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二十七、目中無民
“我反對暗殺。暗殺只能終止人的性命,不能停止事情的發生。”
“我是捕快,我更不喜歡暗殺。遇上惡人,将之繩之以法,自是人心大快。可是遇上大奸大惡之人,法,就在他手上,他可以縱法枉法,他可以無法無天,而你就別無他法,唯有伏法——在這種時候,暗殺,就是一種主持公道,維護正義的手段了。” “殺了人不見得就可以解決事情。”
“但事情是人幹出來的。”
“人殺你、你殺人,何時能了?”
“為了不讓一個瘋狂嗜殺的人繼續殺害其他的人,殺了飽,不是殺人,而是終止殺人。你不殺他,他會來殺你。”
“一個真正的壞人,自有天來收他,我們何不等他遭報應?”
“中國人萬事到頭來,就等報應,寧可束手待斃,那是最要不得的态度。有些人,殘害了多少人,早已萬死不贖其辜,就算是他今天即死,也報不了什麽應!他們的所作所為,縱即死亦不能贖其辜于萬一。至于報應在他子孫的身上,那更是無辜之至,算什麽報應!與其等報應,與其還要等天收他,不如人人都站起來,立即收拾了他。”
“以暴易暴,到頭來,掙得了、贏取了,豈非失去得更多?”
“我在山中長大。面對兇猛的野獸,跟它講道理,只會被它連皮帶骨的吞下肚子裏去。寧可你以比它更強悍的力量擒下它後,拔其爪,去其牙,饒它不殺,那又是另一回事。不過,一只沒有了爪牙的猛獸,就不成其為猛獸了。所以,猛獸一定要張其牙、舞其爪,來顯示自己仍是—頭猛獸。對惡人,就得要用惡的力量。我的原則就是:以善待善,以惡制惡。書生之見,有益于世道人心,但無利于際遇時局。婦人之仁,在亂世強權裏,往往未見其利,先見其弊。”
“你……真的要殺他?”
“我試着去抓他。”
“要是抓不着呢?”
“殺。”
這就是冷血的答案。
——對付驚怖大将軍這種人,要是抓不了歸案,就殺了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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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他跟小刀姑娘和太學生的領袖張書生的對話。
座中只有梁大中表示贊同。
他畢競是歷過艱辛,經過憂患的人。
他曾在朝廷當過官,因為不肯同流合污,且志圖激濁揚清,所以反致無容身之地,被迫下野。
可是他并未心灰。
他仍想為國家做事,不管在朝在野。
梁大中說:“我們再這樣困守下去,也不是辦法。第一,儲糧将盡,大軍在境,無法耕作,沒有飯吃,如何作戰?第二,就算我們能抵得住軍隊,但軍隊不住增援,他仍可以在附近調集鄉兵、蕃兵,也可以向朝廷請派禁軍和廂軍增援。我們守下去,只有全軍覆沒的份兒。”
老點子叫了起來:“他們憑什麽請調禁軍,咱們又不是造反!”
耶律銀沖沉重的道:“問題是:咱們抗命,不許軍隊入村,達就是造反了。” 老點子仍是不服氣:“咱們沒有造反,沒有造反!咱們只是看不過去,保護幾個敢說真話的讀書人而已!”
老福也說:“咱們真要造反,早就糾合前後幾條村、幾個縣的鄉裏一起幹了!驚怖大将軍這樣說,天下人都信了不成?”
老瘦也道:“召集煽動鄰近各鄉,那可真是造反了。造反咱們是萬萬不幹的。咱們撐下去,只要驚動朝廷,上動天聽,一定會派人來稽查個水落石出,到時候,咱們是無辜的,天下俱知,那就天下太平了。”
梁大中持平的說:“天下人怎麽知道真相?皇帝又怎麽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當權者向來當權力是寶,百姓是草,目中無民,心中無法,歷來如是,循環不息。軍隊來了,鏟平了老渠,禀上去又是平亂剿寇,大功一件。”
老瘦是老渠鄉的鄉長,身系鄉民安危,現在開始有點着慌了:“那麽,我們豈不是有敗無勝?”
