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侍駕
屋裏一丁點旁的響聲都沒有, 幾個宦官仿佛連呼吸都停了。
皇帝翻牌子,雖稱不上什麽“大事”“要事”, 卻也從未見過哪個嫔妃膽子這樣大。
而皇帝,竟又偏還不惱。
幾個宦官一時都覺見了奇景, 靜靜豎着耳朵聽、靜靜用餘光看,就見窈姬娘子眼角溢出美豔的笑,重重地點兩下頭、又仰起臉來:“可不就是臣妾給皇上的!”
微不可尋的,皇帝籲出一口氣來。
略轉過頭,他講那枚窄窄的綠頭牌丢回托盤上, 是扣着放的,字朝下, 一如平常“翻”了哪枚牌子。
幾名宦官心領神會,無聲地起身,迅速端着托盤退出房門。
賀玄時複又看看夏雲姒, 她也望着他,醉醺醺地笑一下,倒回床上。
扯一個哈欠,她忽而皺起眉, 揚音便喚:“莺時!”
賀玄時:“叫莺時幹什麽?”
她又撐着要起來,滿臉的嫌棄:“哪來的一股子酒味, 臣妾去盥洗。”
說完就下床,莺時趕緊扶她, 又匆忙招呼燕時她們備水, 侍奉夏雲姒漱口洗臉。
賀玄時坐在床邊看着她們忙, 好幾次她腳下都不受控制地打趔趄,他便驚得下意識要去攙扶。不過近前的宮女們自比他動作快,每每都将她扶穩了,不曾讓她摔着過。
漱了口、又洗了臉,還坐去妝臺前通了會兒頭。她的醉意卻還是一點都沒緩解,回到床上時渾身都軟綿綿的,自也沒什麽禮數,伸手便勾住他的脖子:“皇上……”
莺時等幾個宮女都還是待嫁姑娘,見狀雙頰通紅,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匆匆一福,趕忙告退。
屋內安靜,只餘燭火照着床帳,映出一派溫馨旖旎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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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偏過頭,與她額頭相觸,聲音隐忍克制:“你醉了。”
可她眉眼彎彎,搖一搖頭:“臣妾清醒得很。”
說着阖眸,呢喃輕喚:“姐夫。”
他心底忽而被什麽一擊,随之而來的卻非清醒,反有一股欲火翻湧而上!
這感覺,形同入魔。
止不住的邪意迅速升騰、将他包裹,殘存的理智被一分分吞噬。
他從來不知道,她這聲姐夫竟能這樣令她着魔。
沖破屏障的詭異暢快、不為人知的私心皆因這短短兩字被盡數撩起,猶如江河彙成海一般彙做占有欲,将他的那最後一丁點兒克制沖得粉碎!
他定定地看着她,深沉的聲音聽來略有點危險,像是猛獸面對獵物:“還叫姐夫,抗旨不遵。朕要罰你了。”
一聲媚笑,她搭在他肩頭的胳膊愈發随意,身子也完全傾過來,千嬌百媚地靠着他:“姐夫舍得麽?”
他窒息,終于再無可忍耐,迎着她紅菱般的薄唇兇狠吻下,帶着近乎宣洩般的熱情将她的身子按下去,手卻又極盡溫柔地攬着她的腰,生怕她在床上磕了碰了。
“姐夫……”她勾着他的衣領,惺惺松松地又喚一聲,就回應起了他的吻。帶着醉意、帶着酒香、帶着無盡的柔美,如同地獄中升起的最美豔的女妖,将人心甘情願地拉入深淵裏。
翌日恰是逢十五的日子,衆妃循禮去向執掌宮權的順妃問安,左等右等卻都不見窈姬到。
一位素來耐不住性子的淑女姜氏輕輕咳了聲,掩唇淡道:“窈姬素來是勤勉的,今兒個怎麽遲遲也不見人影。”
“許是身子不适。”許昭儀睃了她一眼,心裏盤算的卻是皇帝昨晚宿在朝露軒的事,私心想着莫不是成了?
