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1]
離開Z城去大學報道的那一天,我跟我媽又吵起來了。
這次我們争吵的主題是“到底要把幾千塊錢的學費藏在哪裏才安全”,我媽堅持說以我平時張揚高調的作風,那麽惹人注目,學費肯定會被賊偷走。
而我當然死都不會臣服于她“把錢藏在這個香皂盒子裏,然後把這個盒子藏在桶子裏,然後用臉盆蓋住這個桶子,最後用被子把臉盆罩起來”的提議。
我們誰也不肯妥協的時候,樓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氣急敗壞地伸出頭去,看見筠涼戴着漸變的紫色墨鏡坐在車裏,她降下車窗對我揚揚得意地笑着說:“初微,我爸爸派人送我們去。”
就是趁我掉以輕心的那一瞬間,我媽成功地實施了她的計謀,我看着她手腳利落地往筠涼開來的車子後備箱裏塞行李時,我死的心都有了。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我媽看都不看我,反而語重心長地對筠涼叮囑這個叮囑那個,好像筠涼才是她女兒,而我只是一個打醬油的路人甲。
最後她就對我說了一句:“花錢不要太大手大腳了,可買可不買的東西就不要買了。”
我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關上了車門,懶得搭理她。
車開出一段距離之後,後視鏡裏我媽的身影越來越小,不知怎麽的,我的鼻腔裏蹿起一陣莫名其妙的酸澀,這種感覺真是太糟糕了,我下意識地咬緊嘴唇,極力想要趕走那種矯情的傷感。
等紅燈的時候,筠涼側過臉來看着我,然後歪歪頭,拍了我一下:“怎麽啦?眼睛都紅了,舍不得媽媽啊?”
我聽到這句話簡直是要吐了。誰舍不得啊?我從小最大的夢想除了世界和平之外,就是快點長大,早點賺錢,逃離她的管制!
筠涼把墨鏡從頭頂上摘下來架到鼻梁上,我一下子搞不清楚她的眼神聚焦在哪裏,我只聽見她說:“初微,你真是個女版的哪吒。”
我們到達傳媒大學的時候已經是正午時分,報名處的老師們都午休去了,校門口巨大的太陽傘下不是招呼你辦手機卡的,就是兜售冷飲、冰棒的,筠涼遞給我一張玫瑰花香的濕紙巾,輕聲說:“我們先去吃飯好了。”
我就不明白,她媽媽懷孕的時候吃了什麽好東西造就了她這麽異于常人的體質,為什麽人人都頂着滿頭的大汗,她卻還是一副清爽模樣。
天氣太熱了,我們根本吃不下什麽,點的菜基本上也就只吃了一兩口,埋單起身的時候,隔壁桌一個戴着眼鏡、精瘦精瘦的男生十分嚴肅地對我們說:“為了減肥吃那麽兩三口就over了,真是超級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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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筠涼彼此對視了一眼,确定了他确實是在跟我們說話之後,我們又對視了一眼,确定了我們誰也不認識這個亂用單詞的人之後,我說:“天氣太熱了,沒胃口,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幫幫忙吧,我們都沒傳染病的。”
其實我也就是開玩笑那麽一說,誰曉得他竟然真的毫不客氣地把我們桌上那盆炒雞端了過去,末了還對我們說了一聲:“那我就幫你們解決吧。”
筠涼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問目瞪口呆的我:“他這算是解饞,還是解憂呢?”
午休時間一過,整個校園就像一鍋煮沸的開水,四處都是嗡嗡的聲音,廣播裏傳來學姐嘶啞的播報:“×××同學,有人拾到你的團籍檔案,請速來認領”,或者,“××同學,你丢失的行李在××處被×××同學撿到了……”
我懷疑我再凝神聽下去就會聽到曾經幾乎讓我崩潰的那個廣告:“三年級六班的李子明同學,你的媽媽拿着兩罐旺仔牛奶在門口等你……”
筠涼推了我一把:“別發呆了,我的專業在那邊報名,我先過去了,待會兒電聯。”
筠涼走開之後,我整個人忽然如遭電擊!
因為我剛剛才想起來,我的“巨額”學費被藏在那麽隐秘的地方,沒有人幫我的話,我根本就拿不出來!
