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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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在木枝上被烤着的野兔飄出了一股焦香的氣味,底下被烤成炭黑的枯枝正冒着火光,火焰似紅舌舔舐着那層被烤得香脆的皮,噼啪聲偶爾炸響。
那堆正被燒着的雜亂的木枝又被翻了一下,洛衾正用劍在捅着。
魏二小姐瞄了她一眼,只見那翻着火堆的人面無表情的,握着劍的手倒是使足了勁,那清瘦白皙的腕骨微微凸起,就連手背上的青筋也一目了然。
這是在翻火堆嗎,分明就是想捅她一劍。
“那你先解釋解釋,魏星闌和魏媗,哪個才是你。”洛衾目光沉沉地落在魏二小姐的身上。
眼前那人好看得張揚,還絲毫不知道收斂,明明骨子裏就浸滿了戾氣,卻生生被克制着,口口聲聲說着些什麽“俠之大者”之類的大道理,硬是要把自己包裹成正派的模樣,可那周身妖冶又詭豔的氣質卻出賣了她。
這麽一個人,就跟給冰刃寒刀配了個花裏花俏的鞘一般,待把刀劍拔出時,才知那鋒刃和刀尖有多銳利。
“問我名字,是想給我說媒?”這坑人的玩意沒點正行,連一句正經的話也說不出來。
洛衾蹙着細眉看她,神情淡淡的,可眼眸裏卻映着火光,無端生出了一副怒火中燒的模樣。
魏二小姐話語一噎,看出來她是真生氣了,在沉默了好一會後,才開口:“你當真不知道魏星闌這名字?”
洛衾本在質問着這心思忒壞的家夥,沒想到竟被反問了過來,她愣了一瞬,臉色又沉了下來,繼續用劍翻搗着面前的火堆,一邊說:“這是哪位武林大家的名字,我為何要知道。”
魏二小姐眼眸一垂,竟沉默了下來,眼裏那說不上是飛揚跋扈,可卻莫名讓人覺得張揚得意的神情忽然一收,過了一會,她嘴角微微一揚,自己給自己找了臺階下,“那你日後定會知道這個名字,待我成武林大家之時。”
洛衾輕呵了一聲,沒想到這人不演話本的時候,臉皮還是這般厚,比青鋒島上的廚娘擀的面皮還厚。
遠處的馬車裏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薛城主的咳嗽聲,那嗓音緊得很,就跟被人捏住了脖頸一般,氣息又弱又亂,顯然是重傷在身的模樣。
車廂的四面竟又被搭了回來,細看之下才發覺,那薄木板是用枯草綁緊的。枯草易斷,故而捆得也不太牢固,在風吹過的時候,三壁和上頂松動得有點明顯,還嘎吱作響,像是随時會散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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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城主如今成了個瞎子,自然撿不了枯枝,找不回被內力震到四處的木板,自然也拼不回車廂,不用多想便知這活是誰幹的。
洛衾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搭得還真醜,眼不見為淨。
身邊那裹着黑色披風的人卻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這眼神倒是比那堆燒得正旺的火還要炙熱,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人連無視也做不到。
“你想說什麽就說。”洛衾又是冷冷淡淡的一句。
魏二小姐這才開口,“其實這個……”她神情有點為難,“魏星闌和魏媗都是我,你可喚我……”
“媗兒?”洛衾随口一提,連眼眸也沒擡。
魏二小姐:……
她這才想起,媗兒這名字還給洛衾當過閨女,還是個有點坑娘的閨女。
事到如今,洛衾大致也想明白了,在崖底與這魏二小姐初見之時,她的确是在走火入魔,也确實失了神志。
那眼神和舉止騙不了人,可在往後幾次暈厥後醒來時,她雖也是懵懂茫然的,可不過片刻,那眼神便清明了過來,與方才如出一轍,顯然是将計就計地糊弄起人來了,也不知這麽折騰自己還折騰他人是為的什麽。
