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犧牲
章茗洺過去總愛纏着薛靜柔聊喜歡和不喜歡的話題,趁機向她推銷自家老唐的好,慫恿她去愛癡心一片的唐業雄。
他總說,老唐雖然害過你,但他往後數年也在拼盡全力對你好,掏心掏肺,肝腦塗地,你難道就不能化幹戈為玉帛,接受他嗎?
薛靜柔從來不搭理章茗洺這套說辭,她對唐業雄心如玄鐵,十年如一日。愛情要講先來後到,更要講第一印象,唐業雄禁锢過她,此後哪怕給她再多自由,她終究是怕的,不像白長歸,愛情萌芽時他便對她好,那麽她便始終記着他的好,念上一輩子,愛他一輩子。
唐業雄說不管許三提什麽條件,只要砝碼是她,他就一定來。
薛靜柔說不動容是假的,沒人比她更清楚唐業雄如今的處境,更沒人比她了解許三對唐業雄的仇恨。
“羊入虎口。”廠房內門窗緊閉,只餘蒙昧晨光隐現,薛靜柔低頭看着唐業雄發頂處的斑駁銀絲,噓嘆,心想這真是孽緣。
唐業雄卻沒管那麽多,他站起身和許三對峙,“你把她放了,我馬上安排你走。”
“于情于理我現在都不能放她走。”許三斜睨薛靜柔,故意說道:“白長歸的死是我給你的預付款,靜丫頭則是我給你的尾款,你不是喜歡她嗎?為什麽不帶她一起走?”
薛靜柔聽到白長歸的死,晴天霹靂,眼珠都要瞪出來,“什麽?你把白長歸怎麽了?”
“死啦!”許三俯身沖她笑,快意非常,“被我炸死了,老唐親眼瞧見的。”
薛靜柔轉向唐業雄,難以置信,“怎麽可能?”
唐業雄卻不配合許三,據實以告,“我只看見爆炸,并沒有親眼看見他被炸死。”
“哎你……”許三被氣笑,“你是不是傻?就那點時間,他能躲得過?”
唐業雄嗤之以鼻,“他要那麽愚鈍,我也不至于輸給他。”
許三被噎住,對唐業雄恨鐵不成鋼,“唐瘋子!唐瘋子!你可真是情聖啊!你到現在還擔心這丫頭呢?她都要給別人生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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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靜柔聽明白,知道白長歸遇上兇險,只不過安危未定,本來還算冷靜的一顆心高高懸起,七上八下。
唐業雄捏捏她的手掌,眼神示意放心。
齊骁年就在那樓附近,只要白長歸不傻,便不至真被炸死。
許三小醜一般四處轉上一圈,走回來虎視眈眈瞪着唐業雄,“你告訴我,你有什麽辦法送我出去?”
“我還有一艘船,可以送你走。”唐業雄瞥了薛靜柔肚子一眼,冷笑道:“要走得馬上走,你鬧了這麽一出,警察全圍過來,等天大亮,誰也走不出去。”
薛靜柔皺眉,心想唐業雄的船按計劃應該已經開走,他不會有另外一條退路,那這便是在诓許三了。
“行,那就馬上走。”許三笑道:“告訴我你和漁船接頭的暗號,那船開往哪裏?船到之後怎麽聯絡?有沒有人來接應?”
“她不能和我們走,那船太小,裝不下孕婦。”唐業雄堅持要先送走薛靜柔,“況且有她在,警察和白家都不會善罷甘休,我不想既帶着拖油瓶,又帶着□□。”
“不行!”許三斷然拒絕,“她不在船上,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破釜沉舟,和我同歸于盡?”
唐業雄冷笑,“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要和你一起死?”
許三笑得一張肉臉油光滿面,“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你要是再廢話,以後的事當真就不知道了。”唐業雄懶得再敷衍他,蹲下身自顧自要給薛靜柔松綁。
許三立即将槍口對準他,厲聲喝道:“你幹什麽?我讓你松開她了嗎?”
