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遠身邊走着,路上有很多同學都認出了開學大會上拉風的這位新生代表,有些女生看看他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他,眼神裏流露出一種叫作“暴殄天物”的信息。
我真想抽死她們,真沒眼光,顧辭遠除了比我有錢,他還有什麽比我強的啊!難道我長得不漂亮嗎?很多年前,我被我那個狠心的媽媽寄放在H城外婆家讀小學的時候,還因為長得太漂亮而被全班女生孤立過呢!
那時候我是轉學生,加上我人長得漂亮還成績好,所以經常被班上那些大姐大欺負。
但那時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朋友,班上那個總穿深色衣服的胖女孩就特別喜歡跟我膩在一起,她告訴我她是家族遺傳的肥胖,同學們都叫她“肥婆”,她不跟任何人來往,除了我。
我問她,為什麽呢?
她的眼睛裏有着超出那個年紀的孩子的淡漠:因為我們都是異類啊。
一年之後我離開了H城,原本想跟她互相留個地址通信的,可她拒絕了,她再次用那種超齡的目光注視着我說,你會忘記我的。
她說得既對,又不對。
回Z城之後,在熟悉的環境裏我确實很快就淡忘了交情淺淡的她,但每當我感覺孤獨的時候,她那雙不同于孩子的眼睛,總會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當然,每次我告訴別人我曾經因為漂亮而被孤立過,都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包括顧辭遠。
為了出這口氣,我故意在一大堆人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大聲說:“你不就是喜歡男生嗎?這有什麽錯啊!”
在路人驚恐的眼神裏,顧辭遠極度震驚的狀态只維持了兩三秒鐘,反應迅速的他很快回擊我:“你不就是被人包養過嗎?這有什麽關系,我不嫌棄你!”
他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我石化了。
其實被顧辭遠這樣欺負早不止一兩次了。
我第一次對他表白,在樓梯間擋住正要去打籃球的他,我說:“我看上你了。”
周圍多少雙眼睛看着我們啊,他是怎麽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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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看不上你啊。”
那次我有多丢臉啊,全校都知道“那個張揚得要死的宋初微被人當衆拒絕了”,更要命的是這件事還傳到我媽耳朵裏去了,那天晚上她連飯都沒做,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燈也沒開,不知道在幹什麽。
第二天在走廊上,我聽到她班上的一個學生很大聲地說:“羅老師兩只眼睛都哭腫了!”
我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故意在那個女生腳上重重地踩了一腳,在她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時,我才裝作吃驚地說:“踩到你了?不好意思,我還以為踩到屎了呢。”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指着我說:“宋初微,你什麽意思?”
我幽幽地回答她:“沒什麽意思,教你不要議論別人家的是非而已。”
空氣裏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有老師路過走廊,看到我們兩堆女生站成一副勢如水火的架勢,便随口說了一句:“怎麽,要打架啦?”
那個女生平日裏也算是比較聽話的學生,氣焰瞬間就熄滅了,她帶着不屑的神情朝我翻了個白眼就轉身走了,我順勢挽住筠涼的手臂,對周圍喊了一句:“別看啦,回去上課啦。”也返身進了教室。
自始至終,我知道筠涼一直在觀察我的表情,但我始終極力表現得不動聲色。
其實有那麽一瞬間,我想過放棄算了。
放棄跟母親的對立,放棄跟她之間的鬥争,放棄內心那些因為太過濃重所以連自己都不肯正視的怨怼和憤怒,像世界上很多很多的女生那樣,做一個聽話的、孝順的、擁有溫暖而澄淨的笑容的、在她疲倦和無助時給她貼心的慰藉、而不會去火上澆油的女兒。
