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電影院的那一番簡短的通話之後,韓東理再沒有聯系過樂明明,或許他聯系過,只是他還在樂明明的黑名單裏,聯系與否,似乎于樂明明而言,都不重要了。
那日,樂明明和柯承安他們道了別之後,接到了何和佳的電話,電話裏,何和佳的聲音興奮:“姐已經買好了去C市的車票,二十號上午的,妞快點洗白白等着姐來調|教。”
何和佳說話的時候,樂明明正從柯承安的車裏下來,聞言太陽穴跳了跳,腳下也是一絆。
陳亦南注意到動靜,關切地問:“怎麽了?”她搖了搖頭,關上車門對着他們又揮了揮手,這才對着手機那端明顯耐性不足的何和佳說話。
“姐,敢不敢說話含蓄一點?”樂明明和何和佳認識已有一年,至今對她的說話方式,仍有些接受力不足,每次初初聽她開口,總免不了抖三抖。
何和佳爽朗地笑:“妞,你果然和姐分別太久了,都不習慣姐的說話方式了麽?別着急,姐過幾天就到C市了啊,可以給你好好熏陶熏陶。”
樂明明說:“阿佳,還有九天呢,你不用這麽早通知,唔,你也知道我記性不好,容易忘事,如果那天忘記去接你,你可不能怪我。”
何和佳咋咋呼呼地罵她沒心沒肺,頓了頓又笑着補充道:“沒關系,姐吃虧點,這幾天每天晚上給你發條短信,這樣你要是還敢忘記,看姐不扒了你的皮。”
兩個人又說說笑笑了一陣,何和佳換了正常的說話方式念叨:“其實我本來是想後天就過去的,打算待個十天左右,後來我又一想,要不再晚上十天,正好可以和你一起去學校,但是我又想了想,十天太長了,所以我又縮減了兩天,餘下八天,用一周的時間再出去逛一圈,一天在家歇着,剛好也不會因為過度思念你而寝食難安了。”
樂明明呵呵笑起來,那邊何和佳的媽媽催着何和佳收拾出行的衣物,何和佳又匆匆說了幾句,便挂了電話。
而那日,樂明明和陳亦南都不知道,柯承安在把她們一一送回家之後,獨自坐着出租車去到了一中北門步行街盡頭的1998。
1998是一家清吧,酒吧的主人是個風雅的女人,而1998是女人結婚的年份。
柯承安第一次踏進1998是在高一,某個雙休日被班長韓東理拉出來為班級小聚選址,後來高一(17)班元旦假前的小聚便定在了1998。
說到班長,原本的班長并不是韓東理,軍訓結束後,班委大多維持不變,只樂明明一個主動請辭了。
徐老宣布結果的時候,柯承安還心想,她那樣一個看着面善可欺的着實不是紀律委員的好人選,而下一秒,他被推選成繼任的紀律委員。沒隔幾天,又有班長闌尾炎病發住院,經前班長推薦與票選結果,韓東理成為繼任班長。
那境況,實在是戲劇化了些。為此,辛北還打趣他們1棟217是塊寶地,候補出了兩個官兒。
從第一次踏進1998至今已有四年,店內的裝修風格卻仍是舊時的樣子,氛圍更是如舊,只有擺設略有不同。
悠揚的薩克斯在不大不小的空間徜徉,舞臺中央的顯示屏上,放着老舊默片。一向恣意的男生正坐在吧臺,一進門便能看到。
男生的襯衣袖子向上卷起,修長有力的手指間,是翻轉的老式杯,唇角的笑容清冷落寞。
男生從頭至尾都沒有說過自己在哪,通話的時候聽見彼端隐約的酒杯碰撞聲,他出于猜測放心不下,便尋來了,又或者,其實只是因為他心存疑惑有話想問。
柯承安走得近了,才發現男生喝的根本不是啤酒,是烈性的伏特加——吧臺上放着一瓶耗去大半的伏特加酒。
不過男生應該沒醉,看見他仍舊是那副不鹹不淡的口吻,簡單地同他打了招呼,對之前通電話的事只字未提;可又似乎是醉了,否則近兩年來越來越寡言的男生,怎麽會斷斷續續地同他說了那麽多話?
