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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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足以過上百來招,來回的腳程也足夠讓蟲獸将百來個魏星闌啃個幹淨。
洛衾不敢耽擱,只怕去晚了連屍也不用替她收了。
那人不但性子乖張,就連行事也荒唐得很,拖着一身病痛,還裝作安然無恙的,就為了把她和薛逢衣支開,獨自一人應對數名夙日教的弟子以及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鳥獸蟲蛇。
兩人尚且不能保全性命,更別提只她一人留在林中了。
這豈不是在送死?
洛衾鮮少會有這樣失落的感覺,心慌又煩悶,像是心頭無端被啃掉了大半,就連嗓子眼也緊得很。她拍拂着發絲上沾着的灰燼,把一頭青絲都給拍亂了,一向喜潔的她何曾這麽狼狽。
興許是那人在耳邊聒噪慣了,一時見不到這倒黴玩意,還有些不習慣。
一身輕功被使到了極致,兩袖兜滿了風,雙足如行走于雲間,再運上一口真氣,便臨近原先那片樹林。
林中一片寂靜,就連蟲鳴聲也蕩然無存,像是一切活物都已逃出生天般,除了風吹葉動,再沒有別的動靜。
洛衾握緊了手裏的劍,往馬車停着的地方掠去,在縱橫交錯的枝葉間,她看見那馬車已經化作一堆破爛的木材,就算是造它的親爹來相認,也未必能認出這是馬車的後輿。
林中有一人正用劍杵着地,一聲黑衣略顯孤寂,只身站在一片空地上,那人正是魏星闌。
魏星闌撐在劍柄上的手骨結突兀泛白,像是只餘下一截森冷淩冽的白骨。她眉眼低垂着,一頭挽得整齊的長發已經散亂,被遮了大半的臉上神情晦暗不明。
以她中心,四周的泥地上竟躺着數不勝數的鳥獸蟲蛇,血灑了一地,不知是活人的還是獸類的,斑斓一片猶似落了遍地紅梅。叩叩君、羊:钯钯妩锶钯钯钯镏晽
在确認這人還沒斷氣之後,洛衾脊背的涼意漸漸消散,可緊提的心卻沒有放下,也不知這人是動用了多少內力,才将蟲獸震得遍地皆是。
她松開了攀在樹上的手,輕巧地落在了地上,在足尖着地的那一瞬,眉目間的愁雲陡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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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受傷?”在蹙眉走近時,她一邊低聲問道。
這話音剛落,那用劍杵着的人身形一歪,忽然擡劍便朝她刺了過去。
那揮起的劍快如雷電,劍光快到看花了眼。可在看清劍尖所向的人後,她雙眸微睜,又猛地收回了手。
一刺一收間,魏星闌身形一個踉跄,所幸将手搭在了洛衾的肩上,才沒有狼狽倒下。人雖站穩了,可那雙漆黑的眸子時而無神,又時而滿是戾氣,像是仍在同心魔相鬥般。
洛衾僵着身,微微張開了唇,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道風聲,似雄鷹高鳴般,帶着殺氣急急而來。
她側頭看向了風聲傳來的地方,正想拔劍的時候,眼前忽然一黑。于是她下意識阖緊了雙眸,只覺得那搭在眼眸上的物事又柔又軟,卻涼得似冬雪一般,不必多想便知是魏星闌的手。
那掩住了她雙眸的魏星闌輕呵了一聲,吐氣如蘭,氣息好巧不巧落在了她的耳側。
遠處轟一聲響起,襲來的風竟偏向了另一側,俨然是被魏星闌給震開了。
察覺到那前來偷襲的人沒了動靜後,洛衾撥開了那只捂在自己眼前的手,她擡眸朝遠處一看,只見樹皮上留下了一道鮮紅的血印,也不知這連站都站不穩的人是怎麽将人甩遠的。
這逞強的魏二小姐一雙鳳眼微微眯着,臉色有些蒼白,嘴角卻锲而不舍地噙着一抹笑意,開口第一句卻是:“當心腳下。”
洛衾垂眸看了一眼,只見這遍地毒蟲的屍首竟讓人險些沒有了落腳之地,她視線一擡,便見魏星闌把劍換到了另一只手上,原先握劍的手被她背到了身後。
這是做什麽……
這一幕沒躲過她的眼睛,她雙眉一蹙,一把便握住了魏星闌身後那截細瘦的腕骨。
兩人又開始暗暗較勁,只是一人虛弱無力,而另一人也故意讓着她,這一拉一扯像是欲拒還迎般。
洛衾蹙眉:“腦子清醒了就有能耐了?”