但我做不到,每當我打開家裏那個抽屜,看到戶口本上那一頁,赫然寫着那個明明存在卻又不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的人的名字,原本熄滅的那些念想,就會在頃刻之間死灰複燃。
父親這個人,消失了。
從H城回到Z城之後,我就成了一個野孩子,從鄰裏那些八婆的口中聽來的流言蜚語我從來沒去找我媽确認過,有種奇怪的自尊心讓我選擇了用偏激的方式去跟她較勁和賭氣。
我經常跟同學吵架,有時還跟男生打架,我有很鋒利的指甲,經常抓得他們身上一道道血痕。
有一次有個男生的媽媽來找老師告狀,我站在辦公室裏一臉無謂的樣子激怒了她,她當着我的面說:“單親家庭的小孩子啊,就是缺乏管束,難怪這麽沒教養。”
是這句話徹底擊潰了我,我沖回教室提起那個男生的書包一路小跑到學校的小池塘邊,然後,我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我把他的書包拉鏈拉開,倒過來,書包裏的書嘩啦嘩啦傾瀉而出,在池塘裏濺起了聲勢頗為壯觀的水花。
那天我被罰一個人打掃教室,我媽來領我走的時候對老師說:“我女兒是來你們這裏上學的,不是來做清潔工搞衛生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領情,回去之後我用力地摔上房門,一個人抱着被子哭得很安靜卻又劇烈。
很久很久以後,在塵世中目睹了、也經歷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之後,我才明白,或許我當年并不是真的怨恨她,而是遷怒。
巨大的愛與巨大的恨一樣,都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
所以,就算顧辭遠那麽讨厭,那麽可惡,我還是繼續跟他糾纏。
因為他帥,他家有錢,他還是我媽的得意門生,他就是我用來氣我媽最好的人選。
我們走到食堂的時候,隊伍不長,但是很粗,我看見梁铮正舉着兩個托盤奮力地從人堆裏擠出來,走向坐在一旁塗指甲油的唐元元,幾乎是帶着取悅的口氣問:“沒有排骨了,我給你打的雞丁,可以嗎?”
我不得不感嘆,梁铮真是個好班長,對待同學猶如春天般的熱情啊,可他對我怎麽沒這麽好呢?難道說,我的姿色不如唐元元?
顧辭遠“哼”了一聲:“我肯定比他模範,我就不會讓我女朋友吃這麽差的飯菜,走,帶你吃豆撈去。”
我翻了個白眼:“你不就是有錢嗎?知道那句話嗎?易得千金寶,難得有情郎。”
顧辭遠倒也很幹脆:“OK,那你跟他在一起好了。”
自從認識了梁铮之後,我一聽到“OK”和“over”我就想死,我連忙求饒:“好好好,當我沒說,吃東西去吧。”
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顧辭遠根本沒給我點單的機會,他一個人對着菜單:“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我想問他,我難道不是人嗎?為什麽不給我發言的機會?!
可是他在服務生走了之後對我露出了向日葵一樣天真可愛的笑容:“我點的全是最好吃的。”
我從來沒見過顧辭遠這個樣子,好像幼兒園那些等着老師發大紅花的小朋友,炎炎夏日,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沒騙我,他點的東西真的都很好吃,我在他面前反正也從來沒淑女過,于是索性狼吞虎咽,所以說,熟有熟的好處,用不着裝。
他嘆了口氣:“你斯文點,又不是吃了這頓就分手,以後多的是機會。”
我差點沒噴出來:“你別毀我清譽好嗎?我不是你女朋友好嗎!”
不是我裝矜持,也不是我記仇,而是因為我真的真的發自肺腑地認為,顧辭遠他可能自己都沒弄清楚,他到底是喜歡我,還是覺得對不起我。
升入高三的時候,我買了一把紅色的雨傘,在校門口的精品店裏跟老板殺了半天價,最後以二十塊錢的價格成交。
那把傘多漂亮啊!自從買了它之後我每天都盼着下雨,這樣我就可以舉着它在灰蒙蒙的人群裏閃亮登場。
盼了将近一個禮拜,終于陰天了,那天我實在太激動太激動了!
而我一激動就容易做蠢事,我竟然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用油性筆在那把傘上揮就寫了幾個大字:“我愛顧辭遠”,然後我就屁颠屁颠地撐着傘沖到雨中去了。
連我最好的朋友蘇筠涼都覺得我蠢得令人發指而拒絕跟我共傘,更何況是當事人顧辭遠!
人前一直表現得很有家教的他,在那天下午搶過我的傘扔進了垃圾桶!
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懷,除了覺得實在太太太丢臉了之外,還有一絲隐約的心痛。
二十塊錢啊,巨款啊!
