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不肯承認的就是,那天晚上,我确實是用林暮色考驗顧辭遠。
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在華麗的玻璃櫥窗裏看到一件你很喜歡很喜歡的東西,漂亮、精致、昂貴。
你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對面的街道默默看一眼就走,并且──從那以後,為了眼不見為淨你會選擇繞道而行。
就算真的有一天獲得了那樣東西,你的心情也不是單純的滿足和快樂,這快樂和滿足裏總是夾雜着誠惶誠恐和患得患失。
你總疑心某天會失去它,你總覺得握在手裏的那根風筝線随時可能會斷……
就是這種感覺,你明白嗎?
在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上有一個小胖子的爸爸是副食品公司的經理,經常會給他弄一些我們這些同齡人看起來高山仰止的零食吃。
也許是因為他得來全不費工夫,所以他對我們這些同學也很大方,經常從家裏把那些好吃的帶到學校來跟大家一起分享。
我很清楚地記得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的費列羅,就來自這個小胖子。
它是一顆由金燦燦的錫箔紙包起來的小圓球,不同于學校小賣部裏那種廉價的巧克力,咬下去硬邦邦的,僅僅只有甜味。
可是這顆費列羅不一樣,它在唇齒之間一層一層融化,醇香,絲滑,最裏面是一顆脆生生的榛子……
那時候我最大的夢想不是做個科學家,而是……做那個小胖子!
我多想跟他交換人生啊,只因為他每天都可以吃到那麽美味的費列羅。
但是說不清楚什麽原因,下一次小胖子再跟大家分享的時候,我沒有伸手去接。
長大之後我解釋給自己聽,說是源于一種窮人的自尊,可是在那個時候,我只是很純粹地想着,今天吃了,不見得明天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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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寧可一直都不要有。
多年後坐在麥記裏,我認真地對袁祖域說,選擇繞開櫥窗,也許不是不喜歡裏面那樣東西,而是,買不起。
我第一次如此坦白,顧辭遠給我的愛,一直以來其實都是我青春裏不可承受的奢侈品。
袁祖域很直接地問我,既然這段感情讓你覺得這麽沒有安全感,你又何必還繼續跟他在一起?
我看着眼前這個少年棱角分明的臉,靜靜地笑了。
因為愛啊。
和顧辭遠在一起以來,雖然也會有争執,也會有摩擦和矛盾,但感情卻是随着時間的流逝、季節的嬗變一天一天在加深。
雖然有時候我氣得簡直想殺了他,可是除了“有時候”之外的所有時間,我都只想好好愛他。
但這些話我是不好意思當着袁祖域的面說的,我甚至不好意思當着筠涼或者顧辭遠本人說。沈言說得對,我這麽要面子,遲早會吃虧的。
從麥記出來袁祖域送我去公車站坐車,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跟你同事怎麽說的?為什麽他願意免費幫我修手機啊?”
“噢……”他漫不經心地看着從眼前走過去的一個辣妹,寒冬臘月,她竟然只穿了一條黑絲襪!
“問你呢!”我真是鄙視這種好色之徒。
他轉過臉來,忽然綻開一個惡作劇的笑:“我跟他說,就當給我個面子,你是我的妞。”
再次見到林暮色,我的表情十分不自然。
我一遇到尴尬的狀況就喜歡低着頭看着腳下的大地,這麽一來,顧辭遠臉上的微妙和林暮色眼底的意味深長我也就全部都錯過了。
林暮色此番前來開門見山:“聽說你們最近發生了點不愉快的事情,我來看看有沒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
一聽這話,我立刻擡起頭狐疑地看着她:“你聽說?你聽誰說?”
她伸手打了我一下,滿臉的不屑一顧:“你的QQ簽名上整天挂着顧辭遠是王八蛋,我就是個瞎子也看出來了啊!”
