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何一處細微的表情。他看到喬幸的目光閃爍了好幾下,然後垂向一側,嘴角肌肉僵硬。他的目光便也微微閃爍了一下,繼續說道:“裴喻琛沒事,人已經回來了。不過他的公司跟功浩有關系,現在估計麻煩很大……”
喬幸忍不住打斷:“不要再講了。”
沈瀝看着她。
和裴喻琛分手的真正原因,喬幸只跟尹小飒說過。她看了沈瀝一眼,說道:“誰都知道我跟裴喻琛的關系,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不想知道他的事,一點點都不想知道。”
被欺騙十年的心情,足夠抵消掉一切。
服務員上菜,喬幸便沒有再說話。食物的味道很好,但氣氛卻稍微壓制着食欲。沈瀝沒道歉,喬幸也不在意,以為這個話題多少算過去了,但沈瀝忽然又說道:“你不想知道裴喻琛的事,但你卻因為裴喻琛拒絕我。”
喬幸瞪眼:“換你你不會?”
“不會。”
“……”
喬幸想起這次見面打算說的事,于是道:“沈瀝,你不知道我的情況。我在十六歲之後,和裴喻琛一家的關系比我媽媽還要親。我曾經……一度以為,我是幸運的。但我其實一點都不幸運,甚至很蠢——我們認識幾個月,見面次數不多。你說你喜歡我,要我怎麽相信呢,我沒有這樣的運氣。”
隔着小小的餐桌,沈瀝微微傾身,說道:“喬幸,你考慮的這些,完全沒有必要。”
喬幸擡頭。
觸手可及的距離,沈瀝的目光透亮。
他說道:“我喜歡你,追求你,目的是打動你,讓你愛上我。你不敢接受我,不是因為讨厭我,而是因為我的身份。除去這一點,你對我是什麽感覺呢,你問過你自己嗎?”
喬幸沉默。
沈瀝又道:“我們認識幾個月,接觸得也不多。你不接受,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要着急拒絕我,不要用‘你沒有這種運氣’、‘我姓沈’這種理由拒絕我。我希望你真正拒絕我的理由只有一個,你對我沒有感覺——雖然這個理由會讓我難過,但我只能接受你這樣拒絕我。現在你告訴我,你對我沒有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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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幸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臉頰微微燒了起來。
沈瀝看到了答案,目光變得柔軟了。
喬幸的家庭複雜,從未告訴過別人,但她今天竟然說了。沈瀝知道她的為難,一直都知道。他說道:“我只是想要你也喜歡我,而不是……因為我所做的一切而感動,然後才選擇跟我在一起。”
愣了幾秒,喬幸依稀想到了什麽,表情怔然。
沈瀝繼續道:“我的付出僅僅是我的付出,是希望你高興,而不是要你平等回贈。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覺得不自在,一點點都不需要。”
他說得這樣平靜,喬幸的心裏卻已是一片柔軟。
所有的心事都被說中了。
吃完晚飯,沈瀝直接送喬幸回去。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怎麽說話,喬幸一直低頭給尹小飒發微信。
她太早和裴喻琛在一起,不知道別人是怎麽談戀愛的。這些年裏,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別的追求者,但沒有一個人像沈瀝這樣。
付出總想要回報的吧,否則又會有多少人選擇付出呢。
在玄關處換鞋的時候,兔子先撞了過來,然後是尹小飒擋在了喬幸的面前,一臉八卦:“快跟我講講你的追求者,我好奇死了!”
她的居家裝束永遠都特別可愛,這會兒因為想洗臉,頭發用一只帶着兔耳朵的發箍箍了起來,仰着腦袋看喬幸。
喬幸一把抱起腳邊的兔子,把今天跟沈瀝說的話告訴給了尹小飒。
“這人手段好高啊。”尹小飒目瞪口呆,“告訴你他喜歡你,但只接受你用‘不喜歡他’這唯一一個理由去拒絕。這話說的,好像別的那些因為異地、家庭才分手的人,都不是真愛一樣。”
尹小飒蹦到喬幸的面前,“你怎麽想的啊,什麽感覺?”
