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侵權
薛靜柔被齊骁年接走那年,只有十六歲,齊骁年曾開玩笑,問她不怕自己被賣到大山深處當村媳婦,從此受盡欺淩永無天日。
初生牛犢不怕虎,薛靜柔總喜歡摸齊骁年警服上的警號,笑嘻嘻反問齊骁年敢不敢賣她。
齊骁年自然是不敢的,他非但不敢,還找人抹去薛靜柔所有前科,從檔案角度,讓她徹底變成普通青少年。
為此,薛靜柔還故作老成,說人生黑白模糊,誰能不保證行差踏錯,灰色地帶裏站滿了人,法不責衆,不多她一個,也不少她一個,怎麽就不能重新做人了。
齊骁年當時懶得和她辯,只說等她長大就明白,清白家世對一個想好好生活的人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究竟有多重要呢?
薛靜柔坐在白家明亮如鏡的大廳裏,面對眼前淩亂攤放的照片,從未如此錐心刻骨地體會到齊骁年的良苦用心。
人真是不能黑,一旦黑了,這輩子哪怕剝層皮,也再白不回來。
照片裏有她和唐業雄出雙入對的身影,有她吃喝玩樂的放肆笑臉,有她逞兇鬥狠踩住別人腦袋的傲慢姿态,這個人薛靜柔再熟悉不過,靜姐麽,揮金如土縱情享樂的女閻羅,聲色犬馬,有一天沒一天,從不當自己死,也不當自己活。
最叫薛靜柔刺眼的還有一張她十六歲時身穿校服的舊照,頭發烏亮,看起來靈動活潑,眼底實則藏有陰戾,是個十足厭世卻又戀世的模樣。
薛靜柔一張張掃過那些照片,仿佛審視自己的過往,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剝光衣服的娼|妓,光天化日被綁上行刑架,底下所有人都在叫嚣燒死她,她面紅耳赤,也心甘情願自己被燒死。
誰的不屑與仇恨都沒關系,為什麽偏偏是白長歸的家人?
沒救了,真是沒救了。
薛靜柔的雙手交握在大腿上,兩只拇指死死抵靠,她越害怕,背脊卻挺得越筆直。
“薛小姐。”白奶奶坐在對面,白發挽出的圓髻一絲不茍,神情堪稱肅殺,“我給你一個機會,一件件向我解釋這些事的真僞。”
白家過去遭逢大難,白奶奶年輕守寡,帶着長子和幼女白手起家,辛苦經營,最終成就白家如今基業,本以為她老來可以享福,誰知她又患上被害妄想症,精神上的重度壓抑與恐懼将她折磨得苦不堪言,這些年雖有所好轉,但也不能痊愈,身體更是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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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奶奶年輕時雷厲風行,年老因過度警戒,致使她面對外人從無好臉色,雖不至兇神惡煞,但一雙冷眼幽幽掃來時,也足夠吓得薛靜柔手腳發涼。
如此高壓震懾下,薛靜柔一時無從開口,坐在她旁邊的白長歸立即道:“奶奶,這些事我……”
“我問你了嗎?”白奶奶斜眼看他,不怒自威。
因為奶奶有病,白長歸在家中從不與她争執,這回卻硬着頭皮道:“她的事就是我的事,由我來解釋也是一樣的。”
“呵。”白奶奶冷笑,“好一個她的事就是你的事。”
沙發旁的白父想幫兒子說話,“媽,我們先聽聽長歸是怎麽說的,這些照片來歷不明,咱們總不能聽信外人一面之詞,卻不聽自家孩子解釋吧?”
白母連連點頭。
白奶奶嗤之以鼻,敲敲拐杖,“我不讓解釋了嗎?我不是讓她解釋了嗎?”
白瑾在後頭嘀咕,“想讓人解釋你就別吓人啊……”
白奶奶回身拿拐杖輕敲白瑾腦門,讓她閉嘴,接着再次正視薛靜柔,清清嗓門,沉聲道:“說吧,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薛靜柔渴望将過往全盤否認,但她不能撒謊,撒謊只是一時的通行證。她逐一去看那些照片,試圖組織語言點點滴滴去解釋,可當她看到十六歲舊照,她忽然明白,比起成年後的種種行為,未成年時對白長歸犯下的錯,才是最致命的。
寄這個包裹的人,想必和她一樣了解白家人,尤其了解白奶奶。
薛靜柔苦笑。
金芸,你得不到的,也絕不讓我得到嗎?
白奶奶一直緊緊盯住薛靜柔,看她遲遲沉默,頓時明白,冷笑,“薛小姐不解釋,看來沒人冤枉你。”
“我并非唐業雄的情人,欠他的,已全部還清,我也改過自新,絕不辜負長歸。”薛靜柔只說了這一句,其餘全都承認。
“好!敢作敢當!至少不是個孬種!”白奶奶厲聲道:“我只問你一句,十年前長歸被綁架,若不是他姑姑姑丈提前找到他,你們打算怎麽做?”