“不是勝敗的問題。”耶律鑷沖說:“現在,是生死的問題。如果不堅持下去,那就是死——不止一人死,而是整個老渠,恐怕都無幸存。就算你們現在要放棄了,交出這幾個書生,可是,這些人不會忘記大家曾在這件事情上所持異議和對抗的,所以,結果還是會給趕盡殺絕。”
老瘦七擔八憂的說:“那麽,我們……我們該怎麽辦是好?”
“我們現在都同在一條船上,船覆,則人亡。唯有齊心協力,把好舵,迎着激流向前行,或可渡過險灘。”耶律銀沖道:“現在,尤其人心不能亂,一亂,則不是給逐個擊破,就是遭一并打殺。我們越是堅定,越是可以渡過危艱。”
冷血道:“對,就象面對野獸一樣。”
小刀笑道:“又是野獸!你這個人怎麽總是野呀獸的,野獸個不停!” 冷血臉又紅了。
小刀忽然央叫了一聲。
大夥兒都緊張了起來。
——原來是一只蜘蛛,掉落到小刀的玉頸上。
小刀手忙腳亂,大家也不知所措,那幾個對小刀意亂情迷的漢子,全都互相監視,誰也不敢稍有“異動”。卻讓小骨手指一彈,把它彈出去,正要踩死,小刀卻連忙制止:“別殺!它又沒惡意。”小骨這才不下毒手。大家都覺得這外貌玉潔冰清的女子,內心也十分善良。
梁大中饒有興味的問:“冷少俠,怎麽說?”他對冷血的應敵之法一直都極表興趣。這麽多年來,不管在朝在野,梁大中一直仍聲名不墜,主要是因為他對新奇事物一向保持了一種好學不倦的心态。
——縱然冷血比他年輕得多,他仍要向對方虛心求教。
冷血道:“面對猛獸,飾不怕它,它就怕你;你越怕它,它就越不怕你了——我想,對敵,或者面對問題,也是這樣。”
老瘦還是很擔心:“可是,這樣說來,我們越熬下去,人就越少;對方越等下去,人就越多……長期下去,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兒!”
但巴旺突發奇想:“我們可以突圍啊!”
二轉子即道,“突圍?扶弱攜小的,傷亡必巨!”
張書生嘆道:“我看,還是我們自行出去,讓他們拿下,那就不會殃及……” 老福卻說:“張夫子,你這種話,再也莫要提了。這時候,血脈相連,唇亡齒寒。就算你去認了罪,也無濟于事。他們不乘機來一次大整肅,是勢不罷休的。” 耶律銀沖點首道:“我們的陣腳,決不能亂。為今之計,除了冷少俠要殺出重圍,直搗黃龍,先行收拾那個禍首之外,我們也應設法召集附近幾個鄉鎮的百姓,聯手反抗。” 老瘦嘩然:“那豈不是變成了造反嗎?”
侬指乙冷冷的道:“在他們心中,我們早已造了反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冷血道:“我要去危城之前,還得要先做一些事。”
小刀笑道:“我知道。”
小骨奇道:“你知道?”
“對,他這只野獸!”小刀嫣然笑道:“他一定去佯作攻擊包圍的軍隊,挫挫敵人的威風,使軍隊以為老渠鬥志極盛,轉守為攻之際,他再悄悄下山,趕赴危城,以俾軍隊不敢在他走後采取太猛烈攻勢,進侵老渠。這叫虛張聲勢。”
然後她很得意的問冷血:“是不是?我說的對不對?”
冷血覺得舌頭有點大。
不知怎的,他見到小刀,就覺得害臊。
他一向的冷漠和豪情,一見小刀,蕩氣回腸都化作了繞指溫柔。
冷血向來極少接觸女子,何況是小刀那麽美麗的女子——多年來,一直埋伏在心中的情絲愛欲,象決了堤般的湧了出來,使他既無法堵住,也無以應對,更不知如何是好。這使他比如臨大敵還要凝肅,比如履薄冰還要無措。
梁大中是過來人。
過來人往往能一眼看出一切。
所以他岔開了話題:“不過,來的軍隊也很無辜,他們完全是服從上面的命令,如果殺戮太甚,也無異于自家人殺自家人,總是不大好。”
話未說完,忽聽戍守的鄉民趕來急報: “因為缺糧,十幾個壯丁護五十幾名婦女,到土圍子附近去掘芋,不料卻遭埋伏,給弓箭手射殺四十餘人。”
“婦孺也殺,忒也殘毒!”梁大中怒道。
老瘦、老福和老點子等更紅了眼。
這時,忽又有探哨急報: “敵軍正往東南路老廟那兒攻了進來,我們抵擋不住,傷亡已逾三十人!” 老點子變色道:“好哇!來真格的啦!”
