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已經把爐具拿出來擦洗了一遍,這會兒正在用熱水給茶杯消毒。
喬幸走過去,說道:“不用太麻煩啦,我們就是過來看一下。”
茶園在山坡上,整面的綠。山下的道路兩旁,種植的是枇杷樹,這個季節的枇杷剛上市。小孩也不認生,一手拉着喬幸一手拉着沈瀝,跑過去摘枇杷。
枇杷樹很矮,但小孩跳起來都夠不到,猴兒似的要往樹上爬。喬幸一把拉住他:“你媽媽要兇你啦。”
沈瀝把小孩抱起來,小孩立刻抓住一枝,猛地拽下一大把枇杷。不遠處另一個小孩拿着籃子飛奔過來,扯着奶音興奮地喊:“哥哥我來洗!”
一團人忙了一通,枇杷洗得水靈靈地裝在果盤裏,煮茶的爐具也擺上了,兩個小孩繼續在茶園裏玩,沈瀝和喬幸坐在了半坡上的亭子裏。
清明已經過去很久,這個時節的茶園沒有什麽采茶人。遠處有青白色的淡霧,陽光落在茶樹上,微微發亮。陶壺裏的茶水嗡嗡響着,枇杷水潤甘甜。喬幸散落的碎發被風吹到臉上,沈瀝似笑非笑地看着。
終于想起此行的正事,喬幸問沈瀝打算說什麽。
“是儀軍的事。”爐具就在旁邊,沈瀝擡了擡胳膊,往喬幸那邊傾了傾身,“儀軍不是胡來的人,這次是因為我。”
他把上次解決西雅圖那事的前因後果簡單說了一遍,然後道:“功浩現在羁押候審,七成的可能是他在報複。另外還有三成,是裴喻琛。”
喬幸的目光動了一下:“為什麽會是裴喻琛呢?”
“功浩和裴喻琛的關系,就不用我再講了。”沈瀝道,“裴喻琛的公司當初是拉到功浩的關系才拿到天使輪的,B輪沒有功浩不一定會完蛋,沈淑梅這邊要接手卻也沒那麽容易。”
當初裴喻琛回國,看着有兩條路,一條是進沈氏集團,另一條是自己創業。進沈氏集團,必然是直接去總裁辦熟悉業務的,但裴喻琛不耐煩待在沈淑梅身邊。
創業則又是另一條思路。相對于沒有任何背景需要四處貸款拉客戶的創業者,裴喻琛在資金方面就不需要太多擔憂。功浩是他最大的投資人,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交,他跟功浩都是一根繩上的蚱蜢。他雖然順利離開西雅圖,但麻煩依舊沒有徹底解決。
解決不了麻煩,便洩憤。動不了沈瀝,就拿沈瀝的手下開刀。
喬幸聽完了,微微皺眉。她其實想問沈瀝的,也是這個,但想不到沈瀝會主動說。她問道:“是不是這事就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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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瀝道:“不,可以了結。”
談話的間隙,茶已經開了,兩個人各自喝了幾杯。茶壺放在旁邊,沈瀝往爐具的凹槽裏重新添置木炭,說道:“我真正想找你說的就是這個——我打算讓周明生,就是周希顏的父親出面。”
喬幸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半晌才問:“他憑什麽出面?”
一個冷靜理智的人,通常會被微表情出賣。比如此刻的喬幸,眨眼的頻率減慢,嘴角緊抿略顯僵硬,喉部有輕微的吞咽動作。
——她在乎。
如果自己是她完全不在意的人,又何必在乎這些呢。沈瀝有些欣慰,又有些難過。他想喬幸不必總是這樣,理智又體貼的個性,只會讓被包容的那一方越來越放肆。
他将周希顏往酒裏放ka.va的事說出來,然後道:“周明生還不知道這事,但很快就會知道了。他只有周希顏這麽一個女兒,不會坐視不管的。”
喬幸沉默了片刻,問道:“為什麽要把這些告訴我呢?”
“因為——”沈瀝看着她,“接下來至少半年的時間,我都會跟周明生走得很近。我不知道以後會傳出什麽流言,但我不希望你誤會我。”
沈瀝這樣條件的,可進不了沈氏集團的總裁辦,可能連中低層的管理都排不上號。而沈淑梅也一直以此為借口,對沈瀝是否進集團這事始終不松口。沈瀝現在和沈淑梅對着幹,完全是以卵擊石,因此沈瀝打算從周明生——沈淑梅一直想要拉攏的人下手。
喬幸想明白了這些關系,有些訝異:“你要跟沈淑梅對着幹?”
