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十七、溫柔如我
冷血只見那人又是前村所見的美麗女子,一下子又從臉頰紅到耳根,耳根紅到手心去。 那女子除了臉上飛起兩朵彤雲之外,仍白皙亮麗得如陽光下的一片雪。 阿裏笑道:“他故意的,他故意的!居心不良,嘻嘻,居心不良!” 除他以外,二轉子、侬指乙、但巴旺和耶律銀沖都沒有笑。
笑不出來。
——剛才冷血那一番嚴辭厲句,還留在他們腦裏心中。
那女子很氣,把紅紅的唇抿得一片白:“你……”
冷血覺得自己這次不但手大腳大,還頭大舌大:“我……”
那女子仍是很氣。
氣得大力抿着唇。
“你故意的……下流!”
阿裏因為冷血剛才罵過他“卑鄙”,現在聽人罵冷血“下流”,開心得嘎嘎大笑,樂不可支。
院子裏有一棵大樹。
樹頂上的陽光很亮、很熱、很烈。
樹葉在上空把陽光切成一片片,又把灑在地上的陽光切成一絲紅。
陽光映在那女子臉靥上,暗的光的,都在她那張美臉上柔和得泛了花。 冷血忽然想:她的唇一定是甜的。
他覺得自己的鼻子很幸福。胸膛更是幸運。
那女子仿佛也知道自己這個姿勢很美。
Advertisement
她就站在那兒,院子裏,階前,樹下。
冷血象着了魔似的站在那裏——如果那女子願意這樣對着他在那裏,看來他是願意在那裏站一輩子的。
“你們膽敢污蔑大将軍!”原先那發話的聲音又用出自肺腑的語音叱了一句,然後還沖近冷血面前,隔開那亮麗的女子。
那是一個濃眉秀目的青年男子,眉骨和鼻骨都特別高聳,但唇薄而紅,象櫻桃一樣,就是他的眼和唇使他粗豪的男子氣概柔和了一半。
“你想幹什麽?”那青年氣憤的問:“你這無賴!”
冷血一見到那女子,就說不出話來,鬥志也不剩多少,所以不大介意那青年的話。 ——見到那女子原來有個男子伴着來,他反而是難過多于生氣。
侬指乙看不過去,反問:“你們又是誰?來老廟做什麽?你們是将軍的什麽人?” 那濃眉秀目的青年倒給這突眉陷目的侬指乙問得一怔,有點期艾,女的卻展現了一個美麗的笑顏。
“我叫小刀。”她說:“他叫小骨。”
“啊?”阿裏誇張的叫了一聲,表情更是誇張:“女孩子叫做‘小刀’啊!” “因為我太溫柔了,”那女子大大方方得象陽光下的風,“溫柔如我,不叫辛辣一點的名字,是不能行走江湖的。”
“溫柔如你者,其實根本不必行走江湖了。”二轉子讨好的說,“因為誰都不忍欺負你,誰都要保護你。”
侬指乙見二轉子要在美女前搶他的風頭,忙又攔在小刀的面前,忙不疊的截住二轉子的話頭,帶着開心和警誡的口吻說:“小心,別看他長得一臉聰明樣,但從來都對這長相轉作不靈。”
二轉子一把扯開他,變得又站在侬指乙身前了:“別信他。他來自落後的地方,成天不洗澡,娶十幾二十個老婆……”
侬指乙轉到前面來一把揪起了二轉子:“你可以污蔑我,不可以污蔑我的族人,否則,我讓你好看!”
阿裏嘩啦啦的笑了起來:“好看好看,狗咬狗骨。”
侬指乙和二轉子一同霍然回身,面對阿裏,目露兇光,齊聲問:“你說什麽?” 阿裏連忙擡頭望天,低頭看地,只說,“沒、沒什麽,我只是跟狗說話而已。” 侬指乙向那女子指着阿裏罵道:“小刀姑娘,你更別信這無賴。他有着狼犬的個性,而且還有一對看似溫馴的狗眼——你千萬別為他眼睛所騙!”
