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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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兒吵嚷嚷地喚着屋裏的人,門半掩着,她怯生生的朝洛衾看了一眼,雙頰莫名一紅,眼裏露出一絲歆羨來,腦袋上兩個小辮一晃一晃的,那模樣懵懂又惹人愛憐。
洛衾在她嚷完後才輕聲問道:“家中可有長輩?”
那垂髫小童一聽,回頭又叫喚了一句:“娘親,仙子喚你呢。”
洛衾:……
也不知這小娃是從哪看來的志異話本,這入戲的模樣竟和魏二不相上下。
屋裏傳出婦人溫柔似水的聲音,聽着似有些遠,“嗯?娘親這就來。”
過了一會,屋裏傳出起鍋的聲音,油在鍋裏滋滋作響,長勺落在碟中铿铿直鳴,顯然是在做飯。
婦人在盛好了菜後才遲遲走來,穿着一身泛白的粗布衣,面容白淨細潤,臉上不染一絲脂粉,雙頰卻如薄粉敷面一般,像是被鍋中的熱氣給熏熱的。
她拉開門,垂頭将倚在門邊的女娃兒攬到了身後,在看見門外的人後,那雙杏眼裏閃過一絲疑慮,似在顧忌着什麽,問道:“姑娘可是來問路的?敝屋貧寒簡陋,恐招待不了諸位了。”
這大山裏突然來了幾個來路不明的人,料誰也安不下心。
洛衾并無多想,留意到她眼裏的遲疑,想來是這大山裏少有人路經,這一下遇到三個,便多添了一分謹慎。
這屋裏似只有這一長一幼,她微一蹙眉,思索着興許這板車于她們還有大用,況且她也沒有可以易物的金銀玉石,只好說道:“叨擾了,路過此地,前來向夫人讨一碗水喝。”
她稍側過身,将掩在身後的魏星闌和薛逢衣給露了出來,身後那兩人皆是病恹恹的模樣,一人雙足不堪重負,一雙眼連睜也睜不開,另一人面色慘白,唇色如灰,一副将死的模樣。
婦人:……
她心下一驚,料不到洛衾身後的兩人竟病重至此,就算是再鐵石心腸,也狠不下心将兩人攔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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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這是怎麽了,三位快請進。”她登時磕巴了起來,連忙讓開了一條道來,說完還将沾了油的手抹在了遮在身前的擋油布上。
女娃兒仰頭朝婦人看了一眼,被這匆忙的語氣給吓慌了神,臉上的笑顏霎時消失,她怔愣着避在了一旁,又朝洛衾看了過去,忽然道:“娘親,你瞧,仙子果真來接你了。”
婦人臉一熱,連忙斥責了她一句,“莫胡說,快去給客人熱水。”
被斥了一句的女娃嘴一撇,雖一臉委屈,可還是蹦蹦跳跳地搬起了墊腳的矮凳,轉身跑進了廚屋裏去。
在女娃轉身進廚房後,那婦人才匆忙搬來了椅子,讓魏星闌和薛逢衣得以坐下,她問道:“三位怎會在這山裏,大伯這腿是不是磕着了,莫不是遇上了什麽事……”
洛衾抿着唇不發一言,也不知該不該實話實話。
那在婦人眼裏身染重病的魏星闌卻悶聲道:“小女與家父往城裏探親,怎料路上遇見了山賊,身上錢財不但被一搶而光,他們還将我們打傷了。”
話語情深意切,雙眸還适時一紅,就跟真遇上了山賊一樣。
洛衾:……
她就靜靜聽這人怎麽扯。
魏星闌嘆了一聲,臉色似乎越發蒼白了,她有意無意地将虎口處青紫一片的痕跡露了出來,擡手把臉一掩,又道:“那群山賊霸道橫行,若不是家父舍命相救,小女也逃不出來。”
無端端多了個閨女的薛城主悶咳了一聲,脖頸都咳得漲紅了,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像是被山賊氣極了一般,着實可憐。
聽了魏星闌這一言,那古道熱心的婦人眼裏的顧忌頓時少了大半。她觀魏二小姐和薛逢衣兩個人皆是傷患,不像是什麽惡人,一旁的洛衾淡然似仙,更不似能作妖的。
婦人蹙起眉,感嘆道:“這山裏時常有劫道的匪徒,數年來不少人命喪深林。”話音一頓,她眼裏亮光一現,似恍然想起了什麽。
魏星闌還想再多說兩句的時候,一擡眸便見婦人轉身朝屋裏走去,那步子略微有些急,也不知怎麽了。