冷血一聲不哼,已掠出門外。
他一出門外,忽覺眼前一亮,眼下一黑,一人已在他身前掠了出去,快得連身形都一片模糊。
冷血不由在心裏暗喝一聲彩:“好輕功!”
——輕功能好到這個地步的,當然是二轉子無疑。
耶律銀沖卻忽然沖着小刀和小骨問:“我很奇怪?”
小骨滿臉戒備的說:“奇怪什麽?”
耶律銀沖道:“從大軍來攻開始,你們兩位,就象壓根兒從未緊張過似的。” 小骨似松了一口氣:“有什麽好緊張的?這種場面,見得多了!”
小刀笑嘻嘻的道:“我們是泰山崩于前不動于色嘛。”
耶律銀沖微嘆道:“反正,真正的原因,我不會問,你們也不會說。” 他也走出門口,去支援冷血等人跟軍隊對抗。
但巴旺立即跟随在他身邊。
——看來,但巴旺對耶律銀沖,有一種死心塌地的忠誠。
阿裏則在等侬指乙。
侬指乙也在等阿裏。
“你不去嗎?”
“去啊!”
“那還不走?”
“你呢?”
“我在等你啊!”
“你不走我也不走。”
“嘿嘿。”
“嘿什麽嘿!”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麽?”
“你想等人都走了,好跟小刀姑娘獨處,我才不上你的當!”
“你也別以為我不清楚,你想留下來讨好小刀姑娘,你吃懵了吧!” “呸!我才不象你!”
“呸!我象你還不如一頭撞死……”
罵着的時候,小刀已經不以為意的走了。
也向東南而去。
與小骨肩并肩,狀甚親昵而去。
看在眼裏,怒在心裏。
阿裏說:“我們有個共同的敵人。”
侬指乙說:“小骨。”
阿裏說:“咱們得聯起手來。”
侬指乙說:“對付共同的敵人!”
于是,兩人不甘後人,也往東南方向急追而去。
他們身法很怪,但也很快,很快就到了遠處;遠遠看去,他們一面走一面大聲說話,倒有點象是兩只狗在追咬對方和自己的尾巴。
二十八、悍而肆
冷血直趨老廟,待趕到時,軍隊已盡皆退去,一點人數,死了二十八人,傷了十五人,以婦孺居多。
其中還有六個稍具姿色的婦人,給軍隊擄去。
冷血怒極,見軍隊在村口布陣,嚴密防守,他長嘆一口氣,往村口行去。 二轉子叫道:“慢着,你要幹什麽!”
冷血道:“他們這樣不住的殺平民,老渠很快就不會有活人了。我要過去懾一懾他們。”
說罷,也不理會二轉子的阻止,徑自向大軍孤身挺進。
二轉子大急,這時,梁大中和老瘦等已率衆趕至,二轉子忙把情形告知。 耶律銀沖道:“薔薇将軍是故意要我們疲于奔命的,冷少俠不該一個人出戰。” 二轉子卻說:“沒有他,我們只有挨打的份兒,這時候,就要有他這麽個英雄出來,為我們出一口氣!”
侬指乙陰陽怪氣的道:“不過英雄往往是用來犧牲的!先行一步的,容易先去!” 阿裏嘿聲道:“你這是詛咒人?”
小刀看見道旁死傷的民衆,眉心蹙了起來:“怎麽這樣殘忍!他們可不會武功,也不能對抗,怎麽可以連老人小孩都傷害!”
但巴旺冷笑道:“這種事,還不稀罕。令人發指的事,常借仁義之名而行,在所多有。”
二轉子連忙罵他:“人家小刀姑娘宅心仁厚,你卻在這兒哼唧什麽!” 小刀卻未留意他們的對話,只見一名八十老婦,衣襟袒露,給斬了足有十二刀,當下煞白了臉:“太過分了!”
然後問:“冷血在哪裏?”
二轉子一指道:“過去了。”
小刀擡步就走。
小骨連忙攔阻:“你……不可以……怎可以忘了!”
