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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十四、美麗是她

冷血在炎陽下的路邊啃馍馍。

午陽熱得農村的狗伸長了舌頭。也許是因為伸得太長了,那頭懶狗突然覺得那條花斑斑的舌頭會掉出來似的,“飕”得又把它收卷回參差不起的牙縫裏去了。

冷血自小在野外長大,對飛禽走獸特別有興趣。

所以他沒注意到那個女子。

那女子很美麗。

——在一起插秧的農婦裏,她是特別美的;就算她在京華金粉群勞競豔裏,也一樣有別出心裁的豔。

稻田旁是魚塘,阡陌依依,特別美麗。

那女子忽然放下了手邊一束秧苗,然後,用插秧用的小鈎鐮刀在自己左手腕脆口上一劃,之後,就滴着血,直直走到泥塘裏,待她的同伴們弄清楚她的意圖,驚叫出聲之時,她只剩下泥濘裏咕嚕一聲浮起的幾個濃稠泡沫而已。

大太陽底下,竟發生了這樣詭異的事。

流着汗的冷血,覺得一陣悚然。

——越接近驚怖大将軍所轄之處,越多見這樣的怪事!

冷血注意到:那美婦滴在水畦田裏的血,一縷縷的飄蕩着,猶未肯與塘水融合成一體。

當那婦人給撈上來的時候,樣子全變了。

她割腕兼加自溺,乃求必死。

——是什麽事,使她會下這麽大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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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意圖救治她的人發現死者是懷有身孕的。

于是人人神色張惶,象遇着了邪、撞着了魔。

冷血以他過人的耳力,聽到了一些竊竊私語: “……阿玉她怎麽會大肚子呢?她……”(以下聲音太細,聽不清楚。) “……唉,作孽,真是作孽!”

“……誰教……她給看上了……這孩子……也真……可憐……”

不久,就有一個粗壯結實的佃農奔來,跪在那農婦屍體之前,哭得象一只號啕的狗——但遠遠聽去,仿佛還有許多冤情,哭不出。

冷血忍不住上前問:“究竟是什麽事情?”

沒有人回答。

大家都疑慮的打量他。

冷血不得要領,又問:“她為什麽要尋死?”

大家都懷敵意的看着他。

就連哭聲都停了。

——哭在這裏好象是一種不赦之罪似的,連哀悼死者也不能給人知道。 冷血忍不住說:“我是捕投,我要知道……”

他不道明身分還好,一說,全都走光了。

有人一面走,一面臉如死灰,如臨大禍。

有人比較大膽,疾走時一面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好象夾帶了一句罵人祖先的話。 “這,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冷血急了,硬攔住了一名莊稼漢,劈面就問:“你們是怎麽搞的?”

“沒搞,”那莊稼漢黑臉圓鼻,一臉慌惶,搖手不疊,搖首不已,“我什麽也沒搞。” 冷血見他慌張,不忍吓唬他,只問:“這兒發生了什麽事?”

“沒事、沒事。”

“一定有什麽不尋常的事。”

“事?事例是沒事,沒有事。”

“那麽人呢?”冷血聽出了一點蹊跷,“是不是這兒有什麽不尋常的人?” “人……”那農稼漢說:“人……”

“快說!”冷血叱道:“別怕,有我在!”

“我說、我說。”莊稼漢苦着臉道:“就……就是你嘛……”

“什麽?”冷血為之氣結,“廢話!”

“還……還有……”莊稼漢怕眼前的人翻臉,忙說:“……還有……一個……” 冷血立即就問:“誰?”

莊稼漢用手一指:“她。”

冷血猛然回首,動作過急,鼻端一香,鼻頭已撞在後面的人的鼻尖上,胸膛也抵住了那人的胸脯。

冷血吓了一跳。

那人也吓了一大跳。

冷血向後退了一大步。

那人也向後一跳。

冷血定睛看時,臉紅耳赤,吓得一顆心更在他兩肋間暴動——因為他撞着的人原來是一個女子。

那人定過神來,也臉紅耳赤、杏腮含嗔。

——因為她是女子!