我不肯承認的是,除了因為覺得浪費了二十塊錢之外,還有一種莫大的委屈。
就算你真的是不喜歡我,就算你真的看我很不順眼,但不管怎麽樣,我畢竟是個女生,我也是有尊嚴的!你讓着我一點怎麽了?
我是有點胡鬧,可我又沒殺人放火,你用得着這樣羞辱我嗎?
你家是有錢,二十塊錢可能根本就不放在眼裏,可我家不是啊!二十塊錢是我幾天的早餐錢你知道嗎!
我越想越難過,眼淚就像煮沸的開水一樣冒出來。
那是顧辭遠第一次看到我哭,我沒有吵也沒有鬧,我就那麽安靜地望着他,一語不發地流眼淚,原本怒發沖冠的他漸漸開始手忙腳亂,口齒不清:“呃……那個……我是不是太過分了……呃……那個……你先別哭啊……我賠一把給你……”
我還是沒說話,停頓了一會兒,我順手操起不知道誰搞完衛生沒收起來的掃把,對着顧辭遠就扔了過去,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飛奔着跑掉了。
後來顧辭遠說,他當時看着我倉皇的背影,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渾蛋。
第二天早上我打開課桌抽屜的時候吓了一跳。
抽屜裏擺着一把黑底白碎花的雨傘,邊緣還綴着蕾絲,非常漂亮。雨傘下面壓着一張紙條,上書六個剛勁有力的大字:對不起,顧辭遠。
看完那張紙條,我心裏的那些難受減輕了許多,後來某天我陪筠涼逛百貨商店路過La pargay的鋪位,意外看到那把傘的标價是華麗麗的四百差一元時,我就徹底忘記了曾經的那把讓我歡喜也讓我悲傷的小紅傘。
筠涼對我的行為很不齒,她說在我身上就可以充分看到人類喜新厭舊的劣根性。
哼,站着說話不腰疼!我要是有錢人的女兒,我也不為五鬥米折腰,起碼也要七八鬥!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件事情讓顧辭遠一直覺得愧對我,但是仔細想起來,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對我的态度沒有之前那麽惡劣了,當然,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他的态度也沒有之前熱絡了。
我,宋初微,是有自尊心的姑娘!我不是你用一把四百塊錢還不到的傘就能收買的!
筠涼斜着眼睛看着我:“對,起碼也要一個愛馬仕的包包啊!”
那已經是高三的尾聲,接近高考的時候了,為了全力以赴考上大學,掙脫我媽的桎梏,我也收起閑心野心花心,專心複習功課了。
只是我們偶爾還是會在學校裏遇見對方,而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躲着我,反而還會主動對我笑一笑,或者打聲招呼。
但我的自尊心真的受傷了,所以每次他對我笑,我都視若無睹。
吃完飯,我執意不讓顧辭遠送,要獨自回寝室,正僵持着,突然聽到顧辭遠打招呼:“杜尋,你怎麽來啦?”
我回過頭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杜尋。
在我過去的生活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男生,他的長相不是好看兩個字就能形容的,他的氣質也跟我身邊那些幼稚的男生不同。我注意到他的下巴上有一片極其淺淡的青色,他的嘴唇很薄。
依稀記得《麻衣相術》之中似乎說過,長着這樣唇形的人,薄情。
但誰能否認,他是那樣吸引人,仿佛暗夜裏唯一的一簇光源。
顧辭遠拍着他的肩膀向我介紹:“我從小玩到大的兄弟,A大建築系萬人迷──杜尋。”
我偏着頭打量他,他也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我,不過後來我才曉得其實我們這種觀察是建立在一個相當不平等的層面上的!
在我們初次見到彼此的這個時候,他的笑容意味深長:“宋初微嗎?久仰大名啊。”
[3]
原本顧辭遠要很嚴肅地洽談一下“關于我們”的問題,幸好杜尋及時出現解除了我的尴尬。
我趁顧辭遠不注意就溜了,他在我背後“哎哎哎”了半天之後也就懶得理我了,杜尋拍拍他的肩膀:“去臺球室?”
其實杜尋是斯諾克高手,可是那天晚上他的發揮很失常,下杆幾次都沒有一個紅球落網。
顧辭遠倒也不是白癡,從杜尋深鎖的眉頭裏,也看出了幾分端倪。
杜尋說話的方式十分迂回,他并沒有直接談自己的事情,反而先問顧辭遠:“你們怎麽樣了?”