我正瀕臨崩潰邊緣時,餘光瞥到中午在小飯館鄙視我和筠涼浪費食物的那個眼鏡男,他在烈日底下津津有味地端詳着把厚棉被頂在頭上,兩只手在臉盆下面的桶裏面奮力地掏啊掏啊卻什麽也沒掏出來的我。
過了好久,他終于忍不住開口問我:“你不熱嗎?”
廢話,我當然熱啊!十斤的大棉被蓋在誰頭上不熱啊?但我真的不好意思在大庭廣衆之下把那個香皂盒子拿出來,再像表演近景魔術一樣從盒子裏抽出幾千塊錢來。
搞清楚狀況之後,眼鏡男的眼睛裏投射出極其鄙視的目光:“你真是over,這有什麽關系啊?別那麽虛榮OK?”
在他的掩護下,我終于艱難地把錢從香皂盒子裏取出來了,後來看到“漢語言文學”五班的花名冊我才知道這個總把“over”和“OK”挂在嘴上的眼鏡男居然是我們班的班長梁铮。
我問他:“你是怎麽當上班長的?”
他倒也很誠實:“我是第一個報名的。”
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很想問但又不好意思問:你總說的那個“over”跟我認識的那個“over”是一個意思嗎?
其實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上帝在造某些人的時候無疑是特別用心的。比如筠涼,漂亮就算了,還身材好,身材好也就算了,還是個高官的女兒。
還有那個叫顧辭遠的家夥,聰明也就算了,居然還把聰明用在正道上,年年拿獎學金就是為了請客吃飯。當然啦,人家家裏不缺錢啊!可是憑什麽上天還要給他一張那麽好看的臉?憑什麽?
所以說,投胎真是個技術活。
報名的時候我又認識了一個讓我覺得上帝很偏愛她的女生,她站在我的前面,兩條腿細得像火柴一樣,轉過臉來吓了我一跳,我很想問她,這麽熱的天打這麽厚的粉底,皮膚受得了嗎?更誇張的是她兩頰的陰影,我真想問問,你知道你的陰影打得像絡腮胡子嗎?
她看都沒看一臉欲言又止的我,而是嬌嗔着直接對站在隊伍旁邊維持秩序的梁铮說:“班長,我好熱哦,你去幫我買一瓶橙汁來好不好嘛,要冰的哦!”
看着梁铮屁颠屁颠遠去的身影,我悲哀地想,班長,你才真的over了。
筠涼跟我說她想了點辦法把我們安排在一個宿舍的時候,我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我說:“不是吧?不同專業不同班,也能安排在一起?”
她朝我晃了晃手裏的鑰匙,神情中略帶一點驕傲:“這個學校的書記跟我爸都不知道多少年的交情了,這點小忙算什麽啊?沒事,跟着姐姐我走,保證你有肉吃。”
這一點,不用筠涼說我也知道,金錢和權力能擺平的問題,那都不是問題。
我們手忙腳亂地把行李安置好,剛打了一盆水準備打掃衛生的時候,那個要冰橙汁的卷毛女就出現在我們面前了,她找了一張空床坐下來,邊喝橙汁邊向我們介紹她自己:“我叫唐元元,不是‘沖冠一怒為紅顏’的陳圓圓那個‘圓圓’,是寫‘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那個元稹的那個‘元’……”
耳朵裏塞着nano耳機的筠涼根本沒聽到這麽長一串不知所雲的繞口令,但是我身為“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生,慚愧得差點沒噴出一口鮮血。
冷靜下來之後,我由衷地覺得這個女的跟那個over班長還真是絕配:中西合璧,天下無敵啊!
