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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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滿城風雨的Z城回到校園這個相對而言還算單純幹淨的環境中,筠涼的心情稍微平複了一點點。晚上我陪着她在學校裏散步的時候,她挽住我,把自己的手伸進我的衣服口袋裏,用一種劫後餘生的口吻說:“現在班上的同學看我的眼神都有點怪異,不過幸好我從小到大也都習慣了。”
她這種逞強的口吻比哭訴還令我覺得心酸,我握住她的手,像在她十六歲的那個夜晚一樣。
我們都明白,有時候言語的安慰真的很蒼白,但我還是對她說:“我們甘願忍受眼下的痛苦,是因為我們知道将來必定會因此而獲得。”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下,筠涼苦笑着說:“不,初微,我們甘願忍受眼下的痛苦,是因為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也許是因為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消沉的蘇筠涼,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很久很久,平時還算伶牙俐齒的我竟然不曉得要如何反駁她。
站在學校的湖邊看着跟我們一般大的同學們興奮地從公寓裏沖出來打雪仗,有個男生甚至穿着人字拖就跑出來了,很多人拿着相機、手機圍着他拍照。
我和筠涼相視一笑,看吧,其實世界上有意思的人和事還是挺多的,想起曾經我們也這麽活潑瘋癫過,我不由感傷地說:“唉,我們真的長大了。”
筠涼附和着點點頭:“是啊,到了過年都能殺了吃了。”
林暮色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在認識她之前我真的沒想到原來女生也可以這麽粗俗,但又粗俗得不讨厭,反而讓人覺得她率真可愛。
基于這層好感,所以她打電話來說好無聊,叫我陪她去逛街買衣服的時候,我也蠻爽快地就答應了。
因為是周末的原因,試衣間的門口排着好多人,林暮色驕傲地對導購小姐發號施令:“這個、這個、這個,全給我拿最小的碼。”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外星人啊,你們什麽時候來抓這些身材好的地球人走啊?
我坐在沙發上一邊等她一邊用手機上QQ跟顧辭遠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說:“你喜歡胸大的妞嗎?”
顧辭遠過了半天才回複我:“我又不養奶牛,你這個型號勉勉強強OK啦。”
我剛把一坨大便的表情發過去,林暮色就推開試衣間的門出來了,見我錯愕的表情她很不解:“不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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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不好看,豐胸細腰長腿的妞穿什麽衣服都不會不好看,讓我錯愕的是從隔壁試衣間走出來的唐元元。
她穿着當季新款的一條裙子,明黃色,配了一根黑色的腰帶。我覺得那條裙子如果是穿在筠涼身上一定會非常合襯,可是穿在唐元元身上,就有點不倫不類,不是衣服不好,倒是衣服的光華蓋過了人。
世界上的勢利眼真的太多了,你看,我也是其中一個。
唐元元的表情閃過那麽一瞬間的不自然之後就很坦蕩了,她徑直走向跟我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的那個胖胖的男生,喜笑顏開地問:“好看吧?我進來第一眼就看中它,果然很适合我。”
我正在心裏為毫無自知之明的她嘆息時,她轉過來跟我打招呼:“哎呀,宋初微,真是你啊,我剛剛沒看清楚呢,介紹一下,這個是我男朋友。”
這句話比她裝作不認識我還讓我意外,我茫然地看着這個滿臉堆着笑容的胖乎乎的男生,我想如果他是唐元元的男朋友,那……那個整天滿口“之乎者也”的班長梁铮又算是個什麽?
唐元元當然沒有解答我的疑問,她迅速地把胖男生拖起來就去開票付款,動作果然幹脆得沒有給我表達疑問的機會。他們走了之後林暮色才說:“真是饑不擇食啊。”
我問她:“你說女生嗎?”
她聳聳肩:“反了,我說那個男生,什麽眼光啊。”
我很不厚道地笑了一通之後才告訴她,其實你看到的這個版本已經算是不錯了,你要是去我們宿舍看看卸妝後的她,恐怕會吓死你。
她還是很無所謂地聳聳肩:“嘁,她再醜也醜不過福娃吧,那幾個福娃都沒吓死我,她能吓死我?”