她是個女子。

她是個美麗女子。

她是個清清亮亮、漂漂亮亮、柔柔亮亮甚至讓人感覺到她金金亮亮的女子。 ——仿佛一切“亮麗”的事物都跟她有密切的關系;而她是從皓月麗日中浸出來、滲出來的女子。

冷血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當他看到這亮麗女子,他怕了。

(他覺得自己很笨拙、很魯莽、很冒犯,手大腳大的不知往那兒擺是好。) 所以他只好離去。

“喂,”那女子很有點氣忿,“你這野人,撞着人也不道歉一聲,忒也無禮。” 冷血想說對不起。

可是說不出口。

——有一種人,随時都可以說:“對不起”、“謝謝你”、“承讓承讓”、“過獎過獎”、“多虧了你”、“都為了你”……說來如眨眼般輕松。

——但有一種人卻恰好相反,要他們說這類稀松平常但又全沒誠意的話語,真是比連殼吞蛋還難。

“喂,喂!”

她叫。

語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急,可是在冷血聽來,也一次比一次好聽。 他多想停下來。

可是他不知道停下來之後該說什麽。

該做什麽。

所以他只好一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其實也沒人要送的一徑去了。

走得很遠、很遠很遠、很遠很遠很遠了,冷血看到掠過林梢的鳥兒,徜徉變幻的雲,崖邊的花,一條美豔至極的蜈蚣,一只優美飛翔的紅身蜻蜓,他都覺得極美,美得讓他想起她。

仿佛她就是美麗。

美麗是她。

這時候,那個亮麗的女子正在到處探查一些鄉民:“近日這兒附近有沒有可疑的人?” 問了半天,鄉民只好說:“有。”

“誰?”她眼睛一亮,象映出了雪光。

“一個年輕人,腰畔有一把沒有劍鞘的劍。”

“果然是他。”

少女以一種完全跟她的外貌不吻合的江湖口吻自言自語的說。

十五、聰明的你

越來越接近驚怖大将軍的大本營危城了。

他已到了老渠——據武林相傳、江湖流言,“老渠鎮”裏人人都是會家子,從三歲小童到八十歲老翁,全會幾下子武藝。

越近危城,怪異的案子,慘絕人寰的事情就越多。

他走到縣城近郊的老渠鄉前驿,就看到—群人,有男有女,嚣嚣張張、跋跋扈扈,就差沒吹吹打打的押着兩個人,迤逦而至,直往縣裏行去。遠遠的地方,還有些看熱鬧的人。 那兩個受押的人,兩臂橫張,都給木錘子夾架着,十指給木釘子緊拶着,商人都衣檻盡裂,袒裸大半身子,女的下身更潰爛不堪,鮮血膿水齊冒,走一步慘呼半聲,慘不忍睹。這女犯亂發披臉,早已給人打得頭穿額裂,臉上也給抓破了十數處,但這樣看去,還可隐見她平時必然甚美。

冷血看第一眼,就看不過去了。

他攔在人前,問,“你們幹什麽?”

走在前面一個魚目魚唇的漢子龇牙裂嘴的道:“你是什麽人?”

冷血道:“過路人而已。”

魚唇漢子一伸手推開他:“滾!”

這一推,冷血并沒有動。

魚唇漢子的感覺是:那一下他象是推到了峭壁上。

他定睛再看時,冷血依然站在那裏。

他心裏啐了一聲:邪門!可是動作也審慎了起來。

“你沒看到我是公差嗎!”他向冷血吼道。

冷血早已注意他的衣着,當下只說:“幹嗎要這樣對待人犯?”

那官差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身邊一個馬臉婆娘接口道:“他們呀,奸夫淫婦!男的還是我丈夫!怎麽,你不服氣?到大将軍還是縣太爺那兒告狀去!”

她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冷血臉上。

另一個長着一對老鼠耳的漢子忽地鑽出來,說:“我也是衙差。你要多管閑事,大爺連你一齊逮了。”

冷血往左讓開一步。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過去,不時傳來那幹人在人犯身上踹一腳摸一把的狎笑和哀呼。

冷血本只打算經過這裏。

他的目标是驚怖大将軍。

他找的是大将軍。

可是他所目擊的一切卻讓他忍不住。

他去問危城鄉的鄉民。

這鄉鎮不算太小,人也很多。

可是卻沒人敢說什麽。

——越是不敢說,冷血越覺得奇怪。

(犯了法,給官差逮去,有什麽不可說的?)

所以他動了牛脾氣,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用什麽法子呢?)

——給錢,他沒有錢。

——打人,他不能打。

(怎麽辦呢?)