“感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不是嗎?”男生又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我一直以為你們該是在一起的,唔,還有我和阿依,即便是假的,至少我們四個總是在一起的……只是想逗逗她而已,真的很看不慣她那副故作淡薄的樣子啊,怎麽就亂了呢?”
男生的手撫上心口,喃喃道:“亂了,”緊接着,又輕笑着說了一遍:“亂了…原本阿依告訴我都是假的,我還不相信,可是即便不相信還是忍不住給她打了電話,她拒絕得那麽幹脆,是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吧,不然又怎麽會把我拉黑,呵呵,以為拉黑了就能一了百了了,腦回路還是一樣地短,我要是真的想做些什麽,她那麽笨,能避得了?”
他伸手按住男生端杯子的手:“東子,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他被男生那一句“即便是假的”驚得久久不能言語,聽着韓東理嘲諷一樣的口吻,這才忍不住出聲。
“我想什麽?”韓東理看着他輕笑:“我想什麽重要嗎?”
他吃不準韓東理話裏的意思,卻被他接下來的話徹底驚呆了,或者更準确點說,是無語。
……
韓東理斷斷續續說了些話,雖不連貫,卻足以他理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他拿過韓東理手裏的酒杯一口喝完,此生第一次有一種韓東理很蠢的感覺:“喂,你以為你們是在演電視劇呢,還是當自己是那種小不點喜歡的狗血小說主角?”
小不點自然指的是樂明明,是當初幾個人交情好了之後,一次他心下一動,信口說來的,被樂明明聽到追問原因,他尚未開口,韓東理已經先他一步伸出手在樂明明腦袋上方和他自己之間來回比劃了一下,笑得輕佻:“還需要我解釋麽?”
韓東理沒有接話,只撐着腦袋看柯承安,眼神迷蒙,唇角是慣常的弧度,他還要再說些什麽,卻見的腦袋漸漸下滑,竟是睡着了。
柯承安無奈,拿過吧臺上的手機,好在手機沒有設密碼,他在聯系人一陣翻閱,然後撥出去一個電話。挂斷電話之後,他看了趴在吧臺上的韓東理一眼,指尖移到了通話記錄,點開,第二個名字只有一個字——樂。
韓東理喜歡樂明明。
柯承安一直都有這個認知。
只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事那個繞着澄陽湖騎車的初夏?不是。那麽是那個集體翹寝圍觀教堂的冬天?似乎也不是。又或者是那個一幫人臺球室、溜冰場紮堆的夏末?
柯承安忽然想起高一那年,軍訓結束之後的第一節地理課。
呵,當真是印象深刻啊!