如果說我的一生中有什麽事情是最後悔的,也許以我怨婦一樣的性格會啰裏八唆地說出一大堆來,但絕對絕對不會包括我們從購物中心出來之後發生的這件事。
也是要等親身經歷了之後我才明白,原來世界上最讓你難過的事情,是你說不出來也寫不出來的。
當林暮色提議說“叫你男朋友一起來吃飯吧,多個人熱鬧點嘛”的時候,我這個豬腦子竟然真的什麽也沒多想,二話不說拿出手機給顧辭遠打電話。
我始終相信,林暮色在那一刻是沒有惡意的。
我始終相信她在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初衷也是很單純的。
就像是所有的生命,在最開始的時候都是純白無瑕的,我們并不是生來就了解社會的險惡、命運的不公和人性的醜陋,可是時間總會在原本素白的底片上塗上一層、一層又一層的污垢。
挂掉電話之後我對她做了個OK的手勢,她看着我,輕輕地揚起嘴角,笑了。
本來只是吃飯而已,誰曉得吃着吃着居然就開始喝酒了,看着林暮色一仰頭一杯,我不禁感嘆,真是女中豪傑啊!
偏偏顧辭遠也是個要面子的人,士可殺不可辱,不就是喝酒嗎?死都不可以輸給女生!
于是局面變成了他們兩個人開懷暢飲,我在一旁百無聊賴地吃菜。
中途去洗手間的時候忽然有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回頭我忍不住大聲叫出來:“沈言姐,好巧啊!”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領口很大,露出了漂亮的鎖骨,臉上化了一點淡妝,笑起來十分溫婉的樣子:“我跟男朋友在這裏吃飯,你跟筠涼一起嗎?”
我搖搖頭:“不是,我也跟男朋友,還有……林暮色。”
提起這個名字,沈言臉上匪夷所思的表情真叫人忍俊不禁,我原本想向她解釋一下筠涼為什麽不在,可電光火石之間,我被另一個念頭緊緊抓住了:“男朋友?你談戀愛啦!”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樣子看上去很傻,沈言忍不住笑起來:“我都這麽大年紀了還不能談戀愛啊,你真希望我做剩女嗎?”
我連連擺手,詞不達意,她倒是不介意,拍拍我的頭,丢下一句“吃完飯過來找我”就翩然而去。我站在洗手間的門口看着她的背影,心裏想的是,這麽好的沈言,要什麽樣的人才配得上她啊。
等我回到桌上才看見林暮色臉色酡紅,東倒西歪,嘴裏還嚷着:“繼續喝啊……”
我狐疑地瞄着顧辭遠,他連忙做一個“關我屁事”的表情跟眼前這個局面撇清關系,眼前的狼藉讓我昏了頭:“你埋單,然後送她回去。”
顧辭遠的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可是迫于我的淫威還是掏出錢包不情願地付了賬,我們一起架着林暮色在街邊等的士的時候,我對顧辭遠說:“待會兒送她回去之後呢再給我打電話,我先去找沈言姐玩兒,順便看看她男朋友長個什麽樣子,好吧?”
雖然我用的是疑問的口氣,但顧辭遠很明白,這是一個祈使句,他白了我一眼之後什麽話都懶得講了。
仗着高中時他欺負過我,我們在一起之後,我在他面前一直作威作福,我知道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怨言,但他拿我沒辦法。
我替他們關上車門的時候還笑眯眯地叫顧辭遠小心,不要讓林暮色吐到他身上,後視鏡裏的我一臉誠摯的笑容。
蠢得跟頭豬一樣的我怎麽會想到,在我轉過身之後,酩酊大醉的林暮色會忽然睜開眼睛對顧辭遠笑。
然後,她湊過去,親了一下他的臉。
沈言的男朋友黎朗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鏡,看得出不是青蔥少年了,但好看的男人無論到了什麽年紀都是好看的,青年才俊般的他跟沈言站在一起,一個儒雅一個清麗,我在心裏感嘆一聲,真是絕配。
筠涼跟杜尋也是絕配。
就我跟顧辭遠不是,我看上去永遠像是他的丫鬟!
沈言見我兩袖清風的模樣很是詫異:“你怎麽一個人?男朋友呢?”