那天晚上我有幸目睹了卸妝之後的唐元元,我終于明白為什麽她要打那麽厚的粉了。怎麽說呢?她的五官倒也不難看,就是皮膚太差了,一臉的斑讓她看上去顯得特別滄桑。
她精湛的遮瑕技術讓筠涼都嘆為觀止:“你真應該去演畫皮啊。”
唐元元不以為然地對我們說:“現在科技這麽發達,A杯的胸也可以隆成G奶,男人都能變性成女人,我這點斑算什麽呀?等我有錢了就去做個激光祛斑,順便還開個內眼角,到時候不知道多少男生追着我跑呢。”
筠涼對她點點頭:“好樣的,我就是欣賞你這種盲目的自信。”
她笑一笑,這個世界上除了胸懷寬廣、海納百川的人之外,還有一種人也同樣能做到“寵辱不驚”,那就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那種人。在他們的臆想裏,自己是最完美的,旁人所有不友善的言辭都是出于對她們的嫉妒。
第二天的新生大會不能遲到,唐元元在天光微亮的時候就起來開始化妝了,我和筠涼都還處于不清醒的狀态,而等我們洗漱完畢之後,昨天晚上那個滿臉斑點的唐元元已經換了一張面孔了。
唐元元背着那個綠色的LV,對我們回眸一笑:“那我先走了,你們也快點哦。”
她走了之後筠涼問我:“那個包是真的假的啊?”
我聳聳肩,我真不知道,不過昨天報名的時候聽她跟別人說,這個包包是限量的,全球兩百個,中國就十個,其中一個在趙薇那裏,我猜可能剩下九個全在她那裏吧?
筠涼白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覺得我刻薄,但我也不甘示弱地白了回去:你以為你很厚道嗎?!
我們在食堂擠了好久才買到早餐,賣包子那個窗口的大媽态度不夠友善,當我拿到那幾個袖珍燒麥的時候不禁脫口而出:“這麽小,怎麽吃得飽啊!”
她白了我一眼,一邊手腳麻利地幫別人裝包子一邊還回複我說:“你才買一塊錢肯定吃不飽啦,你買十塊錢看看吃不吃得飽咯。”
我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十塊錢的燒麥那不是吃飽,是撐死!
随着慷慨激昂的音樂奏起,禮堂裏原本喧嚣鼎沸的人聲漸漸平息了下來。
我在下面一邊憤憤不平地咀嚼着袖珍燒麥,一邊和筠涼下着五子棋,一邊還不忘攻擊她:“開學第一次開大會,你就跑到我們班來,你這麽高調遲早要被你們班那些女生排擠的!”
她驕傲地說:“從來高處不勝寒,我早習慣了。”說完還不忘對我手中油乎乎的燒麥翻了個白眼。
雖然筠涼這句話有點欠扁,但其實說的也是實情。
在我們還沒有成為好朋友之前,蘇筠涼就是校園裏耳熟能詳的人物。對于大家評價的傲慢、冷漠、乖張,拒人于千裏之外……她總是一副睥睨衆生的模樣,對學校裏任何的流言蜚語都采取無視的态度,無論那些女生是嫉妒還是羨慕,無論那些男生是欣賞還是不屑,那都是與她無關的世界。
只是在她十六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我陪着她在很厚很厚的積雪中走了很久,漫天漫地的白,雪地裏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腳印。
她輕聲說:“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是我記憶中筠涼唯一一次那樣傷感地展示出自己的孤獨,我也是要到很久之後才會真正明白筠涼的意思,才會真正了解在她倨傲的笑容的背後,在她貌似光鮮的成長路途中,隐忍着多少不可言說的暗傷。
我們正下着棋,有個男生走到筠涼旁邊的空位上想坐下來,筠涼連忙喊:“哎,有人,不好意思!”那個男生略微遺憾地挑了挑眉,只好起身走了。
我趁筠涼不注意多走了一步,沒想到她一看就發現了:“宋初微,你真無恥啊!”
我連忙轉移話題:“那個……你給誰留位置啊?”
她白了我一眼,估計是覺得我太無賴了,竟然插起耳機開始聽歌不理我了。
嘁,有nano就了不起?我也白了她一眼,環視起四周的同學來:啊,有帶了撲克在下面偷偷鬥地主的,有看雜志的,還有用智能手機上網看股市大盤的,似乎還有對詩的?啊,不好意思,那不正是才華橫溢的唐元元和滿腹經綸的班長大人嗎……
看樣子,大學确實是一個飛禽走獸、牛鬼蛇神應有盡有的地方。
不知道臺上的校領導換了幾個,因為他們說的話都差不多。不對,豈止是他們幾個人說的話差不多啊!我覺得從小到大所有學校的領導說的話都差不多。
接着就是打了雞血的學長學姐們致歡迎詞,看着他們亢奮的樣子,我覺得他們打的還不是普通的雞血,應該是那種攝取激素過量了的雞的血。
亂七八糟的暖場人物終于啰唆完之後,輪到本屆新生代表上臺發言了。
我趴在桌上哀號一句:“怎麽還有啊!念訃告也該念完了吧!”
