身分,自進入老渠之後,這才首次以姊弟相稱。這使得阿裏、二轉子和但巴旺幾天來悶在心裏的“疑慮”和“妒恨”,都一掃而空,反而,對小骨有了好感。 小刀回顧道:“什麽事?”
小骨道:“溫辣子确已給爹派去嶺南,但這兒附近的四房山,還住着一位姓溫的高手。”
小刀喜道:“溫老大?”
小骨點頭:“溫約紅!”
小刀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對!聽說‘三絕公子’就是‘活字號’解毒的高手,我怎麽沒想起他這個人!”
阿裏的狗眼亮了亮,道:“對,是有他這個人!不過,聽說他已退出江湖許久許久了。”
侬指乙插口道:“管他退不退出江湖,只叫他救人,又不是叫他重出江湖。” 二轉子卻酸酸的道:“還叫什麽‘公子’,他如今早已成了‘老公子’了。自從‘唐方一戰’之後,他就不理江湖事了。”
但巴旺也說:“他好酒如命;江湖上原稱之為‘三缸公子’,每日飲酒三大缸,但因為他又有劍、毒、酒三絕,故又稱為‘三絕公子’。一個既好酒又嗜毒的人,怎肯救冷血?” 耶律銀沖也愁眉不展的道:“我也伯他不肯出手解冷血所中之毒。再說,四房山那四個怪物也不好對付得很。”
小刀忽問:“四房山?”
侬指乙道:“對,就是四房山那四個寶貝!”
小刀又重複了一句:“我有辦法。”
二轉子、但巴旺和阿裏一齊都問:“什麽辦法?”
小刀滿有把握的道:“只要他還有所好,我就有辦法可想。”
看她的樣子,胸有成竹,但似不願當衆說出。
這時,忽聽冷血迸出了一句話: “不、要、管、我……護着老渠要緊!”
冷血給兩種“毒血”噴着以來,一直還沒有說過話。
他一中毒,立刻端然趺坐。
冷月下,他的臉色冷若紫金。
他試圖以內力逼出毒力。
可是完全沒有用。
一是他內力不算十分精湛,二是這兩種毒力混合在一起,已成了一種完全不可解的毒力,根深柢固的潛伏在他體內。
這毒力十分奇特。
他并沒有覺得特別難受。
他只是脫了力。
——完全失去了力氣。
他把劍插入土中,才趺坐調息,現在,他連自土中把劍拔出的力量也失去了,連再站起來也力有未逮。
他的神智也開始有點迷惚了。
不過他還很清醒。
——沒想到自己在諸葛先生所委派的第一件任務中就送了命。
——自己死,不要緊,但大家一定要保住老渠百姓的命。
——薔薇将軍能勝自己,不是靠實力,而是用計;可是,他和薔薇将軍這才是初會,何以他能算計得那麽準?
這時,他體內遭幾種逆流沖激,元氣虛弱,血氣倒行,整個人都似墜到冰窟裏,全身的骨筋都似冰雕成的,冷得不可開交,人也迷迷惚惚,但這幾個想法,一直在腦中盤旋不去。 “你怎麽知道……”冷血吃力地道:“我不忍斬馬?”
關鍵是在“斬馬”。
——要是他一早斬殺薔薇将軍的坐騎,情形就一定不會弄成這樣子了! 薔薇将軍笑了。
他笑得很漂亮。
比女孩子還秀氣。
他指了指地上一具屍體。
“他說的。”那屍首是賀靜波。“一個好的敵手,通常都只有一種殺他的方法,就象寫一首詩,只有-個最佳妙的表達技巧,當然,同一個題材的詩,也可以試用不用的方法來處理,可惜人只能死一次,通常都用不了多種方法。賀靜波跟你相處時日雖不甚長,但已摸透了你。你號稱冷血,外表血冷,但對動物卻婆媽得很,而且,你喜充好漢……我這身裘襖着得未免太不合時宜了吧,也太難看了吧?我認準你會聽我的話;在我脅上劃一道口子,其實只割破身上綁着的血囊,濺你一身‘黑血’,加上飲了‘紅鱗素’的馬血,就算有絕世本領,也動彈不得,而且,你再也不能受防,哪怕是只流一點一滴的血!你身上的血這回倒跟你的名字名副其實了。”
小刀罵道:“卑鄙!”
