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樂明明到家的時候,老樂正坐在沙發上看書,看見她回來,頭也不擡地問她玩得怎麽樣,樂明明低着頭口是心非道:“挺開心的。”然後從陽臺拿了衣服一溜煙跑到二樓洗澡。
她擰開了淋浴的開關,擡眼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雙目微紅,嘴唇雖不似出租車司機說的那般紅腫,卻破了皮,她用舌頭舔了舔,才意識到疼痛,腦子裏一時亂哄哄。
蓮蓬頭裏灑出的熱水,騰着白花花的水汽,漸漸氤氲了整個浴室,樂明明看着鏡子漸漸蒙上水汽,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越來越不清楚,直到整個鏡子都變得白花花的,她才脫了衣服開始洗澡。洗過澡之後她又把換下來的衣服順手洗了,再下樓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之後。
老樂聽見她的腳步聲,将手裏的書翻了一頁道:“丢東西沒?”
“啊?”她愣了愣。
“啊什麽啊?玩得太瘋了吧?包都不記得拿回來,”老樂拍了拍身邊米色的背包,神色無奈:“還是剛剛你同學給你送過來的。你說你這個丢三落四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
樂明明悻悻地從老樂那裏拿回被自己遺忘的包,推測應該是陳亦南幫她送回來的,轉移着話題:“我媽呢?”
老樂也不明說,只說明天是周六。
樂媽媽是有雙休的上班族,沒有特殊情況的話,每個周五、周六晚,必定是找牌友搓麻的。
樂明明嘿嘿地笑,問老樂吃過晚飯沒。老樂書一合,說着話走向廚房:“等你呢!”
飯桌上老樂又問起她今天在外面的玩況,樂明明思索着挑了一些樂事和老樂說了,不可避免地想到袁尚依和韓東理,忍不住僵了一瞬。
等她陪着老樂吃完晚飯,再回到房間已經過了七點。樂明明躺在床上翻開手機的時候顯示四個未接來電,她點開了,先看到了“南南”的名字,便撥了個電話回去。
此前,半個小時之內陳亦南一共給樂明明打過三個電話。
兩個人唠唠叨叨一通閑扯,從晚飯吃了什麽聊到各自的爸媽,從娛樂明星聊到科技發明,最後快要挂電話的時候,陳亦南叫住了樂明明。
“小樂,你現在...對他...還有感覺嗎?”陳亦南猶猶豫豫還是問出了口,在陳亦南看不到的一端,樂明明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又恢複過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且堅定。
“南南,那些事都過去了,我只是曾經喜歡過他而已,早就不喜歡啦。”語氣越來越輕快,兩個人又唠叨了一些瑣事,陳亦南才放心地挂了電話。
樂明明籲了口氣,翻回手機的通話記錄,看到另外的一通未接來電,兜時像被施了定身法,連眼珠子都不會動了。
那是一組C市本地的手機號碼,沒有姓名,但是那十一個數字樂明明熟悉得幾乎可以背出來,起碼,她曾經是可以背出來的。
手機忽然又震動起來,“嗡嗡嗡”地,樂明明怔然回神,看着來電顯示的那一串熟悉的數字,手指動了動,最終大力地按下接聽鍵,動作裏透着一分奔赴戰場的決絕。
她沒有開口說話,彼端也只傳來淡淡的呼吸聲。仿佛一個世紀那麽久,樂明明的耳邊響起淺淺的笑聲,聲音敦厚又不失清朗,好聽得像是拂過的四月的清風。
“明明,是我。”
她斟酌着出聲:“嗯。”音調沉穩,不露情緒。
那邊的聲音帶着笑意:“我想,你也許還在用着舊號,便忍不住撥了號。明明,我很高興,可以這樣聯系到你。”
樂明明順了順頭發,在床邊坐下:“噢,只是換號太麻煩了,所以就留着。”
樂明明的手機裏插着兩張卡,一張C市本地的,一張是大學所在的S市,C市的從初中就在用,高中用的也是同一張。
“明明,今天在H&S的事,對不起……”
樂明明截斷他的話:“韓東理,那沒什麽,一個吻而已。不用特意道歉,沒事我就挂了。”
“明明,那句話還是有效的。”
哪句話?樂明明舉着手機撤離了耳邊,腦子裏轟然作響,她想起在H&S的走廊裏,他抵着她的額頭,低低地絮語:“明明,從了我,可好?”