小刀道:“我不管了。”
她生氣的時候,有一抹英姿,化作千種風姿。
她以一種義無反顧的決心走向大軍。
小骨見小刀不聽他勸告,一頓足,只好跟了過去。
小刀一走,二轉子、侬指乙、阿裏都要跟着她闖。
三人争着過去: “你去幹什麽?保護小刀姑娘的事,該讓我來。”
“你想幹嘛?聰明的給我留守村口,要逞強只是送死!”
“你們這是算什麽!論輕功誰比得上我。我不去誰去!”
結果,誰也不讓誰,三人都去。
但巴旺氣得嘴也歪了,直說:“胡鬧!胡鬧!”
“我們也一齊過去!”耶律銀沖說:“這薔薇将軍恐怕是善者不來,不可讓冷少俠涉險落單!”
“看來,這位冷少俠,善戰而不善謀,我們得要早作準備才好。”粱大中則向張書生等人說:“我看這回薔薇将軍是有恃無恐,有備而來,咱們得先來布防埋伏,以防不測。” 當下,他便聯同張書生等人,主持布陣調度,指揮老瘦和一衆鄉民,各自準備,以應強敵。
這時候,冷血已孤身一人,殺入敵陣。他把六名婦女搶救了回來,但也引發了敵軍主力要把他“吃”掉。
這時候,東南面看來象嚴陣以待,其實西南、東北二方,各超過四千大軍,已悄悄掩近鄉民布防的要道。
這些軍隊所得到的命令是: 鏟平老渠,活口不留!
當時,宋廷積弱,官官相衛,子過父隐,偏安奢逸,色厲內茬,是以民不聊生,怨聲四起。
各方有志之土,眼見國運多舛,禍亡無日,以太學生為首,發起上相勸谏,痛陳時弊,貶佞臣,廢惡吏,嘗謂:“我頭可得,我節不可奪。”
朝中權宦,和地方上魚肉百姓的貪官早己勾結,怎能任出這些雖無實力但有影響力的讀書人告狀?所以,獨霸一方的驚怖大将軍。是決不容許有人在他管轄之地來造他的反! 驚怖大将軍顯然已感不耐煩。
———追殺幾名書生,居然出動了近萬大軍,而且還遲遲未見報捷,難怪驚怖大将軍要勃然大怒了。
他已下了屠殺令。
血洗老渠。
冷血逼近軍隊,不徐,不疾。
一百尺。對面密密麻麻都是人。九十尺。他看見了軍隊的刀槍閃着妖異的光。八十尺。軍隊最前面,有兩百八十人,共三排。七十尺。一排伏着,一排蹲着,一排站着。六十尺。他們都張上弓搭上箭。五十尺。箭镞正在閃閃爍爍。四十尺。兩百多支箭,對準了他。三十尺。他只有一個人。二十尺。一把劍。十尺。喝!
箭其實都在冷血從三十尺走近二十尺時發射。
這是個箭勁最強,也最易射中的距離。
冷血,一直是緩步逼近弓箭手。
可是,一進入三十尺的距離之際,他陡然拔出了劍,加快了步子。
加得極快。
極速。
所以,當箭射出之際,正好他全力沖了過來,其速度一正一反,等于驟然加快了兩倍! 冷血的沖勢,比箭勢還快。
他沖到只剩十尺距離之際,就遇上了箭。
他發出了一聲大喝。
他所沖發起的勁力,也益發到了極點。
他人劍合一,離地,疾掠。
全身凝成了一線。
他的目标變成了一個點。
劍,就在點的前面。
箭,絕大部分都射空。
射中的箭,得先射在劍上。
沒有箭能阻止這一劍。
冷血簡直是禦劍飛行。
箭雨在他四周激飛。
霎瞬之間,他已仗劍掠入了軍隊之中!
那兩百八十支箭,竟未能阻他一阻,攔他一攔。
這一劍,極悍。
極肆。
悍而肆之劍。
冷血一沖入軍中,即叱:“擋我者死!”
他在迅速接近的同時,已瞥見這兵陣中有快刀手、鈎鐮手、火槍手和陣戰隊伍。 他知道這是一場以一人敵一軍之戰。
勝之不易。敗卻必亡。
他沒料到的是: 他一掠入陣中,不但沒有人向他動手,反而分開了一個大圈,士兵都在圓圈之外,手執兵器,團團圍住。在這十數丈寬闊的偌大圈子之內,就只他一個人!
