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擡了擡眼睛,始終波瀾不驚。
喬幸順着自動扶梯從二樓跑下來。
喊她的是骨外科副主任張林,年過四十,已經換下了白大褂,提着文件包正在跟什麽人聊天。他似乎并不清楚今天是誰值班,指了指往急救室走的沈瀝,對喬幸說道:“你過去看看。”
檢查結果讓喬幸有些意外。
輕微腦震蕩、右桡骨小頭粉碎性骨折,此外便是多處皮下軟組織的損傷,沒有大出血的地方。
那一身觸目驚心的血跡是別人的。
喬幸扭頭跟護士确認:“車禍還有另一位傷者吧,情況怎麽樣?”
護士還不清楚情況,沈瀝忽然擡起眼,吐出兩個字:“死了。”
一陣靜默。
喬幸看向他。
漆黑的眉眼,映着急救室內白色冷燈的光澤,仿佛結了一層冰霜。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喬幸對沈瀝的印象都抵不過初見的這個眼神。獵豹一般的,沉默、骁勇、孤獨,不計一切手段。
喬幸收回目光,繼續清理傷口。
沈瀝卻始終看着她。
那目光專注,卻又不像是男人看女人的袒露,而是含着某種不确定的探究。他聽到護士一直喊“喬醫生”,終于主動開了口:“你的名字,喬幸,是‘幸有我來山未孤’的‘幸’?”
喬幸愣了一下,眼尾掃向他。
名字是父親取的,出處是《随園詩話》中的一句“巢居閣畔酒可沽,幸有我來山未孤”,自有其潇灑之意。只是父親入獄之後,再也沒有人提。過去的十幾年,因為和裴喻琛的關系,喬幸反而聽慣了“吉夢重占蛇虺,小喬應嫁周郎”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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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這段時間,裴喻琛來過幾次醫院。
但喬幸沒有跟他閑扯的精力,他的工作也很忙,兩個人倒是真的在往陌路上走。沒有想到,還是遇上了認識裴喻琛的人。
喬幸沒有回答,神色也沒什麽變化,但之前的溫和已經收斂了。她公事公辦地将傷勢跟沈瀝講了一遍,肘關節處粉碎性骨折,手術清除碎骨是最佳方案。
沈瀝察覺到這細微的氣場變動,目光似笑非笑,忽然說道:“可以現在動手術嗎?”
他真的是不怕死。
喬幸的目光落在他受傷的胳膊上,炎症反應較輕,組織水腫也不明顯,于是問:“今天最後一次進食,大概是幾點?”
沈瀝道:“早上八點左右,喝過一杯牛奶。”
一天沒有吃東西……喬幸略微有些意外,又瞥了他一眼,目光對上之後很快移開。她沒有多說什麽,轉身去做術前準備。
裴喻琛的朋友,她一些認識,一些不認識。這個叫沈瀝的從來沒有見過,但喬幸确定他認識自己。既然是醫生和傷患的身份,喬幸決定公事公辦到底。
手術結束已經是九點多,不見沈瀝的親屬過來。
喬幸換了常服,趴在值班臺前跟護士讨零食充饑。都是年輕女孩子,平時也沒有交惡的地方,聊八卦很放得開。護士往喬幸的嘴巴裏塞了一大顆滾圓的軟心巧克力,說道:“喬醫生你的這個病人,留的地址和電話都是酒店的,五星級大酒店哎!”
值班的三個小護士叽叽喳喳地讨論了起來。
除了提出立刻手術,沈瀝沒有任何旁的要求,對醫生和護士的一切安排也沒有什麽異議,是所有醫護人員最樂意遇見的那類傷患。一個護士抿了口花茶,感慨道:“聽話,長得帥,還這麽有錢,太讓人心動了呀。”
口齒間滿是巧克力的甜膩味道,喬幸随手翻了一下夾在病歷單裏的收據,斂了興致缺缺的表情,把病歷輕輕地拍在喝茶護士的面前,說道:“辛苦你們啦,我先走人了。”
她給尹小飒打電話,沒有人接,忍不住嘀咕:“不會是生氣了吧?”
果然再打第二遍,尹小飒接了,開口便是問罪:“說吧,怎麽個死法。”
隐約有音樂聲,喬幸意識到不對勁:“你去酒吧了?”