沈瀝點頭,目光波瀾不驚。
市郊野外,他只穿襯衫西褲。襯衫的胳膊卷了一半,褲子的邊角也卷至腳踝上方,有模有樣一身低調的名牌,卻渾然不在意這些,背挺肩寬腿長,氣質有別于一般做相似打扮的人——喬幸想起第一次見沈瀝,一身血跡,獵豹般的眼神,沉默、骁勇、孤獨,不計一切手段。
他想得到的,都會得到。
☆、018八卦,租房
018八卦,租房
沒過多久,喬幸就看到了沈瀝說的“流言”。
沈瀝和沈淑梅不對付,除了喬幸、張儀軍、沈淑梅的幾位心腹,沒有旁人知道。沈瀝是沈善堂的私生子,但尚未公開,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屬于小道消息。
現在,小道消息傳言的私生子沈瀝,進了周明生的公司。
國內市值前五的企業,騰訊、阿裏巴巴、百度、京東和網易,全部都是互聯網企業,電商和游戲各占一半。沈氏集團這種涉及生産制造、連鎖銷售的實業型企業,資本足夠雄厚,但在互聯網的沖擊下,并不能扭轉實體店倒閉、商場超市甚至廠房關閉的趨勢。作為電商平臺的周氏企業,就成了沈淑梅想要拉攏的對象。
電商平臺最重要的一環,是物流——也就是沈淑梅的合作重點。周明生有政府背景,物流早就是全國頂尖的了。再加上不遜京東、蘇寧的電商平臺,綜合實力是非常厲害的。
他将沈瀝招至身邊的舉動,引得行業內一衆人猜測周沈兩家是否馬上就快要合作了。
這原本只是行業內的八卦,會傳到喬幸的耳裏,甚至是更大範圍內的八卦,則因為另一件事——周明生拍了一組宣傳廣告,主角就是沈瀝。
電商平臺依托互聯網,需要在每一個節日裏抓住熱點進行營銷。不僅如此,還應該創造更多的屬于電商的節日,比如淘寶的雙十一、雙十二。相較于下半年,上半年的電商勢頭都比較溫吞。
在大多數企業将目光瞄準情人節、“520”我愛你這些日子裏時,周明生讓麾下團隊拍攝了一組當代年輕人的宣傳廣告,內容不雞湯不文藝,就是一位普通年輕上班族的日常,非常接地氣,容易引起共鳴。
而在引起共鳴的同時,也有人對視頻的主角——沈瀝進行了“扒皮”。
說沈瀝是普通上班族的話,哪個上班族能在財大念總裁班、生活起居在酒店呢。但沈瀝作為私生子的身份傳出來之後,流言一下子又變得格外複雜起來,沈家從沈善堂到沈裕意再到裴喻琛的那些八卦重新進入吃瓜群衆的視野。
八卦紛紛擾擾,流言起起伏伏,唯一不變的是廣告投放之後一堆人對沈瀝顏值的讨論。沈瀝最不像普通人的地方,就是他眼底不屑掩藏的銳意。他的這種氣場,讓廣告裏的那個朝九晚五加班到十點的上班族,也變得獨特了起來。
因為有沈瀝的提前告之,尹小飒把這些告訴喬幸的時候,喬幸特別淡定。
尹小飒在屋子裏吼着:“竟然有人說沈瀝是周明生挑選的女婿,這也太不靠譜了吧!”