他覺得很懊惱,煩悶之下,一拳打在牆上。“平”的一聲,離他打擊之處上面三尺餘的一枚釘子,飛脫倒射而出!

這一來,正在讓他查問的人看傻了眼。

這位額頭和下巴全長得微微兜向前,就象初七月亮的兩端的鄉民,結結巴巴的問:“這……這……這是你你你……你打的嗎?”

冷血一時還沒會過意來,“是啊,”他說,“這又有何難!”

說着,一拳打在石上。

石沒有裂。

更沒有碎。

——但石上清晰地留下四個拳骨的窟窿。

“我……我……說了……”那鄉民看得目定口呆,當會過神來的時候,馬上說了些重要的話:“你何不……問問問……老廟的‘五……五……五人幫’!”

冷血明白了。

——實力。

實力就是一種最能唬人的東西。

所以他揚着拳頭,看着自己的拳頭,仿佛他的拳頭很癢、很癢、很癢似的,淡淡的問: “五人幫?”

“……對對對……耶律銀沖……但巴旺……阿裏……侬指乙……二轉子……他們………五人。”

冷血肯定這人有口吃。

而且已不堪再吓。

所以他眉一聚攏,問:“老廟?”

“……在在……在鄉西長安三路左拐……過了竹林……就是老廟廟廟……” (好,就去老廟看看吧!)

老廟當真名不虛傳,是一間很老的廟,供奉的大概是龍神,神像亦已殘破不堪,但破落的龍像在壇上依然氣派凜然。

廟又破又爛,但在斑剝殘垣中仍隐可見出當年也曾香火鼎盛、輝煌鹬皇。 廟前長滿青苔的石階上,有三個人。

廟裏布滿蛛網的石板地上,有兩個人。

五個人長相完全不一樣。

人本來有眼睛、鼻子、耳朵、手腳四肢,大體上都差不多一樣。

可是這五人卻令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

有的極高,有的極矮,有的極胖,有的極瘦,有個還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有人眼睛深陷,眉骨高聳;有人一口金牙,膚黑如炭;有人四平八穩,象一口鐵箱子;有人一臉聰明,滿臉黃髯;有人長着一對狗眼,整個人看去象一堆破布多于象一個人。 這麽樣的五個人,看去似來自世上五個最極端的部落。

五個人都很醜——尤其冷血見過那美麗女子之後,看到這五人,就覺得分外觸目驚心的醜!

但這五個人要在一起,卻又讓人覺得他們很匹配、很諧和。

因為他們都有一點相似。

那就是神情。

他們都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無事可為也無可不可的樣子。

誰都能一眼就看得出來,這五人眉宇間都流露出一點稚氣和志氣。

但在神情上,這絕對是: 五個懶人。

冷血一向很勤奮。

他朝也練武,晚也練武。

——他認為一個人的成功在于天分和勤奮。

這時候的他,當然是不知道幸運的重要。

可是他并不讨厭懶人。

他倒覺得做人很有福氣。

——一個勤奮的人根本就懶不下來,但一個天生的懶人,卻可以在一些變動、逼迫小刺激下,說不定有一天會勤奮起來。

他一向都很羨慕懶人。

——他自己就懶不下來。

他正要走過去,就聽到這五人中其中一個象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然後說了一句: “狗腿子來了。”

于是,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有人吐唾沫,有人去撒尿,有人在放屁。 ——狗腿子?

(誰是狗腿子?)

(——難道是我!)

冷血忙看了看自己的腳。

——那明明是一雙人腳。

“你們好。”

沒有人理他。

“你們早。”

有人低聲嘀咕:“現在還早?”

冷血也知道這時候還說“早”,實在說不過去。

但他旨在有人回應他。

——有人應他就好問話。

“敢問……”

話未說完,那一臉聰明的人又猛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狗腿子!有什麽好問的!這兒都給你們搜刮清光了,好人全給你們搞到夭壽了,閨女全給你們糟塌了,你還待怎地?”

冷血沒料一上來就給他噴了一臉,怔了一怔,還未發話,那個長着狗眼的瘦子走過來,向他團團的嗅了嗅,嗅了又嗅,才肯定的說:“我聞出來了,你确是狗腿子。” 冷血劍眉一軒。

那眼陷眉高的矮子馬上就說:“可動怒了?來吧,幹上一場,最好不過,咱們不怕!” 他說話象說對聯,每兩個字一頓,語音卷滑溜丢,但發腔卻似唱耍調一樣,甚為古怪。 冷血強抑住了氣:“什麽是狗腿子?”