二轉子也附和說:“對對對,小刀,我們之中,最卑鄙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認他是下三濫……”他昵稱那女子為“小刀”,比侬指乙少了“姑娘”兩個字,自覺是一大勝利,沾沾自喜。
阿裏也翻了臉:“你說是說,別涉及我的門派,我可是以‘下三濫’為榮!” 那青年小骨也趁機說:“你們背後罵驚怖大将軍,誰都不是好東西!” 阿裏、侬指乙、二轉子全停止鬥口,望向小骨。
阿裏問:“不是我們要說大将軍的壞話,而是大将軍實在太差太差,太壞太壞,太沒人性太不正道了。說他好話的就不是好人!”
“不是不是好人,而是不是人!”侬指乙道:“鄰村小秀才十二歲,才去當大将軍府小丫環,沒兩天,給擡出來,下體就流血不止而死!小刀姑娘在這裏,我還沒臉多說呢!我呸!”
“兵馬都監孟怒安不是人人稱戴,平民感頌的好官嗎?可是這九年來,他沒露過面,卻一改往昔為民請命、克勤克儉的作風,作了多少惡事,殺了多少好人,判了多少冤案!”二轉子道,“到頭來,才弄清楚,原來孟二将軍早已死了四年,頭顱早給割了下來,抛在城西大糞坑裏,已浸成了蛆蟲的安樂窩。他的腳早已給大将軍的狼犬啃光了,雙手和脊椎骨給大将軍造了一種兵器,聽說就叫做‘青龍白骨鞭’。他的肚腸聽說還賣給市場的肉商,下令他們得當作是豬牛的內髒,賣給百姓作肴。他既然死了四年,那麽,那些傷天害理的命令是誰以他的名義下的呢?象驚怖大将軍這種人不罵,還能罵誰!”
小刀臉色慘白,陽光一下子在她臉上淡褪了色:“……有這種事,天!” 小骨的眼瞪得越大,唇就緊抿得越小:“……怎麽這些……我都不知道的!” “我呸!”侬指乙罵道:“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難道是大将軍的老爸不成?那種老狐貍做盡喪盡天良的事,你這些雛兒知悉才怪呢!”
他還是針對小骨來罵。
對小刀還算口下留了情。
“是好是壞,騙得一時,騙不了永遠!是善是惡,騙得了一小撮人,騙不了大家!大将軍老說他為了大部分老百姓的利益,出兵平亂,‘東零村’是這樣變成寸草不生的廢墟了,‘烏金壁’的好漢義盜,也給斬草除根,”阿裏氣忿難平的說:“就你們這些公子少爺不知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外地來的,當然什麽都懵然不知!”二轉子也忿然地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他以為已盡掩天下人之耳目,但大家心裏明白,今天他當權有權,大家忍辱偷生、忍氣吞聲,可是歷史會記下他那一筆的。”
他們三人常在一起,早有默契,一旦罵戰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緊密快急而有力,小骨全無還口之能。
倒是冷血冷冷的加了一句:“與其坐等歷史還個公道,莫如我們今天就向他讨個公道來!”
只要一談起鋤奸去暴、行俠仗義的事,他的話又有力有勁、敢作敢當起來。 小刀竟氣得眼中有淚花泛漾,“我不信,你們沒有證據。”
一見她想哭的樣子,阿裏也扁了嘴,想哭:“我們說的都是真的。” 侬指乙說:“你一定是剛出來闖天下的了,大将軍是百姓們的公敵,誰都知道的呀!” 二轉子道:“唉,你為他那種人傷心幹嗎?白費了姑娘珍珠似的眼淚了。” 他居然也會“憐香惜玉”。
一直沒說話的但巴旺忽道:“她要證據,還不容易!這幾天,兩省十七縣有十一起秀才書生,赴京上書,陳訴黎民疾苦,奸佞當道,但據我們所知,已給大将軍派人殺了六起,有一起人,便是由著名太學生張書生為首,一行十六人,因生怕途中遭人殺戳,由忠義之士‘大寒公’梁大中親自押陣,大概入暮前就會經過老渠,我算定驚怖大将軍決不會讓人到京裏去告發他,一定會在這一兩天內半途殺這一十七人……你們要是不信,且拭目以待好了。”
冷血雙眉一軒,道:“一路來,我也聽說有三起太學生、書院同學給山賊攔路劫殺了,原來是……”
小刀恨聲道:“我不信!”
小骨高聲道:“我更不信!”
耶律銀沖忽道:“什麽信與不信,去看看不就得了!”
小刀說:“好!”
