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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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裏的薛城主并未睡熟,他雙耳微微一動,在聽見葉片刺破車簾的聲音後便清醒了過來,正想問起時,手背忽然被敲了兩下,落在手背上的指尖雖然柔軟,卻冷若冰霜。
雖然目不能視,可他覺察得出來身邊的人是魏星闌,于是意識到,大抵是有敵來襲,便靜下聲不發一言。
林中無端起風,遍地落葉如湖水般嘩然驚響,皺成了波瀾一泓。
說時遲那時快,七個黑影身如鬼魅,在樹影間穿行而來。他們手中的暗器在月下映出數到陰冷的光,像極了白得發光的獸牙。
是夙日教的人,他們被逼身陷囹圄,如今讨債來了。
這下好了,那些手持追殺令的人還沒解決,又多添了一群不怕死的仇敵。
洛衾從沒混過這麽狼狽,真是得虧了馬車上那時不時腦子不清醒的混賬東西,她側頭朝魏星闌睨了一眼,只見那人正将薛逢衣擋在身後,半個身子探到了車廂外邊。
眼看着遠處的黑衣人漸漸逼近,洛衾直截抽劍出鞘。斷劍的邊沿凹凸不平,遠看着像是一截鋸齒,比原先平坦的劍刃還要森冷。
幾枚暗器風馳電掣而來,比先前洛衾擲出的葉片還要快,那彎月形的暗器鋒芒透着詭谲的綠光,顯然是被塗了毒。
在看見暗器已經逼近眼前的時候,洛衾猛地擡起了握劍的手,斷劍的刀刃從三枚暗器上一滑而過,那彎月短刃登時被抵住了。
刀與劍撞在了一塊,锵锵作響着,弧形的斷刃在長劍上環了一圈,磨出了一道銀白的光來,在速度慢下之後,往下一落便陷進了泥土裏。
但還有四枚暗器與她的劍錯開了,徑直朝馬車的方向襲了過去。
洛衾擡眸看去,眼看着那弧刃離車廂越來越近,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上。
偏偏車廂上那探出半個身在外的人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那輕輕挑起的眉眼豔麗缱绻,似帶着邪性一般,看着就不像是好人家的姑娘,還不好對付得很。
可這人怎麽也不像是正經應敵的模樣,她正懶散地擡眸,看似心不在焉一般,倒像足了游戲人間的紅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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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刃已經逼近,洛衾的心咯噔了一下,心道那人不是挺會鬧騰麽,這會怎麽不動了。
洛衾蹙眉說道:“暗器有毒,躲開。”
魏星闌沒有拔劍,而是将劍鞘橫在了面前,将那四枚暗器齊齊擋住。
打在劍鞘上的暗器被彈回了些許,铮鳴着如急弦切切,陡然落在了馬車的木板上,又或是落在了泥地裏。
“別慌,我有分寸。”魏星闌朝洛衾看了一眼,漫不經心說了一句,眼神似安撫一般。
洛衾:……
魏星闌撫平的眉忽地一皺,就連握劍的手也微微一顫,她登時咬緊了牙關,又裝出一副沒有大礙的模樣。
她的目光緩緩下落,落在了自己握劍的手上,爾後凝聚在了虎口上。
虎口是元氣必經之處,在出招時,不免要将內力聚在其上,若是虎口的穴道阻滞,便意味着功力會受到極大的削損。
遠處的火堆将要燃盡,只有零星火光仍在亮着,化作黑炭的木枝上揚起了一陣袅袅青煙。
火堆前的洛衾正側耳聽着林中的聲響,并未注意到魏星闌的舉動。
那七個黑影在擲出暗器之後又躲了起來,月下樹影婆娑,一時之間竟辨不出他們躲在何處。
洛衾又朝魏星闌睨了一眼,生怕她大意輕敵,剛轉頭便見那人身姿懶散地倚靠在車廂的門框上,一條腿屈起,一條腿垂落及地,手裏虛虛握着那把長劍,像是出游踏青一般。
魏星闌姿态随性,脊背上微微隆起的肩胛骨頂在那搖搖欲墜的木輢上,鳳眼微眯着,眼裏的厲色難得消隐。
不知道這魏二小姐又想鬧騰什麽,洛衾無可奈何,一步步後退着,朝馬車的方向靠了過去,心道能擋一陣是一陣。
