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今天大結局了嗎(十八)
顧宴清的夢裏大雪紛飛。
天地淹沒在蒼茫的白色之下。
面容模糊的少女一身赤紅錦繡茸袍,懷裏抱着一顆繡球,笑着由雪色深處跑來,由遠及近,撲在他身前,揪着他衣擺撒嬌要他陪她玩。
公子看着她仰着紅撲撲的笑臉,被纏磨得無法,捧起她冰涼的小手捂在掌心,一如既往地向她妥協。
他聽到夢裏的自己輕輕說了句,“慢點跑。”
天地間忽然陷入黑暗,四面八方的暗箭劃破長空雪色。
她輕呼了一聲“勾月”後,便再無聲響。
天地間又亮了起來。
轉眼間,她渾身是箭倒在他的懷裏,已無生機,鮮血染紅他的白衣,染盡滿地白雪。
滿眼刺目的紅色。
絕望的悲傷在瞬間侵襲了公子的五髒六腑,讓他幾近窒息。
黎明時分,天将亮未亮,月依舊倒映于小溪波光明澈的水面之上。
顧宴清猛地睜開了雙眸,下意識地收攏雙臂抱緊了懷裏的葉軟色,意圖反撲的絕望殺氣瞬間如劍出鞘。
顧宴清抱得特別重,幾乎勒到了懷裏的小姑娘。
軟色發出了輕“唔”一聲。
眼前依舊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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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是他自己劇烈的呼吸聲。
原來是……一場噩夢。
可顧宴清的情緒還沒能從夢境中抽離出來,他指尖蒼白顫抖,撫上了軟色的脈搏。
顧宴清劇烈跳動的心髒逐漸平靜下來。
周圍的大家都還在睡。
公子一個人靜靜地坐着。
晨曦中,公子面龐美如隽玉,長發散在兩肩和身後,金絲廣袖下擺在古樹下鋪開,靜靜地看着溪面。
他懷裏的小姑娘頂着一腦袋傷,因兩人身量相差巨大,而被抱得像個小玩具,呼呼大睡,時不時用公子的衣服蹭蹭臉。
顧宴清感受到懷裏的動靜,低頭以下颚安撫地蹭了蹭葉軟色的腦袋。
不是天地暗了,是他看不見了。
他是個記憶力全無的瞎子,連敵我都辨不了,護不了她周全。
她跟在他身邊,只會遇到越來越多的危險。
他不能由着她落到那樣的境地。
她還小。
一個時辰後,大家都醒了。
容玥和席希去山裏找食物。
葉軟色也想跟着去,但顧宴清說什麽都不肯放人。
容玥幫她求情,顧宴清依舊不放人,就在他身邊拘着,哪裏也不讓去。
容玥搖了搖頭後,拍了拍葉軟色的肩膀,軟色轉頭看着她。
“你家葉公子是不會放你離開的,你就老實在他身邊呆着吧。”
葉軟色低垂下腦袋,偷偷捶了一下腿。
她早上一醒來,還沒完全睜開眼睛,顧宴清就把她推出懷裏讓她罰站。
站到現在了。
“站直了。”
閉着眼睛打坐調息的公子,薄唇微啓,如一尊安靜的玉人,嗓音很輕。
葉軟色立刻挺直了後背,一臉茫然。
她為什麽要被罰站?
她不知道怎麽睡到他懷裏的,她不是故意要吃他豆腐的。
而且葉軟色今天才知道,男主雖然身受重傷,但武力值依舊很高。
至少她剛才試圖逃跑,輕易就被他抓了回來。
還好她以前沒有往死裏惹他,否則豈不是被一掌拍死的下場。
顧宴清向來寡言少語,葉軟色也沒有感覺出不妥。
往日的顧宴清,是淡漠中透着溫和的,今日他周身的氣壓似乎格外低,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顧宴清運轉完周身的內力,吐出了一口血。
但這和以往受傷吐血不一樣,這一次吐出的是瘀血,對傷勢有好處。
如他能早一點得知自己有內力,也許傷勢會比現在好很多。
“公子!”“公子!”