喬幸癱在沙發上,大腦已經停止了運轉,整個人暈乎乎的。
她沒有遇到過沈瀝這樣的人,從來都沒有過。沈瀝求取的只有一樣,別的任何借口都不接受。可是阻擋喬幸回應的,恰巧就是這個“別的”。
她伸手抓住尹小飒的睡衣衣角,尹小飒直接蹲在沙發前,兩個人面對着面。喬幸說道:“我還沒告訴你,沈瀝是沈家的私生子……裴喻琛他們家的那個沈家。”
尹小飒呆了呆,無語了。
喬幸爬起來回房間拿電腦,尹小飒越發無語:“喬妹你夠了啊,剛被人這麽強勢地表白了,你不糾結糾結,竟然還能有心情寫論文。”
電腦開機,喬幸輕車熟路地打開資料夾,說道:“糾結個屁啊,難不成讓沈瀝改姓?”
尹小飒還沒八卦完,拎着兔子趴到喬幸的面前,說道:“說真的,你既然有想法,那就答應了呗。你想啊,裴喻琛姓裴,姓沈的可是沈瀝。你跟沈瀝交往,添堵的又不是你。”
“啧。”喬幸瞥了尹小飒一眼,然後把兔子撈進自己的懷裏,“亂講話,教壞咱兒子。”
這一晚,喬幸工作效率極其低下,沒寫幾個字反倒删了不少。洗完澡睡覺,卻遲遲睡不着,腦海裏翻來覆去全是和沈瀝有關的畫面。害怕的情緒始終都是存在的,但與此同時,還有另一種情緒。
被沈瀝吸引的情緒。
她想去解開沈瀝身上的謎團,想要認識這個人不曾向自己展示的另一面。害怕,忐忑,甚至是期待,她從未在另一個身上擁有這些複雜的感覺。
☆、015酒吧,停車場
015酒吧,停車場
沈瀝把話說到這種程度,之後再做什麽就顯得明目張膽了一些。
他很少發文字信息,都是直接打電話的。畢竟住過醫院,對喬幸的工作安排比較了解。早上喬幸還沒交班的時候,他會打電話問這一天的安排,有沒有手術之類,繁忙的時候則不會打擾。
骨外科的手術,在生命安全方面相對來說沒什麽大問題,但就是累。要擡病人,要用電鑽,喬幸在體能上的确比男性要吃虧一些。
沈瀝問得并不是很詳細,減少了突兀感。當然即便是問得很詳細,喬幸也不會全部說的。下手術臺之後,喬幸就會看到辦公桌上放着外賣,幾份甜點,咖啡或者乳酸飲料。喬幸托腮想了半天,似乎意識到自己在沈瀝的面前就喝過這兩種飲料。
益菌多甜酒不是飲料啦,喬幸拿起雪媚娘咬了一大口。
這天周六,喬幸毫無意外在加班。一位病人的家屬拖着她問了很多問題,耽誤了手頭的事,喬幸只得在下班之後還留在辦公室。
今天不是李硯之的夜班,但他也一直沒走,路過喬幸的時候問要不要一起來份泡面。喬幸的電話忽然響了,是尹小飒。
“有人約啦。”喬幸沖李硯之晃了晃手機,“要不要一塊兒出去吃一頓啊,讓你了解一下泡面之外的人生是什麽味道的。”
李硯之微微俯身,盯着喬幸道:“你最近怎麽回事……”
喬幸:“什麽怎麽回事?”