這麽一說,倒也合情合理。
出于慚愧和羞澀,我很心虛地拿背對着辭遠,所以我又沒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慌。
林暮色挽起我的手臂:“現在和好了吧?趁你們寒假之前我們再一起聚次餐吧,把筠涼也叫來。”
其實我并不想吃自助餐,但看他們一個個興致都挺高昂的,我也不好說些掃興的話。
五個人圍着一張桌子大快朵頤,林暮色最愛三文魚刺身,杜尋幫筠涼剝清蒸大閘蟹的殼,極度熱愛烤魚的顧辭遠側過臉來發現我除了把面前那份山楂蛋糕戳了個稀巴爛之外,毫無建樹。
他忍不住小聲問我:“初微,你怎麽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啊,我怎麽了?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發呆。下一秒,我便看見他皺起眉,眼神裏有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像是不耐煩,又像是在極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煩。
這種發現令我在陡然之間,全身如墜冰窖。
好像某種美麗的果實,被一層一層掰開表皮,漸漸地,露出了醜陋的核。
林暮色眉飛色舞地問我們:“要是你以前的男女朋友結婚,你們會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嗎?”
以我對她的了解,這個問題應該是為了鋪墊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可是另外三個人竟然認認真真地思考這個假設,筠涼斟酌了一下,笑着對杜尋說:“将來你要是跟別人結婚,希望我去嗎?”
杜尋笑了笑:“還是別來了,我怕你背着液化氣罐來。”
顧辭遠也很配合地對我說:“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更不要嫁給我……”
其實我們都知道,這只是他的一句玩笑,但或許是我提前幾十年進入了更年期,我不僅不覺得好笑,反而很生氣:“你放心,死都不會嫁給你的!”
這話一出口,顧辭遠臉上的笑容就像是瞬間被冰封了,旁邊三個人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一時之間誰都不好再說什麽。
見氣氛這麽尴尬,我也很不好意思,穩定了情緒之後我根本不敢看顧辭遠的表情,只能怯懦地低着頭,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
走出兩步,聽見身後林暮色大聲而爽朗地說:“收到請帖那天我打電話跟他說,花圈我早準備好了,我根本不想參加你的婚禮,我只想參加你的葬禮……”
他們都在笑。
那笑聲裏沒有我。
在洗手間裏,我用冷水撲了一把臉,擡起頭來凝視鏡子中的自己。
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宋初微,你快樂嗎?
鏡子裏的我看上去不知如何是好,從前清亮的瞳仁像是被一層薄薄的霧所籠罩。
忽然之間,我頭昏,目眩,幻聽,弱視,口幹舌燥,五髒俱焚。
不知道是怎麽走出洗手間回歸原位的,他們的聲音忽遠忽近,直到筠涼狠狠地掐了我一下,我才從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态裏清醒過來,周圍每個人的臉看上去都像是隔了很遠。
顧辭遠把我拉到一邊問我,你最近到底怎麽了?
我的臉映在他的瞳孔裏,這是我深愛着的少年。
忽然之間我心裏一聲感嘆,顧辭遠,這些年來,離我最近的是你,離我最遠的也是你。
是啊,我到底怎麽了?我也很想問問他:為什麽現在我只要看見你,就會莫名其妙地很想哭啊……
坐在錢櫃的包廂裏,我努力想要表現得合群一點,所以在林暮色和筠涼搶着點歌的時候我也假裝很想參與進去,可是假裝出來的熱情跟發自肺腑的熱情到底還是不一樣,到後來我自己都覺得太虛僞了,這才跑到辭遠旁邊一屁股坐下來。
他的眼睛盯着屏幕,手卻伸過來攬住我的肩膀,我整個人順勢就被他拉過去一把抱住了,他身上那種熟悉的香味讓我之前所有的浮躁都得到了平息,我握住他的手,在很大聲很大聲的音樂裏,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他趴下來在我耳邊說,你放心,我不會去找別人的,你也要乖一點。
我安靜地趴在他的膝蓋上,什麽話都沒說。
杜尋趁筠涼跟林暮色搶麥的時候去超市買零食飲料,我本來想叫辭遠跟着一起去,可是杜尋拍拍我的肩膀,笑了一下,示意我不必了。
杜尋跟辭遠不一樣,辭遠的臉上一天到晚都挂着笑嘻嘻的表情,眉目之間總是一團陽光喜慶,而杜尋總是淡淡的,就算是笑起來也是極為含蓄的。我曾經背地裏跟筠涼說,我覺得杜尋是那種就算要暈倒了也要先找一塊幹淨的地方的人。
可是也許就是因為他的笑太難得了,所以更讓人覺得溫暖。
看着他低着頭關上包廂門的樣子,我由衷地替筠涼感到高興。
我想幸好還有杜尋,要不然,可憐的筠涼怎麽辦呢。
筠涼的媽媽辦好所有的手續出國之前來學校看過她,當時我推開宿舍門一下子就呆住了,筠涼臉上是一種淡然而疏離的神情,盡管她媽媽的眼眶裏飽含着淚水。
我沉默地裝作收拾桌子,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好讓她們母女無所顧忌地聊天。可是一路聽下來,彼此話語裏的生疏和客套,叫我這個旁觀者都忍不住心酸。
做媽媽的對宿舍的環境很不滿意,這裏也挑點毛病,那裏也看不太順眼,末了,她的語氣裏有真摯的擔憂:“筠涼,要不去租個公寓住吧?”