小骨道:“求之不得!一定是有歹人攔殺太學生,嫁禍大将軍!”
侬指乙眯着眼,使他的深目更凹凹的陷了進去:“你們是将軍府的人?” 小刀嫣然道:“我們是京裏來的。聞說大将軍盛名遐爾,不知竟會有這等事!” 然後遙向冷血一指道:“我們一路上都聽到駭人的血案,又見此人行蹤詭秘,所以就跟來查個究竟,不意卻聽到了這些……”
耶律銀沖道:“且不管你們是從哪裏來,因何而來的,讓你們知道真相也好。” 冷血忽然問:“你們既知大将軍如此兇狠,殘殺大學生,為何不阻止救助?” “救?救得了幾個?”侬指乙說:“我們早就習慣了。”
“救?我們早已餓壞了,銀子都給苛稅刮光了。”阿裏說,“我們還等人救呢!” “救?救他們我們就得給說成是亂黨暴民了。”二轉子道,“我們現在也只帶你們去看個真相,而不是救,不過是要讓你們清醒清醒。我們就躲在老廟,不聞不問,看也不看。” 小刀說:“人人都象你們這樣獨善其身,天下人就要苦了,這算什麽‘五人幫’!” “我們連獨善其身也有所不能,還說什麽兼濟天下?”但巴旺也說話了,“住在老渠的人,最是自量,最有自知之明。朝廷的事管不了,最好填飽我們自己的肚皮!有什麽辦法?哪兒有我們效力之處?我們擔心的倒是……”
他叽叽的笑着,象一匹黑色的馬,涎着臉向小刀阿谀的說: “我倒是擔心溫柔如小刀姑娘的,一旦見着這種場面,我怕會……” “衆人見他也一樣讨好美人心,全噓叫起來,把但巴旺下面的話喝住了。
十八、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
他們一行人:耶律銀沖、但巴旺、阿裏、侬指乙、二轉子、冷血、小刀、小骨自老廟走回老渠,可是那十七太學生一行人卻杳無影跡。侬指乙說: “他們大概是怕了,明知是死,還何必作虎山行?”
這時,天氣漸涼,夕陽西下,暮色将至,牛糞和草根在這微涼的初晚裏發出清新的氣味,聞起來很舒服。
初亮的星子近得象在小丘上一尺之遙,垂手可撷。
冷血覺得小刀姑娘的眼眸比星子還亮。
“說不定他們已平安過去了呢!”她說。
說完這句話她就看到了人。
一行十七人。
不止。
他們還荷着鋤,帶着農具,有人還搬着犁頭,拖着疲乏的身軀,跟着一大群下田将息的農佃,一路有說有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們不上書,都種田去了?”二轉子等人都猜疑了起來。
侬指乙、阿裏和二轉子都是打聽的能手,打聽之下才得知,原來這十七名學生早在下午已經過老渠,見農人忙于耕地,為首的張書生說:“反正我們也來不及趕下一站了,今晚得留在老渠,不如趁有時間,幫幫莊稼老哥們的忙吧!”
他們就真的掀袖斂袴的,脫了布鞋就下來幫忙耕作,連農佃們婉拒堅拒都不理。 這些農戶們贊口不絕,“這些太學生真是要得,我家阿牛,文當然不如他們,連下田也躲怠得很哩。”老頭子就一徑的說,“他們真了不得,還要替大家赴京上書,為咱們小老百姓申冤除暴呢!”
阿裏等又問起這幹太學生會留宿在哪裏。
“我要招待他們住在我家,”鎮長老瘦惘悵得什麽也似的道:“他們說,絕不敢擾民呢,還是住到大安客棧去了。哎,我家的貓貓,可又見不着張書生、梁兄弟那種人才了。” 另一個鎮上的老福卻嘲笑他:“你啊!就是到處找人把大閨女推出去,不如就讓我家的穿穿将就一坐,要了你家的貓貓吧!”
“呸呸呸!”老瘦啐他刮他:“你家穿穿?癞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家貓貓配個腳板低!”