按照尹小飒之前的相親流程,第一階段三個人先一起吃飯,喬幸要是跟男方看對眼了就進入第二階段,兩個人一起去看電影。第三階段則是精神交流,喬幸和男方找一家情調十足的酒吧坐下來,從詩詞歌賦聊到明星八卦。
由于喬幸在第一階段缺席,尹小飒只好臨時把相親變成了朋友聚餐。這會兒是餐後小憩,憩得有點久,尹小飒已經很狂躁了:“本來我是想取消的,然而沒辦法,人家夠紳士,說可以再等等。這都幾個小時了,他可是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還來安慰我呢!”
尹小飒覺得喬幸那種三五不時臨時加班的生活狀态,男朋友必須是個脾氣好的才行。
然而喬幸覺得不對勁,小聲嘀咕:“人家那耐心不是等我,是陪你的吧。”
尹小飒沒聽清:“你說什麽?”
出租車往醫院大門這邊開過來,喬幸挂了電話,上車報了酒吧的地址。
那家酒吧比較安靜,有Live。
喬幸進去的時候,臺上正在哼唱爵士,煙嗓過電,帶着撩人的酥.麻,燈光零零散散。
尹小飒和一位男士坐在吧臺前,喬幸直接走過去,要了一杯梅子酒和養樂多調配的雞尾酒。
這酒和飲料無異,尹小飒給了喬幸一個鄙視的眼神。
那位男士的确如尹小飒所言,體貌學歷工作都很拔萃,談吐還帶着點紳士風度。沒有怪罪喬幸遲到,反而體貼地叫了一些小食給喬幸填肚子。
尹小飒給了喬幸一個“你看人家多好”的眼神,喬幸心裏快憋壞了:飒哥你個二傻子,這人喜歡的是你!
喬幸知道尹小飒沒有把她的照片發給男方。這人連她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就願意等這麽久,顯而易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個人聊了一會兒,正準備走,忽然有人将手搭在了喬幸的肩膀上。喬幸吓了一跳,側着身子躲開,回頭看到一個西裝男。
今天真是流年不利,走哪兒都能碰見裴喻琛的狐朋狗友。
西裝男已經半醉,一臉油膩地說道:“這不是喬妹妹麽,這麽快就換對象啦,比阿琛更有錢嗎?”
喬幸皺眉。
她是因為裴喻琛劈腿、沈淑梅的欺瞞和利用才分手的,但有些人可不這麽認為。西裝男這種,和裴喻琛一樣,家世不俗,非富即貴。身邊圍繞的女人,也個個都是巴結他們巴結得特別緊的。哪裏會有喬幸那樣的,甩人也就算了,還是當衆給裴喻琛難堪。
喬幸掃了一眼,看到不遠處的一群人全在關注着這邊,裏頭沒有裴喻琛。
這群有錢的閑人怕是今晚樂子沒享夠,找到她頭上來了。喬幸心中了然,也不想把尹小飒牽扯進來,沖西裝男笑了笑,站起來往那群人的方向走去。
西裝男跟上,暧昧地湊到喬幸的耳邊,混着酒精的氣息噴出來:“這是要幹什麽呢,沒了阿琛你以為誰還會跟你客氣呀。”
“不用客氣。”喬幸扯着西裝男的衣領,把他塞到了座位上,然後往桌上一只空杯裏倒滿酒,看了一圈衆人,說道:“我跟阿琛兩不相欠,跟各位以後也是陌路,遇見了就當陌生人。”
說完将一杯酒飲得幹淨徹底,酒杯倒扣在桌上。
西裝男見她要走,一把拉走,沒臉沒皮的:“嘿!什麽兩不相欠啊,你跟阿琛要不是認識得早,你以為你這種貨色能釣到誰啊。”
衆人哄笑,笑喬幸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這些人多半早就知道裴喻琛和周希顏的關系了。家世相當,又以結婚為前提在交往,自然就不覺得她這個跟裴喻琛談了十年的該有個正經身份。
給臉不要臉,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喬幸斂了怒意,要抽回自己的胳膊。西裝男不松手,還在叽哩哇啦說着。喬幸俯身過去,用另一只手輕輕地在西裝男面前的酒杯杯沿上畫了一圈,眼神似笑非笑:“沒想到你對裴喻琛這麽講義氣啊。怎麽辦,你當年想約我的短信,我還沒删掉呢。”
說話的同時,腳背扣住了西裝男屁股下面圓凳的一條腿。
她剛喝了一杯烈酒,又有燈光籠着,眼睛汪着水,嘴唇飽滿而鮮豔。西裝男被這樣的口氣和動作弄得心猿意馬,色相畢露,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傾,要去接吻。
喬幸見他重心不穩,腳下猛然一個用力,圓凳翻倒在地。
旁邊的女人尖叫着躲避,西裝男摔得四仰八叉。喬幸的眼神變得睥睨,淡淡掃了這群人一眼,在酒吧經理趕過來打圓場之前轉身走了。
尹小飒氣得飚髒話:“卧槽!這些人腦子沒毛病吧,正經談了十年的女朋友在他們眼裏就不是人嗎?!”