白球撞擊紅球的力度剛剛好,一杆進洞,顧辭遠嘆了口氣:“也沒怎麽樣,她死活不相信我是喜歡她,非說我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企圖。”
杜尋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也許是因為你以前表現得太惡劣了吧?聽說那時候你可是很做得出,傷害了別人不止一兩次呢。”
氣氛有那麽一點點尴尬,臺球室頂上慘白的燈光此刻有一點詭異,随着杜尋的沉默,空氣裏有種微妙的東西彌漫開來。
顧辭遠終于開口問道:“別說我了,你呢,還沒有說清楚嗎?”
杜尋的臉上浮起一個苦澀的笑,漆黑的瞳仁像深淵,他想了一下,回答:“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而且,也不知道應該跟誰說。”
顧辭遠看着苦惱的杜尋,這是他們認識以來他第一次看到杜尋為了某件事為難成這個樣子。
他拍拍杜尋的肩膀,聲音帶着些許焦慮:“抓緊時間,她快回來了。”
夜風裏帶着植物的清香,窗外的夜幕,深藍色的雲朵飄了過去,一彎新月冉冉升空。
與此同時,我一個人在校園的湖邊漫步游蕩,不知道蕩了多久,我終于在湖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波光潋滟,一彎新月天如水。
帶着植物清香的夜風吹動我的裙擺,我忽然覺得有一點沁心的涼意,是初秋來臨了嗎?
我叫宋初微,直到讀過那首詩才曉得這個名字的出處,桂魄初生秋露微。
本身就是一個等待的故事吧?
你有沒有過那麽一瞬間,感覺無論四周環繞着多少嬉笑怒罵的人,無論有多麽親密無間的朋友陪伴在你身邊,你依然覺得孤獨?
就像被一個無形的玻璃容器籠罩着,你看得到外面缤紛斑斓的世界,外面的人也可以看見形單影只的你,無論你們多麽貼近,甚至能夠感受得到對方貼在玻璃上的掌心傳來的溫度……但這個玻璃容器,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
寂靜的湖邊,我聽見自己長長的籲氣,那些內心無法宣洩也無法排遣的寂寥随着這聲嘆息,全部沉入了湖底。
回到公寓的我當然又是另外一張面孔,我一進門就大聲喊:“筠涼,我告訴你哦,我曉得顧辭遠他的陰謀了!他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為了掩飾他真實的性取向,所以他才想要跟我在一起!好歹毒的人啊,為了一己私欲,居然要犧牲我這麽美麗的女孩子……”
我叽裏呱啦發表了一大堆廢話之後才察覺到筠涼的情緒有點怪怪的,我推了推她,她才從失神的狀态裏恢複過來,迷茫地看着我:“啊?”
我連忙蹲下來探了探她的額頭,我說:“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她搖搖頭,很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容:“我沒什麽事,只是剛才給我媽媽打電話,她雖然極力掩飾,但我聽得出來,她在哭。”
不要說筠涼,連我都吓一跳。
作為筠涼最好的朋友,我見過她媽媽很多次,有時候我跟我媽吵架賭氣,她媽媽還會叫我去她們家吃飯,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臉上有除了微笑之外的表情。
那麽優雅端莊的一個女人,生活在那樣錦衣玉食的環境中,按道理來說應該沒什麽煩心事啊!是發生了多麽可怕的事情,才會讓她控制不住情緒呢?
筠涼緊緊地捉住我的手,我想她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她用了多大的力氣,她長長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我的皮膚,眼睛無神地看着窗外。
夜空像一面倒懸過來的海,波濤洶湧,有海獸在咆哮。
筠涼的聲音近乎耳語:“萬物自有氣數。”
她垂着頭的樣子,讓我想起我小學六年級從H城的外婆家被媽媽接回Z城,滿心的喜悅還在膨脹,遽然發現家裏少了一個人,歡喜在瞬間變成被針紮破的氣球,粉末碎了一地。
從街坊鄰裏的流言蜚語裏,我漸漸拼湊出我缺席的那段時光裏這個家庭的變故。
記憶裏那個下午大雨滂沱,我穿着白色的膠鞋在大馬路上狂奔,車輛的喇叭聲此起彼伏,可誰也阻擋不了我,我跑得喉頭湧起一陣血腥的甜,渾身被大雨淋得透濕。
紅塵滾滾,黃沙滾滾,幼稚懵懂的我就在那場傾盆大雨中,風馳電掣地長大了。
我曾經暗自編派過顧辭遠和筠涼,我想這兩個挨千刀的要是談戀愛了,走在人群裏那會是多麽賞心悅目啊。
我甚至還偷偷問過筠涼,你為什麽不跟顧辭遠在一起啊?