可她又終沒有多嘴,因為這并不是皇帝頭一次宿在朝露軒。皇後娘娘忌日那天皇帝便留在了那裏,卻是什麽事也沒有,彤史上沒留下一個字。
順妃對此也并不甚上心,三兩句話就不再多問此事了,寬和地與衆人說笑。
說說三皇子、聊聊宮中趣事,時間不知不覺便也過了。
眼瞧用早膳的時辰漸近,順妃颔一颔首:“都回吧,天氣漸冷了,新衣都催着尚服局快些做,別凍着。”
衆妃應諾謝恩,順妃又看向許昭儀:“窈姬那邊,昭儀記得去問問。若是身子有什麽不妥,快傳太醫去瞧瞧。”
許昭儀欠身應諾,衆妃正要離座施禮告退,忽有一宦官躬着身子,進了殿來。
瞧服色是禦前的人,衆人又坐定回去,不知何事。
那宦官朝順妃一揖:“順妃娘娘安。皇上差下奴來回話,說昨兒個窈姬娘子剛剛侍駕,今日便先不來問安了。”
話聲落定,滿座氣息一凝。
這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嫔妃侍寝在後宮再正常不過。
後宮也素來有規矩,頭次侍寝之後身子疲乏本也不必急着來見禮,好好歇着就是。
可她們就是心情都複雜起來,一面在想“進宮一年多了,到底是侍寝了”,一面又覺“未曾侍寝的時候在皇上面前都那樣得勢,日後更要了不得了”。
還是順妃最坐得住陣,款款而笑:“喜事啊,本宮知道了。”
說着便吩咐身邊的宮女去備禮,又再度叮囑許昭儀:“窈姬到底年輕,你多關照些。”
“諾。”許昭儀颔首,不自禁地有幾分喜色。這一年多來,她是想起這事就頭疼,真怕夏雲姒把皇帝掉倒了胃口,如今總算得以安心了。
朝露軒中,夏雲姒在皇帝前去上朝後着人備水,泡在木桶裏好生沐浴了一番。
水中兌了玫瑰花汁,溫和的香氣舒緩神經,也緩緩解開胸中的不适。
她喝酒後醉意極易顯在臉上,其實酒量尚可,昨天那三盅遠不至于讓她喝醉。
只是昨日總共也沒吃幾口菜,烈酒下去難免惹得五髒六腑都不舒服,過了一夜也沒散去。
熱氣氤氲,夏雲姒倚在木桶邊阖目靜歇,昨夜的情景不住浮上心頭,引出她一聲又一聲輕笑。
他昨夜的一舉一動激烈、熱情又含着憐惜,細品還有些許愧疚。
是啊,他畢竟自認是正人君子。昨晚饒是她自己翻的那塊牌子,他也會懊惱于他當時的順水推舟。
但他同時又是喜悅的。
顯然,他以為他終于得到了她,如何會知道都是她的算計。
夏雲姒往臉上潑了一捧水,溫熱的玫瑰花香沁人心脾,讓她心中愈發舒暢,也愈發鬥志昂揚。
沐浴出來,夏雲姒還坐在妝臺前由兩名宮女一并絞着頭發,樊應德就領着幾名宦官進了屋來。
夏雲姒側過首,樊應德笑意迎面:“娘子安。皇上原想下了朝就回來看您,未成想讓廷議纏住了。特命下奴送些東西過來,晚上再過來與您一道用膳。”
夏雲姒掃了眼宦官們端着的東西,從珠釵首飾到上等補品、再到尋常點心都有,單看這些都能嗅出些許他的心情複雜。
又聞樊應德所言,愈加清楚這般的待遇是旁的嫔妃侍寝後不大會有的——皇帝翻誰的牌子便是對誰的恩典,賞些東西就已不同尋常,有幾人還能因他不得及時來看而得一番解釋的?