那有一雙狗眼的人翻着眼望了他一會兒,又端詳了他一番,再打量了他一陣,才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那一臉聰明相的人已搶着答:“當然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問他。” 狗眼瘦子湊前去,又嗅了嗅冷血的衣襟,幾乎還要把鼻子湊到冷血腰畔的劍去聞聞,然後退了一步,問:“你是公差?”

冷血坦言無諱:“是。”

狗眼漢子又猛退一步,一臉聰明的人已叫了起來:“那你還不承認自已是狗腿子!” 冷血這才恍悟。

“原來官差就是狗腿子啊!”他忙說,“我快要是了,但還要辦成一件案子才是——現在還不是。”

有雙狗眼的漢子還是說:“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道?”

“有什麽真的假的?”冷血反問:“你們很恨官差吧?為什麽要叫做狗腿子?” “為虎作伥,助纣為虐、殘民恣欲、狂征暴斂、欺善怕惡、作威作福……”那黑臉金牙的漢子悲憤的道,“這種人不叫狗腿子,能叫什麽!”

那滿臉聰明的漢子又答了他:“可以叫爪牙、鷹犬、奴才、走狗、烏龜王八蛋!” 這時,那四平八穩的人忽然說話了。

他一說話,其他四人都靜了下來。

他的人象一座鐵饅頭。

他的聲音也象是金鐵交鳴,擲地有聲,句甸有力。

“你是來這裏辦案的?”

“是。”

“什麽案?”

冷血一時不知要不要回答。

——他們是敵是友?

——他有任務在身,該不該透露?

——他本是過來查問的,結果,此際卻似是給人審問。

那一臉聰明的漢于又嘀咕道:“一定又是弄個什麽名目,來挖點油水進貢大将軍了。” 那鐵镌般的漢子橫目瞪了他一眼。

那聰明相的漢子連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下去了。

“大将軍?”冷血頗為震動,“你們有大将軍的消息?”

但見五條漢子,互觑一眼。

那眼睛深陷眉骨壁聳的漢子說:“是吧?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人!” 那黑臉金牙漢滿臉敵意的說:“依是來投靠大将軍的吧?”

“投靠?”冷血冷笑:“你們說的大将軍是驚怖大将軍吧?”

那四四方方,四平八穩的漢子長吸了一口氣。

他一吸氣,連冷血都覺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只聽這鐵镌般的漢子一個字一個字審慎的、沉重的、有力的、認真的問:“你是大将軍的什麽人?”

冷血看着他們各自徐徐立起,從散漫不羁但逐漸轉而凝重戒備的臉色,一股豪氣上沖,一時之間,再沒有什麽顧慮,就算驚怖大将軍在他面前,他也盡說無礙: “我是他什麽人?告訴你,我就是來拿他歸案的人!”

“真的?”黑臉金牙漢子立即态度全然不同。

“你的話可當真?”狗眼漢子也有一張狗臉,此際他的眼神已溫馴多了。 “你?就憑你?”陷目高眉漢子仍是不信,“你會是他的對手?”

然後三個人都問那四平八穩十六定的漢子:“他說的話可是真的?” 四平八穩的鐵漢隔了好久,也看了冷血好久好久,又皺着沒有眉毛的雙眉好久好久好久,才沉聲道:“我看是真的。”

“是不是!我早就說了,我一看他就不象是壞人,你們早先都不信!”那一臉聰明的漢子緊接着忙不疊的說:“喂,你從哪裏來?叫什麽名字?你來老廟幹什麽?你怎麽聽說咱們‘五人幫’的鼎鼎大名的?”

冷血忍笑反問他:“聰明的你,還用得着問我嗎?”

這“聰明的你”四字,可把這一臉聰明的漢子登時說得敵意全消、威風大振,高興得重逾泰山、開心得輕若鴻毛。

十六、殘狠若此

“果然,果然!”滿臉聰敏的漢子道,“他果然是好人!咱們‘五人幫’這般出名,神鬼皆知!他只不過是人,當然早就如雷貫耳,慕名而來了。”

那位精鐵打造般的人比較實事求是;問:“你要抓大将軍?”