薔薇将軍象聽到了一句贊語般笑了起來。
冷血還想說點什麽,但幾乎連說話的氣力也凝聚不起來了。
小骨說:“姊,咱們是不是要救冷血?”
薔薇将軍即道:“小刀姑娘,此事确是秉承令尊之意,望請三思。” “救!”小刀斬釘截鐵的說:“為什麽不救?”
小骨道:“好,給我兩匹快馬,我帶他去找溫約紅。”
“你去恐怕還不行。我自有法子要溫約紅出手救人。”小刀說:“我也去。” 自從冷血中毒之後,小刀比誰都急。
但巴旺即道:“我也去。”
阿裏馬上接道:“我也一起去。”
二轉子立刻就道:“有我在,會好一些。”
侬指乙怒道:“大家都走了,誰來守老渠!”
一時間,但巴旺、阿裏、二轉子都不敢作聲。
冷血忽然漢說話了。
“我沒有事。大家都不必争吵。我們跟老渠共存亡。”
他緩緩站了起來,并且,拔出了插在土中的劍。
他的人也象是出了土的劍,在冷月下,重新發出精銳的鋒芒。
三十四、黑血
冷血這一站起來,小刀、小骨、五人幫本來橫着的眼也差點沒跟着“站”了起來。 他們都知道“黑血”和“紅鱗素”的毒力,聽說第一個制造出“黑血”的“小字號”高手溫吞水,在制作成功之後,手指讓碎瓷割開了一道比紙還薄比睫毛還短的小小傷口,那小小傷口上恰好沾了一丁點兒的“黑血”,立刻,他的傷口變成一個杯子那麽大,那麽深。他馬上叫他的堂弟溫大聽去叫解毒高手“活字號”的溫小聽來。溫小聽剛好就在隔壁。大聽、小聽兩人趕過來之時,溫吞水的傷口已幾乎比他的身體還大,早已返魂乏術了。 “黑血”毒性之烈,可想而知。
“紅鱗素”原是“小字號”溫哥華研造出來解毒的,沒想到這種解毒之藥也是一種比毒更毒的毒藥,溫哥華宅心仁厚,研造之後,發現自己已中奇毒,在未斷氣之前,把這“紅鱗素”的藥粉全撒入溪中。
沒料,溪裏的魚,全中了毒。這毒就奇在下在動物身上,毒力并不立時發作,俟人跟中了毒的動物接觸之時,就會給傳染上。薔薇将軍在雪鴉神駿體內下了毒,中毒的反而是冷血,就是這個道理。魚沾了毒,到了下游,給一名“大字號”的高手溫次次吃了,吃的時候,正好打噴嚏,一個噴嚏,一只鼻子便飛掉了。
當時,一名施毒好手“死字號”的溫沙剛好在場,他立即把那鼻子包好、分解,再把毒力還原,制造出毒力烈極強極但也妙極了的“紅鱗素”來。
——既然中的是這兩種毒,冷血怎麽還站得起來!
可是他站起來了。
直直地站了起來。
薔薇将軍也是“直”的——他的眼光。
他已沒有了坐騎。
現在他是面對冷血而立。
“你……”他的神情就象看到一只有着七張口八張臉的鬼。
“你或是馬上退兵,”冷血的中毒好象是前輩子的事了,他的語音又充滿了鬥志,“或是再和我決一死戰。”
他的眼神又燒着鬥志。
薔薇将軍的眼神卻似給他燒痛了。
“你不是已……”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借此來把自己驚疑不定不敢置信的感覺切斷,“你真要打麽?你要知道,中了這兩種毒,是再也不能受傷、見血的。”他說到這裏,還詭秘的笑了笑,冷月下,牙齒白得森森然。
小飛蛾和小蚊蠅盤旋在衆人頭頂,象許多小紙片,在每人頭頂上都制作了一輪光圈。 冷血長吸了一口氣。
他的臉色比月色還冷。
小刀忽然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冷血有冷峻而英俊的臉孔,有溫厚而厚實的胸膛,但他的臉和胸膛,仿佛是連在一起似的,他的臉是胸膛的一種延續,其中包括了他的生命力、鬥志和悍強。她覺得自已是認識這個人的,認識很久了很久了,久得就象是上輩子的事。她一向在閨閣裏,因為會武,所以心中默許的是文人、名士、才子、騷人墨客,而從來都不是這樣一個逼近原始的膘悍青年,就象一頭狼。
這使她很有些迷惚的感覺。
她看着他的時候,好象看到一頭野獸,站在她心靈裏溫柔的陌路上。 這時,冷血卻對薔薇将軍說: “你不敢動手,我動。”
——中了毒的他,竟敢說出這種話!