兩道女孩子的聲音一起響起。
姚娉婷和葉纖韻着急地跑到顧宴清身邊。
葉軟色則一下子癱坐到了地上。
一點不讓動,腿快麻了,男主忒狠了。
顧宴清一手撐地,另一只手擡起手臂攔向那兩位姑娘,轉頭看向葉軟色。
他的唇角帶血,發絲無力地垂落,赤色發帶彎垂于發間,脆弱清雅得令人心折,仿佛一根手指頭就能推倒。
他側過頭,雙眸無聲淡漠地看着葉軟色,這種眼神沖淡了他周身的脆弱,加劇了不可親近的凜然之感,唇角的鮮血卻又矛盾地增添了一抹旖旎之惑。
公子的嗓音又冷了兩度,“你站你的,不許動。”
可惜那兩位姑娘的角度看不到如斯美景。
葉軟色沒有心情欣賞美人兒。
明知顧宴清是看不見的,葉軟色還是有點發怵。
在他那目光迫使下,她挨不住後自己站了起來,幹巴巴地解釋。
“勾月,你吐血了,我太難過了,于是才站不穩的,我太關心你了……”
顧宴清卻只是收回目光,只字未言。
葉軟色才坐了幾秒鐘就站了起來,欲哭無淚,慢吞吞地跟顧宴清求饒,“我的腿快要斷了,勾月,求求你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跟你道歉,你不帶體罰的……”
顧宴清不讓那兩位姑娘靠近,自己擦了唇角的血,含血的嗓音透着別樣的沙啞模糊,氣息不穩,仿佛隐隐含有誘哄之意。
“你錯在何處?說對了,便不用罰站。”
葉軟色:“我……”
她愣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嗎?我也不知我怎麽會在你懷裏醒來,我發誓不是我輕薄你的!”
顧宴清表情更淡了,沾着血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葉軟色以為自己蒙對了,忙不疊地解釋,“若是我輕薄你的,我必定會承認的。
勾月,我對你向來是有色心無色膽的,我除了多看幾眼,可從沒做過什麽輕薄你的事情……”
顧宴清抿了抿唇,清俊的臉上浮現一絲愠色,聽着葉軟色亂七八糟的所謂解釋。
“錯了,再想。”
葉軟色只是糊弄他的,她如何知道他說的錯到底是何意。
她壓根沒有做錯過什麽。
“我不該……不該……不該……”
葉軟色“不該”了半天,也沒見她說出個所以然來。
顧宴清直起身體,喉嚨裏溢出一聲冷笑,輕言緩語。
那一聲冷笑落在姚娉婷耳朵裏,只覺得心弦顫了顫。
“不罰你,不長記性,下次還敢。
繼續站着。”
葉軟色咬着牙,死死地盯着顧宴清。
那樣子活像狼崽子想從他身上咬一口肉下來。
陳纖韻的目光從顧宴清身上挪到了葉軟色這邊。
小姑娘一臉氣急委屈,眼睛如山溪一般濕漉明亮,欲哭未哭,眼眶裏晃蕩着淚珠。
瞧着就讓人心軟。
陳纖韻并不喜歡看顧宴清管教葉軟色,更不喜歡葉軟色不願意,可顧宴清強硬地拘着她的樣子。
因為只有在意,他才會拖着傷勢,費心教導她。
她們将來的這群女子,哪個能得到顧玉硯這般的在意。
而她們做夢都得不到的東西,卻被這小孤女避之不及。
造化何其弄人。
陳纖韻看不下去了,替葉軟色求情,“公子,葉姑娘年紀小,不懂事,你莫跟她生氣,你的身體更要緊。”
姚娉婷趕緊跟上,“是啊,公子你莫急,小姐也是孩子心性。”
姚娉婷的口氣俨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顧宴清的侍女。
顧宴清身體稍稍後仰,拉大和她們之間的距離。
對上她們的時候,語氣要比方才跟葉軟色說話的時候溫和淡漠得多,幾乎是斂去了所有的情緒,讓人挑不出一絲禮節上的錯處。
“在下代舍妹多謝兩位姑娘好意。
不知兩位姑娘可否回到方才的位置?舍妹面薄,讓兩位姑娘見笑了,還請兩位姑娘見諒。”
陳纖韻落寞地起身。
即便到這個時候,他也不忘為她顧全顏面。
“抱歉,公子,是我唐突了,我只望公子教導葉姑娘之時,也莫忘了自己的傷勢才好。”
姚娉婷也依依不舍地起身了。
顧宴清耳側傳來葉軟色輕輕的抽泣聲,一聲一聲,時輕時重,明明知道她是假哭,連聲音都控制不好,但……
他嘆了口氣,嗓音清冽,壓着無奈,“過來。”
還沒說完,身邊小風微揚,葉軟色撲坐到了顧宴清面前,抽着鼻子帶着哭腔,淡漠的小臉上瞬間綻放出喜悅,眼睛透亮如溪。
“勾月,你別生氣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男主這朵嬌氣的小花,忒是難哄了。
顧宴清将絲帶遮在眼睛上,嗓音淡漠無波,沒有回答葉軟色的話,“坐下,休息,不許鬧。”
“對了勾月,那位姑娘叫什麽?”