二十九、他在跟蚯蚓切磋
一個人,面對一群敵人。
——身前、身後、左右、四周,都是敵人。
冷血只有一個人,一把劍,身旁還有一棵枯樹,還有一個絕境。
——既然還有劍,那就不是絕境。
一個人在最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是最有希望的時候。
因為這時候他已不依賴希望。
而是靠他自己。
——如果沒有絕頂的本領,絕頂的勇氣,一個人怎能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 除了本領和勇氣,還要有信念。
——當一個人覺得他是為天下百姓而面對強敵時,他的劍就是一把火,他的人就是光。 ——當天下人和正義都站在他一面的時候: 他還會怕死嗎?
他還會怕黑暗嗎?
軍隊包圍着他。
他卻覺得自己包圍了軍隊。
——一個人,包圍了一支軍隊。
枯樹上停着幾只烏鴉,點着喙子在看那一個人和那一大群的人。
他笑了。
他很少笑。
他的笑只有三種,冷笑,譏诮鄙夷;歡笑,融冰消雪;傲笑,無畏無懼。 他現在是傲笑。
一面笑,一面負手,看天,看風,看夕陽,看夕陽下,自己東斜的灰影。 ——當遇上強大的敵對力量時,要求速勝,其實只是求敗。
這是諸葛先生教他的道理。
他記住了。
而且也應用了。
——記住為的是應用。
記住學理為的是應用。
記住感情為的是什麽?
——偏在此時,冷血卻想起了小刀姑娘,和她那一截黏着灰色蜘蛛的粉頸。 冷血心裏忽然有一股沖動。
在這時候他竟有這種激動。
為了要宣洩這種悸動他拔劍……
就在這時候,他就看見一個人和一匹馬。
人當然是在馬上。
馬是駿馬。
人是俊人。
——年紀很輕,玉膚紅唇,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厚,仿佛在這令人喘息流汗的大夏裏他卻在過冬。
他的神情很讨人喜歡。
但他的狀态就象是一匹等待鞭子的快馬。
他拿着一把刀。
那是一把純鋼打造、駁柄三刃的大掃刀。
他輕若無物的提着它,就象拎起一支毛筆一樣。
那匹馬十分神駿,眼神也十分有感情。
冷血在看馬。
他似乎忘了馬上有人。
那人策着馬,得得得得的靠近。
冷血仍在看着馬,神情就象在看他的劍。
那人笑了。他穿着薔薇色的袍子,舉止優雅,笑起來還十分稚氣。
他一面笑一面問:“你在想什麽?”
冷血眼也不擡:“我在想:馬蹄正得得得得的作響,馬上的人自然威風;要是它失失失失的響,馬上的人就會警惕了。”
那青年說:“這樣聽來,你象哲人多于戰士,何不回家去作玄思玄想,為何來此地流血流汗?”
冷血淡淡地道:“讀史常見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為什麽?一是他們空有議論,腹有玄機,但手卻無搏虎之力。二是他們顧忌太多,下不得重手,下不了毒手,便成不了大事。三是他們好尊學問,動辄就說學識不夠,要多研讀理學,才能貫通,才能做事——豈知現在當官的掌權的,才不管什麽道理學問!什麽學識道理可供他們縱控大局,他們便假借其名,以獲其利。寒窗裏抱書苫讀,不如在這夕陽下試劍飲血。”
那人道:“好,有志氣!你就是冷血吧?”
冷血道:“薔薇不下馬,驚怖不歸天——你就是薔薇将軍于春童吧?” 薔薇将軍笑道:“那是江湖上人虛傳了。大将軍他老人家洪福齊天,我只是他手下一名小将而已。我來這裏見你,是要拉你上馬,一道去拜見大将軍,憑你身手,高官厚祿,并不難得。”
“我會拜會大将軍,但卻不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冷血道:“我來這兒卻是要拉你下馬的。”
薔薇将軍一點也不動氣,只笑道:“冷兄本來有的是大好前程,何必自棄!” 冷血道:“少将軍也有大好身手,卻甘于同流臺污。”
薔薇将軍臉色變了一變,随即又回複了那無可無不可的笑容。
“聽說你是諸葛先生派來颠覆造反的,別以為有諸葛老兒,我們就忌你三分!大将軍的後臺可硬得很!”