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夏雲姒卻只恹恹道:“勞公公帶個話,我許是昨晚喝多了酒的緣故,今日渾身都不舒服。大約也沒心力侍奉皇上,請皇上莫要過來了。”
“喲……”樊應德露出關切,“下奴必定将話帶到,娘子好生歇息。”
夏雲姒點點頭,不及她吩咐,莺時就拿了兩枚金锞子塞過去,滿面喜色道:“有勞各位公公跑一趟了,我們娘子請各位公公喝茶。”
“姑娘客氣,姑娘客氣了。”樊應德連連躬身,又像夏雲姒一揖,“那下奴先行告退。”
夏雲姒仍是那副懶懶的樣子:“多謝公公。”
日後她給樊應德的賞都會較旁人厚幾分,結個善緣好說話。
誠然,也不止是為結個善緣。
自采苓之事起她便摸清了,宮中雖人人都說樊應德忠心,可他其實也是個人精,有自己的掂量、有自己的分寸。
這樣一個能人,又在皇帝身邊,你來我往交集漸密自是好的。
若漸漸成了一條船上的人,總有能幫上大忙的時候。
所以把柄要捏足,但該給好處也不能吝啬。
這一日過得悠悠哉哉,臨近晌午時許昭儀與周妙來小坐了會兒,又一道用了膳。
下午寧沅跑來找她玩,看她歪在床上懶得動,關切地問她是不是病了。
宮人們忍着笑,莺時上前解釋搪塞。寧沅卻聰明,歪頭指着莺時就說:“你肯定有事情瞞我!”
夏雲姒撲哧一聲,趕緊打岔将這事揭過去了。問了問寧沅的功課、留他吃了兩道點心,便叫人将他送回了萬安宮。
這般不知不覺便也到了傍晚,小廚房今兒剛開始打理,便要再過三兩日才能用得上,小祿子仍是去尚食局傳的膳。
折回來時他先一步進了屋,禀話道:“娘子,皇上還是往這邊來了。”
夏雲姒蹙了下眉:“把房門關上、院門也關上,不見。”
“……娘子?”莺時啞然。她以為夏雲姒白日裏所言只是今晚不願再侍寝,沒想到竟是要将皇帝拒之門外。
夏雲姒下颌微擡:“你與莺歌出去擋駕,不必多說別的,就說我今日身子不适,誰也不想見。”
這當然只是個說辭。
他若稍作打聽,便會知道許昭儀與周美人近日來過、寧沅今日也來過,那她這樣不見他,他自然而然地就會覺得是昨日之事讓她難受了。
是他乘人之危。
他心底的那一點愧疚會因此變得更加真切。
而她,恰好需要這一點愧疚。
姐姐就從不會讓他愧疚。姐姐太愛他了,事事都為他着想,哪怕真是他的錯,她也會極盡溫柔地寬慰他,讓他不必放在心上。
姐姐從未想過,她的溫柔只會讓他習以為常,而他的愧疚卻可以讓他待她更好一些。
人就是這樣,賤得慌。
是以莺時很快便帶着莺歌一道出去擋了駕,夏雲姒靜靜坐在床帳中,能聽到些許外面的動靜,但聽不到他們具體說了什麽。
不多時,他的聲音出現在她卧房的窗外:“……阿姒?”
只一聲喚,也帶着分明的不安。
她沒有回音,淡看着窗紙上他輪廓分明的側影,細品着他的局促。
他好似颔首輕咳了聲:“朕聽說……你身子不大舒服?”
她平淡地應了一個字:“是。”
他說:“可傳太醫了?”
她又不再說話。
“那……”他愈發忐忑,仔細斟酌後才又開口,“朕今日先不擾你,明日一早再來與你共用早膳?”
話說完,他心弦都繃緊了。
他似乎從未為那個嫔妃這樣緊張過,也不曾為誰這樣有愧過。
他昨天,怎的就做了那樣的事呢?他分明清楚她喝得多了,卻還自欺欺人的“順水推舟”!
賀玄時垂在袖中的手下意識攥拳,因為一時沒有得到她的答複,他便又喚了聲:“阿姒?”
他覺得眼下的等待無比漫長。
“哦……”她應了聲,聲音輕飄,帶着些許無措,令他覺得她當下的心事大概也萬分複雜。
接着聽得她說:“不了吧……”
聲音為難、透着委屈,聽得他心中不忍。
他急道:“那中午……”
“後天吧。”她吐出這樣的三個字來,讓他心下的感受頓時奇異極了,既失落又期待。
頓一頓聲,她又溫溫柔柔地給了他一句解釋:“臣妾明日想再多歇一日,後天歇好了,臣妾會去紫宸殿觐見。”
“好。”他趕緊應,生怕她反悔一般。
卻聽她緊跟着又說:“多謝皇上。”
他驀地退了半步。
他已患得患失到了極致,就連這再普通不過的四個字都讓他禁不住地在想——她是不是與他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