是不是女配?
“旁人叫什麽與你無關。”
“……”
半個時辰後,容玥和席希回來了。
他們不如葉軟色擅長在林子裏找食物,只零星找回來幾個果子,只夠每人分一個。
還好昨日葉軟色摘得多,還有剩餘。
顧宴清道了聲謝,就把果子給了葉軟色。
他把所有的果子都給了葉軟色。
葉軟色還來得及問他什麽意思,只見他擡手摘了眼睛上的純白絲帶,指尖飛舞後綁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另一端綁到了葉軟色的手腕上。
不知他打的是什麽結,葉軟色怎麽都解不開,震驚地看着顧宴清的側臉。
“勾月,你幹什麽?”
顧宴清試着拉了拉,很緊實,淡淡道,“走出山林之後,我會解開,放你自由。”
容玥全程旁觀,葉軟色還不願意。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陳纖韻。
大師姐真慘,眼見着葉公子對葉薔越來越上心。
這種一步步見證的感覺,必定是不好受。
陳纖韻自然不好受,但也只能忍耐。
但她相信,這樣忍耐的時間不用會持續很久了。
他的身份,很快就會明了。
容玥到底有些心疼自家師姐,于是開口提議道,“葉公子,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牽着葉姑娘走,一定照顧好她。”
陳纖韻和姚娉婷聞言都看着顧宴清,眼中滿含希望,盼他能松開葉軟色。
顧宴清溫和向容玥道謝,手上卻沒有任何動作,“多謝容姑娘好意,只是山路崎岖多坎,若是何處累及了姑娘,那就是在下的罪過了,還是在下自己來吧。”
陳纖韻和姚娉婷的目光同時低落下去。
有了姚娉婷的指路,他們很快找到了出山的路。
中午休息的時候,容玥一邊看着顧宴清和葉軟色,一邊啃果子。
顧宴清正看着葉軟色,讓她吃東西。
葉公子怎麽偏偏碰上葉薔這個呆瓜。
半點看不出來他因何生氣,因何冷淡。
早上葉薔還沒醒,葉公子抱着她,一下一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臉,她從沒見過葉公子那麽溫柔的表情。
等葉薔睫毛一顫似要醒來,葉公子便立時收了溫柔之色,把葉薔小心地抱出懷裏,扶着她站好。
葉公子對葉薔受傷的在意程度,遠遠超過他們昨日以為的。
可惜那家夥什麽都不知道。
夜幕降臨之前,一行人終于進入了拂月城。
葉軟色的臉蛋走得紅撲撲的。
她仰視着古樸如鎮的城門,呼出一團團的白氣,頗為苦惱地嘆了口氣。
從現在開始,她得看好男主了。
卻不料,剛進城的當夜,顧宴清就同她說,“葉薔,你我也就此別過吧。”
小湯圓瞠目結舌:???
男主這過河拆橋的東西,她勞心勞力地救他養他,他居然一出山就想踹了她!
陳纖韻在一旁聽完,眼中燃起了熾熱的喜悅。
而且,馬上就能确定公子的身份了!
雲都外的官道上,如鬼魅般的身影聚集,成為一片黑壓壓的人。
現場一地殘骸狼藉。
一只蒼白不似活人的手撿起地上的流吟劍,輕輕撫摸。
這把劍,是當世鑄劍大師蒼玄子在逝世前,花費了五年的時間,傾注心血鑄造的最後一把劍。
世人皆知,這把劍的主人,是姑蘇顧氏的少主,顧宴清。
“公子的劍在此……”
“公子不見了……公子的随行皆沒有下落。”
“立即寫信告知家主!”
那只蒼白手的主人,圍帽下不露真容,聲音蒼澀如朽木,如陰暗地底傳來的聲音,攔住了準備飛躍而走的信使。
“不可,顧氏逐鹿中原全賴公子籌謀,若公子下落不明,則他多年經營可能會旁落他人身上。”
“我等,奉公子為主,若顧家敢動我主的東西,視為竊取。”
“即日起,秘密搜尋公子,不得聲張。”
“第一小隊,進山。”
“第二小隊,送信公子師門白帝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