冷血昂然道:“如果他真的犯罪,給我查到證據,我就要抓。”

陷目空眉的人間:“你是什麽身分?就憑區區一個公差,能拿驚怖大将軍?” 冷血伸手自衣襟想掏出“平亂玦”,卻發現襟內的玉玦不翼而飛!

冷血此驚非同小可。

卻見那狗眼漢子悠悠然、施施然的掏出一揚,用兩根手指拎着紅線幔着玉玦搖啊搖的,又用鼻子嗅嗅,聞聞,然後反過來,蕩過去,看了半晌,邊說:“你找的是這個?” 冷血怒道:“還來!”

狗眼漢子說:“這東西在我手裏,誰說是你的!”

冷血憤然道:“你用這種下三濫的偷盜術,卑鄙!”

狗眼漢子連黃色胡子都激動得揚了起來:“什麽卑鄙!我能把你貼身的事物不知不覺的取走,這就是我的本領,你的失敗!‘下三濫’有什麽不好?‘下三濫’的手法,我光明正大的用,做的是光明磊落的事,當的是光宗耀祖的事,那又有什麽不可?” 冷血忽然記起清瘦上人告訴過他的話,江湖上有一個門派就叫做“下三濫”何家,雞鳴狗盜、偷竊騙盜、跳梁越貨,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他們這門的人,技法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為人倒是正派,決不可因他們只擅小技而小觑之。

冷血當下長吸了一口氣,道:“你是‘下三濫’何家的人?”

狗眼漢子鼻子一搐,道:“我叫阿裏,我遠從西南流落此地,不關何家的事,你想恁地?”

冷血坦然道:“你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取走我身上之物,這點,我是敗了,毫無怨言。”

狗目漢子這才展了笑顏,得意洋洋的道:“小子,算你從善如流,怕了大爺!” 冷血搖頭:“對你的盜技,我佩服;但我不怕你。這玉玦對我很重要,請還來。” 鐵般的大漢道:“你剛才就是說……憑這玉玦,可抓拿大将軍?”

冷血道:“不錯。”

空眉陷目的漢子道:“我倒看不出它有什麽特別。”

冷血道:“這是禦賜‘平亂玦’,可先斬後奏,自行除奸去惡。”

此語一出,人人都“哦”了一聲,都凄過去看那在狗目漢子手中搖搖蕩蕩的平亂玦。七嘴八舌的道:“看不出來還挺管用的哦!”

冷血不耐煩了起來:“還來。”

狗目漢子倒對這玉玦大為好奇了起來,道:“急什麽?一會兒再還不行麽?” 冷血道:“你能輕易取走我身上之物,但我也能奪回你手中之物。” 達句話使在場五人都笑了起來。

狗目漢子阿裏笑得象一頭用腿撣蚤子的狗:“哇!你敢跟我們‘下三濫’的人比偷技,真是大開我耳界……”

話未說完,劍光一閃。

劍光穿過深目空眉漢子,掠過黑膚金牙漢子,擦過一臉聰明的漢子,經過如鐵桶一般的漢子身側,然後定在阿裏的咽喉上。

阿裏象是給人點了穴道般的定在那裏。

劍尖所滲透出來的寒意已使他喉頭間冒起了雞皮。

然後冷血伸手。

伸出另一只沒有握劍的手。

在他手裏拿回了平亂玦。

“嘯”的一聲,劍不見了。

劍已到冷血腰畔。

那劍看去仍似一柄廢鐵,使你不敢相信剛才是它發出來奪目驚世的光芒。

阿裏摸摸咽喉,正想說些什麽,挽回點面子,忽然一陣昏眩,天搖地動,幸好那黑面金牙的漢子及時扶住了他,那犬眼漢子卻誇張地“啊”了一聲。

那一臉聰明的漢子說:“他暈過去了。”

那鐵山般的大漢向冷血道:“貴姓大名?”

冷血道:“我姓冷。”

鐵漢說:“你抓大将軍應去危城,來老渠幹什麽?”

“對,”黑面金牙漢也說:“你來老廟找我們做什麽?”

“我是想向你們請教一件事。”

“什麽事?”

“剛才在前驿看見一男一女,給人架着出城,身上大半袒裸,傷痕累累,這倒底是怎麽回事?這兒的執吏鄉團,可以随便濫用私刑麽?”

