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帕子丢了
夜裏更深露重,林了了蹑手蹑腳放下床帏,就着窗外撒進的清輝,仔細瞧着手裏的白色絹帕,四四方方沒有半點花色與紋路,只在右下角用金絲繡着一個羨字——
原來她叫陸羨。
帕子是林了了之前躲在屋外時,親眼看見陸羨從腰間掉下的,後來溜走時,順便就撈起一道帶走了。
抖了抖帕子,一股淡淡的檀香沁人心脾,與在前堂那人身上的味道一樣。
林了了鼓着臉,面色浮上一抹不自然的緋紅——
陸羨...陸羨...
名字怪好聽的。
...
再說回陸羨,離開玉璁庵後,便回了羨園。
她是宣平侯府的嫡長女,自幼千金萬貴的長大,只是越長大越與父親合不來,這宅子是及笄禮時天家禦賜給她的,平日多數都是宿在這兒,鮮少回侯府。
待馬車剛一停穩,守在府門前的瑤菁急急上前——
“主子,長靖縣主來了。”
陸羨微微一頓,随即跳下馬車。
“什麽時候來的?”
“您帶着明玉走不久後。”
陸羨将折扇收回袖中,手指在眉心點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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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這...”
“走吧。”
院子裏的燈亮着,陸羨推開半掩着的房門,那股子沖頭的提神香猛地打了她一個激靈。
“嚯——什麽香啊?”
“西域香。”
端坐在軟塌上的女子,卷起袖管,露出一截皓白的雪腕。
陸羨瞥了眼方幾上的燭臺,燃了大半,看來是等了不少時間,走近前去,規規矩矩道了一聲——
“阿姊。”
被陸羨喚作阿姊的人,姓沈,單名一個宜字,乃是大榮朝長靖縣主,之所以得此殊榮無非是借了母家的光,沈宜的外祖母是當今皇後的乳母,皇後念及哺育之情,與沈宜的母親結為金蘭,後賜封廖氏為一品夫人,沈宜出生後自然而然也被封為長靖縣主。
她與陸羨自幼一起長大,交情頗深。
“你把人弄到哪去了?”
“什麽人?人...不都在這兒嘛。”
“你少跟我裝傻,你知道我問誰。”
陸羨端起手邊的茶盞,笑了笑又放下“真是什麽都瞞不過阿姊,你那眼睛該不是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走過一圈吧。”
“你還笑,人呢?”
“玉璁庵。”
沈宜似是早已料到,輕嘆一聲,淡淡道:“她那婆母怕是要跟你拼命的。”
“那就讓她來好了!”陸羨翹起腿,滿臉不屑,憤憤道:“明玉雖說是我的貼身婢女,可十幾年如一日般的照顧我,冷了添衣,熱了消暑,方方面面全是她做的,說句不該說的,若沒有她,天寶十年那場溫病,我早死了,所以...她受欺淩,我是斷然不能袖手旁觀的。”
“可她嫁了人,出嫁從夫,這點道理不用我告訴你吧。”
“阿姊,她男人死了,半年前就死了。”
陸羨繼續說道——
“我這個姐姐什麽都好,長得好、性子好、心地善良,心思又純良,你也是知道的,她說起話來永遠臉上帶笑,不論對誰都是溫溫柔柔,哪怕遇着路邊糾纏的小叫花,她都沒有皺過一下眉頭...哪都好...可就是命不好...找了那麽個短命鬼做丈夫——”
沈宜與陸羨一起長大,豈會不知明玉的為人,的确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姑娘。
可就是命不好,沈宜到現在還記得明玉出嫁時的場景,陸羨把她當親姐姐對待,嫁妝添置豐厚,鋪面田莊傍身的銀票,為的就是讓她在婆家不受欺負,起初也過得幸福和睦,誰能想好景不長,一場風寒,竟将那個身子單薄的讀書郎帶走了...
自此後婆母日夜虐待咒罵,就連家中的叔叔,未出嫁的小姑子,都能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歹毒糟污的話語不堪入耳,好好地一個人,愣是被刻薄的失去光彩,瘦成一把骨頭。
“早知如此,當初那個男人就算把頭磕破,我也不會答應的!我沒嫌她兒子是個短命鬼,她反倒嫌棄明玉克夫...呵——”陸羨冷笑,眼眸陰森“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這一家子惦記什麽,不就是那些田産鋪面嘛,他們以為逼死了明玉,就能得?”