“明明,我們在一起,不好嗎?”語調溫柔,帶了幾分遲疑。
樂明明頓時感覺血液逆流,她狠狠地把手機貼上耳朵,語氣裏透着憤懑:“韓東理,你還沒有玩夠?我又不喜歡你,瘋了才要跟你在一起!”最後一句她幾乎是用吼的,說完不待那邊回答,直接挂斷,還順手将手機關機。
樂明明看着漆黑的手機屏幕呆了一呆,重重地向後倒去,鋪着的床席咯得她的肩背一陣疼,她皺着眉脫了拖鞋,把挂在床邊的兩條腿縮回到床上,然後閉了燈,胡亂地扯過薄被蓋在自己身上。
是的,她不喜歡韓東理,即便曾經忘我的喜歡着,但是現在,她确信她不喜歡韓東理。如果不是同學聚會,她想,韓東理這個人應該還在她的記憶所遺忘的十萬八千裏之外,蒙上了厚厚的灰塵,只有那一些相關人的記憶隐約提醒着她,自己也曾有過一段荒唐的青春……
韓東理把手機扔到一邊,重重地捏了捏眉心。
明明暗暗的燈光,偌大的KTV包廂裏,獨剩下他一人。巨大的液晶屏裏,五月天已經無聲地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他沒有數他們唱了多少遍,只知道那個人去而複返,又再次離開也已經有許久了。
他直起身子新開了一瓶酒,他想,他可不是瘋了,他一定是醉了,要不怎麽會給她打電話還淨說莫名其妙的話?
他撈回手機,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向着門外走去。他的腳步略顯虛浮,修長的手指扒着門框,借着力才跨了出去,看起來,似乎是真的醉了。
……
浴室的燈還開着,磨砂玻璃後是朦朦胧胧的光影,樂明明一直盯着門內隐約可見的頂燈瞧,眼睛瞪得發酸,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昏昏沉沉的睡去。
夢裏,熟悉的場景一輪一輪變換。窗明幾淨的教室,安安靜靜的走廊,有少年急促的身影,掀起淩亂的腳步,自透明的玻璃窗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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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明明固執地認為,和韓東理的相識,只是為了更勇敢的未來。
和許多十七八歲的女生一樣,樂明明喜歡聽音樂,喜歡看小說,喜歡在一個人的時候做着言情式的夢。
可是樂明明不相信一見鐘情,不相信平平淡淡的生活裏會有刻骨銘心的愛情,她相信細水長流的深化。更确切地說,樂明明不相信一見鐘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但樂明明對韓東理,确實是一見鐘情。
新生報到的那一天,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站在三尺講臺之上,操着一口帶有異鄉音的普通話念出一個一個名字。班主任每念一個名字,樂明明就會在心裏默默地評點幾句。
這個太俗,那個太嬌氣,唔,這個不錯。
也許是因為對自己的名字不滿意,樂明明對名字有一種特別的執着。
從樂明明第一次知道名字可以更改開始,便三天兩頭地央着老樂要改名字,老樂好說歹說,仍然沒有打消樂明明要改名字的念頭,便直接給她判了死刑——不可能。老樂的原話是這樣的:“你要是能說動你爺爺,他答應了,我就帶你去改名字。”
樂明明傻眼了,樂爺爺在她十歲那年便因病去世了。後來樂明明才知道,她的名字是爺爺給起的,寓意做人要明明白白,明是非明事理。
至此,樂明明才打消了改名字的念頭,但是此後,樂明明依然熱衷于對名字的臆想,她給自己起了不下上百個名字,最滿意的是初中時候的一次卧談會時想到的——樂悠然,取自她很喜歡的一句詩:陶潛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樂悠然,樂悠然,瞧瞧,多仙啊!
當班主任用獨特的口音把“韓東理”三個字硬生生地念成“韓東籬”的時候,樂明明一顆一向不谙紅塵的心忽然就跳亂了。沒有人答“到”,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又皺着眉念了兩遍,樂明明也轉過頭四下搜尋,心裏在默默念着那句她最愛的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男人念第四遍的時候,教室門口響起一聲清亮的“到”,樂明明轉回頭,便看到一個高挑的男生,拽着一只單肩包,半倚着門框,微微喘着氣。
夏日鼎盛的陽光透過間隙灑進教室,男生逆着光,周身籠罩在一圈光暈之中,臉部棱角分明的線條,因日光而顯得柔和,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帶了笑意。
那一瞬定格,像童話裏的光影,夢幻而不真實。
樂明明坐得靠前排,她甚至看到了男生臉上纖細的絨毛和密密薄薄的汗珠。
那一瞬,樂明明對韓東理一見鐘情。
此後,她會在上課的時候,跟着走動的老師,視線流轉,不經意地從韓東理身上瞥過;會在人潮擁擠中,下意識地尋找一個高挑的身影;會在值日的時候,将某一個座位打掃得特別細致;會悄悄凝視着某一個背影,唇角上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