冷血笑了。
那是他第一種笑容。
冷笑。
“果然。”他說。
“果然什麽?”薔薇将軍忍不住問。
“談不攏,就來吓唬人了。”冷血道。
薔薇将軍仍不動氣,只說,“吓不了人,那只好殺人了。反正,這個村子,我不拟留活人。”
冷血眉毛一剔,反問:“老人和小孩也殺?”
薔薇将軍道:“既要殺人,勢必結仇;老人失去了小孩,小孩失去了老人,都一定會報這個血海深仇的——只有殺個幹淨,才能安枕無憂。”
冷血怒道:“你們敢做這種事!”
薔薇将軍在馬上悠悠然的道:“我們是奉命執行任務。”
冷血怒道:“執行這種任務,跟匪冠何異?”
“有!”薔薇将軍斬釘截鐵的答:“強盜是人所皆知的壞人,但我們卻可假借正義之師來行同樣的事。”
冷血長籲了一口氣。
他望向薔薇将軍。
——這真是一個好敵手!
——至少這敵手敢面對他自己!
——一個敢于面對自己的人,決不是簡單的人。
——人常常逃避的,其實就是自己。
——薔薇将軍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這要比只做不說,好話說盡、壞事做盡的人好多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冷血說。
“作惡的人有兩種:一種還以為他在做好事,那是無心的惡人,一種是明知故犯,因為不作惡別人就要造他的反了,所以只好惡下去。”薔薇将軍道:“其實,真正的惡人都是聰明人,只有所謂有志氣的讀書人最笨,明知道會砍頭會殺身會結打入亂黨之列,還是耍起嘴皮子沒完!”
“其實他們不笨,不是不知道這會引禍上身;”冷血沉重的道:“可是,要是一個人還有點骨氣,就該說幾句真話,他們當對方是有雅量的人,能采納他們的意見,才會為他進言,如果這樣就得殺頭抓人,以後哪還有真話可聽!‘匹夫可殺,其志不可奪!’” 薔薇将軍在馬上飄飄欲仙的笑了起來,笑得連胯下的馬也長嘶一聲。 然後他說,“這是廢話。人都死了,志奪不奪,那又有什麽關系?” 冷血冷冷地道:“我還沒有死。”
薔薇将軍道:“就憑你?”
言下之意,不勝輕蔑。
冷血不說話了。
他低着頭,就象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腳趾似的,又似看薔薇将軍這種人不如看腳下的泥。 薔薇将軍卻說:“可知道我包圍這兒多日,不下令猛攻,在等什麽?” 冷血還是對泥比較有興趣。
“我在查你的身世。”薔薇将軍說,“我發現你完全沒有身世。”
冷血好象愛上了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薔薇将軍獎道,“我們畢竟還是查到了點事情,查出了幾個人物。” 冷血連頭都沒有擡。
看他的樣子,象是正跟泥地裏的蚯蚓切磋交流,全神貫注,薔薇将軍的話,他似聽不見,更似是根本沒有聽。
薔薇将軍也不動氣。
他只說:“你只一個闖進來,也不過是為人家的事,何必?何苦!他們要是真顧慮你的安危,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沖過來了。”
冷血笑笑,象跟泥裏蚯蚓的會談有了結果。
薔薇将軍卻徑自把話說下去: “我們這兒卻安排了幾位老朋友,跟你會面。”
說罷拍掌。
人,自軍隊裏步出。
五個人。
冷血有什麽好朋友?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冷血驀然擡頭,乍見這五人,終于動容。
三十、他正與烏鴉聊天
這五人,全都是他的教練!
“狠将”陳金槍。
“白首書生”辜空帷。
“劍主浮沉”賀靜波。
“求敗刀”牛寄嬌。
“殺手摟主”劉扭扭。
他們全都來了!
“我們打聽不出你的身世來歷,”薔薇将軍說。“卻查出你有五個師父。所以把你的五位師父都請出來,讓他們來收拾你。”
說完,他既策馬行過一邊去。
這兒好象沒他的事了,他好象變成了旁觀者,看那五個師父怎麽收拾一個徒弟。 冷血向他們逐一拜見。
——就算不能算是師父,也是他的“教練”。
劉扭扭說話的時候就象是在讀遺囑:“他們給我錢。很多的錢。我是殺手。我要殺你。”
牛寄嬌的神色還是那麽落寞、無奈:“我當了半生白丁,今回想撈個官兒當當。” 賀靜波幹幹脆脆的說:“我己叛了諸葛先生。”
辜空帷慘笑道:“我家人還在他們手裏。”
陳金槍則狠狠的說:“上次你擊敗我,這回你得付出代價!”