“哇哈!你算什麽?嫌起我家穿穿來了!我家穿穿有什麽不好……”于是兩人便吵了起來。
——看來,這兩人也吵罵了十幾年了,吵得習以為常,一時不吵反而不習慣哩。 耶律銀沖等人也不理會,徑自趕去大安客棧,在門前又一次遇見這風塵撲撲、疲憊但不倦的十七名太學生。
在暮色四合裏,他們原來比較少曬太陽的白皮膚象都披上了一層灰紗。 小骨以一種“後見之明”的語言道:“你們看到了吧?他們都平安無恙!誰敢在驚怖大将軍的地頭惹事!”
但巴旺駁斥他:“長路漫饅,今晚不下手,誰知道明天動不動手?” 小刀不想讓兩人起沖突:“沒事就好嘛。”
冷血卻問耶律銀沖說:“要不要通知他們,該提防一下?”
耶律銀沖略一沉吟,道:“也好。”
于是由能言善道的侬指乙走了過去,趁他們正在分派房號之際,跟為首一名清瘦的書生說:“你們是上京告狀的太學生吧?”
這些人文質彬彬,顯然未走慣江湖,聞言俱是一怔。
為首的書生道:“不能說是告誰的狀,只是書生之見,合疏建谏危機,彈劾奸宦,望能上動天聽,降恩黎民而已。”
這回輪到侬指乙一怔,回首問冷血:“他說什麽?我聽不大懂。”
耶律銀沖忽道:“回去。”
那十幾人均為大詫。
一名精悍漢子上前一揖,溫文有禮的道:“不知老兄此語何解?”
“回去。”耶律銀沖依然道,“不然,一定會有人來殺你們的。”
那十七人均一曬。
——他們聽有殺身之危就象在聽別人的故事,死亡對他們而言似只是一個哲思。 “謝謝。”那悍漢道,“我們知道了。”
耶律銀沖問:“你們不走?”
“我們知曉有這樣的下場才來的,大勢危殆,小人當道,君子見棄,國之将亡,誰能不理?”那為首的書生說,“這個時候我們不該太顧慮自己的安危的。”
說完,他就笑笑,繼續跟那悍漢分派安排那些人住房。
只剩下冷血等八人在店裏發呆。
那店掌櫃見小刀、小骨衣着光鮮,前來兜話兒:“客官,喝酒吃飯吧?我這兒有美酒好菜呢!哪,讓我來數數,有熱火小炒……”
小骨沒精打彩,不耐煩的叱道:“不餓不餓,不吃不吃!”
小刀卻掏出一塊碎銀,把掌拒的弄得稱謝不已,再不過來煩擾。
侬指乙咕嚕道:“這算什麽?”
阿裏伸伸舌頭:“碰一鼻子灰了。”
二轉子搔搔頭皮,他的頭皮也真如雲如雪、飄飄而下,兩肩白了一層,把小刀吓得暗中退了一步。
這一退,又靠近了冷血一點。
冷血只覺鼻端一香,這次學精了,連忙退了一步;剛一退去,心裏又大是後悔,但又不好再上前一步。這次沒“撞”上,他心中不無遺憾。
過了半晌,但巴旺澀聲說:“走吧,留在這兒也沒意思了。”
耶律銀沖嘆道:“當真是書生之見,就是不聽勸……”
話未說完,忽聞雷聲。
不止一聲,而是四面八方,一齊驟響起緊密的雷聲。
不是雷聲。
而是蹄聲。
——馬蹄遽響!
“來了!”
但巴旺是在乍聞蹄聲之際說了這句話。
在這句話出口之際,東、南、西、北四面的木板牆,猝然破裂,各有七騎神駿,破板沖了進來,并一齊勒然止住,分四面把十七名太學生圍在木梯之下、客棧中心。 這二十八騎神駿,說止便止,氣勢驚人,連人帶馬,不發一聲,平時訓練精嚴,由此可見。
侬指乙又咕嚕道:“哎,單就這四下一沖,毀壞民居的銀兩就夠這店家白幹一年半載了。”
冷血手背上一道青筋,忽然躍了一躍,他的右手無名指,也動了一動。 可是他人卻安如磐石。
沒動。
也沒說話。
說話的是馬上一名滿腮虬髯的巨漢。
只有他和另一名鼠髯漢子是穿纓盔铠甲的——其餘的人都是紮巾勁裝打扮,象山賊多于官兵。
這二十八人殺氣騰騰,手上不是拿劍握刀,就是提钺挺戟,有人舉着火把,火焰嘶嘶的吞吐着,象一條條會發光而掙紮着的蛇。
這些人連人帶馬一沖進來,人人都抱着頭、變了臉,但見這二十八騎不是沖着自己來的,這才舒了小半口氣。
那虬髯巨漢叱道:“閑事的呆子,就是你們了吧?”
