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翻牌
“……皇上沒說要你今晚去紫宸殿?什麽話也沒留?”
錦華宮皎月殿裏, 昭妃端坐在羅漢床上,急切地追問素扇。
素扇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擡, 也不敢多說話,輕輕道“沒有”。
“也沒說為何急着走?”昭妃又問, 素扇咬着下唇:“沒有……”緊跟着忙道,“奴婢知道用晚膳的時辰近了,也留過皇上,可皇上還是走了。”
昭妃無聲地長出一口氣,擺擺手, 淡道:“退下吧。”
素扇匆匆地磕個頭,拎裙便告了退。殿中轉而變得更靜, 靜得像寒潭冰窖,讓人發冷。
昭妃木了半晌,疲憊地倚向軟枕, 又是一聲嘆。
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皇上連她薦的人也不肯要了。
她滞在那裏,心裏忽而沒了底氣,傲氣更蕩然無存。她開始思量、開始斟酌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思來想去, 只是因為她與夏氏的不睦?
可後宮裏……又哪有那麽多和睦?
她一直以為他是知道這些的,先前與他相處時, 她從種種細枝末節裏覺得他對許多事都了然于心,只是不想多管, 樂得粉飾太平。
她想昔日的貴妃大約也是這樣覺得的, 所以她們不約而同地一點點有了膽子, 也做了些不該做的事。
後來到了夏氏進宮,她知道夏氏與佳惠皇後的關系,自然容不得她。
她以為這在後宮也司空見慣,怎的他突然就不容她了呢?
更白費了覃西王殿下的一番苦心。
昭妃不由自主地按起了太陽穴,一下比一下用力,卻仍驅不散那股煩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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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掌事宦官低着身子疾步進殿,她擡了下眼簾,見他目光閃爍地跪地,“下奴、下奴打聽着了。”
昭妃黛眉微挑:“說吧。”
掌事宦官将身子埋得更低:“皇上也……也不曾有什麽急事,離了皎月殿便去了窈姬的朝露軒,與窈姬一道用膳去了。”
“啪!”柔荑狠拍榻桌,骨節被護甲硌得生疼。
那宦官忙噤聲,一個字也不敢多言了,眼觀鼻、鼻觀心地跪着。
“好啊……”昭妃長聲而道,俄而又帶起清冷笑音,“呵,到了還是想着窈姬。那本宮算什麽,皎月殿只是個聽曲兒的地方不成!”
說着嚯地伸手撲向榻桌,用盡全力揮去,茶盞、點心,還有新插的瓶花嘩然落地,在震響中殘破零碎。
周遭的宮人們驚然跪地,那掌事宦官更連連叩首:“娘娘息怒、娘娘息怒,為着這起子人……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本宮知道不值得!”昭妃厲聲而喝。
可就為知道不值得,這事才更叫人心中不平。
一個理當死無全屍、遺臭萬年的禍國妖孽,竟讓她受了這般的委屈。若不是覃西王瞻前顧後、遲遲不肯将實情奏與皇上,夏氏只怕早已在冷宮與那些個瘋子為伴了。
也不知覃西王究竟在磨蹭個什麽!
昭妃心下想什麽都來火,胸口起伏愈發激烈,良久才終于又冷靜些:“去,給本宮傳尚工局的人來!”
掌事宦官正要應,她又添上一句:“找與你相熟的、位份與高些的。”
“……諾。”掌事宦官心頭微凜,叩了個首,安靜告退。
朝露軒之中,兩盅酒下去,夏雲姒雙頰便已染上緋紅。
他記得她酒量不濟的事,在她又要倒時伸手擋她:“不喝了。好好用膳,用完與朕出去走走。”
她卻興致正高,固執地搖頭:“最後一杯,就一杯,行不行?”
賀玄時又皺眉又想笑:“酒量那麽差,怎麽還偏成了個酒鬼?”
她嘻地笑一聲,望向他微微聳肩,眉眼間盡是動人的媚色:“臣妾心情好,多喝這一杯!”
“好吧。”他只得答應,任由她給他斟酒,又與她一同飲了。
幾是美酒過喉的同時,她眼中便覆了更深一層的醉意。
想想也是,當初佳惠皇後忌日,她所備的不過是一些酒味微不可尋的桃花酒、茉莉花酒,幾盅下去都醉得遍身綿軟。
如今這樣烈的酒,連他喝着都覺胸中發熱。這小小的三盅于她而言,比上次那些加起來都要更加厲害。
果然,她又吃了兩筷子菜,精神便明顯地不對頭了。
拿着瓷匙伸手去舀那盞蟹黃豆腐,剛舀起手就渾渾噩噩地一傾,蟹黃豆腐又落回碟子裏。
她皺一皺眉,倒很執着,再度去舀,從神情看還有些不痛快地賭氣,俨然跟這盞蟹黃豆腐較起了勁。
賀玄時啞音而笑,替她舀了一勺,送到米飯上。
她又眉開眼笑:“多謝皇上!”