可是當那個人走上臺,當我聽見周圍的女生都開始竊竊私語,當我看見筠涼取下耳機笑得一臉既奸邪又喜慶的表情時,我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了。
我不知道那篇遣詞正統、文風矯情的演講稿是他從哪個網站上抄來的,我聽着都覺得替他丢人,但我更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怎麽會在這裏?
我木然地盯着臺上那個穿着白色的T恤、幹淨得像從水裏走出來的人,一時之間錯愕地顧及不到旁邊饒有興致觀察着我的反應的叛徒筠涼。
他發完言之後,貼着禮堂的牆壁繞了一個圈,然後從側門直接走向我們,最後在筠涼旁邊的那個空位上坐下來,對還未回過神來的我說:“怎麽了,不認識了啊?”
我茫然地看着他,又把目光轉向筠涼。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覺得我的眼睛無法對焦,看什麽都是朦朦胧胧的,都是模糊的,都是不真切的。
我什麽話都沒有說,而是轉過頭去看着窗外。禮堂兩旁栽種着參天古木,樹葉在陽光的照射中閃着一層油亮的光彩。
我的腦袋裏,真像是裝滿了糨糊,完全不能運轉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筠涼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隐形人,因為無論她多麽熱情洋溢地問我:“你想吃什麽呀,我請你吃呀?”還是佯裝生氣地說:“至于這個樣子嗎?我又沒搶你男朋友。”都不能引我跟她說一句話。
最後她終于妥協了:在她把她飯盒裏的雞腿夾給我,我又還回去,她又夾給我,我又還回去之後……她開口說:“初微,對不起啦,不是故意要耍你的,是顧辭遠他拜托我一定要瞞着你。”
我擡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我知道此刻我的臉看上去很醜,但我就是笑不出來。
筠涼嘆了口氣,剛要說什麽還沒來得及說,一旁的唐元元就過來插嘴了:“你們知道嗎?那個新生代表,攝影專業的,家裏超有錢的!”
我和筠涼對視了一眼,同時低下頭來往嘴裏扒飯,只聽見唐元元一個人還在說:“他家應該挺有背景的吧?我剛剛看他跟院長書記他們一起去吃飯了,他們對他笑眯眯的,跟親戚一樣……”
我把筷子一扔,我說,筠涼,我不想吃了,走吧。
午休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着,高中時的那些畫面在腦海裏像電影一樣快速回放着。那個時候,如果顧辭遠看到我在學校正門,他就一定會繞道從後門進校;我給他發短信他從來不回,打電話也很少很少接;別的同學當着他的面提起我,他總是一副好像踩到一坨屎一樣的表情……
想起我那不堪回首的青春歲月,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我正傷感呢,手機就響了,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接通之前我還納悶地想,難道我這麽快就有粉絲了嗎?電話一通,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伴随着吱吱作響的電流直抵耳膜:“宋初微,我在女生公寓門口等你,快出來。”
你不得不承認,命運有時候真的很捉弄人,在公寓門口看到拿着一盒抹茶味的冰激淩的顧辭遠,我真的覺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在學校門口的公車站臺下面等車的時候,不時有路過的女生會瞟他一眼,而戴着茶色墨鏡的他也表現出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我問他叫我出來做什麽,他回答我說:“陪我去買相機。”
我聽見自己的喉嚨裏發出了豪邁的大笑:“哈哈哈,我們很熟嗎?我憑什麽要陪你去?”
僵持了片刻,他終于說:“高中時同學們都說我是你媽媽的女婿,你說我們熟不熟?”
剛喂進嘴裏的那一大坨冰激淩還來不及好好品嘗,便被他這句話害得直接吞了下去,霎時間,真是透心涼,心飛揚。
我無從辯駁,只好偷瞄他嶙峋的側面,心裏最想問他的那個問題始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填志願的那天,你說我去哪裏你就去哪裏,不是跟我開玩笑的嗎?”
