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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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蟲已經尋到了他們,那離夙日教弟子找來已經不遠了。
未敢多耽擱,怕讓這熊熊烈火燒到這母女二人的身上,在飯後,洛衾、魏星闌和薛逢衣告別了此地,婦人倒是沒有多說,畢竟這萍水相逢,總是要道別的。
祈鳳仰頭看着他們,一雙小手無措地纏在一塊,小臉鼓鼓的,一看就是不樂意了。
婦人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對洛衾道:“我後院中有兩匹馬,你們興許能用得上,一匹是我帶鳳兒進城時騎的,還有一匹是……那人留下的。”
她面上露出一絲苦澀,不必多想,“那人”自然指的是那棄家遠走的夫君。
“夫人萬萬不可,這馬你且留着,這兒山高路遠,若沒有馬怎方便進城。”薛逢衣道。
他膝蓋上毒素盡解,如今已能行動自如,只是傷口略微有些痛癢,許是皮肉正在長起來的緣故。
婦人輕聲笑着,說道:“無妨,路上時常有商隊路經,他們有時會捎上沿途的山民一程。”
薛逢衣連連擺手,說拒絕就是拒絕,若讓他反悔,那得讓滄海變成桑田。
洛衾也蹙着眉,她看出來這兩人生活不易,若是一時拮據,說不定還能将馬賣了換些錢。
然而在幾人的勸阻下,婦人還是徑自走到了後院裏,将那兩匹正在吃着幹草的馬拉了出來,一黑一白甚是好看,襯得黑更黑,白更白。黑馬墨鞍,白馬銀鞍,兩雙眼睛實是靈動。
将馬牽出來的婦人把臉貼在了那黑馬的馬鬃上,還擡手撫上了它的鬃毛,喃喃自語般說道:“這是他留下的馬,我以為他終有一日會回來牽馬,可我等不起了。”
洛衾和魏星闌沉默着沒有說話,只默默看着她。
婦人笑了一聲,即便是一身農婦的打扮也掩不住那一身的風華,她道:“我原是平昔城劉府的千金,那日他騎着這黑馬而來,蹄踏落花,似身帶花香般,劍未出鞘就趕跑了那群宵小之徒,我一見傾心,顧不上爹娘的阻攔,毅然随他而去。”
被她撫摸着鬃毛的黑馬垂下了眼,似也在看着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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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仇敵不少,本要将我置于崧山不理,可最後還是斷了刀柄,他道退隐江湖,我自然随着他,可不料仇敵上門,他不得已又動了武。現在想來,什麽給人當護院,許是騙我的渾話罷了。”說到這,婦人有些哽咽,那低垂的眼眸濕漉漉一片,可卻硬是忍着沒讓那滴淚落下來。
她接着嘆了一聲,“鳳兒五歲,他離家也該有五個年頭了,至今也不知還在不在世。起初我以為你們是來尋仇的,後來一想,許是我想多了,這馬你們且牽去吧。”
鳳兒站在遠處看着,也不知有沒有将婦人的話聽真切,杏眼一眨一眨的。
洛衾和魏星闌無可奈何,只好牽上了這兩匹馬,可她們身無別物,也拿不出什麽值錢的玩意來換。
在走前,洛衾只好給祈鳳留了一支短哨,是她時常帶在身側喚來飛鷹的小玩意。
女娃兒捧着鷹哨擡頭看洛衾,眼裏登時多了些許欣喜,愛不釋手地把玩着,問道:“你們還會來嗎?”
洛衾沉默了半晌,心一軟還是點了點頭,只是究竟會不會再來,并無定數,她垂眸看向了那一截翠綠色的短哨,道:“以後若是有事,你可帶着此物到青鋒島尋我。”
那垂髫小兒懵懂地看着她,杏眼圓似貓兒石一般,那玉白的小手緊緊攥起手中之物,“青鋒島在哪兒。”
“在東面的海上,安坪渡口有船夫擺渡前去。”洛衾淡淡道。
那女童忽而一笑,燦若滿天星辰,雖沒聽懂,可那略顯圓潤的下颌還是往下一點,笑道:“那我定會好好保管這個……小哨子。”
站在她身後的婦人嫣然一笑,擡手又将鬓發捋到了耳後,笑說:“三位多加保重。”
三人兩馬疾馳而去,馬蹄聲嘚嘚離遠,最後消失得一幹二淨。
在走遠之後,洛衾忽然道:“我仍是覺得有些奇怪,為何他們會有步步蓮。”
“那瓷瓶還帶着嗎。”魏星闌側頭問道,雙手緊牽着缰繩。
洛衾一手拉着缰繩,一邊從衣領裏将那瓷瓶拿了出來,随手抛向了魏星闌。
魏星闌接得穩當,又細細打量着這曾裝着步步蓮的瓶子,手指在平底的印紋上摩挲着,“難不成那夫人的夫君是還俗的空海寺弟子,只是情窦初開,故而假扮俠客與夫人共白頭?”