我向她解釋完來龍去脈之後,她一臉的不可思議:“初微,你腦袋真的被門夾了,你怎麽放心讓他們獨處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抓狂到幾乎要暴走的沈言,站在一旁的黎朗連忙出來打圓場:“初微小妹,很高興認識你,如果你的肚子不是太撐的話,我請你吃冰激淩吧。”
沈言那一聲輕叱害我半天沒回過神來,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她也是于心不忍了:“好了好了,當我什麽也沒說,走吧。”
也許是沈言那句不經意的話點破了之前一直充斥在我心裏的那些不可名狀的東西,一晚上我都心神不寧的,好幾次手伸進包裏握住手機,卻又拉不下臉來主動打給顧辭遠。
只能用那句老生常談的話來安慰自己:是你的,別人搶不走,不是你的,怎麽努力也沒用。
沈言和黎朗大概是從我的眼角眉梢裏看出了一點什麽,輪番講笑話哄我,我再怎麽不懂事還是要領這個情的,于是對着他們擠出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沈言手裏的不鏽鋼勺子“啪”的一聲跌在玻璃桌上,也許冥冥之中,她已經洞悉了什麽。
她凝視着我,斟酌了一會兒才開口:“去看看吧?”
我當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麽,可是我佯裝不懂:“去看什麽?”
沈言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初微,你這麽要面子,遲早要吃虧的。”
太直接的話語就會叫人難堪,我硬着頭皮就是不承認,還非要轉移話題:“上次我們一起吃火鍋,你還是單身呢,快給我說說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沈言白了我一眼,從包裏摸出一盒壽百年點了一根,煙霧袅袅裏,沈言緩緩開口:“還真就是在上次吃完火鍋之後認識這個人的。”
坐在一旁的黎朗臉上始終挂着淡然的微笑,這笑容裏有些許的縱容,還有些許的寵溺。
也許是怕沈言不好意思,黎朗借口去洗手間起身離開,沈言回過頭去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轉過來對我說:“初微,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已經過了愛得轟轟烈烈的年紀,現在對于我而言,愛情就是在我不舒服的時候,有個人能幫我倒一杯溫開水。”
“而黎朗,他恰好就是這個人。”
那次我們四個人吃完火鍋出來之後就分道揚镳了,我和筠涼回學校,林暮色去找放她鴿子的“舊男朋友”談判,而沈言決定先去一家自己經常光顧的甜品店買一份芒果優酪蛋糕再回家。
有時候真的不得不感嘆,有些人真是天賦異禀,沈言那個仙風道骨的模樣,真看不出是一個對甜點充滿了狂熱的饕餮之徒。
她朝我們眨眨眼:“因為以前買不起,所有後來賺錢了,就拼命買給自己吃。”
我們都只把她這句話當成玩笑話,笑一笑也就散了,誰也沒有認真地去相信。
坐在回學校的公車上,我對筠涼說:“沈言姐真的很有氣質啊,她怎麽會是單身呢?”
筠涼的注意力全放在那雙銀灰色的鞋上:“啊……嗯!”
黎朗便是在這個時候以一個不争不求的淡然姿态走入了沈言的人生。
甜品店的服務生跟沈言已經算是熟人,最後一份優酪蛋糕是特意給她留着的,用漂亮的紙盒裝好之後,沈言打開錢包這才發現現金不夠了,只得去馬路對面的ATM機上取錢。
她對服務生抱歉地笑笑:“一定給我留着啊,沒它我晚上睡不着的!”
她這話倒不是玩笑,每個人都有那麽一點怪癖,有些人會把拔掉的智齒用來做裝飾品,有些人會把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用顏料刺進皮膚裏,還有人喜歡在身體上打很多很多的洞……而沈言,她的怪癖就是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一定要吃甜點。
取了錢之後,她長籲了一口氣,開開心心地就過了馬路沖進店裏付款結賬,提着紙盒就準備走……突然之間,她的表情像是看見了什麽鬼魅,店員都被她的樣子吓到了,緊接着她一聲尖叫沖出了店門:“啊!我忘記取卡了!”