白長歸抓住薛靜柔的手,想讓她別管事實,挑一個如今最好脫身的說法。
薛靜柔緩緩抽出自己的手,輕聲道歉,“對不起……十年前,我會等你們的贖金,拿到錢後再放人。”
白瑾搖頭,平時覺得薛靜柔聰明伶俐,今天卻憨直到傻。
滿廳寂靜,就連遠遠坐着的白少起都暗暗捂住眼,不忍再看。
白奶奶點點頭,傾身看向薛靜柔,滿眼譏诮,“你以為你不說謊,我就要誇你坦誠?欣慰你人性中至少還有一點閃光?”
薛靜柔搖頭,“我沒有這樣想,我只是不想說謊。”
“不想說謊?”白奶奶嗤之以鼻,“今天如果不是有人送來這包裹,你們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到你們結婚?我告訴你,隐瞞也是欺騙的一種手段!”
薛靜柔無言以對。
白長歸忍無可忍,皺眉道:“奶奶,她現在有……”
薛靜柔立即打斷,搶聲道:“是我的錯!對不起!”
白奶奶深吸口氣,冷冷道:“薛小姐,我們白家是從街頭小販一點一滴做大的,一家人裏除去我三個孫兒,全都實實在在吃過苦,因此我們絕不會以貧賤富貴看人,更不會拿門第家世挑人,你過去如何,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我統共沒多少時日。”
她雙目圓瞪,猛地加重語氣,“但是!我絕對容不下一個曾經傷害過我白家人的惡人!你十年前敢為了那些錢綁架長歸,我如何知道你再過十年不會為了另一筆錢再次傷害他?枕邊人若想行惡,可比十個陌生人還要難防!你走吧!我們白家不歡迎你!”
雖已有預料,但薛靜柔一顆心還是止不住往下沉,她有些無措,不知該走該留,還在迷茫,身旁白長歸騰地站起身,同樣冷着臉,硬邦邦道:“您不能代表所有白家人,我姓白,她是我的未婚妻,也算半個白家人。”
一直沒說話的白母忽然插嘴道:“她是你未婚妻?那金芸呢?你和她……”
“別提金芸!”白奶奶憤怒道:“白長歸!你是姓白,但是這個白家,還輪不到你做主!”
白長歸還要再開口,顧念宸攔住他,輕聲勸道:“別急于一時,和奶奶頂嘴得不到好處!你先帶她回去,你們的事,慢慢來。”
白長歸拉住薛靜柔的手,想帶她離開,哪只他剛動,對面白奶奶已經追過來,手裏拐杖咚咚往白長歸身上敲,氣得要發狂。
“你去那?你翅膀硬了!有了女人連家都不要了!癡心妄想!”白奶奶怒不可遏,“你今天要走出這道門,這輩子就再別說是我白家人!”
白長歸擔心拐杖碰到薛靜柔,始終由着奶奶敲打,悶聲不吭,表情嚴肅。
白母上來擋拐杖,挨了一棍後痛呼出聲,白奶奶吓得立即丢開拐杖,上前查看媳婦手臂。
一片混亂中,白瑾拉着薛靜柔快步逃到門外,“你們先回去,家裏的事我來處理。”
那邊,白長歸已經追過來,正要跨出大門去牽薛靜柔,白奶奶勃然大怒,高聲喝道:“白瑾!你若讓他走出去,你也別姓白了!”
白瑾回頭去看白奶奶,見她面容紅脹身形搖晃,狀态極度不穩,擔心老太太要被氣壞,忙擒住白長歸手腕,勸道:“長歸!奶奶不好了!你先留在家裏,好不好?”
白長歸回頭看看白奶奶,又去看門外的薛靜柔,搖頭道:“姑姑,奶奶還有你們,她卻只有我一個。”說完,他已經掙開白瑾的手,要往門外去。
“長歸!”薛靜柔忽然叫住他,微笑道:“你現在走了,奶奶更不可能接受我,你進去陪奶奶,替我向她認錯道歉,我……我在家裏等你。”
白長歸皺眉,“我不要。”
薛靜柔又笑,“聽話。”
白長歸生氣地擰眉頭,薛靜柔卻不管他,徑直走下臺階,緩慢卻堅定地朝白宅大門走去。白長歸想追她,手臂卻被白瑾牢牢握住。
“長歸!別說你,我也不會放棄她!但如果奶奶因你出事,你還一走了之,我也不會原諒你!”白瑾飛快說道:“你爸爸媽媽都還看着呢!哪怕為了靜柔,你也該留在這兒,替她把事情原委解釋清楚!”
白宅前院有個噴泉,繞過那座噴泉,薛靜柔的身影徹底消失,知道再趕不上她,白長歸頹喪垂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