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侵權
繞過噴泉,眼前便是白宅的寬闊車道,白長歸的車依舊擋在車庫前,不進不出,既為難又尴尬。
薛靜柔梗直脖子頭也不回往前走,從大鐵門旁的一扇小門裏跨出去,沿街又匆匆走了十多米後,終于忍受不住,坐到綠化帶的白磚上,深深吐出一口氣。
她很疲憊,又覺得沮喪,感到自己就像古時被休的下堂婦,婆家實在嫌她,連夜将她趕出家門,恨不得攆到天邊去,如果這時天降大雨,愈發應景。
可惜天光明媚,鳥語花香,別墅區行人不多,偶爾幾輛車呼嘯駛過,薛靜柔坐了會兒,腦補完一出現代版焦仲卿劉蘭芝後,呸呸暗罵自己不吉利,便起身攔車,徑直回家。
回到家中,正好接到白長歸電話,他很焦急,不等薛靜柔出聲便問:“你還好嗎?回家了嗎?”
薛靜柔捏捏臉頰,故作輕松地笑,“剛回來,挺好的,你呢?沒挨打吧?”
“我沒事,姑姑偷偷往奶奶水裏摻藥,現在已經稍微冷靜了。”白長歸嘆氣道:“對不起,我等奶奶睡着就回去陪你。”
“可別偷溜不成反被抓,到時賞你一丈紅。”薛靜柔嘿嘿笑,“你好好安撫他們,我有點困,先去睡一覺。”
“好,別貪涼。”白長歸輕聲叮囑,“等我回家。”
薛靜柔說想睡覺,只躺下十分鐘便又清清醒醒坐起身,她睡不着,就算将她敲暈她依舊清醒地可怕。
心緒混亂,頭腦清醒的下場便是薛靜柔的煙瘾洶湧澎湃地發作了。
從知道懷孕開始,薛靜柔幹脆利落開始戒煙,她煙齡多年,說戒就戒,本是強人所難,但薛靜柔也是烈性強識的,骨子裏堅韌地像把好刀,居然連一顆戒煙糖都不吃,生生一周不碰煙。
她以為自己十年都熬過來了,何況區區一個戒煙,可如今白長歸不在,她孤身寂寞失意,對煙的渴望忽然便難以自持起來。
薛靜柔在公寓裏來來回回轉了數圈,心神不寧,手腳不快,幾次想沖到樓下去買煙,都被自己的意志力頑強抵擋。
她愈發焦躁痛苦,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唐業雄那個小房間,四面都是牆,軟的,撞不死人,但也出不去。
她喝下許多水,上了許多趟廁所,最後幹脆把白長歸擺在書房的驗血單拿出來,恭恭敬敬請在茶幾上,自己在沙發上盤腿坐好,盯着那張單子開始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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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色是何時暗沉,薛靜柔不知曉,她只知道,當她饑餓難忍想爬起來叫外賣時,她的腳麻了。
麻痹的腳像舊電視失去信號,一片白花花,薛靜柔龇牙咧嘴,夠着手機想給自己叫份鴨腿飯,結果接線員轉述鴨腿飯已賣光,薛靜柔接連點了幾樣菜,全是賣光,她忽然發怒,将手機重重砸到地上。
手機顯示屏回光返照亮了一秒,滅了。
薛靜柔坐在沙發上,心裏空蕩蕩像落滿十年積雪,寸步難行。她以手掩面,深吸口氣,将眼角滲出的兩滴淚珠抹去,起身去廚房給自己做白水煮面。
囫囵吞棗吃下兩口沒加鹽的白水煮面,薛靜柔忍無可忍,将面倒掉,破天荒洗幹淨碗,餓着肚子開始打掃衛生。
從廚房到客廳,從卧室到書房,薛靜柔是不擅家務的,因此很有自知之明,除了胡亂擦擦桌子拖拖地,她不去挪動白長歸任何物件。
直到她看見書桌筆記本裏露出的一角信封。
信封是白色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寫了五個字,薛靜柔親啓。
既然是親啓,那便只有她能打開了,薛靜柔略一思忖,拆開信封抽出信紙,展信讀了起來。
第一張信紙上抄了首詩,是紀伯倫的《愛情是一個光明的字》。
愛情是一個光明的字,
被一支光明的手,
寫在一張光明的紙上。
愛情是情人之間的一層面紗。
不肯原諒女人細微過失的男人,
永遠不會享有她那美好的德性。
愛所給予的,只是他自己;
愛所取的,也只是取自他自己。
愛不占有,也不會為人所占。
因為愛身是自足的。
情人只擁抱了他們之間的一種東西,
而沒有真正互相擁抱。
留下一點空間,讓天風在愛之間舞蹈。