過馬路只有一個紅綠燈而已,可那短短的一分鐘卻讓沈言如坐針氈,好不容易變綠燈了,她踩着高跟鞋像離弦的箭一樣從斑馬線上咻地飛過,驚魂未定地趴在ATM機上反反複複、仔仔細細地确認了N遍之後,終于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卡已被人取走”這個殘酷的事實。
平穩了一下心情之後,她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先挂失,忽然一個溫和的男聲在耳後響起:“小姐,這卡,是你的吧?”
她忘了摁掉撥出去的電話,愕然地回過頭去,看到了一雙深潭似的眼睛。
那雙眼睛,真的很容易就讓人想到,天荒地老。
我迫不及待地問:“後來呢?”
“後來啊,為了表達我衷心的感謝,就請他去那家叫‘飛’的小咖啡館喝了一杯摩卡,才三十五塊錢啊,哈哈,是不是很劃算啊?”
沈言說完她跟黎朗相識的過程之後自嘲地笑一笑:“很老的橋段是不是?一點也不驚心動魄,讓你失望了吧?”
“不是啊……”我很誠懇地說,“一點都不失望,本來這個世界就沒那麽多天災人禍,沒那麽多絕症分袂,大家不過都是凡夫俗子,哪會每天遇上電影裏那些情節啊。”
沈言笑了:“初微,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覺得你是小女孩,不及筠涼沉穩懂事,看樣子我錯了,其實你心裏什麽都懂。”
我也笑了,是啊,每一朵花都有保護自己的方式,也許我的方式,就是裝傻吧。
盡管沈言和黎朗堅決要把我送回學校,但是依然還是被态度更堅決的我拒絕了,我對他們質疑我的智商和方向感感到很不滿:“我又不是白癡,自己能回去的!”
事實上在他們走了之後,我并沒有馬上回學校,而是在霓虹閃爍的大街上心不在焉地游蕩。
左思右想,我終于還是打了顧辭遠的電話,可是居然是關機。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手機屏幕,我簡直懷疑自己是幻聽了!
關機?顧辭遠……他關機!
說不清楚為什麽,我竟然沒有勇氣去打林暮色的號碼,潛意識裏我似乎是在逃避着一些也許很難堪的東西,我握着手機蹲在路邊,腦袋裏一陣轟鳴由遠而近。
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在發抖。
猶如神使鬼差一般,我忽然把手機用力摔出去,好像這樣就能把我心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也摔出去。
那一刻,手機砸到一只腳,然後我聽見一個男生對我叽叽歪歪:“喂,你有毛病啊,砸到人了曉得嗎?”
我沒好氣地擡起頭來看着眼前這個雞婆的男生,他的眼睛也像深潭,但一點也不能讓我聯想到天荒地老,只能讓我聯想到“去你的吧”!
也許上輩子就是冤家,否則為什麽我和袁祖域每次見面,都一定要弄得這麽不愉快呢。
他撿起電池都被摔出來了的手機,看了一下之後說:“哎呀,居然貼了我們店的标,沒想到是我們店的客人啊。”
我一語不發地看着他,也許是我那個森冷的表情提醒了他什麽,他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腦門:“哦,是你哦,我想起來了,你男朋友很有錢的對吧?那就摔吧,摔碎了再買,正好幫我增加點收入。”
我發誓,我手裏要是有把刀,我一刀就捅上去了。
我跟袁祖域以這麽奇怪的方式相遇在街頭,冷靜下來的我看着他拿着被我摔成了零件的手機組裝了半天之後,才膽戰心驚地問:“還能用嗎?”
他白了我一眼:“發小姐脾氣的時候怎麽沒想想後果?”
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無語問蒼天啊,我是個什麽倒黴命啊,連這種萍水相逢的人都可以板起面孔來教訓我!