每個人都有弱點。
——只要對準弱點下手,鐵漢也不過是血肉之軀。
為了自身的“弱點”,所以這五人全都來了。
一齊來對付冷血。
可是冷血也一樣要面對自己的一個“弱點”: ——因為他們曾是他的“教練”!
他能不能憑自身一把劍,戰勝這五個教過他武功或文功的人?
——對他而言,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最難以解決的是:他能不能只擊退他們而不傷人?
他可不可以只傷他們而不殺?
——向來,他的劍一旦出手,生死便不能自控。
牛寄嬌撕下了一角袖子,那就是他的“刀”。
——對這位“刀就是道”的“教練”,冷血一直都深心銘記着。
劉扭扭仍然黑鞘白劍,劍反是鞘,鞘才是劍。但他卻忽然把劍放在地上,“空”着一雙手。
——對這位精通“轉嫁大法”的殺手,他的敢戰肯敗,冷血也留有深刻印象。 賀靜波拔出了他身上的十六把劍,都插在身前土中,冷血知道他最重視的一把劍:“主”,還系在腰間。
——對這位“終生禦劍,卻為劍所禦”的劍手,他也滿懷敬意。
陳金槍已不用金槍。
他使雙槍。
——對這位一臉恨意的槍法名家,冷血當然記得他是自己的第一個‘師父”,也是第一個讓自己擊敗的“教練”。
辜空帷卻握着一支明晃晃的匕首。
冷血知道他有滿腹的學問。
——要不是這位“教練”,冷血自知縱有搏千人之力、殺萬人之敵,也不過是一個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武夫而已。冷血更感激他。
現在這五個人,都各有不同的理由,站在他的對面。
面對這些人,他如何出手?
怎麽下得了手?!
這就是冷血的難題。
這要比跟高手決一生死還令他躊躇。
忽聽在軍隊包圍的外邊,冷血原來闖入的所在,有人高聲說話:“他有五個師父,我們也正好有五人。”
另一人說:“如果我們打贏他的五個師父,豈不是比外冷內熱的小家夥更厲害?” 又有人說:“所以這種既出風頭又好玩的事,咱們當仁不讓。”
又一人說:“不讓?他們不讓你進去才怪!”
另有一人說:“他們不讓人進去咱們就進不去麽!”
還有一個聲音道:“光說有什麽用!有本領的現在就闖進去瞧瞧!” “好!”最後一個是女音:“說闖就闖,看誰先闖過去!”
——這明明是七個人的聲音:六男一女。
但前面說話的那幾人卻認為他們是“五個人”,這麽聽來,至少有兩個人被其他五人認為“不是自己人”了。
冷血熟悉這些語音。他當然知道來的是誰。
想到他們,他冷峻的臉上就現出了笑容。
第二種笑容。
——那是融冰消雪的笑。
朋友。
——這世上有誰是不需要朋友的?
而想到她的時候,他心裏掠起一陣幾乎連劍也捏不住的溫柔。
小刀。
——這世間确是有一種溫柔的感覺,象風過嚴寒、陌上花開一樣。
這時候,冷血發現了一些事。
首先是包圍的軍隊,靠近村口那一面,忽然“飛”入了一只大蝙蝠——一個象大蝙蝠般的人!
他“飛”入的姿勢無疑十分難看,單看他臉容五官的表情,就象一頭老鼠在啜着一只大海螺一樣。
雖然難看,但是極快。
——實用不一定好看。
這人“紮手紮腳”的“飛”了起來,姿勢笨拙,但無疑十分實用。
他掠起來的時候,手腳并用,士兵都用長槍、矛盾來戮他,但都給他十指上套着的尖棱鐵環砸斷,連他的短發短髭也似戟刺一樣,刺着了人比針還銳利,俟他落下來,就正好落在場心,冷血身邊!
他咧嘴一笑,閃爍着三只金牙。
這人就是但巴旺!
與此同時,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