喬幸坐在沙發上給兔子撸毛,漫不經心地敷衍:“嗯,是挺不靠譜的。”
其實這是吃瓜群衆最深信不疑的一個八卦。
尹小飒是個全憑第一印象先入為主的,只見過沈瀝兩次,兩次印象都特別好,所以毫無理由地肯定沈瀝就是特別好。她走到喬幸的面前,兩只手伸過去一齊戳喬幸的肩膀,可憐巴巴地說道:“這朵桃花看起來特別棒,你可別錯過了。”
操碎了老母親的心。
如果不去想交往這件事,喬幸挺喜歡跟沈瀝待在一起的。他沒有大多數男人那種侃侃而談愛顯擺眼界的習慣,在外消費的時候也沒有揮金如土,一切都是熨帖且不動聲色的。偏偏他這個人跟“不動聲色”又毫無關系,氣勢霸道,三言兩語就能讓喬幸矮三截。
那次他表明态度,只是追求者,只想成為戀人,不願意當什麽朋友。喬幸以為攝于這人的氣場,自己可能很快就會乖乖就範。但沈瀝又不再步步相逼,如今見面提也不提,偶爾一兩句意有所指的玩笑話便打住。
他提醒着喬幸,他是個追求者,但又給了喬幸足夠的遲疑退讓的空間。不管是天賦還是後天實踐,喬幸都得承認,這人是欲擒故縱的高手。
跟了周明生之後,沈瀝明顯忙了起來。
他入獄的時候,不過高中畢業。出獄之後,沈淑梅以他學歷低、跟社會脫節太久為理由,讓他安心考本科,再争取讀個研究生。對于他們來說,國內top5的學歷已屬泛泛,國外名校的碩士學歷才是該有的。
沈淑梅擺明态度的時候,理由總是格外充足的,裏子和面子都顧得到。沈瀝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跟她作對,默不作聲用兩個月的時間拿到駕照以及本科□□,然後不聲不響地考上了財大的金融研究生,并在沈裕意的介紹下進了EMBA班。
除去上課,沈瀝大部分時間都在周明生的企業裏實習。
他進的便是物流體系,而且該體系的CEO是唯一一位由周氏企業內部培養的核心高管,是周明生的心腹。
外界只當周明生看不上裴喻琛,更中意沈瀝做周家的女婿。但其實周希顏對沈瀝退避三舍,沈淑梅更是暗自恨得咬碎了牙。她觊觎良久的東西,竟然被沈瀝輕易得到了。
這天張儀軍出院,喬幸把手裏的事情解決了,打算晃過去看看。她知道沈瀝會來,沒有避讓,甚至在看到沈瀝的時候彎着眼睛打招呼。
如果因為害怕才想要逃避誰,喬幸想,現在的自己恐怕應該在某個人跡罕至的山洞裏消遣着餘生。
她害怕沈瀝的身份,可她喜歡沈瀝這個人。一個錯過了,可能再也遇不到第二個的人。
張儀軍的妻子也來了。她的身體剛剛康複,張儀軍又進了醫院,她覺得很晦氣,收拾東西的時候一直在跟張儀軍唠叨要去寺裏上香。張儀軍有點尴尬,喬幸笑道:“前幾天,我朋友也說過要去上香來着,到時候看看能不能約在一起。”
張儀軍的妻子更加理直氣壯起來。張儀軍弓腰,本來是該被呵護的病人,反而自己主動在收拾東西。
他的小腿打了鋼板,腦後毛細血管破裂造成的淤血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消除,出院之前主治醫生細細交代了一遍需要注意的事項,以及準時複診。
離開醫院之前,沈瀝忽然掏出兩張門禁卡塞給喬幸。喬幸一臉呆滞,沈瀝說道:“我跟你提過的,我在醫院附近有套房子,最近才把手續都辦妥了。平時我也不來這邊,房子拜托你幫我照看一下,你不願意住進去,幫我租出去也行。”
喬幸:“……”
突然來這麽一手,喬幸反應不及。她想要拒絕,可是沈瀝的措辭再合理不過,只說幫忙租出去,又沒說一定要找到租客,也沒說讓她住進去。
下班換衣服的時候,喬幸從白大褂的兜裏翻出這兩張門禁卡。沈瀝的強勢是無法拒絕的,但卻不會表露十分,留了可以讓喬幸回緩的餘地。
沈瀝在微信上将地址發給了喬幸,喬幸查了一下路線,的确很近,公交兩站路,步行十幾分鐘。
兩站路才不高興坐公交呢,累一天也不想步行。喬幸在醫院門口掃了一輛共享單車,吱吱呀呀地往沈瀝的公寓騎去。
她嘴上不說,別人拜托的事卻總會記在心裏。既然沈瀝那樣講了,喬幸想,怎麽都先看一下是什麽樣的房子吧,她認識的人還都是挺講究的呢。
結果到了地方,她發現一般講究的人可能租不起這裏的房子,租得起的還不如直接買。
低層高級公寓,最高七樓,一梯兩戶,室內精裝修,小區外的商店不是大牌口碑連鎖就是進口超市。喬幸刷卡進屋,屋內沒有甲醛的味道,反而有一股很好聞的淡香氣味。
她站在陽臺上往外看,對面公寓的玻璃外層是不透明的,樓下郁郁蔥蔥夾雜着繁花,不遠處屹立着籃球場游泳池健身房。喬幸默默捂臉:沈瀝你個大騙子,這種房子普通人哪裏租得起啊!