他又搗鼓了一陣子之後向我宣布:“以我的技術是回天無力了,你還是拿去找專業人士幫你看看吧。”
一句話說得我都快哭出來了,也許是我那個委屈的表情讓他覺得再刺激我也沒什麽好處,便稍微收斂了一下話語中的刻薄:“哎呀,反正還在保修期,拿去看看嘛……”
要不我怎麽覺得他是個賤人呢,才稍微緩和了一點點,他又補充了一句:“實在修不好,叫你男朋友再給你買嘛,你們這樣的女生多得是,我都見慣了。”
這個晚上的我情緒非常難以控制,換作平時我肯定會跟他争執起來或者是一笑而過,但這天晚上我怎麽樣都做不到,淚點陡然變得很低,似乎只要再稍稍輕微地觸碰一下,滿眶的眼淚就會迅速地碎裂。
袁祖域看了我一會兒,暗自罵了一句“靠”,路燈底下的他看起來跟個小孩子沒什麽兩樣。
我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聲音裏的哭腔,奪過他手裏的手機,轉身就往站臺走,也不管他在我身後連聲“喂”了幾句之後居然跟着我一起上了公車。
一路上我們什麽話都沒有說,我的臉始終對着窗外,我想今天晚上這是怎麽了,怎麽連路上的陌生人看上去都比以前更陌生了。
從站臺走回女生公寓的那一截路并不遠,但我的腳步卻是從未有過的沉重,袁祖域跟在我身後喊了一句:“喂,你到了吧,那我走了。”
我這才從恍惚中反應過來原來他跟我上同一路公車并不是順路,而是有心要送我回來。
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就算他的言語再怎麽尖酸,看得出這個男生心地還是挺好的,于是我連忙對他笑笑:“嗯,我到了,謝謝你!”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似乎是讨厭這種矯情的調子,幹脆利落地轉身就走,就在那一剎那,我們同時聽見顧辭遠冰冷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他是誰!”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臉怒氣的顧辭遠。
袁祖域停下來,站在原地一副挺無賴的樣子冷眼看着我們。
我在那一瞬間從沮喪轉變為憤怒,這是我跟顧辭遠認識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吵架,從前那都是小孩子不懂事鬧着玩兒,但這一次不是,我冷笑着看着看上去比我還要生氣的顧辭遠:“他是誰關你什麽事?林暮色沒留你過夜啊?”
顧辭遠平日裏的謙讓和冷靜也一下子消失殆盡了,可能是我的話讓他覺得自己被狠狠羞辱了──還是當着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外人面前被羞辱了,他也冷笑一聲:“宋初微,你被瘋狗咬了是吧?不是你叫我送她回去的嗎?你發什麽神經!”
“是啊,我叫你送她回去的,我沒叫你……留在她家做客吧!還關機,怕我打擾你們是吧!”
面對他的盛怒,我也是一副據理力争的樣子,本來我差點脫口而出的是“我沒叫你把自己送到她床上去吧”,但殘存的那一點點理智還是在關鍵時候讓我懸崖勒馬了。
顧辭遠氣得臉都扭曲了,我們認識以來,我還從來沒見過他那個樣子:什麽話都不說,就是用一種幾乎能殺死人的眼神盯着我,過了片刻,他從鼻子裏嗤笑了一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語不發地掉頭跑了。
氣得渾身發抖的我到了這個時候,反而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如果不是袁祖域咳了一聲,我都不知道我要在公寓門口站多久,他臨走之前遠遠地沖我說了一句“保修記得帶發票”才把我拉回到現實。
那天晚上筠涼看出我有什麽不對勁,可是我卻故意躲避她關心的眼神,借口“太累了”早早洗漱完之後就爬上了床鋪。
當然沒有人知道,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唯一的發洩方式:先用被子蒙住頭,再無聲地哭。
[2]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無論筠涼和杜尋怎麽想盡辦法做和事佬,我跟顧辭遠的表現都如出一轍,約我吃飯我就躲,約他吃飯他就推,兩個人鬧得筠涼都來火了:“我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還要我反過來哄你們是吧!”