那為首的書生神色寧定,但若仔細看去,當會發現他眼神透露出視死如歸的決心。 “有何見教?”他抱拳揖道。
“承認就好,你們大概也知道咱們是誰派來的了吧?”虬髯巨漢大刺刺的道:“他老人家你也敢惹,你們還是受死吧!”
說罷,一掄斧钺,就要取人性命。
他身旁的鼠須漢卻似有心保全這些人,作勢一攔,道;“你們還是快交出那封勾結逆黨的通敵函件吧,這樣七将軍或可免你們一死。”
“免我一死,又有何用?”那白面書生氣淡神閑的道:“天下百姓,如在鍋中,我死又有何嘆?”
那鼠須瘦漢“赫”了一聲,喝道:“你們這些窮秀才也真酸不可聞、迂不可耐!” “酸就酸吧,遷就迂吧,如果連這一點骨氣都沒有,我們的書也就白讀了。”白面書生洛然道:“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我們朝廷,昏慵無能,貪佞腐敗,國家已丢了一半,人民只剩了一半,我們這幾條命算什麽?只要能盡一已之力,試挽狂瀾,就怕沒有好刀來光顧我的頭顱了。”
“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書生坦然道:“朋友,你也是人,天良何在?”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身後十幾名同窗和弟子,臉上都出現一種敢死無懼、命喪不悔的凜然正氣。
那鼠須瘦漢的馬,退了一步,但那虬髯巨漢卻大笑,環顧在場衆人道:“好!我就看你這臭書生有多少血可流!大家聽着了,大爺成全他們!你們看到的,就照例說是‘瘦金峽’的土匪們幹的!誰要是多說半句,全家、雞犬、不留!過去有的是例子,不怕死的就嚼舌去!”
然後,手上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斧钺,随手一舞“呼”的一聲,轉得象小木棒一樣,直向白面書生頭上斫落。
忽聽有人低喝了一聲:“住手!”
虬髯巨漢威風慣了,上級叫他住手,未開口前他就體察上意先行住手,要是別人膽敢叫他住手他就偏不住手。
這次他陡然住手,當然不是因為聽話,而是那聽似低沉的一喝,竟象一根筷子戮入了他的耳膜裏,很有點刺痛。
“誰!”
他怒問。
一個青年踏前了一步,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樣子,胯下的馬已遽蹄驚立!
十九、問天下俠客棄家之恥忘未
他好不容易才把受驚的馬勒止,腦裏只有一個明确的印象: 那就是那青年象劍一般堅決的神情。
“你是誰?”
“冷血。”
“你膽敢來防礙本将軍辦案?”
“我也是從京城來的捕役。”
“那好!”虬髯巨漢傲然道:“那你總聽說過‘砍頭七将軍’莫富大吧?見了上司,還不依禮叩拜!”
“你胡作非為,殘民以快,不配當我上級!”
“什麽?”
“滾回去!”冷血冷玲地道:“否則,我在這兒先殺了你,再向大理寺禀告。” “你是什麽東西!”莫富大吼了起來,巨钺映着火光炸出厲芒,“活得不耐須了?我先宰了你!”
那鼠須瘦漢忙道:“小兄弟,你初出茅蘆,不知莫七将軍的威名吧?還是回京去吧,少惹是非!我是為了你好。”
冷血看了他幾眼:“你是他的副将?”
“我叫傅從,人稱‘三間鼠’。你拿着我們的名字,回京裏去問問我們的來頭吧,省得枉送性命。”鼠須瘦漢苦口婆心的道,“我也是為你好。”
冷血反問他:“聽你說話,還有點人味,為何卻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三間鼠”傅從澀笑道:“除此以外,我還能做什麽?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腳色而已!你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還是快快走吧!”
冷血在一日之內,連聽兩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終于忍無可忍,以一種極其堅定的聲音說“ “大家都習慣沉默、不敢反抗,所以才會受人欺壓,任人魚肉。身處高位的人,抓住權力不放,視百姓為奴仆,視萬民為刍狗,我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沒有人們的支持,他連一根草都不如!得民心才能得天下。一個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有原則、有良知、夠定力、夠膽識的人,是不會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種借口的!”