——他到底有沒有中毒?
他的劍已指向薔薇将軍。
于春童看着對方的斷劍,好象看到自己即将被切斷的生命,掃刀一綽,旋即刀尖垂地,苦笑道:“不打了,不打了,真要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連毒都毒不倒,我哪能跟你打!”
說着又皺着眉、歪着頭、伸着脖子說,“你真的沒有中毒嗎?”
他人長得秀氣好看,穿着臃腫,英武中偏又帶着嘻皮笑臉,一副與人無傷,對人無尤的樣子。
“你既然沒有中毒,我就打不過你。”他意興闌珊的徑自說下去,“那麽,還打來幹什麽?”
話才說到這裏,他的刀已砍向冷血的脖子!
世上有的人窮兇,有的人極惡,當然也有好人善人,但最可怕的,莫過于外表大忠大善,內裏大奸大惡的人了。
他們做一套,說一套。如果他們說是保護你,那就是來殺害你;要是他們說愛護你,就是來毀滅你;假如他們說要來維持秩序;就是來毀滅一切;若是他們坦白從寬,那就是要你認罪之後好來個名正言顧的千刀萬剮。
他們這種人,要是對你說這一村子的人只有三個是壞人,那麽,到頭來,恐怕一村子活着的還不到三個人。
這一刀,認準了冷血的脖子,仿佛他就是它前世的歸宿,狠狠的砍了下去。 狠得就象一記愛極了的吻。
冷血沒有避。
他來不及避。
他根本不避。
“嗖”的一聲,斷劍叮向薔薇将軍的咽喉!
——你要砍掉我的頭,可以,可是我也會割斷你的咽喉。
這就是武林的規律;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以劍尖等待刀鋒。
以生命換取人頭。
薔薇将軍變招。
他可不願意跟冷血同歸于盡。
“我們又沒有十冤九仇,”他涎着笑臉道:“何必狠成這個樣子……”話未說完,他又出刀。
一刀斜砍向冷血的左肩。
——他這次不是要殺人。
——而是要傷人。
冷血一直沒有答話。
他沒有說話,甚至也似完全沒有聽薔薇将軍說的話。
——仿佛當這人說的已不是人話,已沒有聽的價值。
他一直只盯着對方的刀。
薔薇将軍的刀一動,他的劍又疾刺而出!
又是刺向對方的喉嚨。
薔薇将軍的掃刀極長。
刀氣又長于刀鋒,力意更長于刀氣。
冷血的劍短。
何況那是一把斷了的劍。
眼看冷血的劍,未及薔薇将軍,薔薇将軍的刀,将要把冷血砍成兩片! 可是,在場的人,只要看見冷血出劍的勢子,都會了解,就算薔薇将軍能一刀把一個冷血斫成兩個冷血,冷血的劍,還是會刺進他的喉管裏——哪怕是一把斷劍。 劍斷、命斷,可是殺勢不斷!
薔薇将軍只好又收刀。
他回刀擋過一劍。
星花四濺。
他當然不想以自身一命換取冷血一肩。
他綽刀轉身就逃。
逃勢方成,他的刀忽又向後搠出,急刺冷血右腿!
這一記,又是冷招;更明了的是:他的目的是傷人,而不是殺人。
——他象是那麽仁慈的人嗎?
薔薇将軍非但不是大慈大悲的人,甚至也非不大慈悲,而是大不慈悲。 ——是什麽令他招招對冷血只傷不殺?