唐業雄沒理他,許三槍口壓低,直接開槍。
子彈打在唐業雄腳邊,擊起碎石和塵土,震得前頭不遠四個男人一起朝這邊看來。
“起來!”這回,許三的槍口對準了薛靜柔,他惡狠狠地笑,五官猙獰,形态可怖,“趕緊帶我走!少在這兒拖拖拉拉扮癡情!”
唐業雄側身擋在薛靜柔面前,不為所動,“你不放她走,我怎麽帶你離開這兒?”
“唐業雄!”許三氣得跳腳,“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你……”
樓下忽然噔噔響起腳步聲,一個瘦高個男人鬼鬼祟祟跑過來,緊張道:“三爺,警察來了。”
許三大驚失色,“他們怎麽找到這兒的?來得這麽快?”
他故意搗騰一出爆炸,為的可不止是殺白長歸洩憤那麽簡單,他是要引開注意力,在一片火光廢墟裏浪費警察時間,好給自己争取另外的逃亡機會。
本來自鳴得意的計劃,沒想到這麽快就被追上門,簡直氣憤。
“從後門走。”許三将槍抵住唐業雄,示意他下樓。後頭幾名男人則将薛靜柔拽起,也跟着往前走。
走到樓梯拐角,廠房大門被推開,一縷晨光透進黑暗,許三二話不說朝那邊連開兩槍,大門外的警察立即躲避,暫時沒有沖進來。
他們這行人趁機往狹窄樓梯下疾走。
廠房裏昏暗不明,行動間諸多不便,唐業雄回頭和薛靜柔對視一眼,彼此都知道不能再在許三手上久留,警察來了,許三跑不掉,注定失敗的許三一定會拖他們同歸于盡。
唐業雄率先發難,他矮身避過許三槍口,接着去撞許三的退,許三站在樓梯上,重心不穩滾下臺階,天旋地轉間他朝唐業雄開槍,子彈卻差點射中後頭其他人,有人罵娘,有人躲避,薛靜柔趁亂扭出手腕,一拳揍歪近處一個男人的鼻梁,接着靈活躲過另一人,朝二樓跑去。
後面的臺階上有人想攔薛靜柔,薛靜柔在狹窄樓梯上左沖右閃,手腳齊勇,一鼓作氣蹬掉兩個錯愕的綁匪。
誰也沒料到一個楚楚可憐的孕婦既靈活又兇悍,待他們反應過來,後頭又撞上一個唐業雄,唐業雄比薛靜柔更力大無窮,幾下沖開路,替薛靜柔成功殿後。
最先摔倒在地的許三已經扶着欄杆爬起來,他舉槍一陣射擊,子彈追着唐業雄,唐業雄貓腰護住薛靜柔,帶她一起躲進二樓一堵牆後。
“你還撐得住嗎?”唐業雄探頭朝外迅速查看,見許三的人還沒有沖上來,便轉身詢問薛靜柔,“小孩呢?沒事吧?”
薛靜柔扶住肚子,額頭上細細密密全是汗,但她無暇他顧,“我沒事,警察很快就會控制局面,你怎麽辦?有辦法逃嗎?”
“逃不掉。”唐業雄指着二樓遠處小房間,說道:“你去那裏面躲着。”
“那你呢?”薛靜柔問。
唐業雄再次探頭朝外看,樓梯方向已經有腳步聲傳來,他推了薛靜柔一把,着急道:“快去,我擋住他們。”
“哈哈哈哈!”許三在樓梯那兒鬼哭狼嚎,“唐業雄!薛靜柔!我就是死也要殺了你們陪葬!”