說罷就美滋滋地吃了起來,平日的妩媚勁兒被酒意摻入幾許遲鈍,倒一反常态地可愛。
賀玄時一邊笑看她,一邊又親手給她盛了一碗清雞湯放到她手邊,溫聲勸道:“阿姒,你喝多了。喝碗雞湯緩一緩。”
檀口輕啓,她暈乎乎地打了個哈欠,醉眼茫然不解地望他:“什麽喝多了?臣妾今天沒喝酒。”
“……”賀玄時想笑,硬生生繃住,“好,沒喝酒,是朕弄錯了。那也喝碗雞湯,這雞湯炖得不錯。”
她這才欣然接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又說:“臣妾炖雞湯也好喝……改日炖給皇上喝!”
“好。”他哄着她應道。
她的臉忽然湊近,蘊着滿滿的、又醉又甜的笑,就隔着那麽半寸與他相對,酒香都變得清晰。
他也笑看看她:“怎麽?”
她擡手,雙臂無所顧忌地搭上他的肩頭:“那皇上賞臣妾個小廚房!”
“噗。”這次他沒忍住,就這麽笑出了聲。
抄起雙幹淨的筷子,他含着滿眼的寵溺敲她的額頭:“這時候還能趁機讨賞,可真是個妖精。”
夏雲姒歪頭噘嘴:“那皇上給不給?”
他又敲一下:“明天就交待尚食局安排。得了空,朕也來嘗嘗你的手藝。”
按規矩比她略高半品的正四品貴姬尚不能有自己的小廚房,升至從三品充華才有。
可他當下只覺得,一間小廚房而已,有什麽關系?
她高興便是了。
她就更美了,得意都寫在臉上,悠哉哉地又喝起了湯。因為醉着,她喝得很慢又很專注,連他撂下筷子都未察覺,遑論依着規矩随他一起放下筷子。
他自不在意,以手支頤靜靜欣賞她喝湯的樣子,只覺她做什麽都好看。
待她放下碗準備離席,他終于揚音喚了宮人進屋侍奉。宮人們會意,即刻七手八腳地上前扶她,她好似已經回不過神來了,任由他們扶着她進屋,一點反應都沒有。
賀玄時遲他們兩步随進去,待得宮人們扶她上床躺好,又徑自坐到了床邊。
他耐心地将她的滿頭珠翠一點點卸了,她的烏發散下來,與白皙的肌膚、緋紅的臉頰相互映襯,那麽的美。
他看了她不知多久,将她的每一分神情都收在眼中、刻在心裏,直至樊應德進來打破了安靜:“皇上。”
賀玄時轉過頭。
樊應德躬身:“尚寝局的人來了。”
賀玄時搖搖頭:“讓他們回吧,朕回紫宸殿。”
說罷他俯身,在她額上落下輕輕一吻:“朕先回去了。”
原以為她睡着,這句話說罷,卻見她眉頭倏皺。
她驀然睜開眼,在醉意中盡力地睜着,艱難地望着他看。
手更是将他的胳膊緊緊一攥:“去哪兒……”
“朕回紫宸殿。”他道,“還有折子要看。”
“皇上騙人!”她忽地惱了,聲音嬌柔也不掩憤慨,“尚寝局的人來了,臣妾聽到了!是不是要翻那舞姬的牌子!”
怎麽還記仇呢?
賀玄時哭笑不得:“沒有,舞姬哪來的牌子?”
她卻執拗,黛眉越皺越緊,掙紮着硬是爬起來。
抱住他的胳膊,她又體力不支地歪到他肩上。朝着樊應德扯了個哈欠,擺一擺手:“去,叫尚寝局的人進來!”
“這……”樊應德幹笑着看皇帝,皇帝挑着眉頭看窈姬。
怎麽的,還想檢查一下綠頭牌啊?
賀玄時愈發覺得她這難得的黏人模樣有趣,便點頭:“去吧。”
樊應德忙出去傳了人進來,三名宦官各捧一托盤進屋,齊整地跪到皇帝跟前。
三人沒一個敢擡頭的——皇上雖說不上沉迷女色,但這麽多年下來,翻牌子的時日總歸也不少,他們卻從未見過一邊讓個嫔妃千嬌百媚倚在肩頭一邊翻牌子的場面。
便聽皇帝口吻溫柔:“阿姒?綠頭牌端進來了,你瞧瞧,真沒有舞姬。”
夏雲姒咂一咂嘴,緩緩擡眼,目光恍惚地向那三只托盤看去。
還真是要檢查?
賀玄時邊覺好笑,邊還要扶着她,免得她往前一傾栽下床去。
夏雲姒就這麽由他扶着往前看。
綠頭牌本也不大,她又醉着,自然辨認得十分遲鈍。
好不容易看到最後一只托盤的末幾個了,他笑說:“怎麽樣,朕沒騙你吧?”
她卻忽而眼眸一亮。
伸手抓去,她在宦官們的瞠目結舌中一把抓起塊牌子,又胡亂塞向皇帝:“翻這個了!”
賀玄時一怔。
他方才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并未注意這一托盤中都有什麽牌子。
見她這般,他忙懷着好奇将牌子接過,翻過來一瞧,上面端然寫着寥寥十字:
慶玉宮朝露軒,窈姬夏氏。
他愣得更深,她還無知無覺,神情嚴肅地拍一拍他執着牌子的手:“好不好?”
“阿姒你……”賀玄時僵在那兒。
定一定神,他決定還是要跟她說清楚,告訴她她醉着,他不能乘人之危。
可迎上她的含情醉眼,他張開口,說出的卻是:“這可是你塞給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