過了兩天,喬幸休假,去探望張儀軍。
他們住在離酒吧街不遠的老小區裏,房子很小,還租了一間出去。張儀軍沒受傷之前,基本天天都在酒吧街工作,妻子則一邊帶孩子一邊在家做淘寶客服。不管是下班早還是晚,張儀軍還要把當天以及第二天的發貨單對一遍。
他還得繼續養一段時間,尤其幹不了重活兒,只能在家對發貨單,處理一些被退回來的包裹。
喬幸過去的時候,張儀軍和小孩在家,老婆出去買菜了。喬幸道:“我就坐一會兒就走啊。”
“別啊,在這兒吃飯。”張儀軍道,“瀝哥也會過來的,我還沒謝過你們呢。”
提到沈瀝,喬幸就來氣。這個大騙子,把門禁卡丢她這裏之後就不管了,還真以為沒人租的房子她會主動搬進去?
快到一點的時候,沈瀝才來了。他現在既是學生黨也是上班族,雖然可以仗着身份不用太拘束,但依舊乖乖把上午半天的班給上完了才過來的。
張儀軍做飯,一條胳膊撐着拐杖,屹立在鍋竈前。妻子在旁邊打下手,戳他的腰說道:“你倒是讓一讓啊,我要把胡蘿蔔放進去!”
張儀軍“啜”地單腿起跳,往後退了一步,伸着脖子眼巴巴看着鍋裏。
廚房和客廳是連在一塊兒的,喬幸坐在客廳裏看這小夫妻倆覺得格外好玩。她對婚姻沒有迫切的心情,身邊玩得好的朋友們也大多是單身。結了婚的,有些幸福,有些不幸,她也揣度不來。
感覺到了什麽,喬幸偏頭,看到本來在跟小孩玩的沈瀝在盯着她看。兩個人的目光對上,沈瀝也沒有做賊心虛的意思,反而直直地笑了一下。
他蹲在通往卧室的窄小過道裏,面前是玩玩具車的小孩,光線暗淡,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光線有了一瞬間的明滅晃動。
這個人啊,喬幸撇過頭,很快又重新看過去,也沖他笑了一下。
☆、019小夫妻,做客
019小夫妻,做客
吃飯的時候,沈瀝提到了張儀軍以後工作的事。
人生的前十八年,他也生活在小澤那種地方,條件和張儀軍相似。而且認識張儀軍多年,了解這人什麽性格。他知道不能過多幹預張儀軍自己的事,否則張儀軍又要急赤白臉了。
但酒吧街的工作,現在多了一層隐患。
張儀軍現在有妻子和兒子,沈瀝實在擔心以後要再遇上什麽事,牽扯到無辜的人。他把心裏的考量說了出來:“你這也不算工傷,老板不給貼錢。你先把工作辭了,安心把傷養好,之後我再給你介紹一份清閑的。”
張儀軍挺不屑的:“清閑的能賺幾個錢啊。”
他才二十多歲,文化不高,但還不想就這麽混日子。
沈瀝道:“那行吧,到時候你挑你想幹的。”
他說得自信十足,仿佛已經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手底下.體系衆多,什麽人才都能容納。喬幸忍不住生出點促狹心思,說道:“你不是才給周明生打工麽,還犧牲色相了。”
沈瀝:“……”
張儀軍小夫妻倆倒是齊齊笑了起來,那妻子說道:“我昨天在超市結賬,還看到廣告了呢,拍得挺帥的。聽說周明生要招你當女婿,是不是真的呀?”