李硯之:“變得有點……無法形容。”
喬幸:“哪方面的變化,我幫你形容。”
李硯之:“聲音、神态……都跟之前有點不一樣了。話說你以前也有談男朋友的啊,怎麽從來沒有這種,怎麽說呢,這種聲音裏面冒香槟泡泡的感覺。”
喬幸:“……”
臉忽然紅了,連忙低頭接電話。
尹小飒今天的聚餐,人員全是工作夥伴。男性有點多,而且有幾個喜歡給女生灌酒。尹小飒說自己要開車,這些人依舊要她喝酒,表示可以叫代駕,甚至指定誰送她回去。不只是同事,還有更不能撕破臉的合作方。尹小飒留了個心眼,讓喬幸過來帶她回去。
喬幸看了一眼時間,收拾東西離開醫院。
尹小飒聚餐的地方離酒吧街不遠,喬幸過去的時候,果然一群人已經轉移到了酒吧。
喬幸原本想,所有人都不認識,直接拉着尹小飒走就可以了。但摸到地方之後才發現,那群人裏竟然還有個眼熟的。
幾個月之前,尹小飒千挑萬選出來跟喬幸相親的那位。
喬幸沖他打了聲招呼,正想戲谑一下怎麽不給尹小飒擋酒,忽然注意到他旁邊還有另一位女生。在喬幸叫出那人名字的時候,女生警惕地瞥了喬幸一眼,忽然伸手把那人面前的酒杯搶走,将自己的喝了一半的綠茶遞過去,說着:“你別再喝了。”
喬幸快速反應過來,心裏覺得奇怪,但沒說什麽,略微客氣了兩句,便拉着尹小飒走人。
尹小飒的車停在地下停車場,酒吧街的最外面。她的酒量比喬幸好一點,這會兒雖然沒太醉,但臉頰已經紅撲撲的了,遇到花壇就跳上去,不死心地沖喬幸嘿嘿笑:“我比你高。”
那位男士追過尹小飒,喬幸知道,但怎麽突然間就跟另一個女生談上了?她走在尹小飒旁邊,一邊留意着尹小飒的腳下一邊說道:“那個人跟他女朋友什麽時候在一塊的啊?”
“我哪兒知道啊。”尹小飒一步跨過灌木綠植斜逸出來的樹枝,動作大大咧咧,看得喬幸心頭一跳,這丫頭不是沒喝醉麽。“就那次約你之後,隔了半個月他還單身呢,還經常找我呢,突然就說有女朋友了。”
尹小飒看起來并不上心,就是略微驚訝對方找女朋友的速度,畢竟之前看起來毫無征兆。她說道:“那女生就是我們公司的啦。”
喬幸聽明白了,有些無語。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同時追了好幾個女生,但顯然在尹小飒沒給回應的時候,立刻換了個目标。好在尹小飒只誇過這人條件不錯,別的都不動心,不然得堵心死。
喬幸忽然想起那天沈瀝說的話,那麽直白那麽坦然地表示就是在追求她,不為別的就為讓她喜歡自己,所有的付出都不必計較。
兩個人終于到了停車場,尹小飒乖覺地掏出車鑰匙遞給喬幸。她上了副駕,把包扔到旁邊,高跟鞋也脫掉了,喬幸坐在駕駛位上靜靜看她折騰。
尹小飒開了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折騰了半天終于準備扣安全帶了。她扣了半天,沒扣好,喬幸俯身過去幫忙。尹小飒忽然拍了拍喬幸的腦袋,噴出一口帶着酒氣的“噓”,身後傳來輕微的鈍器擊打的悶響。
喬幸扭頭,視線被立柱擋住一半,不遠處在群毆。
停車場的燈光慘白,視線裏有四個人,三個人的手上都拿着棍子,合力起來揍第四個人。揍得特別狠,喬幸這邊都能聽到鈍器落在皮肉上的聲音。
尹小飒看得心驚肉跳,酒醒了一半,忍不住拉着喬幸,聲音都變輕了:“好像往我們這邊過來了,我們要不要立刻走啊?”
如果立刻發動引擎,想置身事外地離開當然可以。但是她們停車的地方,到出口需要拐幾個方向,速度根本提不上去。如果這幾個人是想要滅口,攔下她們倆基本沒問題。
挨揍的那個人顯然已經沒太多還手的能力了,雖然一直想要逃,但根本跑不起來。另外三個也不攔着,就步步跟着他,踹兩腳或者給一棍,那人就得在地上滾一圈。
繞過立柱就到喬幸這邊了。
喬幸問:“車上的毯子放在哪兒?”