洛衾:……
這人可真敢想,難不成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和她一樣話本成精了。
在聽了一會後,坐在馬背上的薛逢衣沉聲道:“空海寺不收帶發修行的弟子,若要還俗,需散盡周身功力,不得用這一身武力從惡。”
散盡功力之後,若要再練起來,可比頭遭更難,更別提躲什麽仇家了。
洛衾朝魏星闌看了一眼,就想知道她這臉被打得疼不疼。
魏星闌裝模作樣地“哦”了一聲,神色沒有分毫變化,臉皮果真厚得很。
在又騎了一段後,洛衾忽然勒馬停下,她眉心一蹙,回頭朝來路看了過去,“不好。”
“怎麽?”魏星闌不解。
“你不覺得,這一路靜得過分麽。”洛衾道。
這話音剛落,魏星闌也蹙起了眉,此時才發覺,沿路的确是太過安靜了,兩側的山林一片死寂,像是所有的山蟲異獸全都消失了一般。
她們相視了一眼,雖然并無多言,可這段時日相伴以來,卻在無形之中形成了默契,紛紛掉頭往來路策馬而去。
目不能視的薛城主愣了一瞬,只覺得周身的風像是旋了一圈似的,俨然是掉了個頭,心道這兩人明明互不忍讓,一路都是互嗆過來的,怎忽然又心有靈犀了,真是可憐了他這個瞎老頭。
一黑一白的馬匹沿着這鋪滿了沙石的窄路急奔而去,踏上了來時留下的馬蹄印,一來一回兩道印記還挺契合。
……
農舍裏,一群身着粗布麻衣的絡腮胡子提着刀劍踹開了緊閉的房門。
碗碟嘩嘩落地,碎成了一片破瓷。
收拾着碗筷的婦人僵在了原地,她暗暗咽了一下,忍着沒讓牙打起顫來,問道:“諸位大哥有何貴幹?”
幾人冷冷地看着她,為首的人只道:“他人呢。”
這話音剛落,婦人登時明白他們來尋的是誰,一顆心緊提到了嗓子眼上,驟然間腦子一片空白,她扯起嘴角幹笑了一聲,說道:“昨夜喝多了酒,還在屋裏躺着,大哥們在這稍等片刻,奴家這就進去喚醒他。”
說完她轉身就往屋裏走,忍着沒将滿手的汗抹在布裙上。
在撩起了布簾後,那坐在屋裏的祈鳳登時仰起了頭,杏眼裏露出一絲擔憂,說道:“娘……”
剛想開口詢問的時候,嘴忽然被婦人給捂住了,她嗚嗚了兩聲,像貓兒一般。
手裏的竹哨頓時脫手而出,啪一聲落在了地上。
祈鳳還想往外瞅一瞅,可頭還沒探出去就被婦人給按住了。
她愣了一瞬,眼眸一轉便見娘親臉色煞白,一張薄紅的唇已被咬出了血來,她怔怔看着,一雙鳳眼睜得老大,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婦人蹲下身,将塵封許久的酒窖重新打開,塵埃驟然撲面而起,在陽光下飄搖不定。她深深看了祈鳳一眼,心一狠,便将這掙紮不休的小娃兒連拖帶拽地塞進了酒窖裏。
那酒窖在木質的地板之下,非常人能夠看得出來底下還藏着東西。
鬓角已被汗濕,婦人緊抿着唇,手忙腳亂地拉出了梳妝臺上的一個小木屜,将裏邊一個漆黑的玩意塞進了祈鳳的手裏,手裏的汗也一并沾了上去。
祈鳳捧着那黑漆漆的玩意,一時也認不出來這是個什麽,只無措地仰頭看着她,想不通方才明明還有說有笑的,怎忽然來了人,又打碎了碗,娘就慌成這樣了。
她嗚咽了一下,沒來由的就難過了起來,眼淚像是珠子一樣,啪嗒啪嗒的往下落,順着下颌淌進了衣領裏,浸濕了一大片布料。
婦人在深深看了酒窖裏那蹲在明暗交界處的祈鳳後,緩緩把食指抵在了唇上,她眼神溫柔似水,克制着心底的焦慮與慌張,把最好的一面留給的自己的孩兒。
木板一合,決絕地隔開了兩人的視線。
酒窖裏的祈鳳只看着一大片黑暗兜頭而來,爾後她便什麽也看不見了,這頂上的木板還隔開了外邊的聲音,她聽不清,只似乎有刀劍铿锵作響着。
“娘?”她切切地叫喚了一聲。
“娘親?”