彼此相愛,但不要讓愛成為束縛。
讓愛成為靈魂兩岸之間流動的海洋。
斟滿彼此的酒杯,但不要同飲一杯。
把你的面包給對方,但不要吃同一個面包。
一同唱歌、跳舞、歡樂,但要保有自我。
就好像琵琶的弦是分開的,但同奏一首曲子。
獻出你們的心,但不要把自己的心交給對方保管。
要站在一起,但不要挨得太近;
因為廟宇的支柱是分開豎立的,
橡樹和柏樹也不在彼此的陰影下生長。
薛靜柔讀着讀着啞然失笑,因為白長歸在第三句“不肯原諒女人細微過失的男人,永遠不會享有她那美好的德性”裏,将男人和女人用調換符號圈起,又将後頭的“她”改成“他”,并在旁邊小字批注,“關于施嘉瑛小姐擅自借白長歸先生炒作,致薛靜柔小姐不快一事,白先生在此誠摯道歉,請薛小姐大人大量,接收他的悔意。”
薛靜柔這才明白,原來當日開玩笑罰他寫悔過書,他竟然真的寫了,卻一直沒拿出來。
借大師情書來悔過,虧白長歸想得出來,還巧妙威脅,好似她不原諒他,便不配享有他的美好德行了。
薛靜柔坐下來,一遍一遍讀紀伯倫的詩,最後展顏歡笑,明白白長歸為何挑中這一首。
他們彼此初戀,卻分別十年,十年間盡管相互執着,也都好好地生活着,他們始終都是獨立個體,能夠堅毅強大,是因為愛是光明,而非彼此陰影。
白奶奶不愛自己與她何幹,難道因為她的不愛,自己便不配被愛了嗎?
簡直荒謬。
薛靜柔給自己披了件柔軟毛衣,從摔壞的手機裏取出電話卡,出門“重獲新生”。
她先給自己買新手機,裝上電話卡給白長歸發短信,接着找了家看起來最好吃的店吃晚飯。吃飽喝足後,薛靜柔精神大振,走走逛逛,在街邊小超市裏買了十包小酸梅,喜滋滋一路吃回家。
回家後打了會兒游戲便洗澡上床,臨睡前,薛靜柔摸摸肚皮,忽然覺得生個丫頭也不錯。
白長歸直到半夜三點才回來,客廳給他留了一盞壁燈,他輕手輕腳走進卧室,就見薛靜柔安安靜靜側卧而眠。
她看起來還不錯,臉蛋幹淨,身上還有沐浴乳的清香,睡得也踏實,絕不是悲苦怨婦的可憐模樣。
白長歸微微放心,悄悄在她額頭落下一吻,随即在枕邊發現半包小酸梅,床頭櫃上還有吐出的十幾粒梅核。
白長歸忍俊不禁,直接用手收拾她的零嘴,拿去廚房倒了。
書房裏亮着臺燈,白長歸邊脫衣服邊往裏走,注意到書桌上放了封信,是他寫給薛靜柔的那封。
白長歸展開信,發現信紙背面,薛靜柔同樣抄了首詩。
是舒婷的《致橡樹》。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裏: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白長歸對着薛靜柔并不太美觀的字跡微笑,笑着笑着,眼眶微紅,眼角微濕。他清清喉嚨,将信收好,轉身洗漱,接着上床貼近薛靜柔,将她輕輕摟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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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長歸醒得很早,卻不肯起,賴在被窩裏捏薛靜柔的手指玩,薛靜柔被他鬧得煩躁,拿腳踹他,三兩下将他踹出被窩。
白長歸幹脆坐在床上,俯身含情脈脈看她。
薛靜柔醒了,想起自己的小酸梅,在枕邊摸了半晌沒摸着,便向白長歸伸出手,“還我。”
白長歸笑道:“你害喜嗎?”
薛靜柔狡黠地笑,“小酸梅是孕婦的标配。”
“那也不能早晚當飯吃。”白長歸摸她的臉,“我去做早飯,你再躺會兒。”
他剛走進廚房,薛靜柔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跟上來,在他身後探頭探腦,“你教我做飯吧,最簡單的那種,能填飽肚子就行。”
白長歸煎蛋,頭也不回道:“不用,任何時候你想吃我都能做。哎你讓開點,小心油。”
薛靜柔坐到餐桌旁,赤腳晃蕩,雙手托腮,小聲道:“長歸,我會讓奶奶接受我的,不管十年二十年,我能等。”
“嗯。”白長歸篤定道:“但我不會讓你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