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社團是集體腦洞的組織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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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煤中學的一本升學率雖然一直半死不活,社團産業卻是極為發達,所以早些年有“百團大戰”的美稱。不過後來大概是發現跟“百團”還是有段不小的距離的,就改叫“擺團大戰了”。
在開學第一周的周一下午,校道上就擠滿了旁門左道,三教九流。許多社團其實在開學前就到新生群裏拉人了,不少新生剛入學就成為了社員。新老幹部一起宣傳,場面雲波詭谲,蔚為壯觀。
我與李息兮仿佛墜入了傳銷組織的汪洋大海,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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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要加入我們哦呦喲太極拳社嗎?”一位“拳長”和藹地問。
我拉着李息兮小聲說:“這個看起來不太正經。”
“同學,要加入我們呼哈嘿雙截棍協會嗎?”一位“棍長”親切地問。
我拉着李息兮小聲說:“這個看起來不太正氣。”
“同志,要加入我們學生會嗎?”岳風流微笑着問。
想起岳風流和耿倜傥早上關于服裝的論戰,我拉着李息兮毫不避諱地說:“徒弟,這個絕對有問題,我們還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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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風流追上前來,義正辭嚴地問:“蘭澄梓同志是不是對我們學生會有什麽誤解?作為學生會破格提用的新任主席,我希望能了解一下同志們對我們的看法。”
我非常感動他第一次念我的名字就念對了,因為很多人會覺得“蘭梓澄”更順口。然而這種感動沒有持續太久——岳風流突然一臉歉意地說:“啊,不好意思,叫錯你的名字了,蘭梓澄同志。”他還拖長了尾音說:“我就說怎麽可能有人叫爛橙子呢……”
我亦義正辭嚴地回他:“有您領導學生會,真的不存在什麽誤解,風流桑。”然後,我拉着李息兮頭也不回地走了。
岳風流卻突然在我們背後陰陰地笑了,低聲說了一句:“敢辱校服者,吾必面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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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轉身,我就感到有一個低壓中心在附近活動,一股強烈的氣流吹得我無法不把頭轉向東方,在那裏,一個如東升旭日般的男子烨然生輝,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
“澄梓君,莫聽那異端胡說八道。既有神往之意,胡不入我漢服社?”耿倜傥踱着方步踏來,校道上的地磚也仿佛被掀動,發出痛苦的嗚咽聲。沉靜許久的地殼聞聲而震,落葉飒飒,枝柯驟斷,甚至于日月也為之失色。
我見他着了一套朱子深衣,白袂依稀風裏飄揚。我又擡頭一看,他背後置了一張方桌,兩邊立了竹竿,中懸一面橫幅,上以濃墨書“傳承”兩個大字。
“倜傥君,您這是……”我有些猶豫地問,感覺站在耿倜傥身邊說話的音調就要往嚴肅的方向調整三個八度。
耿倜傥推了推眼鏡,義正辭嚴道:“既然沒有,那就去創造一個,還我五千年文明輝煌。”
我并沒有入社的意思,看着他肅穆的臉,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轉移話題:“倜傥君,其實你穿一整套要好看很多……”
“在下自然知曉。只是從前他們不讓,謂之奇裝異服,不合規矩。然若只着一部,尚在所謂校規者之範圍內。今日乃出于社團招新,學校方才許可。或許于他們所見,在下所為與動漫社展出Cosplay并無異樣。”耿倜傥淡然回答。
“倜傥君,既然心懷傳統,又何必非争一個服裝形式呢?”我又問。
耿倜傥回頭望了望那條筆墨縱橫的橫幅,眉宇蕭肅,緩緩道:“形式有其自身之意義。”旋即他又轉身,舒展了眉目笑道:“在下自知有些人不過是有心看笑話。不過為着堅持所求,接受一部分所不欲,于吾輩又何妨?他們若要笑,在下便陪他們笑,看誰人笑到最後。”
個中究竟誰醒誰沉醉,已經太過了然。我終于無話可說,于是只能笑着承接他的話語:“那便傳承下去吧!”然後,我拉着李息兮灰溜溜地走了。
耿倜傥臨風獨立,潇灑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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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橙子!來廣播社吧!”安翔那厮突然間從道旁蹦了出來,吓了我一跳。
我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說:“就你這破嗓子,去廣播社幹嘛?”心裏卻是想着他原來也知道自己的聲音還是有些優勢的。
“橙子同學來嘛,我們兩個都在廣播社哦!”安雞酉從安翔身後走出來,一臉微笑地說。
我看着兩人,長長地“喔”了一聲,對安翔了然一笑:“我知道你為什麽去廣播社了,真是沒想到這麽快就……嗯,我會祝你幸福的。”然後,我拉着李息兮偷笑着走了。
安翔愣了一下,本着對我“根性”的了解他很快恍然大悟,對着我的背影大罵一聲:“爛橙子你給我記住!”