“娘,快讓鳳兒出去。”
“娘,鳳兒怕黑。”
……
沒有人回應,她似被這塵世隔開了一般,只嗅到一股塵埃的氣味,周圍全是大大小小的酒罐子,全是她爹留下來的。
自然,這是娘親告訴她的。
外面的聲音戛然而止,那些人腳步似停頓了一瞬,翻箱倒櫃的聲響随之而來,砰一聲響起,似是娘親的梳妝桌被劈成了兩半。
在翻騰了一陣後,那群人腳步沉重的離去,這次是真的走了。
……
屋裏一片狼藉,三人還是來晚了。
洛衾冷着臉往屋裏走,只見不久前還為他們憂心的婦人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胸口被染紅了大片,唇色褪盡,臉色一臉灰白。
她愣了一瞬,蹲下身去探了婦人的鼻息,又将兩指抵在她已經發涼的側頸上,如她所料,已經救不回來了。
魏星闌握着劍往裏走,在打量了一番後,蹙眉道:“不是夙日教。”
這屋裏到處都是刀痕和劍痕,卻沒有毒蟲留下的痕跡,顯然是另一夥人所為。
可若不是夙日教,那會是誰?
而沿途的蟲獸又被夙日教招去哪了?
洛衾站起了身,忽想到屋內竟沒有祈鳳的身影,她低聲道:“祈鳳去哪了。”說完便在屋裏搜了起來,從廚屋找到了偏房,來來回回走了幾趟仍是沒有看見祈鳳的身影。
“洛姑娘。”那令人糟心的魏星闌在主卧裏喊了一聲。
洛衾聞聲而去,眼眸一擡便見魏星闌手裏捏着的那支短哨。
“她應當還在此處。”魏星闌說道,一邊将短哨交還洛衾。
行走江湖多年,洛衾鮮少有這般心慌的感覺,若真是夙日教的人,她許也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在垂眸之時,她忽留意到桌底有一道挪動的痕跡。
四周布滿了薄薄一層塵埃,桌腳劃出的那道痕跡顯而易見,顯然是被人挪過來的。
定不會是那群作惡的人作為,若是他們,定已将這桌子劈成兩半了。
洛衾心似漏跳了一下,側頭便朝魏星闌看了過去,只見那人正伏在地,将右耳貼到了地上,細細聽着底下的聲響。
在細聽了一番後,魏星闌擡頭朝洛衾看了一眼,說道:“我出去一會。”
她擠眉弄眼的,洛衾一時沒明白過來,還以為這人眼裏進了沙,蹙眉說道:“別讓我給你吹。”
魏星闌:……
反正如今她做什麽都會讓洛衾想歪。
在沉默了一會後,魏星闌又道:“我去收拾收拾。”說完,她屈起食指在身下的木板上敲了敲,言下之意,外面交給她,而這塊木板,由洛衾來掀起。
洛衾愣了一會,這才明白過來。
在魏星闌出去之後,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又似有水灑了滿地一般,那聲音漸漸變小,似是人漸漸走遠了。
在外邊沒了動靜後,洛衾才垂眸看向了底下的木板,她敲了敲,果真是空的。只是不知這木板該從哪打開,于是用劍多嘗試了幾下,在撬開底下那塊木板後,她一眼便看見那躲在底下戰戰兢兢的孩童。
祈鳳仰頭看着她,眼神愣愣的,像是成了個小傻子一樣,手裏還緊緊握着一個東西,指節都握到泛了白。
在定定看了洛衾許久後,她才怵怵開口:“仙子姐姐,你怎又回來了,我娘親去哪了。”
洛衾不知該怎麽說,“她……”
“你娘親先行離開了。”門外的薛逢衣沉聲說道。
祈鳳臉上看不出悲喜,只像是沒回過神一般,她點了一下頭,把手裏的東西舉了起來,道:“這是娘親給我的。”
洛衾只看一眼便認出來這是個刀柄,她回憶起不久前婦人說過的話,她道夫君在同她一起後便斷了刀柄退隐江湖,興許這就是那個刀柄。
江湖人視兵器如命,沒了兵器在手,那就如同一個半死的人。那人斷了刀柄,許是真的愛極了那位夫人。
她垂下眼,又将刀柄還給了祈鳳,只言:“這是你爹之物。”
祈鳳眨了眨眼,又捧着那刀柄無措地看着,她蹲在黑暗的地窖裏,似也化作了塵埃一般。
洛衾眼前恍然閃過了一幕,她似乎也曾躲在一處黑暗的地方,身邊似還有別的什麽人,她們的手相牽着,戰戰兢兢地偎依在一起,饑餓又幹渴,可身上空無一物,只有身邊的人能給予絲毫暖意。
那是什麽地方?