筠涼微微一笑:“媽,其實我沒你以為的那麽矜貴,大家都能住,我有什麽不可以?”
我的餘光瞄到唐元元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那個眼神裏包含着滿滿的輕蔑,但我想這輕蔑之中或多或少也有些嫉妒吧。
筠涼說完那句話之後,氣氛有一點冷場,她媽媽躊躇了半天,轉過來叫了我一聲。
我連忙走過去,畢恭畢敬地等待她吩咐,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頭,就像多年前我第一次跟着筠涼回家吃飯的時候那樣,霎時,我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但錯覺畢竟是錯覺,她深深地嘆一口氣:“初微,以後你和筠涼要互相照顧對方,有機會的話來看阿姨。”
我點點頭,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我想我們心裏都很清楚,那一天太遠、太遠了……
筠涼沒有去送機,但是那天下午我們都沒有去上課。
坐在廣場的木凳上,我們一人捧着一杯滾燙的柚子茶,她忽然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從十六歲開始,我看到姜汁撞奶就想吐。”
見我一臉的迷茫,她又笑了。
“初微,有時候站在路邊看着人來人往,我會覺得城市比沙漠還要荒涼,每個人都靠得那麽近,但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心事,那麽嘈雜,那麽多人在說話,可是沒有人認真在聽。”
我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吭,坦白地說,我真的無言以對。
她把頭靠過來倚着我的肩膀,聲音裏有掩飾不了的疲憊:“初微,你說有些面具戴久了,會不會變成臉?”
我原本以為蘇筠涼從此會變成一個消沉的人,然而,我錯了。
只有那麽一天,那一天過後,她走在人群裏依然是睥睨衆生的女王姿态,除了偶爾跟我在一起才會稍微松懈一點。
漸漸的,我才明白她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有些面具戴久了,真的就取不下來了。
冗繁的思緒讓我看上去顯得心事重重,辭遠把我拉起來:“我們出去透透氣吧。”
我看了一眼縱情高歌的林暮色和筠涼,想來自己這把嗓子也不好意思獻醜,便同意了。
在大廳的沙發裏坐着,一開始,我們誰都沒說話,但我們同時想起了畢業聯歡的那個晚上,辭遠揉了揉我的頭發,溫和地說:“初微你知道嗎?我每天覺得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晚上睡覺之前給你發一條短信說晚安,雖然你很少很少回我。”
其實我真的不習慣他說這樣的話,他一說這樣的話我就特別想哭,很丢臉!
我不知道怎麽跟他說,其實目睹過筠涼的家變之後,我已經比過去懂事多了,現在的我很少很少去抱怨生活,只要每天能夠看見他,不開心的時候想起還有這麽一個他,我也覺得很幸福了。
在那次跟袁祖域聊完之後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個這麽奇怪的人:越是在乎,越是要表現得不在乎。
但這世界上有三樣東西是無法掩飾的:咳嗽,貧窮,還有愛。
越想掩埋,越欲蓋彌彰。
我們的包廂在走廊的盡頭,接近安全出口,進門之前,我隐隐約約聽到黑暗的樓梯間有激烈的争執,也算我無聊,竟然拉着辭遠一起去聽。
不知道是我還是辭遠,不小心碰到了牆上的觸摸延時的開關,燈一下亮了。
在刺眼的燈光下,我駭然地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杜尋,以及他旁邊站着的滿臉都是淚的一個女孩──她不是筠涼。
[3]
我在半夜起來上廁所,月光照在筠涼的床上,我猛然發現床上沒有人!