然而她剛剛往後退了兩步的時候,林中那飄忽不定的風聲忽然停了下來,剎那間竟安靜了下來。
然而靜不到須臾,一陣銅鈴和長笛的聲音交伴着響起,與此同時,似有人在敲梆一般,砰砰直響着。
細聽之下又不是,似是刀身被重物敲擊,铿锵有力,直搗雙耳,引得心也随之一顫。
“不好,快走。”洛衾美目微睜,那清冷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錯愕。
這夙日教雖然精通毒理,但引控蟲獸的功夫才是他們最厲害的本事,馴養得一手好五毒,那些毒蟲正是他們手中行走的至毒“爪牙”。
銅鈴、長笛以及擊刀的聲音,分明是他們在引誘蟲獸前來。
就連倚靠在馬車上的魏星闌也蹙起了眉,循着聲音朝林中深處看了過去。
頃刻間,群鳥振翅而起,在遠處盤旋成了一團,黑壓壓的一片,比這夜色還要濃重。在鳥叫聲中,似乎夾雜着一兩聲兇獸的低吼。
對上這幾個夙日教的高手已經夠麻煩了,再應對這些毫無章法的蟲獸,可謂是雪上加霜。
在這關頭上,魏星闌卻朝洛衾勾了勾手指頭,配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招魂一樣。
洛衾:……
雖然看見這人就煩,可為了達成一致,洛衾還是朝她走了過去。
魏星闌下颌一擡,面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道:“獸類的嗅覺向來靈敏,我們不一定逃得了。”
“不走在這幹等着?”洛衾淡淡道。
魏星闌一哂,“我有個好主意,你要不要聽聽。”
“有話直說。”洛衾懷疑地睨了她一眼。
“你且稍等。”魏星闌倒是放松,已經被圍困至此了也沒點驚怕的神情。月光下那張臉素白得如同鬼魅,雙眸卻漆黑得像是能攝人心魂。
“等什麽?”洛衾不免瞠目結舌起來,事到如今,這人竟還能安安穩穩坐着,還讓她等上一等?
魏星闌把雙臂環在稍顯豐滿的胸前,那把劍也被抱在其中。過了好一會,遠處的蟲獸聲越來越近了,她才轉身掀開了車簾,探身将車廂裏的獸耳小爐端了出來。
最後一縷煙散在了風中,裏邊的熏香已經燃盡了。
洛衾蹙着眉,就看她到底又想作什麽妖。
只見魏星闌掀開了煙爐的頂蓋,把修長的五指插入了裏邊積了大半的香灰中,五指一攏,竟攥了一大把灰,冷不丁朝面前那冷面美人的發頂灑了上去。
那一頭青絲登時化作了灰白,還有零零散散的灰燼往下落着,沾在了洛衾的睫毛上。
洛衾雙眼一閉,懵了一瞬,她剛擡起手想将頭頂上的灰燼拍開的時候,卻被魏星闌握住了手腕。
“你……這是做什麽?”洛衾瞪着她說道。冷不丁被灑了滿頭灰,任誰也不能冷靜下來。
魏星闌意味深長道:“你知道這裏邊原本燃的是什麽香麽,這是獸厭香,你頂着這一頭灰,蟲獸就不會近你的身了,也嗅不到你身上的氣味。”
洛衾倒是聽說過獸厭香,可未曾嗅過其味,自然也認不出來。
沉默了許久的薛逢衣忽然開了口:“這獸厭香雖然已經燃盡,可它的餘燼也能避蟲獸,只是氣味不如燃香時那般濃郁。”
魏星闌微微颔首,她看着洛衾那一頭灰白的頭發,不由咋舌道:“可惜我不能與你共白頭了,你先獨自白一會,香灰有限,你帶着薛城主先走,我來引開他們,過後我們在五裏外的驿站會和。”
說完她還虛虛端起了洛衾的手,将指尖上餘下的灰燼抹在了她腕上的穴位處。
“不可。”洛衾沒甩開把魏星闌的手,只把她話裏的前半句當成了耳邊風。
她一口否定,且不說魏星闌這走火入魔的毛病,就算她未曾受傷,也不能将她一人留在這。
薛逢衣眼皮下的眼眸微微一動,啞聲道:“若是我拖累了你們,你們可将我交——”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魏星闌打斷了,“前輩你這打的什麽算盤,莫不是想讓我背上欺老的罪名。”
被堵了嘴的薛逢衣一時啞然,不知該如何反駁這伶牙俐齒的小輩。
魏星闌擡手彈落了洛衾發尾的煙灰,接着又道:“就算不留下引開他們,那我也該與你們分道而行,我未着香灰,蟲獸必定能尋到我,你替我好好照看薛城主。”
在回過頭朝向車廂裏那瞎了眼的薛城主時,她不由分說的往薛逢衣身上的幾處也撚上了香灰,讓那本就青絲斑白的老叟徹底白了頭。
“前輩,委屈你了。”魏星闌灑了灰後添上了一句。