相親對象顯然有些疑惑,卻沒有問出口。酒精有點上頭,喬幸覺得暈,又想着應該多留點時間給尹小飒和這位相錯對象的男士,于是找借口去了洗手間。
洗了把臉,胸口有些悶,喬幸順着安全通道的指示燈進了樓梯,聲控燈亮了起來。
往上走了一段,鐵門是關着的,喬幸直接在拐彎口的臺階坐下。
聲控燈亮了一會兒就滅了,隐約有音樂傳來。還有不知道從哪兒洩過來的一線燈光,襯托得這裏格外安靜。酒意越來越狠,喬幸閉眼深呼吸了幾下。
忽然傳來砰的一聲,牆壁簌簌發抖。
有人撞在了鐵門上,聲控燈乍然亮起。
喬幸眯眼,坐直了身子。
西裝男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喬幸這邊走。他喘着氣,大約是過度緊張,沒走幾步又摔倒了,絕望地跌坐在那裏,滿臉驚恐。
沈瀝拾階而上。
☆、004夜宿,嫌疑人
004夜宿,嫌疑人
燈光明亮,透過樓梯扶欄之間的間隙,喬幸看不見沈瀝的面色,只看到他颀長沉默的側影,以及一股冷冽暗沉的氣場。
西裝男縮在牆角打哆嗦:“你……我、我要報警了……”
沈瀝驀地笑了起來。
那樣冷而淡漠的一個笑,什麽都沒有放在眼裏。
“你知道你哥哥死了麽。”沈瀝一字一句,沒有起伏,“他死的時候,我跟他在同一輛車裏。”
西裝男瞬間面如死灰。
他明天早上要出國辦事,抓着時間整晚都在玩,手機一直開的靜音。剛才被喬幸絆倒,爬起來去盥洗間收拾,終于發現通訊記錄上一溜的未接電話。他回撥過去,還沒聽幾句呢,就被這人一拳揍到了牆上。
“你他媽、他媽的到底是誰……”
沈瀝步步逼近。
他的步伐邁得很大,一步兩個臺階。步調卻是慢而閑适的,像一只勝券在握的獵豹,姿态優雅從容,自信眼前的獵物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的右手垂着,拎一瓶未開封的拉菲。
喬幸的目光猛然一頓,開口道:“等一下。”
酒精上頭,喬幸的意識有些混沌,長期高壓力的職業本能卻成了此刻最清醒的條件反射。她站起來,往沈瀝那邊走去。
西裝男注意到了喬幸,抓住救命稻草般喊道:“喬幸……喬妹妹救我!快救我!”
喬幸沒有看他,低頭注視着沈瀝手裏的酒瓶。
沈瀝的右臂明顯腫脹着,但是換了寬松的T恤,黑色外套搭在右肩上遮住了整條胳膊。旁人看不見傷口,反而被他懾人的氣場唬住了。
喬幸臉頰泛紅,冷淡而銳利地瞥了沈瀝一眼,不滿他在術後擅自離開醫院鬥毆的行徑。卻沒立刻說出來,而是扭頭看向西裝男。
“你剛才說我什麽來着?”