“後座。”尹小飒要動,喬幸把她按住,然後快速轉身把後座上的一堆毛毯抓住,抽了過來。
外面的燈光太亮了,從擋風玻璃裏就能清楚看到車內是否有人。喬幸拽着尹小飒蹲在車座前面的空檔裏,用深色的毛毯蓋住兩個人。
尹小飒擠在角落裏,抓着手機卻打不了字。喬幸讓她別緊張,低聲說道:“他們拿的是棒球棍。那個人一直護着自己的腦袋,顯然腦袋上遭到了擊打,可能會留下比較嚴重的腦震蕩後遺症。”
尹小飒快哭了:“那這個人要是死了,是不是怪我們報警不夠及時啊。”
她努力抓着手機,在信息欄裏輸入停車場地址。喬幸沒辦法看她的動作,只能從毛毯的縫隙裏觀察着車外鬥毆的動靜,繼續說道:“那個人支撐身體的重心在右腿上,左腿應該是骨折了,而且是小腿骨折,腳掌無法落地。不知道胸口有沒有遭到擊打,目前看來不會有生命危險——”
那人原本靠着立柱,再次被一腳踹得倒在地上,五官暴露在了喬幸的視線裏。半邊臉頰明顯腫了起來,喬幸一眼認出是張儀軍。
她忽然也有些緊張了。
張儀軍這一下摔得特別狠,尹小飒的報警短信發完了他還沒爬起來。一個人蹲在他的旁邊,一把扯起頭發,也不知道說了什麽,換了張儀軍頭部的一次撞擊。那人躲閃不及,身體往後跌去。他很快就站起來了,從兜裏掏出一把□□,走到張儀軍面前。
“啊——”
一聲慘叫。
喬幸連忙低頭,快速地掏出自己的手機,給沈瀝發短信。尹小飒小聲道:“這是不是……有生命危險了?”
“快叫120。”喬幸一段一段給沈瀝發消息,連發了七八條,忽然想起什麽,擡頭找角落裏的攝像頭。她的視線範圍有限,看不到有沒有可以拍到這邊的攝像頭。
她把手機靜音,有點想錄像,尹小飒在毛毯底下一把抓住:“求求你了,喬喬,我害怕。”
喬幸沒敢再動,狹小的視線裏那群人依舊沒走。張儀軍還躺在地上,身下已經有血了,胸膛的起伏很明顯。
時間一下子變得格外緩慢,像透紅的鐵水在煎熬着人心。忽然嘩啦湧進來一群雜亂而急速的腳步聲,那幾個人愣了一下,立刻掉頭往另一邊跑。喬幸推開車門,跑到躺着的張儀軍身邊。
她一邊檢查傷口一邊做急救,對靠攏過來的警察自報家門:“我是同協醫院的骨外科主治醫生,報警短信是我朋友發的。”
尹小飒也出來了,蹲在車門旁邊緩神。她的外科操作丢得七七八八,好在急救知識還殘留一點,默默走過去幫忙。警察都跑去抓人了,剩下一個也在和喬幸一起急救。
那一刀刺中腹部,但沒有傷到內髒。張儀軍還有意識,認出了喬幸,死死抓住喬幸的手腕要說些什麽。喬幸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也沒心思去聽,說道:“你還沒死,省點力氣!”
聲音有點急躁,警察不由看了她一眼。
沈瀝和救護車是前後腳到的。
打120的時候,喬幸估摸着來的不是同協就是人一。車子剛到,她就認出來急診科的同事,立刻招呼着把張儀軍擡上車。沈瀝是自己開車過來的,出事了停車場暫時封住,他的車停在外面。喬幸向他簡單說了一下張儀軍的情況,然後道:“你帶我朋友一起去醫院,回頭再細說。”
人還沒全部抓到,尹小飒的車暫時留在停車場。她上了沈瀝的車,坐下來的時候發現全身沒力,掌心腦門上都是汗。沈瀝遞過來紙巾,她說了聲謝謝。
沈瀝緊緊跟在急救車後面,一聲不吭。尹小飒緩過來了,這才發現見過沈瀝。她還不知道傷者是沈瀝的朋友,以為他是擔心喬幸的安危,說道:“喬喬很厲害的,你不用擔心。我們以前還不知道手術刀長什麽樣的時候,喬喬就已經會縫合了。實習的時候,老師就誇她很冷靜,特別适合心外那些突發情況比較多的科室,不過喬喬就認定了骨外科。”
說到最後一句,尹小飒忽然想到喬幸當初堅定不移選擇骨外科是為了裴喻琛。她默默扭頭,看向另一側的窗外,咬唇在心裏吐槽自己:“你是蠢的麽。”
“我知道,我知道她很好。”沈瀝忽然說道,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前方的急救車,喬幸在裏面。“今天的事,謝謝你們。”
☆、016醫院,急診
016醫院,急診
喬幸跟着一起進了急救室。
夜班人手不夠,也沒人理沈瀝和尹小飒,兩個人直接就在外面等着。
沈瀝的面色看着還比較正常,就是眼裏的狠戾怎麽都沒壓住,氣場如暴雨将來,低沉又壓迫。尹小飒已經徹底酒醒,又累又高度緊張,再看到沈瀝這個樣子有點害怕,默默坐在角落裏的金屬椅上。
她有點後悔今天出來喝酒,如果撞上那就真的麻煩了。一個人忏悔了半天,身體被疲倦籠罩着,快要睡着了。忽然聽到聲音,尹小飒睜開眼,看到李硯之站在面前。
“沒潔癖的話,可以去值班室睡一會兒,那兒有床。”
“我不困!”