“你想幹什麽?”沈宜聽出陸羨的弦外之音“你不要亂來,那老婦的兒子,是有功名在身的。”
“一個破秀才,也算功名?莫不要叫人笑掉大牙。”
陸羨一口灌下盞中的茶水“他們最好快些來找我,晚了...我可就沒耐心。”
“你這性子,什麽時候能改改,這是人家的家事....”
不等沈宜說完,陸羨打斷,怔怔的望着她“阿姊,若我有一天出事,你也是這樣嗎?”
沈宜并不怕與她對視“你怎麽會出事,你只會把人家鬧得天翻地覆。”
“哈哈——”陸羨聳肩搖晃“還是阿姊了解我。”
“萬事不可硬來,若真有需要,把我抛出去,莫要再惹老侯爺生氣了。”
“那怎麽行,阿姊的名聲冰清玉潔,豈可留瑕疵?還是我自己來吧,反正再壞也就這樣了,父親那裏...不會管我的。”
沈宜的眉頭終于蹙起來,無奈道:“說的什麽話!我看你是在外面野慣了,別成天在羨園晃,找個時間回趟侯府,總這麽不回家,時日長了,侯爺跟夫人要傷心的。”
陸羨沒說話。
“你去哪兒?”
“睡覺!”
“盧夫子出山去國子監講學,去聽聽吧。”
沈宜瞧着陸羨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滿身反骨,這到底是随了誰呀?
回到屋中,青時青钰早已在湢室備好熱水,陸羨愛潔,不論去哪兒,回來早晚,必定要沐浴過後方才安寝——
青钰替陸羨解下腰帶,一樣一樣置在不遠處的窄案上——
“嘶——”
“主子,怎麽了?”
陸羨的目光落向窄案——
“我帕子丢了。”
——
翌日一早,陶嬷嬷才回來。
兩只眼睛都是血絲,眼皮也是腫的。
林了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這是哭狠了,再看林老太太,手指纏着念珠,情緒也不怎麽好。
三人簡單的用過齋飯,便要打道回府。
臨走時,林了了瞧見庵堂門前灑掃的僧尼,是昨夜裏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子,脖頸上青紫的勒痕變得烏黑,濃密的長發藏在僧帽裏面。
出于職業本能,林了了原想去看看她的傷,但轉念一想,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她的好。
...
這頭兒剛回了府,林老太太身子都還沒站穩,一個梳着花苞頭的小丫鬟急急地從府裏沖出來,跟她撞了個滿懷——
“哎呦~”
小丫鬟一屁股栽坐在地上,噌的又爬起來,不知道是沒看見,還是太着急,仍舊往外跑,被眼疾手快的陶嬷嬷一把撈住——
“沒規矩!撞着老太太,連錯兒都不認!”
小丫鬟傻乎乎的擡頭,張了張嘴——
“老太太?”她像是想到什麽,登時揮着胳膊大喊道:“老太太!老太太快去給我們家姑娘請郎中吧,再燒下去,姨娘說就要燒死了!”
林老太太瞧着她眼生,也聽不懂她的話——
“你說什麽姑娘?什麽燒死啊?”
“就...就我家姑娘啊,就是姑娘啊!”
小丫鬟手舞足蹈,說來說去就是沒有一句明白話。
倒是林了了在一旁認出她來——
“祖母,她是五妹妹的婢女。”
林老太太連腳都沒歇,直奔向趙姨娘的小院兒,四處望了望...居然如此簡陋!
門一推開,滿屋子刺鼻的中藥味——
“小喜,郎中請來了嗎?咳咳咳——”
說話的人是趙姨娘,她有氣無力的守在床榻前,見沒人回應,才轉頭去看,這一看,立馬吓得縮起肩膀——
“母...母親...”
“瑾珍怎麽了?”
趙姨娘身子素來不好,每日都要在院中煎藥,林瑾珍孝心可見,親自替姨娘煎藥,哪承想煎藥的砂鍋破裂,一鍋煮開的湯藥全潑在了手上。
“什麽時候的事?!”