後一句來得猝不及防,張儀軍的太陽穴鼓鼓地跳。他現在是知道沈瀝在追喬幸的,雖然不理解但也沒說什麽。本來他不知道沈瀝跟喬幸進展到什麽程度,但看最近的情況,感覺挺有希望的。
他想阻止妻子再說下去,喬幸倒是眯着眼笑道:“周明生身強體健,十年內應該都不着急是否後繼有人這事。不過未雨綢缪是這些人慣常的做法,提前招個合意的女婿,親自培養,也挺不錯的。”
道理甚是明白,偏偏語氣和神态都促狹得要死,讓人恨不得拍她幾下才解氣。沈瀝定定看着她,也不生氣,慢條斯理地回道:“培養一個高級人才需要花費的財力以及承擔的風險是非常大的。周明生已經培養了一個CEO,又把我放在這個CEO的手底下,如果是真的要拉攏我,那就不會這麽做了。”
喬幸神色微凝。
如果周明生真的是器重沈瀝,把沈瀝放在CEO的手底下,是不言而喻的以下克上,簡直是在逼CEO心生芥蒂,最嚴重的後果就是背叛出走。
不管沈瀝進入周氏企業的原因和目的是什麽,外人看來都是好的。沈瀝這番話,不僅僅是撇清周明生招婿的謠言,也點清楚他跟周明生是因為交易而存在的合作關系。而這番交易,喬幸是心知肚明的。
喬幸是聰明的,能夠看明白局勢。但她到底沒有城府,此刻才明白沈瀝所處的境地并不樂觀。但沈瀝說得那麽平靜,甚至是悠哉的,仿佛只是在包容她的促狹,并再一次表明自己的心意和立場。
這個人啊,啧,說他心黑又特別坦蕩,說他誠懇又處處是心機,真不虧是沈家人。
吃過飯,又聊了一會兒,喬幸表示要回去了。沈瀝也站起來,說道:“我送你。”
老小區沒有電梯,樓道裏幽幽暗暗的,大白天裏也蒙了一層灰。沈瀝走在前面,和喬幸只隔兩步臺階,頭頂發旋處有一縷頭發微微翹着,随着他下樓的動作晃動着。下樓梯是傾斜水平線,那縷頭發正巧在喬幸的視線中央。
喬幸一直看着那縷頭發,感覺心裏面安安靜靜的,她很少從別人那裏得到這種安靜。走到一樓,走出公寓大門,視線一下子明亮了起來。喬幸擡着頭,午後的碎金光芒,已經看不見那縷頭發了,目光對上沈瀝那雙漆黑的眼睛。
沈瀝問:“你去哪?”
喬幸道:“圖書館。”
沈瀝晃着車鑰匙:“你的論文不是寫好了嗎?”
“我去借兩本書看看。”論文的确寫好了,還收到了發表通知,是喬幸自己分享在朋友圈的。她說道:“我們一年兩篇SCI的硬性要求,不然要扣獎金也沒資格評職稱。”
沈瀝道:“那你除了工作,就不幹別的了?”
喬幸嗅到了陰謀的氣息,岔開話題:“那你今天是沒事啊?”
她微微眯起眼,面龐白淨,瞳仁泛着剔透的褐色,自己察覺不到的警惕和狡黠。沈瀝卻特別喜歡,克制着不去輕吻她的臉,而是撇過頭。
“我沒事,陪你去圖書館吧。”轉身打開副駕的車門,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喬幸現在已經做不到跟沈瀝泾渭分明了。
她和旁人結識,建立長久的關系,基本都是因為固定的生活步伐。認識裴喻琛,是因為小時候做了鄰居。認識尹小飒,是因為大學同班又同寝。認識李硯之,是因為都在同協醫院骨外科。每一個可以長久相處的關系,都有客觀的不可逆的外界因素,以及彼此之間氣場的相合。
但沈瀝不是。
他的身份,只會讓喬幸在第一時間選擇遠離。而他這個人,喬幸又感覺到了一種複雜。她偶爾會沉浸在探索這種複雜的情緒裏,就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崇拜着殺人如麻卻小心呵護一朵花的俠客那樣。但喬幸知道,自己并不年幼天真,也不向往冒險。
但她偏偏被吸引了。
這個人自己主動走到她的面前,帶着壓迫的氣勢,似是故人一般的熨帖。不管是強硬還是溫柔,分寸都拿捏得讓人拒絕不了。
兩個人在圖書館的借閱區流連着,環境安靜,他們也不說話,彼此用眼神和手勢交流。喬幸想借的,無非就是醫學相關的學術著作。她拿起一本家庭醫療科普書,指着作者名字沖沈瀝劃拉了幾下。
沈瀝的目光移向那個名字,走過來低頭傾身,喬幸不由将一只手攏在嘴邊,發出氣聲:“我同學寫的。”
沈瀝也用氣聲問她:“你為什麽不寫?”