軍訓期間雖然上課,但座位大多是按着喜好來坐的,并無固定。那個時候,座位還未調整。徐老一直說着軍訓結束之前要把座位表排出來,結果愣是拖到了軍訓之後,以至于他們到正式上課的第一天,仍然是按着喜好來坐的。
那日,柯承安踏進教室的時候,便看到樂明明和袁尚依坐在靠後的位置,當時他心裏不厚道的想着:按樂明明那樣的身高,選的位置實在是太靠後了些。而後便被韓東理拉着在她們前排坐下。
柯承安在樂明明的正前方,韓東理的後座是袁尚依。
柯承安對座位沒有放太多的心思,畢竟坐哪不是坐呢。上課的時候忽然被後座的樂明明拿筆戳了兩下,樂明明很不好意思地告訴他,仰視的角度太大,視距太短,以至于她那一點成了看黑板的死角。
柯承安被樂明明的說法逗笑了,體貼地微傾了習慣性挺得筆直的身子,又往旁邊挪了挪,在他和韓東理之間留出足夠大的空間,供樂明明的視線穿過。
對于柯承安的舉動,韓東理看了柯承安一眼,并沒有說話。
前兩節是徐老的數學課,便這麽安安穩穩地過去了。三四節是地理課,教地理的老師是一名年輕的女老師,聲音尖細。
到柯承安被樂明明拿圓珠筆戳了第二下的時候,柯承安忽然意識到,原本他和韓東理之間被刻意擴大的距離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小了。
他看向韓東理,韓東理也在看他。
韓東理坐直了身子,又以一個眼神示意。柯承安當即明白了他的意圖,心下雖然莫名,倒是很配合地沒有搭理樂明明的圓珠筆,還刻意将身子挺得筆直。樂明明将腦袋轉到哪裏,韓東理和柯承安的身子便擋到哪裏,俨然成了一堵牆。
樂明明又拿圓珠筆戳着柯承安的後背。柯承安在韓東理的示意下,只把身子往前移了幾分,一點沒有要讓的意思,樂明明咬牙切齒,又把筆往前伸了伸,小聲地一字一頓:“柯承安。”
柯承安動了動,又坐直了幾分,袁尚依在一旁笑得竊竊,樂明明再接再厲,手裏下了狠勁,照樂明明推斷,應該是很疼的,偏偏柯承安硬生生受着,一動不動,連聲兒都不帶吭的。
袁尚依小聲提醒:“小樂,你往我這邊坐坐吧。”
樂明明瞪了柯承安的後腦勺一眼,依言把凳子往袁尚依挪了挪,誰知,韓東理也往柯承安那邊湊近了些,剛剛好又把樂明明的視線遮了個嚴實。
“喂!你們兩個故意的。”樂明明壓低了腦袋,壓着聲音沖着前面兩個人吼。
韓東理微側了身子,小聲說道:“唔,你也可以說是有意的,小不點,回去記得多吃一點。”
柯承安聽了煞有其事地接道:“嗯,你應該還有得長。”韓東理聞言不厚道地笑出聲來,樂明明還沒來得及發作,講臺上“砰”地一聲響,地理老師已經将課本重重地砸上了講臺,緊接着樂明明就聽到地理老師那标準的女高音一字一頓地把自己的名字念出來,然後是韓東理。
那是樂明明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和韓東理的名字在老師口中一齊出現,再然後,樂明明經歷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罰站。
即便韓東理在老師說完,當即義正言辭地說明:樂明明是為自己所累。表示自己一個人罰站就行,站幾節課都無所謂。
然而地理老師并不買賬。
柯承安想站起來說話,被韓東理按住了肩膀。
最終的結果,是樂明明同韓東理一塊罰站。
走出教室的時候,韓東理很坦然。樂明明磨磨蹭蹭地離開座位,期間又被地理老師催了一句,她低着頭站到教室外頭的時候,眼眶裏已經蓄滿了淚水,又因為覺得丢臉,狠狠咬着唇忍着沒讓眼淚掉下。
模模糊糊的視線裏,忽然就伸出一只遞着紙巾的手,樂明明驚怔之間松了口,眼淚也“啪嗒”地滴落下來,剛好滴落在那只捏着紙巾、骨節分明的手上。
韓東理沒管他大拇指骨節的那滴眼淚,手又往上遞了遞,輕聲說:“對不起。”