電光火石之間我被自己腦袋裏那突如其來的想法吓壞了,霎時之間,冷汗涔涔,顧不得唐元元,我啪的一聲打開燈,果不其然,她扯過被子蒙住頭憤怒地喊:“宋初微,你怎麽這麽缺德啊,上個廁所你不會開臺燈啊!”
我沒心情跟她計較,更沒時間跟她解釋,随手扯過一張毯子裹在身上就往外沖。
在爬上天臺的那短短幾分鐘裏,我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不知道是在祈禱還是自言自語,口中一直念念有詞,仔細聽才發現原來我一直在叫着筠涼的名字。
筠涼,不要,求你了……
我聽說人是在長大之後才會嗚咽的,在我們小時候,無一例外全是號啕。
就在我腳上那雙笨重的拖鞋踏上最後一節階梯時,我聽見一聲、一聲短小的嗚咽,不知為何,那一刻,我原本揪着的心,一下子塵埃落定了。
還能哭出來,就沒事。
我在黑暗之中站了很久,也靜默了很久,直到凍得全身都僵硬了才轉身離開,自始至終我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我想筠涼她或許也知道當時我跟她只隔了一面牆,但她也執意不叫我。
也許就是在那個晚上,冥冥之中的某些事情,已經有所預示。
當一臉憔悴的杜尋跟辭遠一起站在我面前,懇求我幫他想辦法約筠涼出來見個面時,我整個人就跟打了雞血一樣激動:“見你個大頭鬼啊!你還有臉見她!你怎麽不去死啊……”
我從小就有這個毛病,一激動起來說話就口不擇言。
杜尋一臉哀愁地任由我羞辱,倒是辭遠聽不下去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拖到一邊:“初微,你冷靜一點,這是筠涼跟杜尋之間的事,輪不到你在這裏充當正義使者……”
我瞪着他,要是眼睛能放箭的話,此刻他恐怕已經千瘡百孔了。
顧不得辭遠的勸阻,我又沖着杜尋說:“你不要再來打擾她了,她家裏發生那麽大的事情……她已經很難過很難過了,只是她一貫要面子,不肯表現出來……她媽媽出國的時候她都沒哭,要不是傷心到極點,她怎麽會半夜三更跑到天臺上去躲着哭……杜尋,你真的太壞了,你太壞了……”
或許是物傷其類,我說着說着,竟然流下眼淚來。
顧辭遠抱住我,慌慌張張地翻着紙巾,可是真正把紙巾遞到我眼前來的人,卻是杜尋。
他一開口,我就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端倪來:這幾天,他也不好過。
這一把嘶啞的聲音裏充斥着焦慮、忏悔、傷感和無奈:“初微,都是我的錯,我承認……你幫我把筠涼約出來,我會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我替杜尋約筠涼的時候,她的表情淡淡的,只是說一聲“好”。
因為看不出她的悲喜,所以我對她心裏的想法完全沒有把握,但作為好姐妹,我還是勸她不要去:“算了,筠涼,好聚好散,沒必要見面了,就算他想給你一個交代,但又能交代什麽呢,你難道還會信任這個人嗎?”
她的嘴唇上塗着櫻桃色的唇彩,笑起來更顯得牙齒雪白,她拍拍我的臉:“你別擔心,我自有主張。”
我當然知道她有她的主張,我們一起長大的這些年,她待人接物處事總是很有自己的一套,那一套未必符合傳統觀念,但總算對得起她自己。
多說無益,沉默是金,顧辭遠說得對,說到底這還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我一個局外人,還是不要插嘴的好。
筠涼去跟杜尋以及陳芷晴三方會面的時候,我打電話叫顧辭遠一起去逛書店,沒想到他竟然告訴我:他沒時間!
我頓時火冒三丈:“你裝什麽國家幹部日理萬機啊!”