她一臉匪夷所思地看着我:“世界上的男生死光了嗎?我為什麽要挖你的牆腳?”
我給她解釋了一下我的想法:“你們都長得好看啊!”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要是世界上長得好看的都跟長得好看的人在一起,那你這樣的人怎麽辦?”
我忍不住撲過去掐她:“生活中從來就不缺乏美,缺乏的是發現美的狗眼!”
她也不甘示弱:“我把借來的狗眼擦亮了之後看見了你,又不得不把狗眼戳瞎!”
很久很久之後,我和筠涼各自領略了愛情的甘甜與苦楚之後,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共飲一壺水果茶,她忽然問我,初微,記得嗎?你以前問我為什麽不喜歡顧辭遠。
我當然記得,那個時候很多很多女生都喜歡他,所以筠涼顯得很異類。
夕陽将世間萬物鍍上一層暧昧浮動的光,天色迅速地暗沉下去,西方稱這短短的幾分鐘為狼狗時分,在這樣的光線裏,筠涼眯起眼睛笑。
“那時候覺得顧辭遠像個小男生,充滿了鋒利的銳氣,但我更注重內斂、穩妥、理性這些品質。”
我一語不發地聽着她的訴說,但我知道她不會再提起那個人的名字。
彼時,這個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甚至他的存在我都不知道,因為蘇筠涼這個狡猾的家夥把他藏得很好,一點風聲都沒有走漏。
喜歡一個人,就不願提起他的名字,不管有什麽愛稱,每個代號都不适合他,每個稱呼都不足以代表他在她心中全部的渴望和期盼。
接到她的電話從公寓裏出來,那個男生一眼就看到坐在石階上的她,她太耀眼了,天生就是“美人”這個詞語最好的诠釋。
那個男生徑直走到她面前,蹙眉看着她,她這才伸出手去笑嘻嘻地說:“腿麻了,拉我一下。”
對方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挑起眉頭笑,一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撒嬌啊?我不吃這套的。”
筠涼笑盈盈地看着他:“求求你咯。”
适得其反,對方不僅不買賬,還拍着胸口做嘔吐狀:“你別走這個路線,會要人命的。”
可是對峙了好久之後,他終于還是妥協了,一把拉起筠涼,用力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怕了你了。”
盡管是炎熱的天氣,但筠涼還是不管不顧地挽住了他的手。
那天他們恰巧穿了同一個牌子的POLO,胸口那枚小小的鱷魚LOGO遙相呼應,鞋子也是同一款的AF1,筠涼低下頭,為這種不約而同的默契笑了。
在若幹個日夜之後,那個眼角有一顆淚痣的女生,聲淚俱下地質問他們:“到底是誰先主動的?”
筠涼看着她蒼白的臉,腦袋裏迅速浮現起當日自己不依不饒地伸着手,賴皮似的坐在石階上不肯起來的畫面。
她剛要開口,就有人搶在她前面說:“是我。”
明明是她犯的錯,但他願意代替她背負這個罪名。
在那個女生的手揚起來之後,筠涼忽然推開了那個男生,自己應承了那個響亮的耳光。
後來筠涼告訴我,她就是在那個瞬間下決心不放棄的。
她說:“以前看過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有六十幾億人口,但某個瞬間,只這一個人,就能敵過千軍萬馬,四海潮生。那種感覺,我在那一刻完全明白了。”
筠涼沒能瞞我太久,有的時候,世界就是這麽小。
周五的下午,梁铮非要開班會讨論加入社團的事情,我急得滿頭大汗,恨不得沖到講臺上去給這個滿口“這個OK,這個over”的白癡班長兩耳光。
唐元元的目光裏帶着些許戲谑的意味:“哎呀,你男人在門口等你,你急着去開房啊?”