怎麽好意思開口問?只怕問了之後他會更加把我當作一個自作多情的白癡。
上公車的時候,我捧着冰激淩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抓哪裏,他很自然地牽住我那只空閑的手,我看到他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指環,心裏不知為什麽,居然有點發酸。
我問他:“你結婚了啊?”
他又恢複了高中時期兇神惡煞的樣子吼我:“蠢貨,我媽媽買給我的!”
我長這麽大,第一次看見把媽媽送的戒指戴在無名指上的人,他居然還好意思說我是蠢貨!
公車一路搖搖晃晃,他一直沒有摘下他的墨鏡,所以我也就不知道,其實一路上他那雙藏匿在茶色鏡片後的眼睛都在坦蕩地窺視着手足無措的我。
十多分鐘之後,終于有空位了,顧辭遠很君子風範地叫我去坐,自己站着,我也就不跟他客氣了。
随着公車一路颠簸,車窗的景色和路人飛馳着倒退,這對我而言是一個全新的城市,是一個全新的生活氛圍,擺脫了唠叨刻板的老媽的約束,從此之後就算把天捅了窟窿出來也沒人管得着我了!
我還沉溺在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中時,顧辭遠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跟站在我旁邊的一個男人打起來了!
确切地說,是顧辭遠把站在我旁邊的那個男人打了!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公車已經停了,大家都圍着看熱鬧,顧辭遠把那個矮他一個頭的男人狠狠地踩在地上,一拳直擊鼻梁,很快我們就看到鼻血從那個人碩大的鼻孔裏流了出來。
我驚恐地拉着顧辭遠,語無倫次:“幹嗎啊你?法制社會,和諧中國,動什麽手啊!”
顧辭遠甩開我的手,一語不發地撿起那個人摔在地上的山寨手機,卸下電板,然後當着全車人的面,硬生生把手機折成了兩段。
拉着我下車之前,顧辭遠從錢包裏掏出幾百塊錢甩在那個人臉上,然後丢下了兩個字:“下賤。”
炎熱的夏天,我氣喘籲籲地跟在他背後一路小跑,無論我怎麽喊他他都不應我,最後我也怒了,我沖着他的背影喊:“顧辭遠,你這是跩給誰看啊?老娘不陪你去了!”
吼完這一聲之後,我感覺到路邊的香樟都震了震!
顧辭遠那個“燒餅”終于停下了腳步,緊接着他反而怒氣沖沖地沖到我面前,摘下墨鏡,逼視着我說:“你就不能不要穿得這麽少扮性感嗎?胸懷寬廣也用不着展示那塊飛機坪吧!”
我被他這一句尖酸刻薄的話弄懵了,半天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我打量了一下我的穿着,沒什麽問題啊,我實在不覺得我的打扮有什麽傷風敗俗的地方啊!
看我不出聲,他還得寸進尺了:“你看看你,領口這麽大,你的頭是地球啊……”
我終于爆發了!
我指着他:“我穿什麽關你屁事啊,我又沒叫你給我買香奈兒,我就算不穿衣服裸着出來也輪不到你來教訓……”
接下來,這個賤人懶得跟我廢話了,他做了一件讓我恨不得跟他同歸于盡的事情。
他,吻了我。
[2]
筠涼一邊往臉上貼面膜一邊自以為是地說:“所以,你們接吻了對嗎?”
我都已經分不清楚我嘴裏嚼着的是草莓,還是藍莓,還是西瓜,還是薄荷味的木糖醇了,一晚上我什麽也沒做,時間都花在嚼這些玩意兒上了。
面對筠涼這麽輕描淡寫的疑問,我的反應猶如火山噴發:“不是!是強吻!是老娘我被他那個衣冠禽獸強吻了!”
我本以為作為我最好的朋友,筠涼會跟我一起唾棄顧辭遠,可是她敷着面膜的臉平靜得沒有一點表情:“又不是第一次被他親了,難道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夢寐以求?!
我一時語塞,筠涼乘勝追擊:“我不覺得他有錯啊,反而,我覺得很man啊,難道你希望他瑟縮在一邊,任由那個猥瑣男偷拍你而不出聲嗎?”