尹小飒立刻端正坐好,掃了一眼李硯之。李硯之今天不值班,但在醫院逗留到很晚,原本打算回去的,聽說有120急診,就暫時沒走。他沒想到從急救車上跳下來的是喬幸,過去幫了一下忙。
這會兒見尹小飒一臉疲倦,妝都有點花了,他想說點什麽。才不過一句話,尹小飒便如臨大敵,眼睛都瞪圓了,像只受驚的兔子。李硯之無語又有點想笑,最終忍住,跟來了解情況的警察聊了起來。
跑了一個,其他人都抓住了,是否算聚衆持械鬥毆要看張儀軍的傷勢,因此警察先來醫院這邊了解情況。喬幸還在裏頭沒出來,警察只好先找尹小飒。尹小飒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況,有點緊張,旁邊還站着李硯之,更緊張了。
沈瀝往這邊看了一眼,半晌走過來說道:“太晚了,能不能明天再談。”
警察點了點頭,卻沒有走,坐在尹小飒旁邊等着張儀軍的消息。尹小飒被三個不熟悉的大男人圍繞着,越發緊張,縮手縮腳挺直了背。李硯之瞥了她一眼,說道:“你跟我來。”
尹小飒站起來走了一段路,然後反應過來自己幹嘛要這麽聽話。她卻不敢問,忐忑地跟着李硯之到了值班室。
李硯之推開一扇小小的門,回頭看着尹小飒:“這床你要不想睡,可以椅子上靠一會兒。”又從椅子上拿起一只抱枕,“這是喬幸的,你可以當枕頭。喬幸出來了,我再叫你。”
尹小飒察覺不到困意,就是覺得虛脫,驚吓之後的虛脫。值班室這會兒沒有人,她卻想旁邊有個人陪着,不敢跟李硯之提,目光期期艾艾。
李硯之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轉身出去了。尹小飒撿了個順眼的地方坐下,腦袋擱在抱枕上發呆。沒一會兒,李硯之又進來了,尹小飒跟受驚的兔子似的跳了起來。
李硯之有點想笑,忍住了,把手裏一盒舒筋活血貼遞過去,說道:“知道貼哪兒吧。”
尹小飒點點頭,背對着李硯之脫掉細帶高跟鞋,先在腳底貼了兩張,又在小腿關節貼了兩張,站起來要貼肩膀,有些不方便,于是扭頭找鏡子。值班室怎麽可能有鏡子,李硯之看出尹小飒的想法,站起來替她弄。
尹小飒整個人都繃直了。
她對李硯之的害怕是條件反射的。哪怕是給她創造條件休息并且送上舒筋活血貼的李硯之,尹小飒依然有點害怕,因為她覺得李硯之這麽做,純粹是覺得她坐在急診室外像個傻瓜。
李硯之到底是個醫生,什麽樣的病人情緒沒碰到過呢,也沒在意,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藥貼,連碰都沒碰尹小飒就貼上去了。他能感覺到尹小飒對他的抵觸情緒,但他不在意,留下一句“你先休息一會兒”就離開了值班室。
張儀軍被送去ICU,喬幸滿頭大汗地出來,跟警察交代了一點情況。警察讓明天去派出所,然後就走了。
喬幸随便找了個椅子坐下來,身上都是虛汗,很疲憊。只是她的疲憊還沒有露出來,屬于工作的那根弦還緊繃着,開口要跟沈瀝講話。沈瀝卻走過來,蹲下.身和她平視,先一步說道:“很累吧。”
他的尾音很輕,是一種确定,溫柔卻瞬間抵入靈魂,喬幸微微發怔地看着他。
每次從手術臺下來,喬幸都會遇到詢問情況的家屬。有些沒有生命危險,但家屬依舊是滿臉的擔憂。那個時候的喬幸也是格外累的,但因為理解家屬的擔憂,所以要耐心着回答。
沈瀝拿着一張紙巾,捋開喬幸濕噠噠的劉海,替她把額頭上的汗細細擦幹淨了。兩個人不是親密到可以做這些事的關系,但沈瀝小心又仔細,喬幸一時間竟然舍不得躲開。
她的臉頰熱了起來。
沈瀝說道:“儀軍的情況,我已經先跟護士了解了一些。我今天留在醫院,你跟你朋友先等一會兒,我找人送你們回去。”
喬幸忍不住道:“你別又偷偷出去跟人打架。”
沈瀝道:“警察不是說人都抓起來了麽。”
“還有個跑了呢。”喬幸下意識較真兒起來,“以前張儀軍被人打了,你不就是以牙還牙了回去麽。”
沈瀝看着她:“你怎麽知道的?”