我一怔,順勢望向門口,竟然真的看到顧辭遠站在那裏笑眯眯地看着我,一時之間,我竟然沒想起要回擊一下唐元元那個三八。
好不容易散會之後,背着一大包行李的我如離弦的箭,唰的一下從顧辭遠身邊飛馳而過,沒想到他竟然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抓住,我氣得都快要瘋了:“放開我,豬啊,我要去趕火車!”
顧辭遠瞪大眼睛看了我兩秒,突然大叫:“你怎麽這樣啊,我還訂了位置準備帶你去吃飯呢!”
我都快哭了:“哥哥啊,再啰唆就真的趕不上火車了。”
電光火石之間,他說,老子陪你回去。
我是無意中看見筠涼的,她從街對面的甜品店出來,手裏端着兩杯平時我們兩個人總要去買的芒果冰沙。
她對我真好,買杯冰沙都記得我,遠遠地看着她,我覺得好感動。
這麽一想,就準備打個電話跟她說:“我要回Z城,冰沙你自己吃吧。”結果我剛剛拿出手機就怔住了……
不是給我的,那杯芒果冰沙被她笑嘻嘻地舉到了那個從車裏下來的人面前。
那個男生背對着我們,但是光看背也覺得肯定是帥哥。
當他轉過來跟筠涼一起準備過馬路的時候,我呆住了。
是杜尋。
他不是顧辭遠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嗎?那也就是說,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見我把目光轉移過來,顧辭遠聳聳肩:“筠涼說她會自己跟你說的,我也就沒多嘴。”
我還想要說些什麽,一輛空的士停在了我們面前,顧辭遠動作麻利地打開車門把我塞了進去,然後對司機說:“火車站。”
一路上我都沉默不語,想起那天晚上杜尋說:“宋初微嗎?久仰你大名啊。”
原來那天他是這個意思……
他知道我是宋初微,知道我就是高中時期倒追顧辭遠的那個花癡,知道我就是每次考英語都叫筠涼打手勢用“1234”代表“ABCD”的那個作弊狂,知道我就是德雅中學那個鼎鼎有名的、仗着自己的媽媽是本校老師就目無尊長的小飛妹……
但我不知道這個人,他就是慫恿顧辭遠放下顧慮直接表白的那個人,他就是這麽多年來第一個點燃筠涼的熱情的那個人,他就是曾經以Z市理科狀元的身份被A大錄取的那個人……
顧辭遠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可是我就是不想理他。
我最恨別人騙我了,蘇筠涼,顧辭遠,你們犯了大忌了!
我們氣喘籲籲趕到月臺的時候離開車只有兩分鐘了,我感覺喉嚨一股腥甜,眼冒金星,逼仄的車廂裏擠滿了人,混濁的空氣裏混合着各種氣味,還有小孩子的哭鬧。
最讓人崩潰的是那個推銷襪子的女人,她像精神病發作了一樣奮力将襪子扯到不能再扯的程度,然後尖聲叫道:“洪湖水,浪打浪,我們的襪子,不一樣!”
讓我坐在這種車廂裏,不如讓我死了算了吧!
車輪摩擦着鋼軌,發出巨大的聲響,我靠在吸煙處的窗戶上,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平複了呼吸。
我一直沒有跟顧辭遠說話,他也只是平靜地看着窗外飛逝的風景。突然,他輕輕地說:“宋初微,我曾經看到你哭過。”
在一片嘈雜聲中,他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地傳到我的耳朵裏。
我翻了個白眼,這個我當然知道,是哪個賤人弄哭我的你還記得吧?