安雞酉卻仍是一臉單純,對着我的背影大喊一聲:“嗯嗯!我們會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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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安雞酉偷偷地追上來對我說:“橙子同學,社長已經提前安排我做星期一下午的輕音樂介紹節目了,今天下午就是第一期,你一定要聽哦!”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雞酉你放心,看在你是安詳的奶奶的人……啊不同桌的份上,我一定會捧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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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安翔急忙忙地追上來問我:“那只死雞有沒有說什麽關于我的話?”
我轉了轉眼睛,對他邪魅一笑:“他把你的秘密都告訴我了!”
我本來還想接一句“你們的事我都明白,不用多解釋,這麽多年鄰居情,我會支持你的”,結果他先愣了一下,支支吾吾不知道念叨些什麽,最後也只是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他開玩笑的,你不用理他。”然後他飛也似的逃了。
我摸了摸腦袋,本來只是開個玩笑,看他那麽緊張的樣子,不會真和安雞酉有什麽吧?一陣風吹過,我越想越有些惆悵,啐了一口:“真是蕭瑟秋風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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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發現李息兮不見了,轉溜了兩圈,在文學社前發現了她。
我大驚失色,慌忙拉過她問:“徒弟,你這個毒舌懶人裝什麽文藝?”
“師父你小聲點,不要影響我的聲譽。”她作噤聲狀,眼睛骨碌碌地轉着,打量四周。
我恍然大悟,問道:“你還在對普及耽美文化實現文學社價值觀一體化孜孜以求?”
她幹笑了兩聲說:“是天下大同、天下大同!不如師父也入我社吧?”
我嗤之以鼻,一甩馬尾,蝴蝶結發帶格外飄逸,伸出右手的食指晃了晃,說:“君子不黨。”
她嗤之以鼻,啐了我一口:“你一個爛橙子充什麽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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灑家正要上前與這厮理論理論,卻忽然聽見那廣播裏迸出兩聲嘈雜音,随後是安雞酉溫柔的語音:“大家好,歡迎收聽星期一下午的輕音樂欣賞欄目,我是主持人安雞酉。”
本着答應了別人的事一定要做好的原則,我耐着性子聽了下去。在經歷了《風的氣息》、《水之輪回》、《雨林深處》後,我終于再次聽到了安雞酉溫柔的語音:“節目到這裏就結束了,歡迎大家收聽下一期的輕音樂欣賞欄目,我是主持人安雞酉,感謝大家的收聽。”
我想畢竟是人家第一次當主持人,話雖只有兩句,但也是精神可嘉的。結果才走了兩步,我就遇上了剛做完廣播的安雞酉。他興沖沖地跑來問我:“橙子同學橙子同學!你覺得我剛才的表現如何?”
我很詫異,結結巴巴問:“你……你不是才說了兩句話嗎?”
他摸了摸腦袋說:“這次有些倉促了,下次一定做得更精細,你一定要聽哦!”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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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和李息兮一起走了,安雞酉也蹦蹦跳跳而去了,邊跳邊自言自語:“要去問問安翔同學的意見才行。剛才好像太不自然了,他會不會不喜歡啊?怎麽辦,好緊張……”
我突然頓住了,淚流滿面。
李息兮忙拉過我的手,溫柔地安慰我:“師父不要傷心了,安詳的奶奶那個負心漢,不值得你為他流淚!”
我緩緩地回頭看她,老淚縱橫地問:“徒弟,為師崴着腳了,你幫我揉揉行不行?”
她立馬收起了安慰相,冷冷地甩下我的手說:“你自己揉吧。”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大喊了一聲:“李息兮你這個負心漢!”
校道上驀然肅靜,岳風流遙望了一下我這邊,微笑着自言自語:“早就聽說北中校風威武,果然不同凡響,同志多虎狼之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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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蹦一跳地找了張長椅坐下,邊揉邊哀號,順帶罵一下李息兮那個負心漢。
“橙子摔成爛橙子了?”忽然聽到頭頂上有人在笑,我擡頭一看,果然是安翔那厮在幸災樂禍,還不忘扯扯我馬尾上的蝴蝶結。
我哼哼唧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喂喂!你不要趁火打劫啊!”