喬幸道:“張儀軍說的。”
張儀軍的妻子住院那段時間,喬幸去過那麽幾次。其實有好幾次不是她主動的,是張儀軍的妻子特別想知道自己的病情,怕張儀軍和主治醫生瞞着她,所以想從喬幸這裏試探。
張儀軍也知道這事,但他覺得不重要所以沒跟沈瀝說。沈瀝依舊蹲在喬幸的面前,一只膝蓋壓得很低。他低頭,很快又擡起來,重新看着喬幸的眼睛。他說道:“你找我的人,打聽我啊。”
尾音依舊很輕,溫柔又帶着戲谑,夠狡黠的。
喬幸反應過來,連忙要解釋。沈瀝不給她解釋的機會,也不給她逃走的機會,人還蹲在那兒,雙手撐着椅子兩邊。喬幸坐在椅子上,雙腳微微踮着,目光偶爾和沈瀝對上便很快移向旁邊。
而沈瀝的目光一直沒有移開。
喬幸越發局促,只好轉移注意力,說道:“太晚了,明天還要去派出所,我想回去。”
她翻出手機給尹小飒打電話,推開沈瀝要往值班室走。沈瀝立刻站起身,說道:“我找人送你們回去。”
喬幸原本要拒絕,但想要還有個尹小飒,猶豫了一下沒說話。到了值班室,尹小飒的懷裏塞着抱枕手裏拿着熱水杯,正趴在桌子上打盹。聽說沈瀝要送她們回去,她立刻清醒過來沖着沈瀝喊救命恩人。
喬幸倒了兩杯熱水,一杯給了沈瀝。三個人坐了沒多一會兒,沈瀝叫的人已經過來了。李硯之也打着哈欠晃悠悠地進了值班室,喬幸有點意外:“你還沒回去啊。”
李硯之眼皮都快擡不起來了:“今兒晚上這算大急診了啊,我怎麽好意思走。”
正兒八經值班的醫生護士這麽不是在ICU就是在急診室,李硯之算臨時加班了。他拖着椅子直接坐下,有氣無力地沖喬幸擺了擺手。
尹小飒把抱枕和水杯放好,有點想對李硯之說謝謝,但看李硯之那魂游天際的模樣,又說不出口了。
暫時進不了ICU,但沈瀝打算今天留在醫院。他把來人的身份和聯系方式都跟喬幸說了一遍,最後道:“回去好好睡覺,明天見。”
喬幸沒想到沈瀝說的“明天見”,是一大早出門的時候。
累得太狠,一夜都在做夢,血淋淋的。平時手術不覺得恐怖,但夢裏就特別讓人心慌。喬幸早早被吓醒,看時間還沒到七點。她爬起來,推開主卧的門瞄了一眼,尹小飒睡得正熟。
喬幸去洗漱,然後洗米煮粥,出門買別的早點,剛走到樓下就看了沈瀝。
初夏的七點,太陽還沒有露臉,空氣裏殘留着露水的涼意。沈瀝穿着淺色的長袖長褲,在路邊走走停停。喬幸走過去,他聽到腳步聲,站在那裏回頭。
喬幸沒有意識到,最近一段時間裏,她總是有意無意地主動走向沈瀝。她說道:“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啊,張儀軍醒了麽,他老婆知道了麽。”
沈瀝一一答道:“還沒醒,我剛從醫院過來,別人替我守着。還沒告訴他老婆,等他醒了再問問他的意見。我來——”
喬幸的醫生雷達立刻啓動,打斷他的話:“問張儀軍的意見?張儀軍是因為你被人打的嗎,後面手術可是需要家屬簽字的。”
沈瀝:“……”
忍不住笑了一下,說道:“人醒了,再告訴家裏人是不是好一點?”