“昨日。”
“昨日的事,怎麽今日才去請郎中?!”
“塗了藥的,想着沒大礙...哪知道半夜燒了起來...夜裏不好請郎中...”
“你也是當娘的,這種事情怎可馬虎大意!”
林老太太瞧着床榻上躺着的林瑾珍,燒的整個人都在說胡話,渾身燙的像快要冒煙兒似的,那手上裹着好幾道紗布,黑色的藥膏浸透出來,髒兮兮污濁濁,眼皮不由的猛跳——
“快...陶嬷嬷...快去濟明堂,把魯郎中速速請來!”
雲霞居裏,齊燕差點兒沒被茶水嗆着喉嚨——
“老太太回來了?”
“可不是,現下就在五姑娘的院兒裏,剛打發陶嬷嬷去濟明堂請魯郎中,發了好大一通火呢,說院子裏的下人都死光了還是怎麽了,竟要五姑娘一個做主子的端藥...”
“嘶——這下遭了!”
姜媽媽見齊燕這番表情,甚為不解“夫人,這跟咱們有什麽關系?要問責也問的是她柳惠。”
“你懂什麽!柳惠禁足這些日子,掌家權都被撤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管的上什麽?倒是我前幾日才從外頭買了一批下人,老太太真要問責,我也逃不掉!”
“啊?這...”
“不行...你帶幾個人過來,随我快去一趟。”
消息都傳去了雲霞居,琴瑟軒又如何會不知?柳惠絞着手裏的絹帕,沖林瑾姝的額頭搗了幾下——
“你說你好端端的吓她幹嘛?現在好了,老太太肯定又要找事兒!”
“女兒不過就是在她耳邊喊了句,其餘什麽都沒做,誰知道她膽子比老鼠還小,竟能打翻湯藥燙傷了手?”
林瑾姝一臉委屈的模樣——
“她燙都已經燙了,母親現在就算把我罵死也于事無補。”
“你這死丫頭,才說你兩句,就跟我委屈上了?于事無補,你倒是慣會用成語!敢情去老太太那兒挨訓的不是你?”柳惠沒好氣的道:“我這禁足的事情剛好些,這一下不知道又得被關多久。”
林瑾姝的腦子轉的快,眼珠在眼眶裏來回一骨碌,适才的煩惱全不見——
“母親,要女兒說,老太太這事怪不着您。”
“怪不着我?那怪誰?這府裏上下誰不知道趙姨娘是我的陪嫁丫鬟。”
“您的陪嫁丫鬟又怎麽了?趙姨娘是下人,五妹妹又不是,缺什麽少什麽完全可以自己說,她不說...那是她的問題,再者了...您現在又不掌家,哪房哪院缺了少了,您就是有想管的心,也沒能管的力。”
柳惠神情微微一頓,似乎品出些滋味來——
“你的意思是...”
“女兒記着前幾日二叔母可是才讓管家從外頭買了一波丫鬟小厮,好像往每處院子裏都分了幾個,連柴房都沒有落下呢。”
...
林老太太罵了一圈,才發現這院子裏除了那個有些呆傻的小丫鬟,竟再沒有多餘一個,不由得冷笑——
齊燕領着七八個丫鬟小厮趕來,恰巧迎上老太太的冷笑,老人家嘴角在笑,眉間卻擰成了一股粗粝的麻繩,看得人心頭發顫。
“母親,兒媳聽說珍丫頭的手燙傷了?”
“昨日傷的,怎麽你不知道啊。”
“兒媳不知啊。”齊燕硬着頭皮跟老太太周旋“定是...定是下人伺候不周,兒媳這就重重處罰!”
說罷,便要姜媽媽去拿那個小丫鬟。
“你拿她幹什麽?要不是她,我還不知道出了這檔子事兒呢!”
“.....”
“你說你,到處都分配了人,怎麽偏偏落下了這兒?說你不是故意的,我都不信!”
“母親,兒媳如何能是故意的,真的是不知道這裏缺人啊,您也知道...趙姨娘是嫂嫂的陪嫁丫鬟,這院子一向都是她來操辦的,我...我是弟媳,怎麽好插手...”
“你現在是弟媳了?當初給你鎖鑰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個話?”
“我...母親...我...”