“我屋裏有一些傷藥,也不知你們用不用得上。”婦人邊走邊道。
屋裏傳出翻箱倒櫃的聲響,像是在倒騰什麽一般。過了一會,她端着一個木盒撩起了布簾從屋裏走出來,滿木盒的瓶瓶罐罐現于三人的眼前。
洛衾看了一眼便認出了這些藥,多半是治內傷和解毒的,可這一介山野農婦,看着也不像是有內力傍身的模樣,為何會有這些江湖人才用得上的藥。
那石青色的小罐裏裝的是化瘀止血的腰高,醬紫的錦囊裏是化解體內某種積毒的丹藥,而香妃色的木盒裏卻只有一顆藥丸,是極為難尋的蜜螺丹,短期內能讓人功力增進,但後勁很足,常人用藥三炷香後将會內力盡失,需調息數日才能恢複。
婦人撥弄着盒裏的瓶瓶罐罐,道:“我夫君留下的一些傷藥,我也不知是些什麽,你們若認得出就盡管拿去,反正我也用不着。”
“怎不見你夫君?”魏星闌問道。
那婦人眼神一沉,抿着唇久久沒有說話,一雙杏眼似浸了水般,隐隐有些濕潤。
廚屋裏那已經将水燒熱的女娃兒探頭出來,一雙白嫩的手搭在牆上,忽然開口道:“爹爹被女妖精拐跑了。”
她忽然捂住了嘴,細細瞅着婦人的神情,悄悄又把捂在嘴上的手張開了一條指縫,又補上一句:“娘親說的。”
魏星闌眉一挑,而一旁的洛衾則皺起了眉心。
原來婦人的夫君竟是和小情兒跑了,難怪這屋裏只有兩人住着,不見有第三人留下的痕跡。
“鳳兒,将水端出來,別多話。”婦人低垂着眉眼說了一句。
洛衾想了想道:“抱歉,我們并非……”
“無妨,我也許久沒有提及他了。”婦人嘴角一揚,露出一抹無奈的神情,笑裏顯然藏了幾分苦澀,她把木盒往洛衾面前端去,接着又道:“看看有沒有用得上的,留在我這也是糟蹋了這些靈丹妙藥。”
洛衾只好接了過來,細白的手指從瓷瓶上依次劃過,指尖忽然一頓,落在了一個畫着白蓮紋飾的藥瓶上,若她沒有記錯,這紋飾只有空海寺用過,果真是靈丹妙藥。
這瓷瓶上的紋飾也落在了魏星闌的眼裏,她鳳眼一眯,擡臂便将手伸了過去。
婦人看了一眼,思忖了一會,“這瓷瓶是在他留下的衣包裏看見,像是什麽稀罕玩意,卻從未見他拿出來。”
魏星闌捏着那細細的瓶頸,微眯着眼琢磨了一會,“夫人,你那夫君可是江湖中人?”
這話音剛落,屋內登時又靜了下來,洛衾也朝婦人看了過去,卻見她嘴角往下一扯,一雙杏眼也斜向了別處,似在逃避般。
過了一會,她才說道:“我也不知,先前他還在時總是早出晚歸,身上時常帶傷,問起他只說是在給人當護院,我尋思着這當護院怎能總往外跑,況且這深山老林的,又怎會有院落給他看護。”
“他如何說?”魏星闌問。
婦人嘆了一聲:“他道,那院子的老爺心善,知他新婚不久,故而特地允了他每日提早歸來。”
魏星闌沉默了下來,話本成精的她一聽便知這是在胡編亂造,這位夫人怕是被騙了。
那位郎君也是好狠的心,将人拐來這大山裏隐居,自個倒沒少和外界聯絡,幹的怕也是些刀尖舔血的活,說走就走,竟沒再回來。
婦人不再多說,只轉頭朝廚屋看了一眼,定定地看着裏邊那踩在矮凳上的孩童,似有些走神。
坐在靠背木椅上的薛逢衣靜靜聽了一會,只隐隐記住了她們所提的瓷瓶,料想應當是什麽了不得的丹藥,于是說道:“什麽瓷瓶,我看看。”
魏星闌遞了過去,手指無意從瓶底一個凹凸不平的印記上滑過,她指尖一頓,心底無端好奇,這樣刻着暗印的藥瓶,多半是世家大派所出。
她傾斜了瓶身便朝瓶底看去,只見底下刻着一個空海寺的印章,觀這紋路的走向以及印記的深淺,顯然就是空海寺所出。
薛逢衣接了過去,在摩挲了一會後,臉上不由浮起了一絲喜意,就連話語聲也多了幾分中氣,“不錯,确實是空海寺的。”說完他拔開了頂蓋,将瓶口放在了鼻下,忽嗅見了一股奇異的香味。
清冷又幽深,隐隐中又混雜着幾分木頭氣味的檀香,只一嗅便令人頃刻間安定下來,似身處山澗深林一般,遠遠飄來些許不大明顯的香火味。
“步步蓮。”薛逢衣雙眸緊閉着,嘴角卻忍不住揚了起來,他欣喜着又嗅了一下,“不錯,是空海寺的步步蓮。”
洛衾緊蹙的眉心也倏然撫平,她曾聽過步步蓮這名字,聽聞能解天下百毒,只需磨成粉末,泡入水中飲下即可,即便是鳳岚谷的神醫也拿不出這樣精妙的丹藥來。
若這真是步步蓮,那薛逢衣雙膝上的毒就有解了,可步步蓮怎會輕易流露在外,還落在了一個農婦的手裏。
農婦愣了一瞬,擡手将垂在鬓邊的發繞到了耳後,她見三人面露欣忭,不由問道:“這藥可能幫到你們?”