看到筠涼真的生氣了,我和顧辭遠才灰溜溜地湊到一塊兒吃了餐飯,可是這餐飯吃得極不愉快,我點的菜他筷子都不伸一下。
原本就滿心委屈的我氣得差點拂袖而去,杜尋死活拉住我,又朝顧辭遠不住地使眼色,他才勉強夾了一根蘆筍放進我的碗裏。
終于被我找到報複的機會了,我面無表情,二話不說夾起那根蘆筍就丢到地上。
這次真的玩兒大了,下一秒鐘,顧辭遠鐵青着臉站起來對筠涼和杜尋說了一句“我吃不下”,扔掉筷子就走了,到他的身影消失之後我都一直沒有擡頭,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根無辜的蘆筍,心裏暴漲的酸澀像潮汐一樣将我淹沒。
筠涼也放下筷子,長嘆一口氣:“初微,辭遠已經跟我們說過了,那天晚上他手機是沒電了,送完林暮色之後找不到你,回宿舍充了電之後打你手機又是無法接通,活生生在公寓門口等了你一個多小時,我跟他說了你不小心摔壞了手機……本來一人退一步,吃了這餐飯,也就過去了,你看你這又是何必。”
“是啊,我活該。”我強忍着哭腔說。
再不起身只怕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號啕大哭了,我真丢不起這個人,連忙站起來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出去的時候,連聲“再見”都沒來得及說。
我真的怕我再一開口就會決堤。
可能我真的太高估自己的演技,當我以為只有筠涼一個人知道我不開心的時候,作為班長的梁铮也來給同學送溫暖了。
上課的時候我漫不經心地在書上畫着蠟筆小新的屁股,冷不防一個低沉的男聲湊到我耳邊:“宋初微,你是不是失戀了?”
被他吓了一跳的我發出了小聲的驚呼,講臺上的老師用很不滿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我立即把這個眼神轉贈給了這個縮頭縮腦的班長:“關你什麽事啊!你才失戀了!”
他很驕傲地看了我一眼:“我才沒失戀,我跟唐元元好得很,倒是你啊,你去照照鏡子吧,烏雲蓋頂!”
要不是在上課,我真想直截了當地喊他滾,可是想起我上次翹了三天課他沒上報班導這個人情……我又只好忍氣吞聲,不跟他計較。
見我不說話,他倒是以為我默認了,居然苦口婆心跟我談起了關于他對感情的見解:“世上本來就沒有完全合拍的兩個人,沒有誰是為了誰而生的,總需要一個磨合的過程……當然,我和元元屬于例外,我們從來沒吵過,她不開心的時候我讓着她一點,我不開心的時候她就給我時間冷靜一下,所以我們一直相處得很OK……”
看着梁铮得意揚揚的現身說法,我心裏那種叫作悲哀的情緒更加濃烈了,我想跟他比一下,其實我真的還算好了,顧辭遠并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這次我确實有點小題大做了……而梁铮……他肯定是不知道在他不開心,在唐元元體貼入微地讓他“一個人冷靜”的那段時間裏,有另外一個人替他擔負起照顧女朋友的重任。
是否人類的滿足感都是通過跟比自己不幸的人的對比而獲得的呢?
下課鈴響的時候,梁铮還想繼續開導我,被我果斷地阻止了:“行了,我去找他道歉。”
說到做到,因為手機壞了不能用,所以我午飯都沒去吃就一直站在男生宿舍門口等着顧辭遠,遠遠看着他走過來的時候,我緊張得整個人都發抖了。
其實才短短兩三天的時間,可是再見面,兩個人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不用我說什麽,站在這裏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咬着嘴唇在心裏罵自己“你啞了啊,快說對不起啊”。
“對不起。”
我一怔,這聲音并不是我的啊,擡起頭看見站在我面前的他眼圈都有一點紅了,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又好想哭啊。
“初微,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
好了,既然他說了,那我就什麽都不用說了。
我伸手把他拉過來,把臉埋進他厚厚的外套裏,他像摸着他家那只金毛一樣輕輕摸着我的頭。
我一邊把眼淚鼻涕都蹭到他的衣服上一邊想:其實辭遠真的很好啊,我要為他文火煮紅豆,并肩看細水長流。
如果他在這一刻跟我求婚,我絕對嫁給他。
縱然時光難測,但在那一瞬間,我無比篤定。
為了盡快恢複跟外界的聯絡,我翹了下午的課帶着發票去修手機,老師點完名之後我正要從後門溜走,一不小心又驚動了梁铮,但這次他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真的很感動,看着他的背影,我覺得我如果再不走,說不定我的良心就會驅使我去告訴他:唐元元背着你偷情!