齊燕啞口無言,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
“老大媳婦兒呢?”林老太太又發話“珍兒可是記在她名下的,也是她的女兒,她是打算就這麽不聞不問啊?有她這樣當母親的嗎?!”
“回老太太的話,已經差人去叫了。”
柳惠到的時候,齊燕正躬着腰身,一副挨訓的模樣,這讓她想到當初自己在寧安堂挨訓,齊燕在旁邊看笑話的場景,真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日自己受的罪,今兒她怕是也要都嘗一遍。
絹帕就捏在手裏,柳惠來的路上全想好了,什麽都不說——先哭。
“珍兒怎麽了?珍兒怎麽了?”
就她喊得這一聲,叫屋子裏的趙姨娘聽見,趙姨娘怕極了柳惠,當即就要出去迎,被林了了擋住去路——
“不要去。”
“不行~姐姐...姐姐來了...”
林了了不知道趙姨娘是如何把姐姐兩個字喊出口的,瞥見榻上奄奄一息的林瑾珍,心中突然不值,難怪她性子怯懦,連說句話都不敢擡頭,試問有這樣一個母親,如何能擡得起頭?!
“我說了,不要去!”
林了了聲音不大,眼睛卻在冒火,依照以前的性子,她早開罵了!
“回去,照顧你女兒去,外面的事祖母自會處理。”
趙姨娘是被林了了吓回去的,再度伏在床邊,呼吸聲都弱了許多。
屋外,齊燕站在柳惠旁邊,太陽穴突突跳,恨不得眼睛能生出刀子,一刀剜死她!這麽會演戲,怎麽不幹脆唱戲去算了!
“哭什麽哭!人又沒死,你哭誰看?!”林老太太一句話就能噎死柳惠“昨日燙的手,今日才跑來,你這個母親當的輕松啊。”
柳惠的眼淚挂在睫毛上,欲落不落。
“母親,要不兒媳先去瞧瞧珍兒吧,這丫頭身子不好...”
“不必了,你又不會瞧病,進去幹什麽?添亂!”林老太太看了看柳惠“我想問問,給院子裏就安排一個丫鬟,是你的主意啊?”
柳惠猛地一怔——
“怎麽能是我的主意呢...母親,您知道的,我早不管這些了。”
“哦~~”林老太太點點頭,又看向齊燕“聽見了吧?你嫂嫂早不管這些了...說來還是你這個掌家的錯兒。”
齊燕的手指頭都快被自己攥碎,明明跟她沒關系,卻又不得不認——
“是...是兒媳的錯,兒媳這...這第一次掌家難免有疏漏的地方,我這就讓姜媽媽安排,以後...以後定不會再發生這類的事情。”
“既然掌家就要有個掌家的樣子,拖拖拉拉優柔寡斷,再有下次,看我不重重罰你。”
“是,兒媳知道了。”
這邊林老太太發作完,那邊陶嬷嬷領着魯郎中進來,才将門板打開半扇,柳惠跟齊燕都抻頭往裏探。
老太太什麽都沒說,啪的将門反手關上,只留給她們一個閉門羹。
齊燕與柳惠互視一眼,目光交鋒片刻,誰也不睬誰,一個往左,一個往右的離去。
“如何了?”林老太太關切孫女。
“燙的有些嚴重,需得先将水泡挑破,把裏面的膿液擠出來。”魯郎中是濟明堂裏最好的坐診郎中。
林了了将林瑾珍手上纏着紗布扔到一旁,上面密密麻麻的水泡,光看着就滲人。
“那快擠吧...別...別耽誤了。”林老太太被刺激的眼睛犯暈,陶嬷嬷連忙将她扶住,安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按理說,這事該由趙姨娘來動手,可趙姨娘托着自家女兒的手,反複好幾次,就是怎麽都下不去針,她本就是軟弱的人,此刻竟捂着臉嗚嗚的哭起來...
林了了先前覺得林瑾禾就夠可憐了,親娘死了不說,還要被親爹跟後母送去給老太監當妾,可現下看來...她好運多了,至少沒攤到像趙姨娘這樣的媽,至少還有些骨氣,在危急時刻,寧死不屈,若是換做林瑾珍,恐怕第一個讓她低頭認命的,就是她這個娘!
“我來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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