西裝男狼狽又滑稽地縮在角落裏,剛才怎麽奚落喬幸的早忘了,只求現在能有個人救自己一命,喊道:“阿琛還是喜歡你的,喬喬你救我,我幫你跟阿琛說好話……”
他不說這些還好,說出來反而勾得喬幸剛才沒發洩幹淨的怒火全泛出來了。她沒有看沈瀝,只說了一句“給我”,不等沈瀝擡起胳膊就直接拿起那瓶拉菲,狠狠甩向了西裝男。
西裝男抱住腦袋,撕心裂肺地叫喊出聲。
酒瓶沒碎,喬幸再次掄起來。西裝男吓得直往後躲。後面就是牆,退無可退,兩條腿亂蹬。
嘭——
酒瓶摔在了牆上,碎玻璃混着紅酒濺了西裝男一身,濃郁的酒香在樓道裏彌漫開來。
“我呢,不想聽見裴喻琛的名字,也不想看見你這人。”喬幸淡淡的,“滾吧。”
西裝男驚魂甫定,猶猶豫豫地看向沈瀝。見沈瀝沒有動,他快速地貼着牆面蹿了出去,然後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酒的後勁太大了,喬幸搖搖欲墜,靠着牆有些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了聲。
光線忽然變暗,喬幸看到沈瀝站到了自己的面前。他長得高大,遠遠高過了喬幸172的個頭,擋住光線之後有更深的暗影投進喬幸的眼睛裏。
大約是酒精作祟,喬幸沒了先前的冷淡,反而有很多話想問出來。比如既然都認識裴喻琛,怎麽兩個人看着有什麽深仇大恨呢……目光落到沈瀝垂着的右臂,喬幸最終說出來的是:“剛剛做完手術你就把三角巾拆了,還敢負重,打架,出院手續辦了嗎,手斷了別賴我頭上。”
灌着酒精的腦袋裏也想不起來別的事了,喬幸咕嘟咕嘟說了一堆,也不管沈瀝聽不聽得明白。末了站直了身子,說道:“等我一下。”
撐着最後一點意識,喬幸找酒吧服務生要了一卷紗布,給沈瀝的右臂做了個臨時的懸吊。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趕着今天揍不死人還把自己給弄殘廢了,不值得。”喬幸醉得再也站不住了,貼着牆壁,朦朦胧胧地看向沈瀝,繼續說道:“回醫院吧,先照個X光,再檢查一下有沒有感染。”
眼前有點看不清了,只感覺沈瀝走近,在耳邊說了句什麽,喬幸沒聽清,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醒來是早上六點,頭痛欲裂,喬幸捂在被子裏喊:“飒哥你家兔子壓我腦袋了!”
那兔子穩如泰山,喬幸把雙手從被窩裏掏出來,沒摸到兔子,倒是把頭發撲騰成了兔子窩。她坐起來,愣了一會兒才注意到這不是尹小飒的公寓。
看這裝修,分明是酒店。
喬幸爬起來轉了一圈,目之所及沒什麽私人物品,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于是火速洗了個澡,抽卡去退房。大堂前臺尴尬而不失禮貌地說道:“您好小姐,這是沈瀝沈先生的長包房。您如果想找沈先生,我們這邊可以電話聯系。”
喬幸:“……”
只好問:“他昨天沒回來?”
前臺道:“送您在酒店住下之後,沈先生就出去了。”
昨天晚上沒怎麽吃東西,又喝了那麽烈的酒,喬幸确定自己是斷片兒了。她揉了揉臉,有點不好意思,把房卡遞過去,然後從接待臺的糖果籃子裏撿了一塊薄荷糖就走出了酒店。
定位打車的時候想起來今天休息,于是目的地改成了尹小飒的公寓地址。這麽一來,喬幸隐約想起來昨天尹小飒也在酒吧的。她默默扶額,看時間尹小飒多半還在睡覺,放棄了打電話請罪的念頭。
喬幸很少喝醉,一路上依舊暈乎乎的,此外沒有什麽症狀,不用擔心酒精中毒。
天空灰蒙蒙的似要落雨,喬幸在公寓小區外下車,然後去附近買了些早餐。進屋的時候尹小飒果然還在睡,喬幸洗米煮粥,把在腳邊溜達的兔子抱起來喂食。
過了九點,尹小飒終于爬起來了。
那時喬幸在客廳寫論文,電腦旁邊放着咖啡,懷裏揣着兔子。尹小飒刷牙洗臉完打着哈欠出來,喬幸頭也不擡地說道:“電飯煲裏有粥,包子雞蛋是買的。”
“哦。”尹小飒直接往廚房走。
兔子動了一下,喬幸以為它要去找尹小飒,直起身子把腿伸出去。兔子在她懷裏踩了踩,然後就跳上了桌子,四肢毛茸茸的爪蓋住電腦鍵盤。
喬幸:“……”
尹小飒端着早餐在喬幸的對面坐下,說道:“昨天帶你走的人是誰啊,一臉你男朋友的口氣,我尴尬死了。那人真是你男朋友麽?”