這下,我被嗆得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夜深人靜,宿舍裏每個人都安然入睡,整個房間裏只有輕微的鼻息聲,可是我卻像一張煎餅似的在床鋪上翻來覆去,死活都睡不着。
我一閉上眼睛,腦袋裏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下午那個尴尬的場面。
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香,不刺鼻也不突兀,像是羽毛一樣輕盈地撲過來,瞬間我就被籠罩進一個奇妙的氛圍裏。
他放開我的時候根本不敢看我,我也是一直低着頭,雖然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喊:“扇他啊,宋初微,扇死他啊!”可是我的手怎麽都擡不起來。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自己問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你的香水是什麽牌子的啊?”
問完之後我都想扇自己了,這叫什麽事啊!
顧辭遠一怔,連忙回答:“Burberry的‘周末’。”
我還是沒有看他,繼續低着頭“哦”了一聲之後,就再也不曉得要怎麽辦了。
氣氛緩和一點之後,顧辭遠終于跟我解釋剛剛在公車上他為什麽出手打人了:“我看到那個渾蛋用手機拍你胸口,雖然你其實沒什麽料,但我還是覺得他該死……”
我很不滿地瞪着他,心想,顧辭遠你個王八蛋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可惜我的眼神一點威懾力都沒有,他根本沒感受到我的憤怒,還繼續義憤填膺地侃侃而談:“宋初微,我告訴你,就算今天不是你,是一個比你還醜還平的女生被偷拍,我一樣不會袖手旁觀的。那種敗類,人人得而誅之!”
熊熊怒火終于徹底焚燒了我的理智,我撲過去就是一頓拳打腳踢:“你個燒餅,要你管!我就喜歡被人偷拍!”
他從鼻子裏嗤笑一聲:“你想得美!”
夏天的傍晚陽光還是很刺眼,顧辭遠站在旁邊為我擋去了陽光,而他整個人也因為逆光的原因而被鍍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色光芒,那層光毛茸茸的,讓人很想伸手去觸碰一下。
我不知道我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樣子,但顧辭遠的臉在那一瞬間變得很溫柔很溫柔,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因為我記憶裏的他,真的從來不曾好好對我說過一句話,不曾好好看過我一眼。
時間緩慢流淌着,他說:“宋初微,我都親你兩次了,不對你負責吧,我良心不安;對你負責吧,說真的我又寝食難安。幹脆兩害相較取其輕吧,我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我的大腦還在消化着他話裏隐含的信息,結論還沒有出來之前,他攬住了我的肩膀:“嗯,就這樣了,我說了算。”
一晚上我都在胡思亂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感覺自己剛剛才閉上眼睛,就聽到筠涼叽裏呱啦念鳥語,什麽“八百标兵标北坡”“牛郎戀劉娘,劉娘念牛郎,牛郎牛年戀劉娘”“南邊來了他大大伯子家的大耷拉尾巴耳朵狗”……
我長這麽大都沒見過什麽叫大耷拉尾巴耳朵狗!
知道的,當播音主持專業學生練聲;不知道的,還以為精神病人思維廣、智障兒童歡樂多呢。
我覺得這樣下去我遲早要被弄瘋,然後就會被送回Z城那個著名的精神病院,離我奶奶住的敬老院才幾百米,我媽看完我再去看我奶奶還挺順路。
想起我奶奶,我鼻子就有一點發酸。
我之所以會選擇“漢語言文學”專業,跟我優秀的語文成績是密不可分的,而我在數學、英語都極其不穩定的情況下依然可以保持語文名列前茅,跟小時候奶奶的壓迫也是密不可分的。
我記得我會背的第一首詩,不是“鵝,鵝,鵝”,也不是“一望二三裏,煙村四五家”,而是“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年幼的時候,我最恨的人不是無暇照顧我的父母,而是一個生活在唐朝的詩人,他的名字叫作李商隐!
對,就是那個寫了幾十首《無題》的李商隐,他是我童年最大的陰影!