“哪敢哪敢。”魏星闌仍在藏着手,嘴角反而越咧越開,雙眸已經快眯成了半月。她淡白的唇上靠近貝齒那一側染了一抹鮮紅,像是咬出血來一樣。
洛衾心裏憋着氣,卻忍着沒吭聲,心道這要是開了口,也指不定她下一句會說什麽嗆人的話,這就得沒完沒了了。
遠處的林中也不知究竟有沒有藏人,她壓低了聲音問道:“夙日教的人呢。”
“哭着回家找娘了。”魏星闌說得倒是輕松,活像是什麽欺負垂髫小兒的惡霸一樣。
洛衾:……
“你為何要獨自留下。”她問道。
“我這不是想讓你們安然離開麽。”魏星闌語調懶散。
“怕是安然離開後就只能回來替你收屍了。”洛衾冷哼了一聲。
魏星闌又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麽,夙日教的毒蟲不除,便會一直緊随我們,我這是為了一絕後顧之憂,況且這些蟲蛇這般令人作嘔,你們瞧多了也傷眼,不如我一人鏟除個淨。”
洛衾說不過她,原本那一丁點憐惜登時又煙消雲散,她淡淡道:“我們先離開,你走得動麽。”
“能跑能跳,再背個你也不在話下。”魏星闌嘴角一揚,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洛衾徹底撒了手,本還想扶着這人走了一段,這倒好,連挨也不想挨近她了。
魏星闌提着氣,運起輕功跟在了洛衾身後,這才把背在身後的手拿了出來,虎口上鮮血淋漓,顯然是被自己的真氣給震傷了,她随手抹在了黑衣上,餘下手背上一片又青又紫的淤痕。
她臉色煞白如雪,嘴唇被緊咬着,顯然已經破了皮,方才刻意說出那樣讨人煩的話來,還不是不願讓洛衾拖着自己這麽大一個人漫山遍野地跑。
過了一會,那口染了血的白牙緩緩松開,魏星闌問道:“前輩呢。”
這前輩指的自然是薛逢衣。
“我擔心你不能脫身,在把薛城主送到一處可藏身之處後,才回頭尋你。”洛衾淡言。
“多謝。”魏星闌難得正經的只說了兩字,引得洛衾回頭望了她一眼,眼裏露出幾分詫異。
可想而知,這薛城主與她的關系定然不一般,不然也不會讓這壞了腦子的瘋子三番五次出手相救,還跟不要命一樣。
洛衾自然而言的就将魏星闌的所作所為都歸結于為了保全薛逢衣的性命,而将自己撇得一幹二淨的。
她滿心只有這麽一句話,莫挨老子。
林中漸有蟲鳴,躲在草叢裏啾啾叫喚着,想來是引蟲的夙日教弟子沒引到這邊,才讓這群弱小的生靈得以幸存。
半月高懸着,那彎彎一角似挂枝頭般,在蔓蔓日茂的枝葉間若隐若現。
這段路跑了三趟,終于把這倒黴玩意帶到了薛城主的跟前,洛衾緩了一口氣,總覺得這倒黴玩意實在是個掃把星,還讓自己也跟着一塊倒黴了起來。
抱着水囊的薛城主仍在原地安然無恙地待着,約莫了喝了水的緣故,咳得也不是那麽急了,他微微張着嘴,倚靠在巨大的樹根上。
大抵是因為遭了夙日教的毒手,他被害以來消瘦了不少,那粗韌的枝幹竟将他遮掩得嚴嚴實實的,險些讓洛衾和魏星闌尋不着人。
薛逢衣側耳聽見兩人的腳步聲和氣息,抱着那獸皮水囊緩緩站了起來,在樹後現了身,沉聲說道:“下次莫再輕易獨自應敵。”
魏星闌微微颔首,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站在薛逢衣面前的時候腰板聽得可直,細腰長腿的,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臉色不大好。
洛衾看了出來,這薛城主和魏二小姐倒是有不少相同之處,譬如這兩個人都死要面子,已經傷成這樣了還不樂意示弱,還一副要開天辟地的架勢。
“夙日教的五毒不是人人都可驅使,看樣子他們派出了教內五聖,分明是要将我們趕盡殺絕。”薛逢衣嘆了一聲,摸索着扶上了一旁的樹,這才站穩了一些。
洛衾心道,是要将你們趕盡殺絕,她只是被牽連其中。然而開口卻問:“此地離鑄劍谷還有多遠?”
“不遠。”魏星闌答。
洛衾睨了她一眼,問道:“你可記得如何走?”