薛逢衣抱拳道:“救命之恩,不勝感激!”
婦人沒料到這被她無意發現的瓷瓶竟有如此功效,面上也泛起了笑意,“能用便好。”
魏星闌卻依然留有疑心,對這步步蓮的來歷有些懷疑,繼而又問:“尊夫可曾接觸一群和尚?”
被問及的婦人又是一愣,“我也不知。”那模樣不像是裝的,顯然懵懂至極。
魏星闌也便沒有再問。
“哎我看看鳳兒将水熱好了沒。”婦人邊說邊起身往廚屋裏走,回頭又瞅了三人一眼,暗暗嘆了一聲,心道,這三人也着實可憐。
那丹藥被薛逢衣倒了出來,大約拇指大小,暗褐色還略微泛青,面上覆着些許細白的粉末,也不知是不是起黴了。
在被取出瓷瓶之後,那木屑般的檀香味愈發的濃郁,那香味有些淡,嗅着似有些遙遠,像是有人在焚香一般。
這大抵也是空海寺裏那些香燭之味,聞着讓人莫名舒心。
薛逢衣揉搓了一番,只見丹藥面上的細末愈發的多了,還有些許沾在了指尖上,他愕然着道:“星闌你來看看這步步蓮,是不是能輕而易舉揉成粉末。”
魏星闌湊了過去,将躺在薛逢衣粗糙的掌心上那顆暗褐色的丹藥給拿了起來,她兩指一搓便見丹藥似乎小了一圈。
再一搓,竟在手中化作了齑粉。
洛衾一怔,連忙走進了廚屋,正見那小女娃和婦人在盛水,冒着熱氣的水汩汩落入碗中。
正倒着水的婦人回頭見她撥開布簾走了進來,連忙端起水給她遞了過去,一邊低聲叮囑道:“小心燙。”
那垂髫小童仰頭看她,一雙杏眼與她的娘親如出一轍,小臉玉白細膩,是個美人胚子,她支支吾吾說了一句:“仙子不是喝露水的嗎。”
洛衾:……
婦人愣了一瞬,伸出食指戳了戳女童的腦袋,壓低了聲音說道:“叫你莫再胡說八道了。”回過頭後,她又對洛衾說:“這孩子自小便愛聽說書,我每回帶她去城裏,都能在茶館裏坐上大半天,無奈之下只好搜羅了些話本回來,這一看就看癡了。”
“鳳兒沒癡。”女童鼓着臉道。
“就你話多。”婦人捏了一把那氣鼓鼓的臉,力道甚輕,就跟輕撫了一下般。
洛衾不由多看了兩眼,總覺得這兩人的相處讓她有些豔羨,不知為何,她在記憶中總尋不着爹娘的身影,許是太久了忘記了,也許是自生來就從未見過。
“多謝夫人。”她接了過去,碗裏的水晃了晃,映出了她一張皎若秋月的臉,風髻霧鬓,清冷動人。她微一抿唇,也不知她的爹娘長的是什麽模樣。
在把熱水端出去後,魏星闌緊握的五指一松,掌心裏細碎的粉末頓時落入了水中,那些粉末沾水即化,剎那間消失得一幹二淨。
洛衾微張着唇,還未曾見過這樣的丹藥,愕然一瞬後道:“快讓前輩服下。”
魏星闌端起了碗,把碗沿往薛逢衣的唇邊湊,在剛把幹裂的唇浸濕的時候,遠處的門上出現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倏然飛來,卻連一點聲響也沒有。
洛衾眉心一蹙,握劍的手忽地一震,鞘裏斷劍陡然露出了一截。她拔劍而出,頃刻之間,飛來的毒蛛被劈成了兩半。
劍一拔一收,全被端着碗出來的婦人和女童看在了眼裏,兩人皆愣在了原地。
洛衾面無表情地盯着地上那破成了兩半的毒蛛,內心稍稍有一絲慌亂,片刻過後,她從容地回過頭,朝魏星闌看了過去,淡淡道:“徒兒,為師教你的招式都學會了嗎。”
魏星闌:……
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