魏二小姐悶聲不吭,只默默替洛衾将細碎的木枝扔進火堆裏去,許是發覺這段時日的作為實在有些丢人,不由安靜如雞起來。
洛衾斜了她一眼,心道,真是一個渾身從上到下滿是矛盾,性情和舉止沒半點相稱吻合的人。
許是所練心法能靜心養氣的緣故,她向來不曾體會過大悲和大喜,在氣過之後,那躁動的心再次岑寂下來。
她朝魏二小姐掃了一眼,只覺得那人的神情有些不大适合她,未免太落寞了一些。她心下一動,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不久之後就要分道揚镳,于是朱唇微微一張,問道:“那我如何喚你。”
“星闌。”魏二小姐一雙鳳眼精亮。
洛衾側頸一動,似在吞咽又像是在咀嚼着這兩個字。
真是奇怪,這稱呼未免熟稔得太過缱绻含糊了一些,在她細細品味這名字的時候,心裏似有什麽要破土而出一般。
過了一會,洛衾迎向了魏星闌那期許的眼神,開口道:“魏姑娘。”
就像不久前魏二對她的稱呼那樣。
魏星闌:……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砸一個準,還疼得緊。
馬車又動了一下,在柔軟的泥地上輾得嘎吱作響,那幾塊拼在一起的木板也跟着抖了抖,許是因為那坐在裏面的人動了一下。
薛逢衣受了重傷,又瞎又瘸的,動上一動的陣仗都大得很,不像是要下車,倒像是要拆車一樣。
車廂晃動着,引得那伏在地上垂頭甩尾的馬也嘶叫不停,像是遇上了什麽可怖的玩意一樣。
洛衾睨了一眼,問道:“夙日教已經敗露,城內那麽多正派俠士,理應會主持正道,為何不把薛城主送回去。”
雖然現在魏星闌已經恢複了神志,可不知什麽時候又會犯病,這比天上的北鬥星辰還要玄,星辰至少能占蔔,可這人犯病的時辰卻沒個準數。
想了想還是得一拖二,這可太累了。
“還不行。”魏星闌倒是正經地說了一句,“逍遙城裏有夙日教的細作。”
洛衾稍一思索,想想也有道理,若不是有細作混在裏邊,薛城主也不會遭此毒手。況且夙日教向來喜歡趕盡殺絕,還留着薛逢衣的命已經是萬幸了。
“那群山賊是不是你手下的人?”她蹙眉問道,沒把話挑明。
這下是真的瞞不住了,魏星闌讪讪說道:“他們在山上守了半月,起初以為我癡了,熟知我偏愛漂亮的物什,才扮作山賊送了劍。”
洛衾:……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和手下的人竟有一樣的癖好。
“你們是什麽時候搭上線的?”她又問。
“在臨近逍遙城的客棧裏,我四更時覺察到有人在房頂,于是出去一探究竟,發現竟是自己人。”魏星闌坦白道。
洛衾又是一陣沉默,這魏姑娘可真是厲害,別人半夜私會情郎,她倒好,私會了一群剽勇大漢。
“那逍遙城裏賣花燈的老叟?”她接着又問。
“是其中一人所扮。”魏星闌回答。
“林中的馬車?”洛衾問。
“也是他們執意要放置的,此事之後,他們便會離開。”魏星闌又答。
她話音剛落,洛衾那冷冷淡淡的目光又睨了過來,若是定力不足的人,早就被盯得瑟瑟發抖起來了。
洛衾沉默了好一會,心頭有一把火在暗暗燒着,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她道:“既然你的人四肢健全、武藝高強,還有閑情扮山賊賣河燈,何不把薛城主和你自己托付給他們呢。”
言下之意,為何還要賴上她,還賴了這麽久。
坐在一旁的魏星闌登時口幹舌燥,一種無力應對的感覺油然而生,饒是辯口利辭如她,一時之間竟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她才說道:“我原本已經遣散了手下之人,他們偏不肯走,在我南下之時還暗暗跟了過來,天殊樓腹背受敵,所有人自身難保,我又怎能讓他們再添一重負。”
洛衾心裏那團火登時被澆滅了,只有一縷青煙在徐徐上升着,那煙繞到了她的舌根處,她唇一張,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朝魏星闌斜了一眼,心道,這人看着這麽不靠譜,竟也是個講情義的,罷了。
過了一會,她才後知後覺……
不是,不願給手下再添重擔,所以就勞煩她這外人麽?
魏星闌見她垂下了眼,那星眸裏的冷意消失了大半,猜測着她多半是快要消氣了,這才說道:“恩人不趕我走了?”