坐在梁铮旁邊的唐元元也順勢看了我一眼,只是一個眼神的交彙,她便匆匆轉過臉去。
她認定了我會選擇明哲保身,認定了我不會把那天的所見所聞告訴梁铮!坐在公車上的我憤恨地想:這個世界上,人一旦不要臉,随便做什麽事情都比別人要厲害!
見我一個人帶着發票來修手機,袁祖域假裝很熱情地用一次性紙杯給我倒了杯水,然後湊過來很雞婆地問:“你們還沒和好啊?”
想起那天我狼狽的樣子全被他看進眼裏我就好想一頭撞死,或者,讓他一頭撞死。
他看我沒回答,便自作主張地認定自己的推測是正确的:“算啦,再找一個吧,我看你長得也不是很難看,應該不至于沒人要的啦。”
我瞪着他,真的好想問問他們店長,這樣的員工為什麽還沒被開除!
維修人員适時出現,拿着手機跟我說:“你這是人為損壞的吧,不在保修範圍裏啊,你非要修的話要加錢的,你看怎麽辦?”
我看怎麽辦?我能怎麽辦?
如果我有辦法的話,我當然會挖條時光隧道回到那個晚上,抓住那個發神經的宋初微,兩個耳光抽醒她:不要摔!
也許是我可憐巴巴的樣子打動了袁祖域這個衣冠禽獸,不知道他跟那個同事在一邊叽裏咕嚕說了一串什麽,那個男生用很複雜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一聲不吭地轉頭找零件和工具去了。
看着袁祖域對我做了個“V”的手勢,我這個市井小民頃刻之間便輕易放棄了自己原本的立場:其實這個小痞子……也不是很讨厭呢!
修好我的手機之後袁祖域伸了個懶腰:“好啦,正好我也下班了,一起走吧。”
我像小雞啄米一樣對着那個幫我修好手機的男生狂點頭道謝,他一臉的戲谑:“沒事沒事,應該的啦……”一邊說還一邊對袁祖域使眼色。
可是我轉過去看袁祖域,他亦是一臉無辜的表情。
不管怎麽說,他幫我的忙,這個人情我一定要還,反正修手機也沒花錢,那就用這些錢請他吃頓飯吧。
當我提出這個建議時,他竟然連假客氣都不裝一下,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模樣,臉上寫着四個字:受之無愧!
我心裏一驚,完蛋了,早知道還不如出維修的費用呢!
沒想到,袁祖域倒并不是乘人之危的人,坐在麥記二樓靠窗的位置,一人一個漢堡,他的飲料是加冰的中可,我的是熱朱古力。
其實當他拉開麥記的玻璃門時,我心裏就已經對他改觀了,所以面對面坐下來仔細看看他,竟然覺得這家夥其實還蠻帥的!
我為自己的發現感到有點心虛,要知道我可是有個很帥的男朋友的人啊!我怎麽能覺得別的男生帥呢!要是顧辭遠跑來跟我說他覺得哪個女生漂亮,我肯定立馬掐死他!
所以說,我就是這麽個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的無恥之徒啊!
袁祖域啃漢堡的方法跟我們都不同,他先把中間那層肉吃掉,然後再啃兩片面包,我皺着眉頭看着他,真是無法理解他這種吃法。
他倒是挺不以為然的,吃完之後又開始八卦:“那天你們為什麽吵架啊?”
一句話問得我嘴裏的朱古力差點沒噴出來,這個人真的很八卦啊!他怎麽不去做狗仔隊啊?窺探明星的私生活難道不比窺探我這種平民的感情生活要有意思得多嗎?!
但是……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啊,又沒什麽不能見人的醜事。這麽一想,我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始末全部對袁祖域和盤托出了。
他聽完之後仰天大笑三聲:“你男朋友怎麽會跟你這麽個腦殘女在一起啊?”
“喂,你怎麽說話的啊你!”我非常不滿地咬了一大口漢堡,咀嚼的力道讓袁祖域不寒而栗。
“本來就是啊,你既然叫他送那個妞回去,就說明你相信他,既然不相信他,又何必故作姿态?口是心非那一套真的好玩兒嗎?”
原本氣焰嚣張的我被他兩句話問得啞口無言。
連筠涼都沒看破這一點,竟然被這個萍水相逢的袁祖域一語道破了。
是,我內心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