他的目光盯着某處縫隙,一動不動:“不是我扔你傘的那次……”
他轉過來看着我,臉上綻開一個溫和的笑。
“有天下雨,我走到門口打車的時候,看見蘇筠涼她媽媽開車過來接她,叫你上車,但你卻不肯……”
他說的這件事其實我記得。
身為人民教師,我媽一般還是采取講道理的方式跟冥頑不靈的我溝通交流,不過……也有意外。
她唯一一次動手打我,是因為我拿了她放在飯桌上的錢去買了少女漫畫。
最令她生氣的倒不是丢了錢,而是她的女兒竟然會有偷竊這個惡習。
家裏那條掃把都被她打斷了,我的手都痛得失去了知覺,她才稍微平息了一點怒火。
可是當她發現我看的那些少女漫畫裏竟然有她所認為的黃色內容時,她的表情就像恨不得拖把刀出來砍了我祭祖一樣。
面對痛心疾首的我媽,我其實很心虛,但嘴上卻不知死活地挑釁:“這算什麽黃色內容啊,不就是摟摟抱抱親一親嗎?蘇轼說人間有味是清歡,那是騙人的,人間有味其實應該是男歡女愛!”
我這張賤嘴惹的禍導致整整半個月我都戴着墨鏡和口罩去上學,除了筠涼,沒有人知道我是被我親媽打成那樣的。
被打的時候我死死地咬着牙,吭都沒吭一聲,并不是我的意志力多麽頑強,而是因為我曉得就算我哭啊喊啊也沒用,沒人會來救我。
憋了很久的眼淚是在那個下着大雨的中午轟然砸下的,早上出門時忘記帶傘,到了放學的時候很多同學的父母都拿着傘在校門口等待着自己的孩子。
我第一次見到筠涼的母親也是在那天,她坐在車裏微笑着問我:“初微,我們送你回去吧?”
我搖搖頭說:“不用了,你們快回去吧,我家不遠。”
是真的不遠,可是那短短二十分鐘的路程我走了很久很久,雨水淋在我的身上、臉上,沖走了那些沒有人看到的眼淚。
是的,我當時以為是沒人看到的。
顧辭遠忍不住笑起來,但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他這個笑并不是嘲笑,這個笑容裏一點諷刺的含義都沒有。
他轉過頭來看着我:“你不知道吧?我當時就站在馬路對面,我看了你很久。”
往事重提,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可是我沒想到他會說,其實我以前一直挺反感你的,覺得你神經兮兮的,又總是連累我被你媽找去談話,但那天下午看到那一幕,不曉得怎麽回事,忽然就覺得你其實好像也不是那麽讨厭。
他說:“怎麽說呢,我當時的感覺……好像心裏打翻了一杯水。”
我一直低着頭,臉上像被火燒一樣滾燙滾燙的。
其實,應該是我向顧辭遠說聲對不起才對。
顧辭遠又開口道:“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覺得筠涼和我都不講義氣,但你想想看,你也有不願意開誠布公向我們坦白的東西,是不是?”
一句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我承認,他切中了我的神經末梢。
我十六歲生日的那天,拖着筠涼陪我去學校操場上放了個孔明燈,看着它漸漸升空,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我感嘆說:“要是我也能飛走就好啦。”
筠涼瞟了我一眼:“快回去吃飯吧,你媽媽剛剛給我發短信問你了。”
我對筠涼說的話充耳不聞,一屁股在操場上坐了下來,失神地看着遠方的天際。
筠涼看我這樣,順勢也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一時之間,我們雙雙陷入了沉默。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家裏到底是怎麽回事?”
過了很久,我聽見自己輕聲說:“筠涼,不是我不把你當朋友,只是……我一直不曉得怎麽說。”
我讀過很多詩書,寫過很多作文,從小到大我一直是歷任語文老師最喜歡的學生。
我口才不錯,勉強也算得上舌燦蓮花,除了跟顧辭遠吵架沒贏過之外,一直都所向披靡。
但是,唯獨一談起這件事,我就會在瞬間之內,啞口無言。
我一直不知道要怎樣斟酌措辭,才能将兒時內心那不可言說的委屈表達得淋漓盡致。
那年,我才十一歲吧?從外婆家去那所陌生的小學要經過一個陳舊的貨運站,滿地都是煤灰和泥濘,白色的膠鞋總被弄得很髒很髒,無論我多麽用力地沖刷都洗不幹淨。
就像時光,再有力量也沖洗不掉素白年代裏悲傷滑過的痕跡。
每天下午放學,路過貨運站都能聽到悠長的鳴笛聲,鐵軌向着遠方無限延伸,夕陽在那頭,小小的我在這頭。
這些感受,要怎麽才能說出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