喬幸回道:“她不上班,專門搞科普呢。”
沈瀝又問:“你為什麽不搞?”
喬幸不說話了,轉身将書放回原位。往前走了兩步,看到頂層有一本骨科大佬的最新專著,踮腳去拿,沒碰到。扭頭要找梯架,沈瀝已經走過去,直接将那本書拿了下來。
他卻不是一直盯着喬幸看,自己在社科和金融的書架前挑選着。神情認真,完全不是在裝模作樣。喬幸想起來,這個人在跟社會脫節十年之後,僅用兩個月的時間就拿到本科學歷證明,以及半年的時間考上重點大學的研究生。沈家人的腦子,一向很好用。
辦好借書手續,兩個人在圖書館的奶茶店裏坐下,各自點了杯鮮榨果汁。沈瀝又問了一遍:“你為什麽一定要當醫生呢。”
喬幸看着他,他的神情裏沒有冒犯。
每個人,幾乎認識喬幸的每個人都知道她學醫的理由。為了這個理由,她克服了很多困難,最終走到現在。有些可笑,卻也無法後悔。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我不當醫生,還會當什麽?”
沈瀝不假思索:“畫家,設計師。”
喬幸微微一愣,随即哂然自嘲:“你從哪兒聽來的,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她這時反應過來,沈瀝想要的答案并不是裴喻琛,而是要問一個變更人生夢想的理由。十六歲的決定那樣愚蠢,可是十六歲又是那樣孤獨。那時自己對裴喻琛那般依賴,甚至是依附。裴喻琛要她的命,她可能都會給,只要他并沒有随意踐踏抛棄自己。
喬幸思索了一下,說道:“骨外科的局限的确比較明顯,我當初主觀忽視了所有的不利條件,的确是考慮不周全。但我從第一次科室輪轉開始,就比較能适應醫院的氛圍,這麽多年了也喜歡上了。所以——為什麽學醫,理由已經不重要了。”
那時她沒有深思沈瀝問這些的原因,反應過來沈瀝的用心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那天的話題也很快就換了一個,兩個人淺淺淡淡地聊着,黃昏肆意之時才離開。
原本沈瀝還想請喬幸一起吃晚飯,但喬幸收到尹小飒的短信,微微挑着眉毛說道:“要不要請我的朋友一起吃飯?”
沈瀝道:“還不熟,以後有機會了再請。”
喬幸道:“多吃幾頓不是就會熟悉了麽。”
沈瀝看着她:“跟你都沒吃熟,為什麽要先跟你的朋友吃熟,她明顯比你自來熟多了。”
喬幸:“……”
啧,還挺有原則的。
以及,這委屈的小眼神是怎麽回事。
沈瀝将喬幸送到尹小飒公寓的小區外面。他原本想直接開進去的,但喬幸說道:“就這裏停吧,我要幫小飒買點東西。”
“買什麽,我陪你。”他不放過任何一點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機會,也不等喬幸回答,人已經下了車。
買好酸奶,沈瀝又有借口送喬幸到公寓樓下。喬幸一直在笑,不由自主地上揚嘴角的笑,不需要發出聲音。
那時公寓樓下停了一輛車,價格不菲。喬幸覺得奇怪,就多看了一眼。她沖沈瀝擺擺手,轉身進電梯。再開門,走到公寓門口,裴喻琛站在那裏。
喬幸這才反應過來樓下的車是誰的。
裴喻琛還是裴喻琛,只是精氣神還沒從西雅圖那事裏走出來,整個人有些郁郁的,眼底還有不忿。他的神色顯得有些悲傷,說道:“你果然跟沈瀝在一起了。”
喬幸不看他的眼睛,說道:“這不是我的房子,我以為你不會做這麽過分的事。”
裴喻琛道:“我找不到你。”
喬幸:“我們兩不相欠。”
“我們怎麽可能兩不相欠!”裴喻琛往前邁了一步,喬幸下意識往後退。這動作刺得裴喻琛的胸口突然發悶,不管不顧地拽住喬幸的手臂。
喬幸低頭就咬,裴喻琛吃痛松開。喬幸眼裏憋着淚,說道:“裴喻琛你看不出來嗎,我說分手就是真的分手,我沒空跟你玩分分合合的把戲!”