五人面面相顧,那鐵漢道:“你倒是問着了大将軍的好事!”

那聰明漢子也說:“你倒是問對了人。”

這時阿裏也已蘇醒過來了,鐵漢把冷血請入廟裏,并一一介紹連他自己在內的五人: 狗目漢子是阿裏,從母姓何。

一臉聰明相的人是二轉子。

陷目凸眉的叫侬指乙。

黑膚金齒的是但巴旺。

這鐵镌般的大漢叫耶律銀沖。

“幸會幸會。”冷血坦言,“名字都有點怪。”

但巴旺說:“我們都是不同地方的人,分別來自徭族、回疆、大遼、女真、京師,有的是還在襁褓時就來了,有的是上一代遷居過來,有的是才來沒幾年,但臭味相投,一樣潦倒,所以都窩在這裏,成了好朋友。”

二轉子問其他四人:“蓉嫂和雞叔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侬指乙沒意見。

但巴旺和阿裏都說:“無礙。”

耶律銀沖道:“說吧。”

“我看他也不是壞人。大将軍的糗事,我巴不得向天下人都說!”二轉子轉向冷血:“告訴你吧,那年輕女子是蓉嫂,老漢是雞叔。雞叔是賣雞的,年紀大了,待蓉嫂就象他的女兒。以前雞叔病倒的時候,蓉嫂曾經服侍照料過他。蓉嫂就住在雞叔隔壁。蓉嫂是年輕的小寡婦,頗有姿色,人也很好,就是父母雙亡,無依無靠。有一次,她上老渠賣萊,就這樣惹了大禍,真去他媽那個巴子的!”

二轉子突然咒罵了起來,氣忿得一時說不下去。

冷血不明白這蓉嫂和雞叔有何不妥。

侬指乙替二轉子接了下去:“是這樣的,蓉嫂上老渠,不巧也不幸的讓驚怖大将軍遇上了,也看上了,要她當他第三十七個妾侍。蓉嫂說什麽都不肯。大将軍着地保符老近跟專給大将軍找門路的淫媒霍閃婆向她說親去,蓉嫂卻不貪戀富貴,誓死不從。她說:‘我決不嫁人!’符老近百勸不聽,早已動了氣,霍閃婆卻嘲笑她說:‘我就不信你三貞九烈!’蓉嫂很氣,雞叔剛好來找她,就把符老近轟走。”

冷血忽然問:“符老近是不是有着魚一般的嘴唇?”

“是。”但巴旺和阿裏都說:“你見過他?”

二轉子已依複正常,把話說下去:“不久,蓉嫂就病倒了。雞叔好心,過去替她煮粥、煎藥。不料,符老近和霍閃婆等一湧而入,把雞叔紮個結實,毒打一番,霍閃婆找幾條漢子盡情淩辱蓉嫂,用指甲刮抓她的險,一面說:‘我看你三貞九烈!你有本事不吃大将軍的敬酒,就挨罰到底吧!’符老近說:‘抓奸要捉光屁股的!’那幾個沒長人性的家夥,就三扒兩扒如狼似虎的剝雞叔和蓉搜的褲子……”

說到這裏,二轉子又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侬指乙又只好替他接話:“蓉嫂拼命掙紮,打斷了三根肋骨,直是咯血,也不讓人扒開褲子。霍閃婆惡向膽邊生,把竈上一鍋沸粥,往蓉嫂下身一潑,趁蓉嫂痛得滿地慘叫打滾,便着人連皮帶肉的撕去她的褲子,這時,蓉嫂已滿腿燎泡,皮肉皆爛,霍閃婆還把一煲冒着熱氣的藥,灌入她的私處……”說到這裏,連侬指乙也說不下去了。

二轉子悲憤的道:“雞叔拼命掙紮,想救蓉嫂,結果連睾丸也給人踢爆了,還給人灌熱粥,讓他痖了聲音。兩人給折磨了幾天,今天才押到危城去判罪。”

說了這段話之後,大家都靜默了下來。

冷血聽到自己體內血液煮沸的聲音。

他心裏正操渲着一支複仇大軍。

他睚眦欲裂的問:“危城人不算少,地不算小,就沒一個人出來救救他倆?” 五人都垂下了頭。

冷血咬牙切齒道:“他們殘狠若此,偌大的危城,就沒一個人出來說話?” 好一會兒,侬指乙才尖聲道:“彌知不知道,誰得罪驚怖大将軍,都沒好下場?” 冷血火遮了眼:“我就不信他能只手遮天!這樣的案子呈上去,難道縣衙不會查個清楚?”

