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血色
翌日便又偷得整日閑。
夏雲姒昨晚那樣放了話, 皇帝也就沒來擾她。只是一日三膳皆賞了菜過來,早膳是一道蝦餃與一道豆沙羹;午膳是一道清蒸鮑魚。
晚膳則是兩道小炒,用小爐子煲着保溫,還附了張字條。
“這菜朕吃着好,你若也喜歡, 明日早些過來, 一道用。”
隐忍的催促之意可見一斑。夏雲姒收了字條, 抿唇笑笑, 跟來送菜的宦官說:“皇上的心意我知道了, 明兒個自會去的。”
到了次日卻仍是不緊不慢。那兩道小炒總不會是早上用,怎麽也要午膳才會有,她就不慌不忙地與含玉一并在屋裏坐了會兒女紅,快到午膳的時辰時才出門。
“一道去吧。”她叫着含玉同走,“你也有日子不曾侍駕了,留個眼緣也是好的。”
“娘子不必總這般念着奴婢。”含玉邊收拾着針線邊搖頭,“皇上才剛翻過娘子的牌子,此時自是想與娘子獨處的, 奴婢不争這一時半刻。”
夏雲姒卻執着:“我知道你不争。還是一起去吧,無妨。”
她這般做自有用意。
皇帝此時多想她,她心裏有數,但越是這般, 越是不妨多擰着他一點兒——也不多, 只擰這分毫即可。
他不高興含玉在自會讓她退去別處候着, 卻會因此更多想兩分, 想她是否當真存了些許心結,所以才連觐見都要帶着人同行,不願與他獨處。
含玉知道她的脾性,見她這樣說便只得聽了。回屋簡單地重新梳了妝,就與她一道出了門。
天已漸冷,走上一段就要手腳發寒,用手爐卻又太早了些。夏雲姒着人備了暖轎,喊含玉一并進去坐,暖暖和和地同去紫宸殿。
到紫宸殿前一下轎,卻恰好瞧見昭妃。
昭妃立在檐下,身後随着兩名宮女,手裏都拎着食盒,顯是來給皇帝送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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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雲姒淺怔的同時,昭妃也瞧見了她們,秀眉便皺起來,并不掩飾對她的厭惡。
她越是厭惡,夏雲姒就偏要迎上滿面的端和笑意,帶着含玉一并上前見禮:“昭妃娘娘萬福。”
昭妃目光劃着她:“起來吧。”
說罷便不再看她了,帶着三分慵意清冷道:“皇上尚在與朝臣議事,不便見人,窈姬來得不湊巧。”
“不妨事。”夏雲姒莞爾颔首,“臣妾等一等,也陪娘娘說說話,恰是正好。”
話雖這麽說,可昭妃自然不願多理會她,不鹹不淡地睃她一眼就踱到了旁邊,仿佛她有什麽無藥可治的疫病,多與她站一會兒都會送命一樣。
夏雲姒便也只安安靜靜地站着,偶爾望一望緊阖地殿門,更多的時候都只銜着笑安然端詳四周,仿佛四處皆有美景可尋。
不多時,殿門吱呀打開。幾名文官武将陸續退出,當中一位令她一愣:“明義。”
徐明義腳下微頓,便走向她,和煦笑說:“聽聞娘子晉位了,恭喜。”
夏雲姒含笑垂眸,想了想,問他:“聽聞覃西王殿下已然離京了,你怎麽還在?”
他道:“殿下舉薦我留在了兵部。”
“這也是升遷啊。”夏雲姒眉眼一彎,餘光睃見一襲玄色出了門來,仍是氣定神閑地将話說完了,“恭喜将軍。這樣的喜事,将軍改日要請頓酒才是了。”
說罷聽到昭妃的問安之聲,她這才如夢初醒,忙福身施禮:“皇上萬安。”
眼簾低垂,但兩股睃在她面上的目光帶來的感觸卻都那麽分明。
一股灼熱又小心,一股帶着思量與斟酌。
很快,那前一縷目光越來越近了:“怎麽才來,朕等了你一上午。”
夏雲姒抿唇淺笑:“皇上別唬臣妾,分明才剛議完事,臣妾瞧見了。”
他緊緊攥着她的手,語氣平淡,卻意有所指:“徐将軍正有要事要處理,別纏着他吃酒席。”
這話頗有些失了分寸。實際上她身為嫔妃怎可能去吃外臣的酒席呢?可見他關心則亂,一時已顧不得這些。
夏雲姒不着痕跡地輕笑,并不戳穿,反帶着三分失落,應了聲諾。
徐明義卻有所察覺,心平氣和地抱拳:“承蒙皇上信任,臣必定好好辦差,先告退了。”
皇帝點點頭,他便轉身離開。銀甲上的暗紅鬥篷在秋風中揚起,襯出種肅殺的俊逸。
皇帝的目光盡數落回夏雲姒的臉上,不由自主地小心觀察每一分情緒:“身子好些了?”