過去的喬幸有不顧一切為他獻身的勇氣,但此刻的喬幸卻是不顧一切的要跟他一刀兩斷。這是陌生的喬幸,是裴喻琛不願意承認的喬幸。他再次抓住喬幸的手,任喬幸怎麽甩都不放開,喘着氣說道:“喬喬,我們聊聊——我們必須聊聊!”
“我們沒什麽好聊的!”
裴喻琛不聽,拉着喬幸鑽進電梯裏,出了公寓直接把喬幸塞進車的副駕裏。他攥着安全帶,替喬幸戴好之後按着喬幸的肩膀,眼睛裏迸發着一種難以控制的光芒。
還不是窮途末路,但他已經覺得自己瘋了。
☆、020攀岩室,瘋子
020攀岩室,瘋子
裴喻琛的人生是順遂的。
沈淑梅的獨子,要什麽有什麽,沒人敢甩臉色給他看。十幾歲時對喬幸心動,毫無芥蒂的關懷,換取的是喬幸的主動表白和十年陪伴。他從來沒有想過喬幸會離開自己,沒有大哭大鬧,沒有半句廢話,簡單一句分手就消失得徹底。
身邊所有的兄弟都說,女人很好哄,甜言蜜語搭配首飾包包,就能讓女人對自己死心塌地。裴喻琛從來不曾是此中高手,只覺得好哄的周希顏特別麻煩,而喬幸更是哄不起來。但不管怎麽鬧,周希顏很快就忘記所有的隔閡乖乖過來,喬幸卻沒有。
他感覺到了一種憤怒,起初尚且有自信喬幸說的是氣話,幾個月過去了漸漸恐懼起來,似乎喬幸真的不打算回到他身邊。
夜幕還在緩緩降落,朦朦胧胧的灰,明亮的燈火卻尚未璀璨。裴喻琛的車速極快,飛快略過大街。喬幸坐在副駕上,渾身僵硬。裴喻琛雖然嬌慣任性,但很少在為人處事上有什麽出格,今天真是瘋了。
她說道:“裴喻琛我們已經沒有……”
裴喻琛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盤:“叫我阿琛!”
喬幸不說話了。
她沒有和人撕破臉的經驗,自身性格也無法做到這一步。心裏面有些不安,卻又不敢再激怒裴喻琛。開到一處室內攀岩館,裴喻琛停了下來。喬幸默默松了一口氣,這裏她來過幾次,還算熟悉。
室內攀岩的難度對裴喻琛來說并不大,也就是平時沒太多閑暇又想玩的時候消遣一下。他拉着喬幸進入室內,動作有些粗魯地讓喬幸換上攀岩裝備,自己則只穿了一雙攀岩鞋,然後拉着喬幸開始攀岩。
喬幸試圖推開他:“你瘋了嗎,護膝腰帶繩子呢!”
裴喻琛卻不聽她講什麽,伸着手腳直接攀上岩塊。岩館裏不知道有沒有工作人員,喬幸喊了幾聲,只有空蕩蕩的回音。室內攀岩有一定的危險,但對于裴喻琛這種老手來說,輕松幾個來回都不在話下。但不管如何熟練,防護措施永遠都是需要做的。
喬幸深吸一口氣,站在下面看着裴喻琛,有些恍惚。
她一直都很了解裴喻琛,不喜歡拘束,自由自在到一種任性胡為的地步。但過去她從不曾指責過什麽,因為她也不喜歡拘束,并且也知道裴喻琛至少做事還有底線和尺度。所以,她只陪着,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兩個人都死了,從山上摔下來,被激流卷走。知道死的時候身邊還有愛人,多少是一件幸事吧。
但現在喬幸毫無這樣的念頭。
裴喻琛很快察覺到喬幸的沉默,停在原地,回頭俯視着她,目光憤怒又悲傷,說道:“是你說的,我摔到渾身的骨頭都碎成一塊一塊的,也能拼好了恢複完整。”
裴喻琛開始細數過往的一切,聽在喬幸耳裏,字字錐心。她忍不住打斷,聲音低沉又嘶厲:“是,我承諾過太多事了,成為你的個人醫生,想方設法哄你開心,我沒要你為我做什麽,我一直想的是能為你做什麽,可是——裴喻琛,你和你媽媽連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給我,你憑什麽還來指責我?”