話才說完,只聽有人喝了一聲:“好!”
其實是一男一女一齊喝彩,但圖兩人幾乎是同時發聲,所以聽來只有一聲。 男的是小骨。
女的是小刀, 火光映耀中,男的英氣,女的爽飒。
“三間鼠”傅從低下頭去,好象在看躍動在馬鞍上的一只蒼蠅。
“好哇!”“砍頭将軍”莫富大怪叫道,“原來不止一名叛逆,而是一群亂黨!來人啊,把這裏的人統統拿下!把這些造反書生全部就地處決!”
除了“三間鼠”傅從之外,其他二十六名大漢,皆自馬上一躍而下,如狼似虎般殺人的殺人,抓人的抓人,一看便知是此道好手,抓慣了人,也殺慣了人。
他們還要動手,忽呀“掙”的一聲。
因為聽見聲音,所以他們看見了劍。
看到了劍,才發現劍尖已掂在“砍頭将軍”的喉嚨上。
冷血用劍尖挑了挑,劍鋒微微割破下巴的感黨,使得莫富大聲音也顫了起來。 他明明防着冷血。
他明明看到冷血出劍。
他明明自恃有這麽多手下。
他明明有一身武功。
——可是他就是避不過去。
——可是那一劍就已抵眷他的咽喉!
“你……你要怎樣?”
“叫他們撤,我要綁你回京受審。”冷血冷冷地道。
“你……你知不知道……這……這樣做……”莫富大不知因為喉嚨不方便移動,還是因為害怕之故,每個字都象給寒風自齒裂裏吹送出來似的,“……威……脅朝朝……朝廷命官……罪大……大惡極……你們……你們…膽敢……”
冷血的劍略挑了一挑,莫富大的話便說不下去了,噎住了。
傅從急道:“你這可是以下犯上、帶頭作亂啊!還好你只是孤身一人,冷兄弟,回頭是岸,我們有事好商量,從輕發落,否則你又怎能跟我們這麽多人對抗?”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但巴旺忽然急聲道:“他只是一個人嗎?這件事沒我們的份兒嗎?”
阿裏也悠哉游哉的說:“我們只是一個人來的嗎?我們不是人嗎?” 二轉子順口溜般接了下去:“剛才我也說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早給這冷東西罵了一次,現在又罵了一頓!”
侬指乙當然也不甘寂寞:“罵兩次,總該醒了吧!沒聽那書生說嗎,問天下書生破國之痛忘未?我也來問一句:問天下俠客棄家之恥忘未!”
小骨說:“當然未忘。”聽他口氣,他早把自己當成俠客了。
小刀婉然中帶着凜然:“所以,別漏了還有我們倆!”
最後到耶律銀沖說話了。
他們五人,素有默契,平時吵吵鬧鬧,到重要關頭時,總是心意相通,大家心裏的話,一人接說一段,如臂使指,如一人說。
耶律銀沖幹咳一聲:“冷兄。”
冷血對耶律銀沖也很尊敬,忙道:“叫我冷血就是了。有何吩咐?” “你做的事,就是咱們要做的事,也等于是咱們做的事。”耶律銀沖說一個字象打下了一口釘子: “咱們一人做事,八人齊當!”
小骨、小刀一齊叫了一聲: “好!”
冷血笑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笑。
——沒有人可以想象在這麽一個堅忍如花崗岩石的臉上,因為一個笑容,可以産生那麽巨大的變化,直如風吹花開。
但就在他笑容甫現的一剎那,發生了一件事—— 發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急電不及閉目!
“三間鼠”傅從忽然自他手上的長戟裏抽出一把劍。那劍長達丈餘,細若小指,與其說是劍,不如說是長針,這長針急刺冷血。長針到了冷血肩頭不到三分處,陡然止住,不再前刺。
這幾個動作是分解過的,然而在傅從手上只不過用了半瞬間完成——也就是說,你只要想眨眼,而還沒眨眼之際,他已把一切動作完成了。
然後他完全變了模樣。
垂頭喪氣變成獰掙嘴臉。
“放下你的劍。”他聲音尖銳刺耳得象磨在刀鋒上,“你們這幹反賊,跟老子還不夠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