喬幸:“……不是。”
想到早上的事,莫名心虛地把兔子揣回懷裏。
“那他是誰啊?”尹小飒咬了口包子,不等喬幸問,主動說起昨晚後來的事。
那會兒已經準備走人,結果去洗漱間的喬幸遲遲不回來。尹小飒過去催,卻沒見到人。轉而問服務生,服務生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尹小飒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喬妹,開口說話的卻是一個男人。
對方說:“喬幸喝醉了,讓我跟你說一聲,我帶她回去。”
其實尹小飒的第一反應是裴喻琛,但很快意識到不可能。問對方是誰,名字、電話包括酒店地址都一一說了出來。不知道人長什麽樣兒,尹小飒想想不放心,跟相親男一起又去了沈瀝說的酒店,在酒店大堂遇見了正準備回醫院的沈瀝。當時喬幸已經睡着了,尹小飒也不好強制帶走人,只好先回來了。
知道尹小飒是什麽樣的人,聽到她大半夜裏為了自己這麽折騰的時候,喬幸依舊有些感動。
“那個沈瀝是我的病人,昨天醉得不行的時候碰見他的,我也不知道他會直接把我帶去酒店。”喬幸揉了揉臉,覺得喝酒真誤事。
腦海裏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想不起來更多的了,喬幸看尹小飒沒心沒肺啃包子的樣子,突然想到昨晚那位全程陪等的相親對象,忍不住說道:“昨天你那朋友……後來跟你說什麽了嗎?”
“他能說什麽?”尹小飒一臉無辜,“我跟他說了無數遍對不起,他倒是沒好意思發火。哎,這人脾氣是真的好,不然我也不會介紹給你。”
喬幸內心崩潰,默默說道:“既然這麽好,你就沒考慮一下跟你合适不合适?”
尹小飒認真想了一下,搖頭:“沒有心動的感覺。”
這話倒是沒錯。喜歡與否,跟對方是不是好人沒有什麽關系。
尹小飒見天空昏暗,也不打算出門了,一邊跟兔子玩一邊收拾公寓。快中午的時候,她問喬幸想吃什麽,喬幸的電話忽然響了。
是同協綜合醫院的院長,讓喬幸現在回醫院。
尹小飒道:“你又要回去加班?”
喬幸搖了搖頭。院長不會親自通知她加班這種事,但為了什麽事又沒說。把電腦收起來,喬幸換衣服出門,尹小飒追上來問:“大概什麽時候回來,給我打包午飯吧。”
喬幸頂着一腦袋的問號到了醫院,遇見幾個同事都不知道院長有什麽事,腦袋上的問號更大了。
喬幸往院長室走去,進門便看到沙發上坐着的兩位警察齊刷刷注視過來。
喬幸:“……”
午後開始落雨,無聲地覆在玻璃窗上,蜿蜒錯雜。
警察局裏沒有多少人,喬幸坐在椅子上,跟對面的警察交代和沈瀝認識的一切細枝末節。
其實沒有什麽可交代的,昨天之前她從未聽說過這個人。只是西裝男在報警的時候,認定喬幸和沈瀝是同謀,先謀殺了他的哥哥,之後還想謀殺他。
沒有任何證據支持的有罪推定,喬幸不置可否。
警察問:“既然你跟沈瀝沒有醫生和病人之外的關系,昨天在酒吧的樓道裏,你為什麽要從沈瀝的手裏接過酒瓶,砸到功浩的頭上。”
功浩就是西裝男。喬幸道:“他侮辱我。”
想起什麽,喬幸翻出手機,從iCould裏找到幾張聊天截圖,說道:“我跟沈瀝不認識,但我跟功浩認識很久了。他是我前男友的朋友,以前就出言不遜過。前段時間我跟前男友分手了,他就更放肆了。我沒告他性騷擾,他倒先來給我潑髒水?”
警察看着那幾張聊天截圖,如果公證有效,的确是能作為性.騷擾證據的。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問道:“那時候為什麽沒報警?”