洛衾一哽,忍着沒說出話來。
真是沒完沒了。
馬車上的薛城主雖然又瞎又瘸,可他耳力過人,在雙目失明之後,似乎還聽得更真切了一些。
在摸索着将車廂垂落的布簾撩起時,他不巧聽到了遠處兩人的談話,那兩個丫頭刻意壓低了聲音,他雖聽得不大清楚,可還是明白了大意。
他心知自己如今行動不便,若一直跟着魏星闌和洛衾,恐會成掙不脫的累贅。一直身居高位,他左右也不習慣依仗着兩個姑娘存活,于是開口道:“我在鑄劍谷有一友人。”
在說出口時,薛逢衣運上了幾分內力,所以聲音醇厚又深遠,雖然沒使上多少勁,可話音依舊傳至了魏星闌和洛衾的耳底。
洛衾愣了一瞬,才意識到薛逢衣言下之意是,鑄劍谷有人能蔽護他。
鑄劍谷是什麽地方,以心鍛劍,鍛天下好劍,這武林中提得上名字的劍,多半出于那處,多少英雄俠士不遠萬裏、長途跋涉,就是為了去同谷主求一把劍。
她只依稀記得鑄劍谷與逍遙城甚近,可具體在哪根本不知,但若是有人能照料他,也算是一件極好的事,于是又多猶豫了一會。
一旁的魏星闌細眉一蹙,一雙鳳眸轉了轉,在細細思忖過後點了頭,“我們護你到鑄劍谷。”
洛衾:……
她還沒開口,就被這人搶先說了。
魏星闌說完才朝洛衾看了過去,還裝模作樣地問:“你覺得如何。”
洛衾面無表情道:“甚好。”
這混賬東西真是好極了。
……
夜深,山中有些許涼意。
馬車不遠處那團火仍在燒着,照亮了一方天地。
洛衾坐在火堆邊上守着夜,讓那一傷一殘在車廂裏休息,她抱着劍,守着這欲滅未滅的火苗,時不時往裏邊添一些新的斷枝。
馬車上那裹着獸皮的水囊裏剩下大半的水,她拿過來捂在手裏,放在火邊烤着。不過多時,外邊那一層雪白的皮毛便被熏黃了。
透過那明黃的火焰,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一幕幕景象浮現于腦海之中,模糊得不像是記憶,而像是自己臆想出的一樣。
萬裏的冰川,有雪,有霜,有正在将堅冰磨成刀刃的人,一個垂髫小兒在雪裏奔跑着,在垂眸時,她竟看見自己的身量像是縮小了大半,身上穿着一身和那孩童一樣的大紅襖子,那襖子在雪下紅得分明。
一只雪狼在後邊緊跟着,像是一團圓滾滾的雪球,還沒跟上,自個先被絆倒了,在冰山下嗷嗷叫喚着。
爾後噼啪一聲響起,洛衾一凝神,只見面前的火堆将要燃盡,原本褐綠的樹枝被燒得焦黑,餘下了一些數不盡的灰燼。
她不知那雪山是什麽山,磨着冰刃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那穿着紅襖子在雪裏跑個不停的垂髫小兒長的是什麽模樣。
再過一會,本就模糊不清的畫面在記憶力消失得一幹二淨,只記得那削皮刮骨般的寒冷。
洛衾那細長的眉微微一蹙,終于覺察到她記憶裏的那道裂縫,蜿蜒又崎岖,像是斷裂的山脈。
她抿起了唇,在往火堆裏添新枝的時候,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莫名的風鳴,聲音急促得很,顯然是有人正使着輕功在山林中穿行。
握劍的手不由一緊,她微微側過頭,循着那微不可覺的聲音,緩緩轉向了林中的某一處。
有人來了,來者不善。
那風聲越來越近,嗖一聲如利箭破空而出,随後咔一聲響起,是某根枝幹被壓折了,啪嗒一聲落在了松軟的泥地上,聲音沉悶得很。
火堆離馬車雖近,可依然有一段距離,這十來尺的泥地上布滿了落葉和斷枝,若是不管不顧地走過去,定然會踩得這遍地的落葉斷枝嘎吱作響,更是引起外人的注意。
火星仍在蹿着,在明黃的火焰上跳躍着,燒起的濃煙仍在徐徐上浮,這時候熄滅火源已經來不及了。
也不知車廂裏的人是不是已經睡死過去,洛衾蹙着眉,在看見手邊的葉片後,猶豫了半晌,抿唇将那葉片撿了起來,夾在了兩指之間。
頃刻間,葉片像是暗器般破風而出,那原本柔軟細嫩的葉沿竟堪比刀刃,唰地刺入了車廂的布簾,篤一聲嵌入了木板上。
那聲音本就小,在落入布簾內後還被遮了大半,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然而車廂裏魏星闌卻倏然睜開了雙眼,她手一動便握上了驚浪劍的劍柄,側頭便朝耳側的葉片看了過去,只見葉片已嵌入木板半寸,殺傷力和刀刃不相上下。
這偷襲的人拿捏得可真準,再往旁偏一下,她可就要被毀容了。
握着劍等了許久也沒察覺到別的動靜,細想之下,洛衾似乎還在外邊守着,于是她謹慎地撩起垂簾一角,一擡眸便對上了洛衾無驚無喜、坦然淡漠的眸子。
洛衾側着頭,下颌朝遠處的林中微微一擡,示意林中有人。
可見擲出飛葉的人就是洛衾。
魏星闌:……
這将她喚醒的方式可真是別具一格,先前她還傻着的時候,分明沒有遭過這樣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