他解釋給我聽,說是他們班組織去古鎮采風,四天以後回來,看我這幾天忙着陪筠涼,也就沒跟我提,反正就四天嘛,眼睛一眨就過去了。
我悶悶不樂地挂掉電話,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話。
沒跟你在一起,一天都很難熬。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辭遠和筠涼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去忙的時候,我才察覺到原來我的生活圈子這麽小,除了他們之外我幾乎沒有別的朋友,這種發現簡直令我惶恐!
怎麽能這樣呢!将來筠涼結婚之後肯定要守着老公啊,而顧辭遠……他萬一背信棄義沒跟我結婚……我豈不是孤家寡人一個?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這麽一想,我立刻意識到了我必須找到除了筠涼和辭遠之外的朋友,等到某天他們找我的時候,我也可以頤指氣使地對他們說:真不好意思,我沒空呢!
可是……我能找誰呢?我跟唐元元氣場相斥,跟林暮色之間又似乎有一種很微妙的東西,也許說不上有多不喜歡她,但她不來找我,我絕對不想去找她,至于沈言……人家工作之餘應該要談戀愛,我又何必做個不懂事的電燈泡。
我一邊默默地自言自語一邊翻着手機裏的號碼,忽然眼前一亮,決定惡作劇一下。
電話通了之後,那邊說:“我沒存號碼,你是?”
廢話,我當然知道你沒存我號碼,你要存了我還怎麽玩兒得下去呢!我尖着嗓子說:“哎呀,你個沒良心的,怎麽連我都不記得了?我是你前女友啊!”
一陣窒息的沉默過後,他冷靜地問:“那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想到竟然歪打正着,我內心一陣狂笑,但表面上依然情深意重:“沒什麽事,我只是想告訴你,孩子我會一個人帶大的,你就放心吧!”
如果我媽知道她生的女兒有這麽無聊,她會不會後悔當年沒掐死我?
那邊又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終于說:“嗯,那就麻煩你好好教育孩子,別讓他長成宋初微那個腦殘一樣了。”
……
還是麥記,老位置,玻璃窗外的馬路上車水馬龍,對面燈火輝煌。
我憋不住了終于問他,你怎麽知道是我啊,難道我變聲不成功嗎?
袁祖域用那種極其不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是你對我不了解,我對數字相當敏感,任何號碼我看過兩遍都能倒背如流。”
哇,我忍不住驚嘆,真沒看出來你這麽有才華呢!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停頓了片刻,他忽然輕聲說:“當年奧數競賽,我也是拿過獎的。”
這句話裏充滿了淡淡的傷感和濃烈的滄桑,其實我原本不是個喜歡追根究底的人,但看到平時吊兒郎當沒個正經的袁祖域忽然像是換了一個人,我還是忍不住八卦起來:“那為什麽沒繼續讀書呢?”
他的目光從可樂移到了我的臉上,确定我并不是在譏諷而是真誠的詢問之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起來,其實也只是簡簡單單幾句話……”
我真的是沒有想到,這個看着像個小痞子異樣的袁祖域,當年竟然也是優等生。
雖然從小到大讀的一直都是普通的學校,但也一直都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在他的講述中,我仿佛是看到了另一個顧辭遠:聰明、調皮、心高氣傲。
但不同的是,顧辭遠家世優渥,而袁祖域家境較為普通。
在他高一的那一年,原本普通的家境随着父親的去世,變成了貧寒。
多年後他說起這些,幾乎可以一笑而過:那時候真是覺得家徒四壁,覺得一貧如洗,覺得我要去死呢。
看着他微笑地說着這些原本很沉痛也很殘酷的事情,沒來由地,我心裏泛起了淡淡的酸楚。
袁祖域的父親是某家物業公司的管道維修工人,工資待遇并不豐厚,但好歹也是家中唯一的勞動力。他媽媽生他生得比較晚,加上身體不太好,早早就辦了退休,生活重心也就是照顧一下家人的飲食起居。
如果沒有他父親突如其來的那場災難的話,本來也算是幸福安樂的一家三口。