“他會殺了你的。”薛靜柔拉住唐業雄的手,容不得他反駁,拉住他就往遠處一間房裏跑。
唐業雄被她緊緊握住手,掌心暖熱,腦袋裏做夢一般,就連身體都有些輕飄飄落不到實處。
很多年前,薛靜柔也是這樣握住他的手,許三要殺他,她便帶着他逃跑,那時候他還年輕,她也只是小姑娘,他以為只要他想要,她便理所應當是他的。
可許多年過去了,她到底沒能變成他的,他頭上的白發越長越多,心裏也越來越空,有時午夜夢回,想想那個漂亮兇狠的靜丫頭,仿佛自己已經變成空心人,沒有來路,無處可歸。
薛靜柔經過一番劇烈運動,進門後便滑坐在地,氣喘如牛。
唐業雄摸她的臉,觸手一片濕滑,他有些怕,怕她不平安,“還好嗎?”
薛靜柔虛弱點頭,“還好。”
“丫頭,”唐業雄脫下外套給薛靜柔披上,“白長歸一定就在外頭,你別怕,你和小孩都不會有事的。”
“你來了,雅娴怎麽辦?”薛靜柔忽然想哭,“她一定也跟你來了。”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她。”唐業雄聽出她情緒的哀痛,柔聲轉移話題,“你這孩子七個多月,想好名字了嗎?”
薛靜柔卻仍是痛苦,“咱們倆不是已經兩清了嗎?只要過了今晚,你和雅娴就有好日子了。”
“好不了。”唐業雄嘆氣,“好不了的。”
薛靜柔落下淚來,“怎麽好不了?等警察上來了,你自首,我想辦法保你不死,只要能活着,将來就還有希望。”
唐業雄忽的笑了,“你不覺得這一切都是報應嗎?”
薛靜柔靜靜看着他。
唐業雄笑道:“你和白長歸源于一場綁架,如今你也被綁架。你最初從許三刀下救我,如今我也來救你。我關過你,到最後,我也一定會被關。”
“欠下的,終歸要還。”他說。
二樓的地板比較薄,許三的人從樓梯重新爬上來後腳步淩亂,驚得躲藏在房間裏的薛靜柔和唐業雄一起屏住呼吸。
唐業雄本來也有槍,只不過槍被許三搜身繳了,他赤手空拳再厲害,也不是幾把好槍的對手。
兩個人藏在暗處靜聽外頭動靜。
二樓除了幾間房再無藏身之地,前頭幾扇門都鎖着,許三直接開槍,将門鎖打爛後踹門進入又是一頓掃射。
他的子彈像是用不完,連發聲響射在唐業雄心間,急得他手腳發涼,他不能讓許三靠近這間房,于是他悄悄打開門縫,不等薛靜柔阻攔,便悄無聲息溜了出去。
薛靜柔坐在地上,渾身上下無處不痛,她全身冒汗,身上衣服濕了一重又一重,讓她幾乎麻木,毫無知覺。
外頭忽然響起悶哼,還有男人的驚吼,接着便是槍聲亂響,許三大喊大叫,不停咒罵唐業雄和薛靜柔,聲音卻是漸漸遠離薛靜柔這處。
小房間裏只有一扇小小氣窗,薛靜柔撐起身,找了根木棍将窗戶捅開,柔弱的光線照進這肮髒混亂的角落,帶給薛靜柔些微的安全感。
但緊接着,她真正感到恐懼了。
就在她剛剛坐着的位置,赫然有攤殷紅的血跡。
薛靜柔張大嘴,驚恐萬分地摸上肚皮,她一邊摸一邊和小家夥說話,可摸了半天,肚子裏向來精力旺盛的小家夥居然毫無動靜。
薛靜柔本來就發麻的手腳更加撐不住自己,她小心翼翼坐回地上,眼前陣陣發黑。
她怕,哪怕以前被唐業雄關着,被許三拿槍指着,她都沒有這樣怕過。
外頭又響起幾聲槍響,忽然有人狂喜大叫,“打中他了!打中他……唔!”