“自然記得。”魏星闌故作高深。
“那還勞煩魏姑娘帶路。”洛衾淡淡道。
魏星闌細眉一揚:“這稱呼太過生疏了,喚我星闌即可。”
一旁的薛逢衣颔首道:“路途遙遙,路上不免要相互照應,喊熟稔點也好。”
洛衾:……
喊“星闌”?那是不可能的,她恨不得一口一個“混賬東西”。
身旁一人說不遠,一人說路途遙遙,那滿嘴荒唐言的騙子不可信,那自然薛城主說的才是對的。
她咬着一口玉白的牙,莫名想磨劍霍霍向魏傻子。
折騰了半宿,再安下心于林中休憩是不可能的了,誰知道那夙日教五聖有沒有将劇毒的蛇蠍蜈蚣留在此地呢,這周遭全是成蔭的巨木,還有一大片蔥茏茂盛的草叢,着實是蟲獸藏身的好去處。
這大晚上的馬車被劈成了碎材,馬也跑得沒了影,要走出這片大山實在有點難。
洛衾回頭問道:“你手下那群人呢。”
“興許已經各回各家了。”魏星闌遲疑了一瞬,然後斟酌着說道。
洛衾:……
這手下的人可真和他們的主子一樣靠不住,關鍵時候見不到人影,可扮起山賊和老叟來,那話本倒是一套一套的。
可這能怎麽辦呢,還不是得走出去。
于是三人從夜裏走到了天明,烈日破雲而出,照亮了這一片蒼翠欲滴的天地,終于從這片山坳走了出去。
……
路旁炊煙袅袅,一戶人家傍山而立,溪流從屋門前汩汩流過,似撞鈴般叮咛作響。
兩人一左一右地扶着薛逢衣走着,都已累得香汗淋漓,而那薛城主也暗自發力,還點住了自己雙膝上的穴道,試圖使得膝上的痛楚減輕一些。
眼看着裏遠處那戶人家越來越近,薛逢衣踉跄着将步子邁得更快了一些,那幹裂的唇被死死咬着,險些破了皮。
可魏星闌卻跟不上他的步伐了,身子一晃就險些倒了下去。
洛衾連忙握住了她的手臂,一眼便瞅見了她虎口上那片青紫的痕跡。
她倒吸了一口氣,單看一眼便覺得疼痛無比,不由得沉着聲冷冷說了一句:“真是癞蛤/蟆墊桌腿。”
“什麽?”魏星闌不解。
“有氣鼓不起來,硬撐。”洛衾睨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
魏星闌:……
她嘀咕了一句,“可我又不醜。”
身邊站着兩個随時要倒下的,這樣下去定然走不到鑄劍谷。洛衾朝遠處的矮房望了一眼,只見那養了雞鴨的院子裏停着一輛板車,蹙眉道:“不如去換一輛板車,且不說薛城主的雙膝,你也已經乏了。”
魏星闌本想說她不乏,可方才晃悠了一下已是暴露了自己又添的新傷,她想了想問道:“可我們拿什麽換。”
洛衾垂下了眼眸,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襲粗糙的布衣,又轉頭朝魏二小姐看了過去,只見她手中那銀劍的劍穗已經被扯禿了,值錢的玉石珠子被扯得一顆也不剩。
再看身旁這瘸腿又瞎眼的薛城主,這哪像是一個城主的模樣,一身褴褛的裝束,還得靠人扶着才能走得動,倒像是當街乞讨的糟老頭。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渾身金銀玉石的溫平憶,這才發覺,竟把那文文弱弱又好欺負的假道長給忘在逍遙城了,也不知他如今怎麽樣了。
洛衾轉頭問魏星闌:“你可知酒席上,夙日教在飯菜裏下的是什麽毒?”
魏星闌還沒回答,薛逢衣卻已是一副瞋目裂眦的模樣,他聲音喑啞地問道:“他們竟還下了毒?!”
“不錯。”洛衾點頭。
“這群狗東西,竟敢在我逍遙城裏做這般喪盡天良的事。”薛逢衣已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慘白的臉漲得通紅,脖頸上青筋暴起,俨然要氣急攻心。
他當時退隐江湖,為的是讓城裏的人能安居樂業,免遭江湖中某些歹人的荼毒,故而封城禁入,讓這座城如世外桃源般,獨自繁華,可沒想到這火還是燒了過來,這些歹人還用他的名號引來天下高手……
眼看着薛逢衣快要咬碎那一口牙,魏星闌蹙眉道:“我觀宴席上空海寺的和尚也在,那群和尚向來慈悲為懷,定然不會束手不管,聽聞他們有能解百毒的丹藥,也不知是真是假。”
薛逢衣這才喘上了一口氣,“夙日教,我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魏星闌微微颔首:“事到如今,活命更重要些,逍遙城……我走時瞄了一眼,并無大礙。”
洛衾:……
瞧瞧這說的是人話麽,老頭都氣成什麽樣了。
薛逢衣調息定神,這才冷靜了下來,“夙日教實在歹毒,此仇我來日必報。”
在看着這薛城主氣息恢複如常後,魏星闌才回頭答了洛衾方才的問話,“不知是何毒,但夙日教向來留毒不留解藥,這毒解起來怕是有些難,若那群和尚不出手,怕是……”
她話還沒說完,薛逢衣猛地咽下了一口血。
洛衾沉默了下來,原來不止她一人覺得這倒黴玩意氣人。
思索過後,她在心底嘆了一聲,那假道長能不能活下來,全憑造化了。
三人離那農居越來越近,魏星闌扶着薛城主在遠處站着,而洛衾則走去叩門。
薄木門嘎吱一聲打開,裏邊一個小孩兒探出頭來,頭上紮着兩個小辮子,一雙眼水汪汪的,甚是可愛。
她看了看門前站着的洛衾,又朝遠處那攙扶在一起的兩人看去,爾後回過頭,沖房子喊了一聲:“娘親,有一位仙子,一個病恹恹的瞎瘸地仙……”
女娃兒頓了一下,又轉頭朝外邊望了一眼,只見魏星闌一雙鳳眼豔若妖魅,膚色白得病态,她顫了一下,又嚷道:“還有個女妖精來了。”
魏星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