小刀叫了出來:“中了黑血和紅鱗素的人不可以受傷流血!小心,別給他……” 冷血并沒有“給他”什麽。
他一劍又嗖地掠起,仍是急刺薔薇将軍咽喉!
他的劍似已愛上了敵人的咽喉了。
薔薇格軍只有第三次收招。
收刀。
冷血的劍,三刺不中,但薔薇将軍忽然覺得,喉核處炸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而喉深之處,疼得象吞了一塊小小的炭。
他未曾中劍,已有中劍的感覺。
他中的是劍意。
劍的殺意。
薔薇将軍摸着喉嚨。
喉嚨痛。
他已不敢再出刀,因為冷血招招都是拚命,而且不要命。
他可要命。
——遇上這樣的敵手,可真要命!
他看到那把斷劍,仿佛這件東西遲早會“種”在他咽喉深處。
他只好退開,道:“我雖然殺不了你,也傷不了你,但你還是中了毒。” 小刀怒叱道:“于春童,你給我聽着!不管是誰吩咐你這樣做的,如今我不許你再踏入村裏一步!把你的兵馬都撤走!”
薔薇将軍苦笑道:“大小姐,你這可為難我了。軍令如山,可是大将軍下的啊!” 小刀說:“萬事由我負責,你只管帶你的兵馬滾得遠遠的,否則,我先辦了你。” 小骨也追加了一句:“再說,老渠也不是好惹的,你也不是冷血的對手!” 冷血冷着臉,迎着冷月,象一枚凍結的太陽。
薔薇将軍長嘆一聲,道:“好吧,退就退,大小姐,可是你說的喲,一切由你負責……”
倏地,他的刀脫手飛出!
這一刀掼向冷血!
這一刀太快,快得象在冷月下靜止了。
衆人知道薔薇将軍詭異多變,早巳提高戒備防範,但這一刀仍出乎意料,仿似預訂了三十年的一道驚電,遽然當頭劈落!
這一刀卻擲了一個空。
一個大大的空。
好一個空!
冷血就在薔薇将軍扔刀而出之際,已急掠急撲急刺他的咽喉。
仍是那一劍。
那一個定點: 咽喉!
此際,薔薇将軍那秀氣得象女子才有的頸項,幾乎成了冷血手上斷劍的鞘。 一如箭去愛情弓,風去愛情雲,他的劍,就是愛上了他的咽喉。
就象仇家的恨、恨家的仇,仇花恨樹,都要以鮮血灌溉。
冷血要的就是薔薇将軍的咽喉。
這回,薔薇将軍是真的走了。
他不得不走。
他手上連刀都沒有了。
而冷血的劍老是盯着他的咽喉。
他不想讓自己長着一個對穿頸前頸後的咽喉——所以他只有撤退。
他的軍隊都跟他一起撤。
薔薇将軍一撤,軍隊自然也跟着他撤。
小刀、小骨、五人幫都拍手歡呼。
他們都甚為驚詫,大為佩服。
“這世上中了‘黑血’的毒的人,還能不倒的,只怕只有你一個了。”小骨說,“何況你還沾了‘紅鱗素’的毒!”
冷血忽然全身抖了起來。
——象他體內有一座火山正要爆發。
阿裏和二轉子忙扶住了他,都驚叫了一聲。
冷血冷似冰!
“不對,”耶律銀沖變色道:“冷少俠仍是中了劇毒,他是強撐不倒,為的是要先把于春童吓退!”
冷血慘笑。
——他內裏仍有七八只魔手,正絞碎着他的五髒六腑。他剛才全憑一股鬥志和戰志,撐了起來,力退薔薇将軍。一俟于春童給吓退,他就又似墜入了冰窖,千年封冰萬年困雪。 整個人都崩潰了。
小刀這才明白冷血何以招招取死、劍劍要跟薔薇将軍同歸于盡之因。 “小心,千萬不要讓他受傷,不能讓他流血。”小刀說,“中了這兩種劇毒的人是不能有新創的。”
這時,一只蚊子嗡嗡的飛來,終于停在冷血手背上,叮了一口。
小骨見了,一掌拍下。
啪的一聲。
蚊屍留在冷血手背上。
還淌了一點血。
一點點血。
一點點的血!