其實很久之前,他父親自己隐約就感覺到身體不适,但一來嫌麻煩,二來也是自欺欺人,總想着沒什麽大事,三來,最現實的,也是不想浪費錢……所以就一直忍着。
說起這件事,袁祖域的眉頭一直緊緊皺着,明顯心裏很不好受的樣子。
他說:“真的沒想到,七尺男兒,說病倒就病倒了……躺在醫院裏,瘦得皮包骨頭,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臉頰全部陷下去,皮膚松弛,每一根骨頭都看得清清楚楚……”
袁祖域擡起頭來看着一臉不忍的我,苦笑:“能夠想象嗎?人生真的可以潰敗到那種地步……我每天恨不得用頭撞牆……”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我明白的。
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那種無力的感覺,我真的很明白。
起先還會有些親戚朋友同事去看望,漸漸的,便門可羅雀了。
誰賺錢都不容易,誰都怕他們開口借錢,這是個無底洞,誰也不知道借出去的錢要何年何月才收得回來。
世态炎涼,冷暖自知,原來真的有這麽一回事的。
自懂事以來從來沒掉過一滴眼淚的少年,在父親的病榻前,怎麽都忍不住洶湧而出的淚水,病房裏常年有一股消毒藥水的氣味,眼淚打在父親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是溫熱的。
醫生都據實相告:“即使化療可以延長壽命,也是一個痛苦的過程,而且……最多也不過兩個月而已。”
連父親自己都放棄了,他氣若游絲地對他們母子說:“算了,時日無多了,別浪費錢了……”
某天中午,袁祖域送粥去醫院,驚喜地發現父親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在那一刻,他還相信生命有奇跡這回事。
十五歲的少年,閱歷尚淺,哪裏想得到“回光返照”這樣殘忍的字眼。
那天下午上課,莫名其妙的一陣胸悶,氣喘,眼皮狂跳……他從來都不是迷信的人,可是,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最後一面都沒見到,身上連打的的錢都沒有……”他仰起頭灌下一整杯冰可樂。
我連忙起身下樓去前臺又要了一杯,我真的覺得,再不找個借口先回避一下,我真的會當着他哭起來。
在我失神地排着隊買可樂的時候,筠涼和杜尋以及陳芷晴在一家甜品店碰面了。
這是筠涼第一次正式見到陳芷晴,唱歌的那天晚上,杜尋怕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在我回頭去叫筠涼的時候拼命把陳芷晴帶走了。
在筠涼認真打量陳芷晴的時候,陳芷晴也在細細端詳這個在自己當交換生期間“橫刀奪愛”的情敵。
陳芷晴有一張毫無殺傷力的面孔,并不是不漂亮,而是這種美是需要認真地、耐心地審視的,不像筠涼,往那兒一坐,冰雪容貌,氣質凜冽,立刻反襯得周圍所有女生都成了庸脂俗粉。
杜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在筠涼旁邊坐了下來。
不管這個時代“男女平等”的口號喊得多麽響亮,有時候,男生的選擇總還是能在某種程度上滿足女生的虛榮心。
否則陳芷晴的臉色怎麽會在那一瞬間,變得灰白?
其實沒有什麽好說的,無論如何斟酌措辭,無論理由多麽完美,都不能減輕傷害,這個道理,杜尋和筠涼都明白。
甜品店的角落裏,紅色的沙發頂上吊着一束黃色的光,往日美味的甜品在燈光下泛着慘白的光,令人失去了食欲。
陳芷晴忍了又忍,可是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掉下來,過了很久很久,她低聲問:“你們怎麽認識的?”
杜尋和筠涼對視了一眼,像是交換某種默契,最終還是杜尋把話題岔開了:“芷晴,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也不曉得要怎麽說了,你要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
陳芷晴滿臉都是淚,但聽了這話,還是忍不住笑出來:“我要你怎麽樣……我能要你怎麽樣……那我要你跟她斷絕來往,我既往不咎,你能做到嗎?”