“老弟,”耶律銀沖輕咳一聲,緩緩的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象這種傷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在這裏,一個月怕有個十七八宗。這地頭也當然有人趨炎附勢,跟他們聲息相應。這裏算是好的了,過去,早陽村和搏虎鎮,就因為人們起來反抗他,他一個請奏聖上,說是暴民動亂、造反叛變,朝廷立即派人助他屠村,血洗幹淨,搶擄一空,他權大勢大,你能奈他何?在這兒,大家都忍慣了,受慣了,也沒辦法。那天,他們一下子就把雞叔和蓉嫂整治得死去活來,待我們知道的時候,他們倆已給押到危城衙裏,難道我們還膽敢去劫牢不成?那可是滔天大罪啊!”

“這事是當場一個本要助纣為虐的小兄弟傳出來的。”侬指乙補充,“他當時看,好難過,但又能做什麽?他覺得說出來會舒服一些。我們聽了也氣憤,可是能做什麽?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

阿裏又在抓癢了,就象一條狗的動作一樣:“象我們這種人,能幹什麽?有什麽可以讓我們幹的!不如聚在一起,打發光陰還鬼願好了。”

冷血忽自齒縫裏一字一句的問:“你們說的都是真的?”

“有什麽真的假的,”二轉子用鼻子嗤道,“驚怖大将軍好事多為,欲蓋昭彰?難矣!在這兒是婦孺皆知,他也仗勢掌權,照樣明目張膽、胡作妄為——如此猖狂,還有什麽真的假的!”

冷血霍然而起:“好!我找他查證去。”

耶律銀沖道:“我勸你不要去。”

阿裏也說:“對對對,我也是這樣想。”

但巴旺亦道:“你不要去。”

冷血說道:“為什麽?”

耶律銀沖道:“敵我懸殊,實力相距太遠,驚怖大将軍黨羽遍市朝野,你犯不着惹他。”

阿裏說:“對對對,你太年輕,不要沖動。”

但巴旺說:“多少人惹過他,都沒好下場,我不想你是下一個。”

侬指乙陰陽怪氣的說:“你以為我們‘五人幫’就不想為民除害嗎?可是不自量力,以卵擊石的事,我們不幹。”

二轉子也說:“算了吧,冷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冷血道:“謝謝你們。”

他很少說“謝”,而今卻說了,說來分外生澀,象哽住了一樣。

“你明白就好。”

“逞強是沒用的。象我們這種人,能做些什麽?唉!”

“罷了,年輕人,習慣就好。”

“我們以前也跟你一樣沖動。”

“惡人總有天收的,要報應的,咱們要珍惜自己,好好等着瞧吧。” 冷血忽然以一種出奇的沉穩、出奇的冷靜、出奇的自信、出奇的痛心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等天收拾他?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等他有一天有報應?就算世上真有報應,我們等得到那一天麽?等到那一天的時候還要讓他害多少人?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造路無屍骸。等天來幹,不如我們自己來!你們就是忍他、等他、由他胡作非為,他才敢那麽無法無天!大家就是不聲、不響、不動手,他才能如此作成作福!天助自助人,名天爺實在太忙了,咱們不靠天,就靠自己,做給天看,看天幫誰!對這種敗類,我拼着不當捕快,豁了這條命,就算殺不了他,也要他食不安、寝不樂!”

他以一種定要殺人的信念,說完了他的話,然後,他說: “要做,從我做起。”

這時,忽聽廟外有一個男人清朗但激動的語音道: “不,我不相信,大将軍不是這種人!”

冷血在聽到第一個字的時候,已刷地掠出了廟門!

語音在廟外的,卻沒料一個苗條的身形正急掠進來!

冷血立即頓住身形。

那人也想馬上立住步樁。

可是兩人一照面,都“哎”了一聲,一陣昏眩,一時收不住身形,雖沒撞個正着,但鼻尖對着鼻尖,胸膛對着胸脯,仍是碰了一碰,兩人又“哎”了一聲,各自退了七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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