他一向随性慣了,在老師面前好壞形象皆有,挨批被罰的次數大約同等于他被誇獎的次數,他也并不在意。而罰站這事,雖說似乎有些丢人,但若是能少聽會地理老師的女高音,他倒是樂意的很,只是沒顧忌到女生面皮薄,不比男生。
而那滴滴落在他指尖的淚,似乎出乎意料地灼人。
樂明明動了動手指,伸手接過紙巾擦了下眼睛,小聲道:“也不是你的錯,是我先說話的。”
韓東理收斂了心神,輕輕地笑起來:“我跟阿承要是不逗你,大概也不會弄成這樣。”
樂明明紅了紅臉,心想:确實是這樣。便沒再反駁。
一時沉默,一牆之後,年輕女老師的聲音抑揚頓挫。
樂明明背倚着白花花的牆壁,一方面覺得自己這麽大個人居然還被罰站,很是羞愧,揣測着老樂知道不知又要作何感想,一方面又忽然分神地想到一首名為《左邊》的歌,清清淺淺的旋律帶着歌詞在心底響起來,她不知不覺就熱了臉,腦袋漸漸埋低。
下午四點多鐘的橘紅色陽光傾灑在走廊上,也灑在走廊的人兒身上,日光暖暖,彌漫着青春的緋色。C市一中高一(17)班的教室外,樂明明垂着腦袋貼牆而站,右手邊是揚着臉望着對面教學樓頂、神情惬意的韓東理。
教室裏,柯承安望着韓東理隐隐露出的半個身子,也沒了聽課的心思,自責着自己着實不該跟着韓東理胡鬧。
韓東理側眼望了耷拉着腦袋的樂明明,幾番思索,開了口,原本敦厚清朗的嗓音因刻意壓低而微微沙啞,帶了別樣的柔和。
“明明,你知不知道,像我們現在陷入這樣的困境,有誰會對我們伸出援手?”韓東理說得是他前一夜無聊時看來的冷笑話,說罷,便看着樂明明等她作答。
大概是韓東理喊得特別溫柔,樂明明的神經細胞停在韓東理那一句去了姓的“明明”上面,驟然擡頭便對上了韓東理的視線,在他一雙帶了笑意的桃花眼裏,她愣愣地答:“不知道。”
那雙看着她的眸子笑意加深,本就微微上挑的眼角又往上多挑了幾分。
“是哆啦A夢。”
樂明明繼續愣愣地應“噢”,韓東理愣怔了一瞬,又笑起來:“笨蛋,你怎麽都不問問理由?”
樂明明“啊”了一聲,這才後知後覺地問為什麽。
韓東理正了正色,認真地解釋:“唔,因為哆啦A夢的手是圓的,所以只有他才能對我們伸出圓手。”
樂明明的反應終于跟上,瞬間領悟過來,和韓東理一起低低地笑起來。
韓東理又陸續說了三個冷笑話,都是問答式的,樂明明猜了幾個答案,一個都沒對上。韓東理正要公布第四個問題的答案,地理老師咳着聲,站到了門框處:“聊得挺開心啊?”
兩個人都噤了聲,沒敢說話,倒是教室裏因為地理老師的話發出一陣哄笑。
“別站在外面了,都給我站進來,好好聽課。”聲音剛落,下課的鈴聲響起,地理老師最後恨恨地望了韓東理和樂明明一眼,回教室拿了教案和課本就離開了。
待到看不見地理老師的身影之後,韓東理和樂明明因逃過一劫,都笑起來。
韓東理一如既往地笑得招搖放肆,樂明明開始只是低低地笑,後來也漸漸笑開。因着是下午的最後一節課,陸陸續續有學生從教室裏走出來趕往食堂,間或會有幾個人打韓東理和樂明明身旁走過時還不忘一臉暧昧地調笑,樂明明背着身沒有看見,韓東理卻是不甚在意,兩個人一直笑着,最後還是柯承安和袁尚依分別拉了二人去往食堂。
當時,柯承安因為坐在教室裏,并不清楚二人說了什麽,他問起韓東理的時候,韓東理也只粗略地回答說是“沒什麽,閑聊而已。”
韓東理暫且不論,他随性的程度,柯承安多少是有些了解的,而樂明明能夠笑得那麽燦爛,卻是出乎他的預料,以至于他連心裏說了很多遍的道歉都忘了說出口,只徑直拖着韓東理去了食堂。
難道,是那個時候便已經喜歡了嗎?所以才會刻意地鬧她?
柯承安忍不住再次審視着韓東理,後者卻兀自睡得香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