喬幸不說話了,兩個人往小區外面的早餐店走。喬幸終于想起來沈瀝還有個問題沒回答,又問了一遍:“你怎麽跑這邊來了啊,我跟小飒待會兒要去派出所。”
“嗯,我知道。”早餐店的早點種類很多,但環境很一般,坐滿了吃早點的人,門口還有人在排隊。沈瀝讓喬幸跟在自己身後,說道:“我讓人把你朋友的車開回來了,待會兒就到——你想吃什麽?”
喬幸說了幾樣,沈瀝點了點頭,又添了幾份報給老板娘。老板娘是認識喬幸的,此刻不由多看了兩眼沈瀝,然後沖喬幸笑了一下。
喬幸知道那眼神什麽意思,沒吭聲,對沈瀝說道:“你也沒吃早飯麽,我讓小飒過來吧,她昨晚還念叨着要感謝你。”
“感謝我做什麽?”沈瀝笑了一下,“該我感謝你們啊。”
人這麽多,可是沈瀝只看着喬幸。他知道如果只是當朋友的話,喬幸不會提什麽沈家人的。可他不想以“朋友”為借口,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要用別的身份認識喬幸。
他接過老板娘遞過來的早餐,拎在手裏一路送喬幸回去。一直到公寓樓下,他才把喬幸的那份早餐遞過去,說道:“你同事說張儀軍大概九點左右會醒。我先回醫院,你們從派出所出來之後我們再見面。”
喬幸點頭說好,接過早餐轉身要走,沈瀝又喊住了她。
喬幸回頭,沈瀝卻不知道說什麽了,抿着唇笑着。喬幸雙手放在身後,也笑了起來。
有些事情,是很确切的。
因為确切,有了一種有條不紊的節奏,沒有人焦急。
☆、017茶園,兩個人
017茶園,兩個人
喬幸和尹小飒一起去派出所,沈瀝回醫院等張儀軍醒來。張儀軍腰腹處的刀傷已經縫合,除小腿骨折,還有因嚴重外力致使的顱內出血。幸好搶救及時,能夠醒來基本确定無大礙。
9點20時,張儀軍醒了。
沈瀝換衣服進去,把治療的情況告訴給張儀軍,問張儀軍要不要通知家裏。張儀軍想搖頭,但是稍微動一下就特別疼。沈瀝按住他,說道:“你的手機摔壞了,我把SIM卡取了出來。今天等你情況稍微好一點,你給家裏打個電話,就說我讓你去吳城辦事,要過幾天才能回去——只能先這麽瞞着,等你出了ICU,再說實話,怎麽樣?”
張儀軍張了張嘴:“好。”
張儀軍剛醒,意識還沒完全回來,沈瀝便沒有多說什麽,又待了一會兒才離開ICU。ICU這一層的樓梯口裏有着濃重的煙味,沈瀝經過門口沒停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前站了會兒。
張儀軍話不多,平時也不是會主動得罪人的。雖然在酒吧街那種地方工作,卻是再踏實不過的一個人。沈瀝知道,這個時候能下這種狠手的,多半跟功浩有關。
他露出一種不屑一顧的哂意。不管這是功浩的意思還是裴喻琛的安排,都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洩憤之舉,白白将把柄送到別人手上。
看了一眼時間,喬幸和尹小飒大概已經在派出所坐着了。沈瀝把照顧張儀軍的事跟自己人交代了一下,然後開車離開醫院,駛向派出所。
喬幸和尹小飒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正午。尹小飒垂頭喪氣地摟着喬幸的腰,說道:“喬妹,我們是不是該去廟裏上柱香啊,這都是什麽破事,頭疼死了。”
喬幸擡頭,看到尹小飒的車旁邊還停着一輛車,沈瀝在車旁的樹蔭下站着,光線斑駁落在他的身上。兩個人走過去,沈瀝把張儀軍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讓兩個人不必再擔心。喬幸有些話想問,但看了一眼沈瀝沒有說出口。
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尹小飒原本以為喬幸會通知沈瀝,是因為沈瀝在追喬幸,吃飯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張儀軍是沈瀝的人。她忍不住說道:“喬妹,你真沉得住氣,換個我認識的人,我當場就扛不住了。”
喬幸笑了笑,沒說話。
其實那會兒她也特別慌,尤其認出張儀軍之後。可是慌是沒有用的,喬幸已經習慣了不表露這些情緒。
吃完飯,尹小飒想回去睡覺,沈瀝卻看着喬幸。喬幸想他該是有話說,于是沖尹小飒擺了擺手。尹小飒嘿嘿一笑,很了然地沒有說什麽。
早上早餐店老板娘的表情,還有這會兒尹小飒的表情,喬幸覺得自己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上了沈瀝的車,沈瀝說道:“你平時喜歡去什麽地方,我們去那邊坐坐?”