三十五、不論黑馬白馬,跑不動的就是劣馬
冷血大叫一聲,仰天就倒。
他給蚊子叮了一口,反應就象給老虎咬了一口。
小骨一掌拍落,見狀不妙,這才叫道:“糟了!”
忽聽一個聲音笑嘻嘻的說:“倒也,倒也。倒頭來,還是給我掼下了。” 說話的正是薔薇将軍。
他笑态可掬,堆滿了笑容,連身上的铠甲也卸下了,全無半點将軍的架勢。 “那蚊子是我放的,早年我曾跟公子襄的門生學了點不入門但很上道的手藝。”于春童說來一點惡意也沒有,“看來,學刀練槍的,還不及一只會叮人的蚊子有用。” 小刀叱道:“那蚊子喂了毒?”
于春童笑道:“蚊子太脆弱,喂了毒,不是死了,就是不肯叮人吸血了。” 小刀道:“你還回來幹什麽!”
于春童居然還伸了伸舌頭:“小刀小刀你別兇,我只不過要證實一下,‘老字號’的毒夠不夠老字號——反正毒他是中了,我只是印證印證而已。”
小刀道:“你現在印證了沒有?”
于春童忙道:“印證了印證了。”
小刀道:“那你還留在這兒想害人不成?”
于春童忙不疊的說:“我哪有害人之心?要不是你爹有命,我才不願與民為敵呢。” 小刀道:“你要是還不馬上走,我去爹爹面前告你不忠!”
于春童臉色大變。
他深知驚怖大将軍的脾性。
他馬上搖頭,而且搖手,假如有尾巴,他一定連尾巴都搖了起來:“別別別別……我走,我馬上走,小姐你沒見我只一人回來看望你嗎?軍隊全撤了也!我只不過是想知道,這位冷兄與我一戰,末了誰站着、誰倒下去而已!擊敗一個人,就象寫一首好詩一樣,一個意念,只有一個最完美的表達方法。”
小刀說:“他雖然倒下了,可他是一條好漢——不象你!”
于春童無趣的攤攤手,無奈的聳聳肩,“不管黑馬白馬,跑不動的就是劣馬。” 侬指乙忽道:“管它什麽馬,殺自己坐騎的主人比馬還不如!”
于春童又笑了起來,還做了個鬼臉。
他一點也沒有動氣。
小刀則動氣了。
她跺足道:“你還不走?”
“走,走,走。”他說:“我馬上走。”
薔薇将軍于春童終于、到底、最後,還是走了。
他們把不省人事的冷血擡回老渠,走不到二十步,就發現他手背上的傷口,逐漸擴大,瘀血紫黑,一直向內臂上蔓延過去。
走不到五十步,只見大火沖天,衆人急忙上前搶救,要不是梁大中及時喝止,他們幾乎就要墜入陷阱埋伏裏去。
他們這才曉得,原來薔薇将軍在東南面糾纏着他們之際.另兩路軍隊,已聲東擊西、暗渡陳倉,悄然攻入了老渠。
攻入老渠的,是“砍頭七将軍”莫富大、“金甲将軍”石崗、背受一劍之傷的雷暴,每人領兵八百,三路搶攻,一路燒殺。
為他們引路的,是魚唇漢子符老近和霍閃婆。
為虎作伥,助纣為虐,正是這兩人的專長。甘作鷹犬,自然有鷹般銳利的眼和狗放靈敏的鼻子,趁着天黑,他們直搗老渠鍺的核心:鎮長老瘦的住宅。
“這山座位于老渠中心,占據這座山莊,便可以操縱大局,易如反掌。”符老近這樣獻策,“而且老瘦和另一大戶老福兩家毗鄰,只要攻得進去,有的是金銀財寶!” “這鎮上有的是美女,鎮長老瘦的女兒貓貓,尤其長得出神入化。”霍閃婆卻是這樣獻媚。她和符老近出的是自己的計,但送的是人家的女兒和銀子。
這種事他仍一向做慣了,一旦習以為常,也當然不會覺得羞恥了。
他們以鎮中街上的房屋為掩護,着快刀手和弓箭手先行,很快的攻破抵禦,攻入老瘦的府邸。
攻入之後,莊內既無美女,也無財寶,幾乎是空無一物。
他們連闖毗鄰幾家院莊,都是空無一物。
霍閃婆已有些笑不出來:“本來不是這樣子的……”
符老近也在揩汗;“會不會是他們已挾財攜眷潛逃了呢?”
