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小小少年
原來裴瑾瑜自行分府, 是為了她。
“貴人點的椒鹽馎饦。”
清晨的西市人煙寥寥,陳記點心鋪的幌子挂在門檐邊兒随風飄揚, 陳阿婆端上來一海碗馎饦放在了貴客面前:“還有些燙,貴人晾一會兒再吃。”
阮卿收回恍惚的神思,低頭便見桌上這碗馎饦面湯顏色膩白, 應當用了上好的骨頭湯。湯上綴着厚厚半彎薄如蟬翼的肉片,其上點着氣味焦香的醬料。一點碧綠的新鮮小蔥點綴在面湯之上,更加激發出面食與肉料的鮮美。
香氣混合着熱騰騰的水汽撲面而來,碗裏頭的用料亦是十分實在, 引得阮卿向陳阿婆笑了笑:“阿婆若每日都這般賣馎饦, 可是要虧的呀。”
“貴人一早就來小店,當然要拿最好的來招待才行,”陳阿婆自陳伯守着的攤子端來了燙得正好的蜜乳, 給阮卿倒上了一盞, “只有大人來了才這麽做馎饦, 當然要給小姐招待上同樣好的。”
阮卿對這裴瑾瑜唯一偏愛的食物好奇已久,便道了謝品嘗了起來。這碗面食最出彩的是醬料醇厚,肉片焦香,入口之後一點清淡的甜味卻沖淡了這碗面食的鹽味,阮卿吃過了大半, 不禁贊不絕口。
陳阿婆上了馎饦便侍立在側, 見她果然喜歡這吃食,面上十分欣慰:“小姐口味偏甜,民婦便自作主張, 用蜂蜜調了醬料的味道。”
阮卿喝了一點水清清嘴裏的味道,聞言有些好奇:“裴公子不喜甜味,他來吃馎饦的時候,怕是不會點清清淡淡的口味吧?”
“自是和小姐的口味不同的,”陳阿婆收走了碗,将桌子擦得幹幹淨淨,“大人偏好重一些的味道,醬料裏頭的椒鹽要放得格外多些,小姐怕是會覺得苦了。”
阮卿莫名有些心疼:“可椒鹽放得重了,常人自然都會覺得苦的,裴公子怎麽會不覺得苦呢?”
“大人年僅十歲的時候初次來了陳記,便點了一碗加了三份椒鹽的馎饦,一個人坐在角落裏頭一聲不吭地吃完。”
陳阿婆回想起來也有些困惑:“他那時候還是個小少年,身上衣衫是高門才穿得起的好料子,面色又極蒼白,出門卻沒帶一個侍從。民婦本想讓老頭子送他回去,但大人還是堅持獨自走了,後來才知道他居然是裴丞相的嫡公子。”
阮卿心頭驀然有些不好的預感:“陳阿婆,他當時……是不是身上有傷?”
自從知道裴瑾瑜極有可能幼時在戰亂中走失,她就沒了對裴府衆人的信任。阮卿受楚國公與穆夫人嬌養長大,此前從未懷疑過裴府會對裴瑾瑜如何,如今卻是連聽着這陳年舊事,也無法放松警惕了。
“十多年了,當時民婦沒能勸得住大人……”陳阿婆果然搖搖頭,“若不是那一年民婦的兒子中了進士,大人又走得如此蹊跷,怕是什麽時候來的都不曾記得了。”
阮卿沉默一會兒,輕輕吸了口氣平複心中的酸澀:“阿婆,裴公子他……是每一年都會來嗎?”
“大人十五歲上進士及第,此後年年來我們陳記點一碗馎饦,皆是要加平常三倍多的椒鹽。民婦有心要勸,只是大人冷肅無言,叫人不敢輕易與他說話。”陳阿婆回道。
裴瑾瑜從前的确是生人勿進,冷冷清清,阮卿一直如同世人一般,都認為是他性情天生如此冷傲,可如今卻不敢去細想——
他若是順遂長大,是不是也能成為一個溫潤如玉,意氣風發的小少年?
“大人年年都會來坐坐,但年年都是如此的冷肅,仿佛心裏頭裝着事。三年前春日裏頭那一次面色是奇差,只叫了一壺子酒,埋頭喝了不少。”
陳阿婆嘆了一口氣:“大人走後,卻是落下了一個紙包着的香煎鋪點心,民婦一瞧,卻是婚宴上才會發的喜果子。”
阮卿聽着聽着,卻是無比的驚訝。
哥哥嫂嫂便是三年前春日成的婚,當年正是楚國公府上最為鼎盛的的日子,确是許多高門世家都來了,裴家自然也不會推脫……那時候,裴瑾瑜來了嗎?
前世雙親罹難,阮卿又在深宮之中困了足足五年,回想起來記憶支離破碎,竟然只有今世昏死在皇後宮中時做的夢最為清晰。夢裏頭,裴瑾瑜在兄嫂成婚之日,與戶部尚書裴文斌一同來到了阮家。
難道她與裴瑾瑜的初見并不是宮宴,而是遠在三年前?