喬幸微縮了一下瞳孔:“忙着答辯,沒時間耗在這種事情上,就先保留了證據。”
其實還有別的原因。
功浩和他的哥哥功洋一直都是行事惡劣的那種纨绔,別說性.騷擾了,連強.奸的事都幹過。只是家裏有背景,犯的那些事都被擺平了。喬幸自問做不到以卵擊石,只能和這種人保持距離。
警察把話題給兜回去:“那後來,為什麽沈瀝帶你去了酒店?”
喬幸道:“我喝醉了,沈瀝又不認識我朋友,可能是不知道把我送去哪兒吧。”
又問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警察讓喬幸簽個字就可以離開了。喬幸想了想,問道:“沈瀝已經被你們抓起來了嗎?”
警察道:“為什麽這麽問?”
喬幸道:“我不清楚他的事,但他的胳膊做完手術還不到24小時,術後觀察沒有結束……”
警察道:“是否正式拘留沈瀝,還要等車禍的屍檢報告出來。”
喬幸想起昨天,剛到醫院的沈瀝一身血跡,卻不是他的血。還有半夜在酒吧,沈瀝揍功浩的時候說功洋出事的時候跟他在同一輛車上。
她沒有探究沈瀝的念頭,但沈瀝卻像一團謎走到了她的面前。
喬幸簽完字,起身往外走。春雨霏霏,迎面看到裴喻琛站在走廊臺階上蹭鞋子沾到的爛泥,側臉是毫不掩飾的晦氣。
喬幸默不作聲地從他身後繞過去,在細雨裏走了幾步,胳膊猛然被人拽住。裴喻琛一臉的不可思議:“你真的跟沈瀝攪到一塊去了?”
随後怒不可遏:“說分手的是你,說不再見面的也是你,現在你又跟沈瀝攪和在一起報複我?他是個強.奸犯啊!”
☆、005沈瀝,裴喻琛
005沈瀝,裴喻琛
喬幸站在雨中,回頭看向裴喻琛。
分手這半個月,留給她去後悔難過的時間并不多。原因很簡單,太忙了。裴喻琛因為聯系不上她,中間來過兩次醫院。可巧喬幸都在手術臺上,裴喻琛也不是做事不顧臉面的,彼此見不到,這事就有點淡下去的意思了。
平時沒時間去想,潛意識卻牢牢記得。夜裏做夢,夢見人生二十多年裏不斷在被抛棄。先是爸爸,後是媽媽,如今是裴喻琛。都是她曾愛過的人,都是她以為愛自己的人。
夢裏她始終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哭得毫無顧忌,悲慘又絕望。做夢的喬幸卻同時擁有另一種意識,一邊感同身受地看着那個小女孩,一邊拒絕進入那個小女孩的身體裏。
她不要跟過去合二為一,冷靜地跟大腦神經下指令,立刻醒來。然後她就醒來,臉上全是淚,兔子在枕頭旁邊睡得正酣。
痛苦不能被刻意抹去,也無法傳達給他人。喬幸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每個感覺痛苦的時刻都會告訴自己,過去了就好。
此刻她看着一臉憤怒的裴喻琛,覺得不可理喻:“我為什麽要報複你?”
她這冷漠的表情太過陌生,裴喻琛愣了一下。喬幸轉身繼續往大門外走,裴喻琛連忙追上:“功浩早上跑過來找我,說你昨天讓沈瀝揍他,完了你倆一起去酒店了。”
“揍功浩這事跟你有關系嗎,去酒店這事又跟你有什麽關系。”喬幸語氣帶刺,忽然想起來裴喻琛的媽媽和外公都姓沈,又道:“怎麽,你跟沈瀝有仇啊?他是你家哪個舅舅的私生子?”
裴喻琛一臉被說中的表情。
沈家的那些明争暗鬥,喬幸多少聽說過。她了然地看着裴喻琛,說道:“我要的是兩清,不是報複。沈瀝要是想跟你過不去,他最好的選擇是去找周希顏,那才是一頂純正的綠帽子。”
不等裴喻琛說什麽,轉身走出警察局。
附近的公交站臺沒有什麽人,喬幸進去躲雨,順便調整情緒。
從別人口中聽到裴喻琛的名字,心情難免有些起伏。尤其昨天在酒吧,功浩反複提及裴喻琛,喬幸特別想暴揍他一頓。但今天遇見裴喻琛,喬幸發現自己的情緒并沒有多少失控的地方,甚至可以稱得上平靜。
普通創口的恢複只需要幾天,骨折愈合則需要幾個月,但一年之後就是完全健康的人。無論是什麽樣的傷口,總有痊愈的那一天。
喬幸回醫院跟院長交代完情況,看時間已經過了飯點,趕不回給尹小飒帶飯了。她一邊往食堂走,一邊跟尹小飒打電話,沒走幾步就撞見了神色匆匆的李硯之。
“正缺人手呢!”李硯之過來拉她。
喬幸匆忙挂電話:“我今天休息——”
李硯之自動忽略,把她往急救車上塞,說道:“急診,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大爺在家裏踩空摔倒,爬不起來了,你去正好!”