雷暴身經百戰,經驗豐富,加上他新傷未愈,驚恐未消,所以特別敏感:“我看不妙。”
他們正待沖出,卻見四周火光四起。
一陣陣的火興高采烈的燒起來了,無處不狂歡。
衆人情知中計,拚力沖出火海,一到莊院之外,卻見原先的街,竟完全不一樣了! 不但街不同了,連房子也不一樣了。
“砍頭七将軍”莫富大一向骁勇善戰,首先領兵殺将出去,但叫匿在屋裏瓦上的伏兵殺傷近半,又讓流矢影雨趕了回來。
這時已全然起了變化,連領路的霍閃婆和符老近也莫所适從。
“金甲将軍”石崗見勢不妙,即領自己一衆兵馬,想自後沖殺出去,跟東南村口的薔薇将軍的主隊彙集。
不過,這一路沖殺,不是沖入敵陣遭擒,就是踩進浮沙,跌入陷阱,中了埋伏,着了暗算,狼狽逃回的,還不及一半士兵。
當下雷暴馬上下令:“不可慌亂,大家要在一起,殺将出去。”
這時,三路人馬都知道,如果再不聚合力量,全力一擊,不齊心一致,拼命沖殺,定必要喪在這裏。所以,剩下一千五百餘人,個個奮力奪路,說也奇怪,這回倒是沒有什麽伏兵暗狙,仿佛只要他們不打算侵略殺人,鄉民就會放他們一馬似的。
不過,這街仍然在“變化”,他們跑了不少冤枉路,才從西面殺出一條血路,折了近半兵馬。
驚魂初定後,他仍當然歸咎于當“引路”的霍閃婆和符老近,幾乎把這兩人折騰得死去活來。
——要不是霍、符二人是驚怖大将軍的親信,他們早就不留兩人性命了。 霍閃婆和符老近當然也覺冤任。
他們确已“盡心盡力”。
——他們又怎知道那條耳熱能詳、閉目能行的街道,竟會發生那麽大的變化! 那竟是一條會變化的街!
其實街當然不會變。
變的是人。
——-梁大中、張書生和十六名太學生,都精通陣法韬略,他們布置、設陣,由老福、老瘦、老點子等呼衆布防,衆志成城,終于成功的擊退了這一次敵方的進擊。 至于擄獲的官兵,他們都只擄而不殺,受傷的則為其醫治,斟茶進食,決不為難他們。 ——其實官兵中有不少是給“逼上梁山”受命而打仗,至于為什麽要打仗,打什麽仗,他們是不懂的,故也是無辜的。
這老渠鎮的鄉民又不是要造反,是沒理由要傷害這些官兵的。
這次,在幾個鎮裏的老頭子和城裏的太學生引領下,成功的擊退了敵兵。 他們感到無限的愉悅。
這是一場勝利。
勝利就是成功。
這使他們覺得完可以再勝。
——可是人生有幾個可以勝完再勝?就算能夠再勝,再勝之後是不是又勝?還是又勝之後,再下來的便是一場久違了的慘敗?
被擡入老渠的冷血,傷口已經開始惡化。
——那給蚊子“叮”傷的口子,已大得象一只牛腿。
而且還在繼續擴延中。
“怎麽辦?”老渠裏的人都知道冷血是為保衛老渠而傷的,所以越發關心、焦急,“有沒有誰可以治?”
老點子挺身而出:“我可以。”
他一向精通醫理,在鎮上,有人得病,都請他醫治。
可是他才燙了一帖藥,一黏上去,冷血就慘吼一聲,一口咬下了一角竹榻。 衆人心知不妙,梁大中忙把藥膏帖子拔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