每次奶奶抽我背詩我就想哭,雖然背出來之後會有大白兔奶糖作為獎勵,但是背不出來就會被她用做衣服的那種木尺打手心,在當時的我看來那真是世界上最殘忍的酷刑。
後來離開奶奶身邊,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他們給我買了好多好多的大白兔,有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吃了一大包,可是我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從那之後,我就不愛吃糖了。
筠涼朗讀完畢,唐元元畫皮完畢,我追憶似水年華完畢,同宿舍的另外一個女生早就去教室占座了。
我約筠涼下課在教學樓大廳碰頭,一起去食堂,沒想到她居然對我說:“每天跟你這個女的吃飯多沒意思啊,今天我約了個男的。”
我大吃一驚,不是吧!高中的時候有男生晚自習翻牆出去給她買酸奶,被老師抓住之後罵得狗血淋頭,也沒能讓她感動到願意陪他去看一場電影,這才剛入校幾天啊,什麽樣的人物竟然讓眼高于頂的蘇筠涼如此刮目相看?
明知道我很疑惑,但筠涼還是沒有給出答案。
她抛了個媚眼:“不要太舍不得我,去找你的顧辭遠吧。”
經她一提醒,我立刻想起前一天晚上顧辭遠送我回來的時候說:“明天一起吃飯,中午下課大廳碰面,原地不動,不見不散。”
我正想着怎麽化解屆時尴尬的場面,筠涼這個死女人又湊過來小聲說:“第一次他親你臉,第二次親你的嘴,這次,直接舌吻吧。”
我不是裝淑女,但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真的全部沖上了頭頂,我發誓,我真是殺了她的心都有了。
整個上午的課,我都趴在桌上發呆,雖然我看上去好像是在認真看書,但其實我的元神早就出竅了。
雖然很不想承認,也不想提起,但顧辭遠親了我兩次,這是寫在我人生卷宗裏的事件,有很多人證,根本容不得我狡辯。
顧辭遠在我的生命裏登場那年,命運的齒輪才剛剛開始轉動,指針直指2005年。
撥開記憶湖面上紛繁的落葉,镂刻在生命中的印記如此清晰地呈現在眼前,神六升空,舉國歡騰。年近三十忽然一炮而紅的名模林志玲拍攝廣告時不慎墜馬,所有媒體都開始關注她的胸。大型選秀“超級女聲”貢獻出了李宇春、周筆暢、張靓穎,直到很多年後,她們還是公認的不可被超越的“超女”前三甲。
最爆炸的新聞大概是被稱為臺灣第一美女主播的侯佩岑突然殺入公衆視線,“雙J戀”土崩瓦解。
而那一年的我,我在幹什麽?
不堪回首的是,那一年的我,在倒追顧辭遠。
其實我一直不肯承認,我永遠都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顧辭遠的時候,他的樣子,像美玉。
那時的顧辭遠用一句詩就能概括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我得承認我是個以貌取人、容易被美色所迷惑的、膚淺的且腦袋短路的白癡,當時他在我媽的辦公室等待着辦理轉學手續,我正好路過,從門口看見他的側影,頓時驚為天人,轉身就告訴筠涼:“我們學校來了個好帥好帥好帥的男生哦!”
筠涼看男生的眼光一貫還是很挑剔的,可經不住我要死要活地拖着她去看了之後,她竟然也破天荒地說:“哎呀,是不錯啊,看樣子我們這個草雞窩學校要飛出金鳳凰了。”
我真不曉得她怎麽會想出一個這麽土的比喻,但無論如何她認同了我的眼光,我還是感到蠻欣慰的。
當下我就決定:他是我的啦!
筠涼瞪着眼睛看着我:“他是轉到你媽那個班去,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啊,他要不轉去我媽那個班我還不一定看上他呢!我就是要讓我媽知道,我就是要丢她的臉,怎麽樣啊!
畢業聯歡的那天晚上,我向顧辭遠坦白了我當初倒追他的初衷,并且追問他:“你當時對我有印象嗎?我那天穿了一件正宮紅的呢子大衣哦!”
他的眼睛裏蒙着一層霧氣,讓他看上去像個白內障患者,而他的回答就像個腦膜炎患者:“我屁都沒注意到。”
下課鈴的鈴聲響起的時候,我的手機裏同時闖進來兩條短信,一條是筠涼的:祝你度過愉快的午餐時光,我下午沒課,出去玩兒啦,晚上見。
我回都懶得回她,真是有異性,沒人性!
另外一條是以我男朋友自居的顧辭遠同學發來的:快點下來,老子餓了!
我十分不情願地跟在顧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