“喂!校道上你都能崴成這樣,骨骼也太驚奇了吧?”安翔抓過我的右腳,拉開校服褲褲管,擰了擰眉頭說道。
“要你管……喂喂!你又要鬧哪樣啊?”他放下了我的褲管,然後徑直把我背了起來。
“不想明天腳腫得跟個爛橙子一樣就乖乖去校醫室冰敷,腳崴了會越揉越腫的。”安翔惡狠狠地說。
我的聲調馬上低了一半,但還是嘀咕了一句:“那也不用你背啊……”
“你剛不是罵李息兮負心漢麽?”他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我伏在他背上想了想,又嘀咕了一句:“什麽啊?她不幫我揉是負心漢,那你背我去校醫室就成癡心漢了麽?”
他沒有說話,我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漸漸地覺得臉上有些熱。微醺的夕陽照在他的側臉上,溫暖地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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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伏在他的背上惴惴不安,惱人的沉默讓人胡思又亂想。良久,他突然嘆了一口氣:“爛橙子,你也太重了吧……”
我大怒,雙手掐上他的脖子大罵:“安詳的奶奶你這個負心漢!”
校道上驀然肅靜,耿倜傥遙望了一下我這邊,長嗟一聲:“早聞北中校風剽悍,果不負盛名,同侪可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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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校醫室,校醫幫我冰敷兼包紮了一番後,讓我坐一會兒再走。安翔坐在我旁邊,沉默了許久後,我先行開口了:“其實呢,大家同學那麽多年,又是樓上樓下的,很多事我也懂。”
安翔大驚,結結巴巴道:“你……你……你都知道了?”
我轉過頭靜靜地看着他,夕陽熏得他的臉頰有點紅,眉眼還是那麽好看,只可惜——“安雞酉都說了,雖然一開始我不是那麽能接受,但想想看,只是我從前太遲鈍了。”我有些自嘲地笑道,只可惜這一切不屬于我。
安翔的音調馬上高了起來:“那……那你怎麽想?”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個發自真心的微笑:“安翔,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雖然這段情并不一定能為世俗所接受,但我會支持你的。”
安翔覺得有些不對了,開始問:“什麽啊?”
我想他一定是羞于承認了,于是笑得更加和藹可親讓他放松身心:“在我面前,你可以做你自己,不需要隐瞞什麽,想愛就勇敢去追求吧!安雞酉雖然身材差了一點,但人還是很善良的,相信你們的結合一定會很愉快的!”
安翔猛地站起來,拍掉我的手,大罵:“爛橙子你這個負心漢!”
校醫阿姨被吓着了,擡頭望了望我這邊,低嘆一聲:“北中的校風還是一如既往地強悍啊,現在的年輕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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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辜地問:“我态度這麽友好,你那麽大反應幹嘛啊?”
安翔擰着眉頭不悅地說:“你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啊?我怎麽可能跟他……真不知道我看上你哪……”他突然住嘴了。
我沒太聽清,扯着他校服的衣角問:“你後半句說什麽啊?我沒聽清楚。”
他嘀嘀咕咕又不知道在那說什麽,最後只是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還好那只死雞沒亂說什麽。”
我又問了他好幾次,但他死活不肯說。不勝其煩後,他索性再次背起我,惡狠狠地說:“煩死了,該回家了!”
“好吧……回家。”我趴在他背上悶悶地說,越想越覺得惶惶不可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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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已經有一會兒了,校道上只有校警騎着破舊的自行車在巡邏。安翔背着我上二樓的教室去拿書包,意外地發現教室裏還有人,正是安雞酉。
安雞酉看到安翔後開心地說:“安翔同學,我等你好久了,你覺得今天我的表現……”他看見了從安翔背後探出來的我的腦袋,沒了下文。
他突然低嘆了一聲:“沒事,我不打擾你們了。”然後他背起書包,默默地從我們身邊走過。
“他的表情好像很惶恐啊?”我望着安雞酉離去的背影,好奇地問。
“你近視度數加深了。”安翔淡定地回了一句,然後把他的書包反背在胸前,右手托住背上的我,左手提起我的書包,鎖了教室的門,和我回家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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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道上,“诶!老吳,你有沒有看到那邊有好大一坨東西在緩緩移動啊?”校警張問。
校警吳推了推眼鏡,往校警張指的方向看去,搖了搖頭說:“是你老花度數加深啦!”
“怎麽會呢?”校警張喃喃自語,不過還是和校警吳一起走了。
空蕩蕩的校園裏,只餘下一坨不明物體在校道上緩緩移動,不時爆出一句“爛橙子你書包和你一樣重啊!”,緊接着便是一聲痛呼,空校傳響,哀轉久絕,故校警歌曰:“北煤三校北中奇,鬼號三聲心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