可那時候阮家正值鼎盛,阮卿還和季國公府結着婚約。
陳阿婆嘆了口氣:“最近的一次便是月餘之前,大人滿身酒氣,面色極冷。後頭的紀密勸他去仁心堂,民婦也勸了許久。可大人不為所動,只一盞接一盞地喝了不少酒,枯坐到天明。”
阮卿卻是忍不住心頭的酸澀,險些落下淚來。
月餘之前,不正是裴瑾瑜護送她回了皇城,卻被聖人将她賜婚給太子的時候嗎。
“阿婆,你……你教教我如何做馎饦吧。”
阮卿眨去眸中的淚水,眼眶還是紅紅的:“我想做一碗瑾瑜喜歡的,卻不必放那麽許多椒鹽的馎饦。”
雖然一道吃食算不得什麽,阮卿也想讓裴瑾瑜知道,今後有她在,他再也不必嘗一點苦了。
陳阿婆怔了一下,欣慰地笑了:“小姐有這份心正是太好了,請跟民婦來。”
待阮卿一行人離開青雲街,已是晚霞滿天。
回到府上的時候,嫂嫂齊夫人已等了她許久,忙上前拉着她道:“今日中書府那邊已來了人送聘書,婚期已經定在來年上巳節後了,卿卿可清點好了嫁妝?”
阮卿學了快一整日揉面,還有些茫然:“母親留下來的嫁妝一直放在府庫裏頭,其它需得我準備的早些年便已備好了,還有什麽別的要備着不成?”
“話雖如此,還有幾日便是年節,年節後再過月餘便是婚期了,還得你親自去查點一番,免得到時有什麽不對的來不及改換。”齊夫人不由分說,拉着阮卿一同來到了楚國公府上的府庫。
三年前,穆夫人在兒媳齊雨溪過門後便将府庫的鑰匙交給了她,如今齊夫人拿着鑰匙打開了府庫的大門,引着阮卿進到了存着她嫁妝的屋子。
銅澆鐵鑄的鬥室之間,一個個箱子裏頭裝着金銀財帛,寶石頭面。
阮卿打開一個熟悉的小妝匣,裏頭一對碧玉簪多年未見仍然瑩潤透亮,正是年幼時她鬧着想要,母親穆夫人便從發上取下,親手放進這個妝匣裏頭。
另幾箱子赤金臂環,寶石耳墜等,是爹爹受先帝之命讨伐西域得來的戰利品。她年幼時還拿着那只赤紅的瑪瑙珠子和哥哥搶着玩玩,父親母親在一旁笑着看。
阮卿找到了那個瑪瑙球,摩挲了一番,眼圈漸漸的紅了。
齊夫人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也有些感慨:“一晃三載,我時時覺得卿卿還是個孩子,如今也要成親了。”
“婆婆早些年就與我商議過要如何操辦好你的婚事,鋪出十裏紅妝,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卿卿有一個頂好的娘家,任是誰也不敢欺負……可惜如今,只得我與承安做你的娘家人了。”
阮卿悄悄抹下了眼角的淚,仰頭笑道:“如今我們一家人都好好的,哥哥對我極好,嫂嫂也是極好,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你呀你呀,”齊夫人不禁又撫了撫她細軟的頭發,語帶揶揄,“現下小嘴可真是甜,為何那一日裴中書上門,卻不肯好好與他做個別?”
阮卿一時不知如何去說,默默将那只漂亮的瑪瑙球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嫂嫂,我自然是傾心于他的,那時只是……婚事越近,便越有些害怕罷了。”
“裴中書為人能力都無甚挑剔的,只是看樣子冷淡了些,卿卿是不是顧慮他成親後不會疼你?”齊夫人道。
“這倒不必擔心的。”阮卿目光有些窘迫,心道他這人在外倒是冷冷淡淡的,在自己面前可是太不君子了!
但一想到陳記點心鋪的馎饦,前一日長孫滄臨走的話,阮卿的心卻是漸漸的有些酸澀。
“我只是,婚事将定的時候,反而有些惶恐……害怕哪一天醒來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夢。”她不敢說前世吓到嫂嫂,只能吞吞吐吐地隐約說了自己的擔憂。
渴望已久的婚事,傾心兩世的人就快要來了,阮卿卻是不敢去相信,她與裴瑾瑜真的快在一起了。
齊夫人怔了一下,卻是笑了:“無妨。”
“嫂嫂當年出嫁之前,也是如此患得患失的。”
她坐在了阮卿的身側,語氣十分溫柔:“得到的時候害怕失去,失去的時候又無比想要得到,這一切只能說,是你太珍視他了。”
阮卿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紛亂的心緒随着齊夫人的話漸漸平息了下來。
她有些窘迫,卻也期待地問道:“嫂嫂以為,瑾瑜他也會有這般的心情嗎?他看起來那般游刃有餘,無時無刻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會不會……”
齊夫人卻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卿卿啊,你真是太……咳咳,無妨無妨,待成親以後你便會懂,在外頭再老成持重的男子,回了家裏可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了。”
她把一旁的阮卿笑得漸漸紅了臉,才拿出了一張漂亮的海棠花箋來:“這是中書府随聘書附送過來的,卿卿若是不信,何不看看這個?”
阮卿連忙接過花箋一看,上頭卻是一行熟悉的小字:
夫人,陌上花開,七日可見否?
作者有話要說: 阮卿:你賴皮,你明明昨天就跑到永成樓裏頭見我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