“那是她的意思!我根本沒打算跟周希顏結婚!”裴喻琛吼道,“可是你為什麽要跟沈瀝攪和在一起!你知道沈瀝對我做什麽了嗎?我自己的公司完了,我得去沈氏集團,我只能選擇跟周希顏結婚了!沈瀝那個雜種,心黑得很——”
“夠了。”喬幸冷冷地打斷,“我不在意你跟誰結婚,那也是你自己的選擇。”
她伸手就要解腰帶,裴喻琛忽然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松開雙手,整個人往下墜去。喬幸擡頭,尚未看清只感覺一團東西向着自己而來,她下意識地沖過去想要拽住。
不到兩米的高度,但裴喻琛有一百多斤,再加上下墜速度,直接将喬幸帶翻在地。幸好下面就是沙坑和防護墊,喬幸只感覺下墜的力量撞在身上扯到了渾身的肌肉。
她在防護墊上睜開眼,裴喻琛近在咫尺。本來是她摟着他的,現在卻像是他摟着她一樣,很親密的距離,喬幸甚是感受到了裴喻琛眼底的狂喜。
她伸手推,裴喻琛卻反而一把抱住她的腰,在她的耳邊親昵地說道:“我就知道你只是做樣子,跟以前一樣,假裝自己什麽都不在乎。”
他親吻着喬幸的臉頰,往嘴唇的地方探索過去。喬幸擡臂用肘部狠狠往他的下颚骨撞去,撞得裴喻琛的牙齒咬到了舌頭,疼得往旁邊縮。喬幸順勢往另一邊滾去,快速地站了起來。
憤怒沒有盡頭,掠奪了喬幸所有的情緒。她盯着裴喻琛,眼眶發酸,咬牙大聲道:“我是假裝,一直都在裝,裝大度體貼裝溫柔耐心裝什麽都不在乎,你都知道!但你知道麽,裝着裝着,我都當真了,我早就什麽都不在乎了。”
她不管不顧地将身上所有的防護工具全部扔到旁邊,拿起摔在地上的手機,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室內攀岩館。走向街道的瞬間,眼淚撲簌撲簌成行地落,喬幸一輩子都沒想到有一天會絕望到這種地步。
她以為沒有比十六歲更絕望的事了。
初夏的夜晚又悶又黏,喬幸止不住眼淚,幹脆穿過路邊休閑公園,在無人也無燈的角落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靜靜地等着自己哭完。剛坐下沒多久,就哭不出來了。喬幸擡頭看着沒有星星的夜空,自嘲地想,對啊就是裝,裝着裝着就是真的了,你看哭都只是按秒來算的,反正沒人疼。
手機忽然響了,是沈瀝。
喬幸看着屏幕上的兩個字,感覺眼淚又快湧出來了。她沒有接,等着鈴聲自動停止。但顯然沈瀝不是一個會輕易放棄的人,他在幾次無法打通之後,又發過來短信,讓喬幸接電話。
喬幸撇過頭,不看。
鈴聲依然锲而不舍地響着。
喬幸只好妥協,接通了。她已經想好了怎麽搪塞不接電話的理由,但電話那頭的沈瀝卻沒有問,開口便是:“你在哪裏?”
“我在……”喬幸遲疑了一下,沈瀝立刻說道:“嗯,你不在家,在哪裏。”
她說了公園的名字,電話裏頭傳來引擎的聲音,沈瀝說道:“別挂電話,我很快就到。”
就好像喬幸是在等他一樣。
電話沒挂斷,兩個人也不說話,偶爾聽見對方溜進去的呼吸聲。喬幸覺得有點悶,他怎麽什麽都不問。偶爾傳來車鳴聲,這人越過人海越過車流,奔赴而來。喬幸放棄了掩飾,束手就擒。
沈瀝很快就到了。喬幸走到馬路上,沈瀝的車就停在路邊。路燈昏黃,沈瀝低頭看着喬幸,忽然傾身,伸手蹭了蹭喬幸的臉頰。喬幸正要躲開,沈瀝忽然道:“這裏怎麽回事?”
摔倒的時候蹭破了一點皮,又被眼淚洇濕,泛着紅。
喬幸的兩條胳膊被裴喻琛那麽砸了一下,早就脫力了。這會兒沈瀝檢查她露在外面的皮膚,拽住胳膊的時候察覺了異樣,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