夏雲姒颔首:“沒大礙了。”
“……皇上。”昭妃終是開了口,有些尴尬與遲疑。皇帝睃了她一眼,她又忽而噤聲。
她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皇帝的目光太淡漠了……倒也尋不出嫌惡,只是十分地“公事公辦”,似在問她有什麽話要禀。
她卻不是來禀話的。這樣的目光令她失落又失措。
啞了啞聲,昭妃強笑:“臣妾……做了幾道皇上愛吃的菜,皇上嘗嘗看。”說着就福身,“臣妾也先告退了。”
話一說出,胸中憋悶之至。
她至今想來都覺得恍惚,不知自己怎的就這樣一落千丈,怎的就墜入了這般令人難堪的境地。
夏雲姒無聲地轉首目送昭妃,心中只覺無比暢快。
曾幾何時,姐姐也曾這樣的苦悶,遙遙地看着他與貴妃昭妃談笑風生,自己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只可惜,昭妃大約并不會因為當下的經歷而覺得愧對姐姐,或許一輩子都不會。
他,更是一時半刻裏都不會意識到自己昔日做錯了什麽。
可她遲早會讓他意識到的。
夏雲姒袖中暗暗一掐拇指,沒讓自己陷入那于當下并不妥當的傷感情緒,擡眼望着他:“皇上昨日賞臣妾的那兩道好菜,莫不是昭妃娘娘的手藝?”
他聽出她語中的促狹,在她額上一敲:“又是哪來的醋味,朕豈會做那種糊塗事?”
語氣卻輕松下來。自然,她既然在吃醋,就還是在意他的,心結便也總能解開。
而後他果然屏退了含玉,執着她的手一并回到殿中。
走到膳桌前,她定睛一瞧便知這午膳着意安排過,除卻他昨天誇贊過的那兩道小炒,還有好幾道菜都是她素日喜歡的,都擺在她的座位前。
她只作未覺,平平靜靜地落了座,他夾起一塊扇貝送到她碟中,語中隐含幾分讨好意味:“你嘗嘗看。”
夏雲姒執箸夾起,依言吃了,卻不說話。
用膳的氛圍安寂得有些讓人不适,他略作掙紮,終是迫着自己開口:“阿姒,那晚……”
“皇上別說了!”她忽而聲音高了些許,仿佛是下意識的逃避。眼睛也閉緊了,緊到羽睫掙紮。
他忙噤聲,不敢多言,她強緩了兩口氣:“是臣妾糊塗……明知自己酒量不濟還偏要喝。”
她果然是在意的。
他愈發不安,啞一啞聲:“阿姒……”她緊閉着眼,聽到他聲音輕顫,“朕會待你好的。”
并不太長的承諾,卻說得無比沉肅,似比泰山更重。
這樣的話落到旁的嫔妃耳中大約都會感念聖恩,她聽來卻只想笑。
——如出一轍的話,他對多少女人說過?
至少對姐姐說過。
後來,他又是如何做的?
是了,他一直自問待姐姐很好。
這般一想,倒還怪不得他爽約了。
她忍下這份嘲弄、迎上他的目光,比他顯得更加含情脈脈:“這可是皇上說的……”語中哽咽,偏又露出笑顏,“臣妾的心早已是皇上的,有皇上這句話,臣妾便覺得夠了。”
他驟然舒氣:“朕絕不辜負你的心。”
夏雲姒連連點頭,一顆悲喜交集的淚珠滾落下來,濺在桌面上,即刻引來他的又一陣憐惜:“別哭……”
這日,她沒再離開紫宸殿。而後一連六日,他日日都翻她的牌子,這樣的隆寵自他登基以來從未有過,一時間阖宮都在議論。
第七日,是她借月信之事推了他的盛情。
其實她的月信理當還有兩三天才會來,但這樣的事總歸是要把握火候的,她可以讓他一時爽性而為,卻必須在他“盡興”之前抽身離開,他才會繼續想着她。
他也仍對她格外關照,聽聞她來了月信便怕她受涼,催着尚服局将秋冬的衣服都趕出來不少。
衣服送來照例是莺時領着人去收拾,回來時不勝欣喜:“皇上待娘子真好,奴婢瞧那些衣裳皆是貢緞所做,一年總共也得不了多少匹的好料子。”
夏雲姒一哂,只問:“冬日的香料送來了麽?”
莺時福身:“送來了,香餌、線香均是上好,聞來暖和又不膩。”
夏雲姒嗯了聲:“先拿給太醫細細查了再用。皇上近來專寵我一人,後宮之中不痛快的人怕是多了。”
人不痛快了,就難免铤而走險打錯主意,她卻不想為這些糊塗人搭上性命。
除卻入口的吃食,便就是香料最易被人下手,自要一一驗過才能放心。
然而饒是這樣,卻還是出了事。
初時只是精神不濟,夏雲姒月事将至也未在意,只道是尋常的體虛,待得月事過去自然會好。
可直至月事過去,症狀也不見緩解,反倒愈演愈烈。除卻精神不濟,還常頭痛、寒戰,更偶爾全身酸痛,痛感從骨子裏往外滲。
晚上漱口時,夏雲姒就着清水過嘴,往銅盆裏一吐,卻吐出一口猩紅。
“娘子?!”莺時大駭,夏雲姒不言,鎖着眉能口中那股鐵鏽般的血跡散去,才擡起頭:“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
頓了一頓,又說:“太醫今日來請過平安脈了。”
莺時微怔,旋即臉色更白。
——太醫請過平安脈了,卻什麽都沒查出。
要麽是她得了什麽難以查明的疑難雜症,要麽是有人堵了太醫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