似是在一個木櫃裏,模模糊糊的,還挺像洗心塔上那座佛龛底下的木櫃。
可她為什麽會在那裏,身邊的人又是誰,又是為什麽會被關在那裏?
頭頓時一疼,讓她不得不回過了神,眼前的黑暗驟然消失,定睛只對上了酒窖裏那女娃兒懵懂無知的眼神。
洛衾伸手将祈鳳抱了出來,道:“對,你娘先行離開了,讓我們将你帶上。”
“那我娘去哪了。”祈鳳着急地追問道。
門外傳來了魏星闌的聲音,“你娘找你爹去了。”她撩起了布簾,垂眸便看見了底下那片酒窖,眉一挑,又道:“竟有酒。”
在彎腰掏酒的時候,她朝祈鳳看了一眼,問道:“我能拿麽。”
祈鳳點了點頭,過會又搖了搖頭。
“那我是能拿還是不能拿?”魏星闌問道,語速悠緩,帶了一絲極為罕見的溫柔。
祈鳳眨了眨眼,只好又點了點頭。
魏星闌随手拿了一壇酒,她拍開了壇口的封泥,又扯開了封口的厚布,鳳眼半阖地嗅了一下,“好酒。”
的确是好酒,在開封的那一瞬間,酒香頓時飄溢開來,沁人心脾。
洛衾不知她怎會有心情喝酒,只低頭問:“你可知剛剛來的人是誰。”
祈鳳垂下了眼眸,眼裏的星光似是消失了一般,整個人沉了下來,全然沒有了孩童天真的模樣,她又是搖搖頭,接着又點了點頭,過了半晌才道:“他們好像是來找爹爹的。”
這話一出,洛衾便知來的果真不是夙日教的人,她眼裏的愁雲卻依舊不散,沒有因此而舒心半分。
她不敢将祈鳳帶到外邊,唯恐會讓她看見那一片血跡。
可那拎着酒壇的人卻說了一句:“走了,你娘走遠了,我們也得趕路了。”說完還自顧自牽上了祈鳳的手,把那懵懵懂懂的孩兒往外帶。
她一手牽着祈鳳,一手提着酒壇,回過頭朝洛衾看了一眼,“勞煩。”
洛衾:……
在掀起布簾的那一瞬,她看見外屋的地竟然濕透了,原先留下的血跡被沖得一幹二淨。
魏星闌一臉無辜地回頭,對祈鳳說道:“本想替你們打掃一番,怎料把水打翻了。”
祈鳳愣愣看着,然後怯生生點了點頭,“說是鳳兒打翻的水,娘親就不會生氣了。”
洛衾一時無言,只覺得眼鼻有種莫名的酸澀。
頭倏然一疼,她似是又想起了什麽,在那黑暗之中,她像是把什麽推開了一條縫,隐隐看見外邊有劍光閃過,紅銀兩色相伴而出,銀色的是劍光,紅色的是什麽不言而喻。
她身形一晃,竟靠在了魏星闌的身上,那人還不知廉恥的又湊過來一些,身上軟是軟,還帶着一股冷香,悠悠說道:“哎呀,怎還投懷送抱了,我只是稍稍收拾了一番,并未覺得勞累,不必心疼我。”
洛衾:……
魏星闌這人雖然沒句正經的話,可在打開了酒壇後卻一口酒也沒有喝,在走出屋門時,她傾下手裏的酒壇,那飄香的酒頓時汩汩流出,在地上灑出了一道長痕來。
“喝了酒,就該上路了。”她眼裏的懶散驟然消失,壓低了聲音緩緩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