喬幸:“……”
認命地接過旁邊護士遞過來的白大褂:“好吧,我去。”
靜泉寺往北,是一大片明清古宅,松竹葳蕤,海棠、玉蘭開得繁盛。
從北門進去,三進三出的宅院,可以觀賞保存完整的明清建築以及古拙家具。到過靜泉寺的游人,大半都會在這裏轉上一圈。再往裏走,隔着一道高高的青灰色院牆,攀附着藤蔓的鐵門緊鎖,挂着“閑人免進”的告示牌。
裴喻琛的邁巴赫駛入的就是那閑人免進的地方。
入口在西南方向,老遠開始就有警衛。倒是不對裴喻琛進行盤查,看清車牌號之後就一路放行。
邁巴赫在一片曲曲彎彎的松竹海棠之間行駛着。道路并不寬敞,視覺上總給人前面快要沒有路的感覺。但裴喻琛輕車熟路,鑽進一道紫藤林裏,不多時豁然開朗,進了一處舊時院子,有人小跑着過來開門。
雨霧泛白,裴喻琛接過別人遞過來的傘,不再管車以及車內的沈瀝,大步往宅子裏走去。
給裴喻琛開門遞傘的年輕人正要把車開往車庫,鑽進去看到後座上的沈瀝,愣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沈瀝沖他點了一下頭:“借一把傘給我。”
“你、您等一下。”
那人轉身小跑着離開,不多時另一個穿青布長褂的老人撐着一頂寬大的黑傘過來了。
“鐘叔,我來吧。”
沈瀝不是裴喻琛那種從小矜貴着長大的,還沒有習慣別人細致到每一步的服務。此刻探出身子,用沒有大礙的左手去接那把黑傘。
鐘叔臉上的褶子往眼睛鼻子那塊擠去,笑道:“該我來,您還傷着呢。”
沈瀝長得高,此刻彎着腰,頭頂也碰到了傘,雨絲直往身上飄。他見鐘叔舉得吃力,還是伸手把傘接了過來,道:“您扶着我就好了。”
進了宅子之後便收傘。
這宅子古意盎然,卻是重新修建的,廳堂明亮,和隔壁完全不同。沈瀝和鐘叔穿過走廊,曲曲繞繞走了一段路,盡頭是一處亭子。亭子裏坐着沈善堂、沈淑梅和裴喻琛。四周堆着假山,瘦竹在細雨中淅淅瀝瀝地矗立着,沒有風。
沈善堂的面前放着棋枰,枰上黑白子錯落。沈淑梅坐在旁邊跟沈善堂談話,裴喻琛抱着溫熱的紫砂壺暖手,嘟囔着:“外公您也太坑我了,讓我去警察局丢那麽大的人不說,回來還要我下棋,腦子都凍瓦特了。”
沈善堂從眼鏡後頭擡起眼皮,沈淑梅趕緊在裴喻琛的腦袋上輕推了一下,說道:“怎麽說話呢,難不成讓你外公去丢這個人?”