喬幸:“圖書館。”
沈瀝看了她一眼。
喬幸也笑了。她知道沈瀝會這麽問,是想找個能聊天的地方,但她平時如果是一個人的話,出門的目的就是為了去圖書館,很少還會獨自待在別的地方了。
陪尹小飒是逛街吃飯做SPA,陪裴喻琛是……喬幸看着沈瀝,說道:“你想去什麽地方,我随便的。”
沈瀝的眼裏露出一點戲谑:“随便?你對一個男的說‘随便’,這個男的真‘随便’了怎麽辦?”
喬幸:“……”
撇頭看着窗外,回頭時眼睛裏是藏不住的笑意。她說道:“去一個地方,我請你喝茶。”
她說的地址有些遠,沈瀝不認識,卻也不問,直接設置導航之後就上路。一路都很安靜,兩個人不說話卻又不覺得尴尬。車窗開了一點點,風的聲音竄進來,陽光松軟。喬幸覺得心安,緊繃的心弦也松弛了下來,微微歪着頭打起了盹。
似乎做了個夢,但醒來的瞬間就忘了。喬幸聽見輕微的聲音,耳邊也是熱乎乎的呼吸,睜開眼看到車窗已經打開了一大半,車外趴着兩個小孩。其中一個貼着她的耳朵,在她醒來後立刻笑着喊:“喬幸姐姐!”
喬幸沖他笑了一下,推門下車,兩個小孩立刻圍了過來。沈瀝也走過來,手裏還拿着一支茶花,說道:“你這個醫生當得很敬業了,連售後服務都有。”
先前沖喬幸喊姐姐的小男孩,是喬幸以前的病人。這附近是茶園,面積雖然不大,但上山的道路比較崎岖,小孩當時摔得很厲害。
病人出院了大多都不會再和醫生有聯系,但淳樸的人卻是例外。這一家是茶農,茶葉主要賣給茶商,一家都特別淳樸。小孩剛出院的時候,拎了十斤新上市的頂級茶葉要感謝喬幸,還說是薄禮。茶葉一兩的市價已經很奢貴,十斤都能算賄賂了,吓得喬幸當時就摸到地址給還了回去。
謝禮是不能收的,小孩又特別喜歡喬幸,一家人經常邀請喬幸過來玩。茶園在郊區,依山傍水,當地政府想發展度假旅游,只是沒宣傳出去,平時的游客很少。
剛開始的時候,這家人邀請得特別熱情,喬幸不好意思用拖延大法。但裴喻琛沒興趣,尹小飒則覺得太遠。最後只好喬幸一個人默默過來玩了幾次。路上比較孤獨,但到了這麽心曠神怡人煙稀少的地方之後,又覺得特別值得。
溝渠很多,水流四溢,沈瀝竟然大大咧咧地将褲腳挽了起來,露出了好看的腳踝。不提第一次的見面,沈瀝大多數時候都穿得特別有模有樣,一身低調的名牌,背挺肩寬腿長,氣質又有別于一般做這種打扮的人,倒是很容易讓人記住。
喬幸低頭看自己的褲腳,比較窄,倒是不需要挽。沈瀝将茶花遞給她,然後将圍着她的小男孩一把抱起來。喬幸将茶花舉起來,指着山坡上一個亭子說道:“待會兒我們去那裏,視野特別好。”
這裏燒茶,有一種很小的陶制爐具,燒水的時候往裏面添加小塊的木炭就行了。原本是為客人準備的,但客人實在太少,很多人家都放着直接落灰。喬幸還沒醒的時候,這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