洛衾心道,果真是心腸子歪到天邊去了,她也怪委屈的,怎聽不到一句道歉。
魏星闌蹙眉朝遠處望了一眼,忽然拔開了劍,劍落繩斷,被束縛住的駿馬登時重歸自由。她翻身下車,拍了拍那卧在地上的馬,道:“你們該走了。”
洛衾斜了她一眼,手一擡竟一掌拍在了馬背上,那卧在地上的登時受驚,猛地站了起來,嘶叫了一聲便沖向了遠處。
在馬走遠後,她才解釋道:“他們會順着馬蹄印尋過去,我帶着薛城主用輕功離開,你自己保重。”
“我已經好了大半了,區區幾個夙日教弟子,何足為懼。”魏星闌細眉一挑。
“你最好毫發不傷到驿站附近。”洛衾面無表情道,她看魏星闌精神抖擻,不像是會突然發病的樣子,也稍稍放下了心。
“有卿如此,我又怎舍得受傷。”魏星闌嘴角一揚,忽而笑了起來。
洛衾:……
夙日教的人怎不把她這張嘴給毒啞了。
薛逢衣行動不便,為了不牽累兩人,已經盡少開口,如今自然是按着魏星闌和洛衾的計劃走。
林中八面皆通,卻只有一側能到官道上,洛衾深深看了魏星闌一眼,轉身便帶着薛城主踏枝離去,在走之前,還順手拿上了原先捂在手裏烤着火的水囊。
薛逢衣不但雙眼不能視物,就連喉嚨也喑啞幹澀,拿上這水囊是以便不時之需。
……
身後蟲獸狂嘯着,一聲嚎得賽一聲高。
那些獸厭香的香燼果真管用,就連鳥獸嗅到也匆忙避開,一路下來連一只蚊蟲也遇不上。
在一刻鐘過後,洛衾已經帶着薛城主到了數裏之外,周遭林木森森,樹影在風中搖曳着。
兩人停了下來,洛衾吃力的讓那雙膝受毒的薛城主靠在了樹根上,在松手後便聽見身旁那人低啞地咳嗽着,似要把肺也咳出來一般。
她連忙把手上的水囊打開,抿着唇遞到了他的手邊。
水囊外邊那層不知是什麽動物的皮毛被烤得泛黃,手輕撫而過時,不知是沾了水還是天生如此,那皮毛不大柔軟,還顯得有些生硬粗糙。
“多謝。”接過水囊的薛城主啞聲道。他仰起頭,沒有将壺口抵在嘴上,而是将水傾入了口中.但因為雙目已瞎的緣故,壺口微微一偏,些許水淌進了領口裏,沾濕了大片衣料。
洛衾的目光垂落在了泛黃的皮毛上,像是忽然入了魔怔一般,竟又看見了一片雪山,這次沒有紅襖孩童,只有一只怯生生的雪狼。
許是寒風凜冽,雪狼的鼻頭幹燥得很,步子還邁得不大穩當,跑起時身子歪向一側,要倒不倒的模樣。它撒歡一樣跑來,哼哼唧唧的。
那哼哼聲與呼嘯的風聲混淆在了一塊,稚嫩得像是能掐出水一樣,一雙眸子精亮得像是星辰,湊到她跟前時眼裏滿是依戀。
就像這狼是她養的一樣,可她不曾養過狼,更不曾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居住。
恍惚中,似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洛衾微一凝神,便聽見薛逢衣在喚她。
“洛姑娘。”薛逢衣啞聲說道,“此處無人,可小憩片刻。”
洛衾垂眸看他,只見他擰緊了壺口,将那裹着獸皮的水囊伸了過來,她伸出手正要去接時,爾後看見了薛逢衣那長了厚繭的虎口,不由得回想起了不久前魏星闌抱劍的一幕。
那人抱着手臂倚靠在車廂上時,虛掩在袖口下的手似在微微顫抖,她轉身拿獸耳小爐時,腕下的虎口一時沒有遮住,像是染上了一層胭脂般,緋紅一片,似乎是被狠搓出來的紅痕。
為何要靠在車廂上一動不動,莫非是沒有氣力?而搓虎口,顯然是在将穴道和筋脈搓熱,化瘀疏氣。
若非筋脈阻滞、氣血不通,又何苦這麽折騰自己。
思及此處,洛衾登時臉色煞白,心底似空了一片。她心道,還說什麽已經好了大半了,分明就是在硬撐,別說分道而行了,那混賬能不能走得動還是個問題。
她急促地呼吸了兩下,指尖剛要觸及那水囊時,倏然收了回來,眼眸一垂便對薛逢衣說:“前輩,勞煩你在這躲一陣,我去去就回。”
薛逢衣說話時那聲音像是風聲過山口一般,幹啞又低沉,“無妨,你去吧,老夫雖然腿眼不便,但自保足矣。”
“我定會快些回來。”洛衾蹙眉說道。
她抿着唇朝四周掃了一眼,周圍樹影森森,靜悄悄一片,在确認周遭無人後,她才匆忙沿着原路返回。
那步伐急促得很,踩得枝幹嘎吱作響,像是要将底下被踏過的枝葉全踩個粉碎一般,俨然是在一聲不吭地發洩。
她心道,魏星闌可真是個不要命的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