反正怎麽說就是丢人。
沈善堂看着沈淑梅“教訓”裴喻琛,沒有吭聲,目光動了動,看向亭外走過來的沈瀝。
亭子不大,當中又擺着桌椅,三四個人正巧。鐘叔過去添置茶水,沈瀝就站在亭下,腰杆筆直,右臂懸吊着,神色平靜。沈善堂的目光落回棋枰上,忽然說道:“會下棋麽。”
沈瀝道:“只會象棋。”
沈善堂道:“過來,我教你。”
鐘叔将棋枰上的黑白子重新歸攏了。沈善堂執黑,先落子,口中慢慢念着圍棋十訣。一不得貪勝、二入界宜緩、三攻彼顧我……沈善堂只管說,內容全是圍棋的一些基本知識。
他比鐘叔大上半輪,卻沒那麽顯年紀。只頭發全白,精神倒是矍铄,眼中的鋒芒斂着,不見渾濁。老半天見沈瀝一聲不吭,他終于不再說了,直着身子呷了口茶。
沈淑梅看出沈善堂有些不快,适時說道:“阿瀝,這裏坐着的都是沈家人,就不說什麽見外的話了。爸爸接你回來,肯定也是相信你今後能有所改變。功浩跟阿琛是朋友,阿琛也願意出面替你擺平這次的事。你好好養傷,今後低調些就是。”
她這人說出來的都是體面好話,但若是琢磨一下就知道背後還有幾份意思。功浩的事先不說,功洋的車禍死因可是有司法認定的屍檢報告證明與沈瀝無關。但她這番話,卻是直接給沈瀝定罪,然後表示裴喻琛能給沈瀝洗脫罪名。
偏偏這些意思都是半遮半掩的,無從辯解。沈瀝說了聲謝謝,亭子裏就陷入了安靜。
裴喻琛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喊道:“鐘叔公,今兒中午吃的什麽呢,我還餓着。”卻不等鐘叔回答,起身就往廚房的方向跑。
沈淑梅笑着說了句這孩子。
沈善堂原本有五個孩子,三男二女。大兒子早年很有出息,這沈氏的根基有一半是他打下的。後來染上惡習,黃賭毒俱全,差不多是個廢人了。如今在老家的公司那邊挂了個閑職,實際上是被人看管着,每個月領的工資就是生活費。
小女兒熱愛藝術,是一名大提琴演奏家,常年生活在國外,對沈氏集團的經營毫不關心。另外還有二男一女都在沈氏工作,其中大女兒沈淑梅更是集團的最高決策人,外界一直傳言她将接管沈氏集團。
只不過現在沈善堂冒出了第六個孩子,沈瀝。
他還沒有以沈家人的身份在正式場合亮相過。坐牢十年,只有高中學歷,出獄沒多久又惹上功家,這名聲傳出去實在不夠好聽。要是現在進集團,沈家人不介意,各位股東也會不滿。
果然沈善堂說道:“淑梅的意思是好的,你該低調點。今天起先住我這兒,風頭過了再去學校上課,生意上的事聽淑梅安排。”
喬幸跟急救車回來,還沒喝上一口水,又被叫去了住院部。
一個上了年紀的病人因為骨質疏松引起的骨折而住院,同時患有風濕。這種潮濕天氣裏渾身都在疼,又認為止疼藥會讓身體有依賴,堅持不服用,痛得在床上打滾。家屬也不勸他吃藥,只一個勁兒地要醫生想辦法。
骨科有兩位公認在跟病患溝通方面脾氣最好的年輕俊才,一個李硯之,一個喬幸。這會兒李硯之在手術,護士直接把喬幸拉過來增援。
平時都是單休,這次好不容易輪到雙休,沒想到還是忙成狗。喬幸安撫完病人和病人家屬,胃病又犯了,趴在值班臺上可憐兮兮地跟護士讨泡面。
急診那邊送過來幾個要住院的病人,卻輪不到床位。醫務室主任過來看了一眼,說道:“病人家屬說608的4號床是空着的?”
喬幸正在把火腿往泡面盒裏掰,聞言道:“4號床不是沈瀝的麽,他辦理出院手續了?”
護士道:“沒有。”
沈瀝是被警察帶走問話的,喬幸不清楚要不要拘留。醫院的床位常年緊張,偏偏沈瀝的空閑了大半天,指不定就會有不知情的家屬投訴。
喬幸問:“有沈瀝的電話麽,打過去問問。”
護士道:“打過了,沒人接,是酒店的座機。”
喬幸:“……”
醫務室主任說道:“要不這樣吧,先把沈瀝的床位讓給別人,騰出空床位之後再留個給他?”
沈瀝是喬幸的病人,主任這口氣很給喬幸面子了。但這種操作不僅不合規定,也容易引起糾紛。先不說能不能騰出空床位特意留給誰,只提把這位病人的床位讓給那位病人,就會引發兩方不滿。
拿不定主意的新人耳根子軟,容易被這所謂的權宜之計忽悠了,結果經常是被科室點名批評。喬幸心裏了然,要床位的多半是醫務室主任的熟人,否則只會通知病人周一再辦理住院手續。她默默揉着自己的胃,有些為難。
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