此後再無聲響,死氣沉沉。
汗珠滲進薛靜柔眼裏,火辣辣地疼,她剛想擦擦臉,房間木門忽然被踹開,灰頭土臉的許三死神一般堵在門口,驚悚狂笑,“我找到你了!薛靜柔!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你當初就不該救……”
話未說完,唐業雄從後突襲而出,抱着許三一起滾翻在地。
許三手上有槍,唐業雄握住他的手腕,和他較勁,槍口一會兒從薛靜柔轉向唐業雄,一會兒又被唐業雄掰向許三自己。
“丫頭!跑呀!”唐業雄吃力大叫。
薛靜柔撐着手想站起身,兩條腿卻不聽使喚,一動不動,她絕望地看向唐業雄。
許三喉嚨裏發出咯咯怪笑,他忽然抱住唐業雄,将他用力摟進懷裏。
槍聲同時響起,薛靜柔看見唐業雄身體一僵,被算命先生說是有福的一張臉霎時面如死灰。
于是薛靜柔知道,唐業雄的福氣過不了她這關。
許三推開唐業雄,想從地上爬起來,唐業雄的身體卻猛地蹿了一下,重新死死抱住了他的手。
許三大怒,連開三槍,全都打在唐業雄身上,“我打死你!我他媽早就該打死你了!哈哈哈!姓唐的!我打死你!”
唐業雄始終抓緊許三執槍的手不放,槍口對準他高大的身軀,将背後的薛靜柔小心翼翼護住。
最後一次開槍,槍裏已經沒有子彈,唐業雄終于松開手,踉跄着往後倒去,許三從報複的快意中恍惚清醒過來,看着滿身血窟窿的唐業雄和一臉灰敗的薛靜柔,奪門而逃。
薛靜柔以手撐地,爬到唐業雄身邊,想将他的頭枕起來,好叫他能舒服一些,可她幾次去抱唐業雄的腦袋,都倍感沉重,竟然連挪都挪不動。
唐業雄一開口,嘴裏便嗆出幾口血沫,大概是肺被打穿了,他覺得自己身體漏了風,卻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薛靜柔淚流滿面,匍匐到他懷裏,想起那年她十九歲,和餐廳裏每位員工都混熟,成了老油條,便當衆喊這位陌生老板一聲大叔,明晃晃的戲谑,陽光燦爛,不知世道險惡,更不知愛一個人原來也可以愛成傷害的模樣。
“老唐……”薛靜柔想替他堵住胸口的血洞,可血流得飛快,她又只有兩只手,“老唐……你別死……咱們倆要兩清,你死了,我這輩子都還不清……”
其實他們從一開始便都明白,唐業雄回來,必然有去無回,這結局已經被注定,可誰都忍不住心存僥幸。
這個幸,到底沒能發生。
“還……還不清……才好……”唐業雄笑,笑得滿臉都是血滿眼都是淚,“這樣……最好……”
薛靜柔哭得泣不成聲。
唐業雄伸手想摸她的臉,可指尖剛碰到她涼涼的臉頰,便留下一抹血跡,他漸漸渙散的目光有些迷茫,又有些執拗,拿稍微幹淨的手背去替她擦臉,想将她擦幹淨。
幹幹淨淨的薛靜柔,幹幹淨淨的靜丫頭。
誰不想讓自己喜歡的人永遠幹淨,可她寧願髒兮兮留在他身邊,也不要做他的人。
“我……”唐業雄喃喃自語,想說再過兩年,我和你便也有一個十年,我本來打算在你二十八歲時娶你,風風光光,熱熱鬧鬧,我把全世界最好的一切都給你,哪怕你不稀罕,哪怕你棄如敝履,我也要給你,因為那是我唯一能給你的。
可是到最後,他能給她的居然只有那枚成色難看的小羊吊墜,還要假借雅娴的名義,因為怕她不肯收。
他有那麽多話想和薛靜柔說,可話到嘴邊,也只說了兩個字,“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