筠涼心裏一動,但理智還是克制住了沖動,這個時候,她的身份确實不便多說什麽。
杜尋終于帶着魚死網破的心情對陳芷晴說:“芷晴,我不想否認我們過去的确是有感情的,你就當我人品低劣,這兩年間我真的沒有動過背叛你的心思……”說到這裏,杜尋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聲音裏竟然有些哽咽,“芷晴,你不要太難過,我這樣的人……不值得。”
坐在一旁的筠涼僵硬如石雕一般一動不動,可是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
牆上有斑駁的光影,角落的位置如此靜谧,陳芷晴的聲音很輕、很輕。
“杜尋,兩年前在機場,你來送機,我當着我父母的面哭得那麽狼狽,你跟我說,什麽都不會變的……因為有你這句話,在國外的兩年,無論多麽孤單寂寞的日子,我都咬着牙告訴自己,我熬得過去。無論多優秀的男生向我示好,我總是告訴他們我有男朋友,雖然我們不在一起,但是我很愛他,我也相信他很愛我……”
“剛到那邊的時候,我不太習慣跟別人交流,食物也吃不慣,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月亮想起你都會哭……可是,不敢打電話給你,不敢讓你知道我過得不開心,半夜小腿抽筋醒過來,真的沖動得就想買一張機票飛回來,守着你,哪裏都不去了,前途也不要了……”
“為什麽會這樣,杜尋,你看着我,你告訴我,為什麽會這樣……”
沒等杜尋有所反應,筠涼整個人像是被開水從頭淋到腳,渾身發麻,她從沙發上彈起來,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說,就慌慌張張地往外跑。
幾乎是下意識地,杜尋跟着沖了出去。
留下陳芷晴一個人。
原本溫暖的黃色燈光,此刻,這麽刺眼。
站在大馬路上,筠涼奮力地推開杜尋,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崩潰。
就像是積攢了很多年、很多年的火藥突然爆炸。筠涼蹲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對杜尋喊着:“不要管我,不要碰我,你走吧你走吧,求求你走吧……”
一連數十聲,叫人不忍卒聞。
風那麽大,車燈那麽亮,路人的腳步那麽倉皇,偌大天地,這一刻,蘇筠涼只感覺得到她自己。
良久,杜尋蹲下去緊緊抱住瑟瑟發抖、喃喃自語的筠涼,那種心酸的感覺從來沒有過,他明白自己的選擇,也明白這選擇所要付出的代價。
選擇我們所選擇的,便将要承擔我們所承擔的。
杜尋的聲音很輕,語氣裏帶着酸楚和無奈:“筠涼,是我連累你了,如果結束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能夠讓你好起來的話,那以後……我保證不去見你,不去打擾你,好不好?”
那一刻的蘇筠涼,哪裏還有精力去思考杜尋說的話,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嗚咽,一個勁兒地點頭:“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們……我再也不想聽到關于你們的事情……你們以前、現在、以後……都跟我沒關系……”
“那好吧……”杜尋看着車行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苦笑一聲,“好吧,那我送你回去,過了今天晚上,你再也不會見到我這個人,放心吧。”
坐在副駕駛上的筠涼疲乏得沒有一點力氣,她把車窗全部降下來,聽到杜尋在給陳芷晴打電話:“你在那裏等我,哪裏都不要去,我待會兒來接你再送你回家。”
這些話筠涼其實都聽到了,但她沒力氣管了,要怎麽樣,随便吧。
過了這個十字路口再開十五分鐘就到女生公寓了,回去之後,倒頭就睡,沒什麽大不了的。
杜尋的車駛過這間麥記的時候,袁祖域已經把第二杯可樂喝掉一半了。
其實我已經不忍心再問下去,但不知為什麽,他卻願意繼續跟我說,他說:“宋初微,你自己沒意識到吧,你有一雙很善于傾聽的眼睛。”
我“嘁”了一聲,你真是個文盲啊,眼睛是用來看的,哪裏是用來聽的。
“呶,你這就是死讀書的人說出來的話,沒一點文藝細胞,我這種另類的表達你當然不明白啦。”他白了我一眼。
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氣地問下去:“那後來,你為什麽退學呢?”
說起這件事情,袁祖域首先便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微笑:“因為……窮啊。”
父親逝世,不僅意味着失去了骨肉血親,同時也意味着家中失去了最最重要的經濟來源。
袁祖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