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裴鴻煊心頭驟然燃起了洶湧的怒火, 一把推開了廂房半掩的雕花木門:“我還沒死,夫人教出來的好兒子就要盼着分家産了!”
和李夫人交談的裴修明被裴相進來劈頭蓋臉一句話砸過來, 不由十分尴尬,嚅嗫道:“父親……兒子剛才所言只是無心之失,父親千萬別當真。”
裴鴻煊冷笑了一聲, 看向了李夫人:“夫人教的另一個好兒子,在朝堂上聯合外人打壓自己兄弟,如今還自己搬出相府,是要從此和裴家斷絕聯絡嗎!”
裴瑾瑜自加冠以來從未提過分府, 如今竟因為暄和公主上門而直接搬出了相府。此事皇城世家之中傳得沸沸揚揚, 而李夫人作為裴瑾瑜的親生母親,竟然是被裴相找上門來才知道他已經自行搬出去了。
李夫人只面上閃過一絲意外,卻很快平靜下來, 用慣常的口吻解釋道:“相爺好大的火氣。瑾瑜如今是該成家了, 暄和殿下一直心悅他, 便叫他回來見一見罷了。沒想到這孩子竟如此的倔,還鬧了脾氣不肯回來,過幾天相通了不就回來了嗎。”
她未曾理會裴相的反應,淡淡地瞥了一眼周圍的下人:“你們都下去吧。”
裏頭原本侍立的丫鬟仆從見相爺進來發了大怒,接下來所談的定是下人們不能聽的, 紛紛噤若寒蟬垂着頭出了廂房, 以免被兩個主子的怒火殃及。
裴相幾番按捺住了自己的火氣,試圖讓她明白失态的嚴重性:“夫人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嗎!為了攀附一個公主把裴瑾瑜逼出府,是生怕裴家還不夠亂!”
一旁的裴修明早已經驚得呆住, 平時高高在上的丞相父親,溫柔端莊的母親此時都變得讓他不敢相認。記憶之中的父親一向運籌帷幄氣定神閑,連怒色都很少有,什麽時候有過如今這等焦急和憤意?
他心中有一些不詳的預感,難道哥哥這次自行開府的舉動,影響遠遠會比他想象之中還要大?
裴相在屋內轉了兩圈,對裴修明吩咐道:“你帶着禮去崇安坊中書府,務必将裴瑾瑜勸回來,不論用什麽辦法都要把他帶回相府,否則裴家出事就晚了!”
裴修明心中閃過一絲抗拒,他還未想出用什麽話推脫,李夫人聞言已經放下茶盞:“相爺何出此言,暄和是聖人最寵的女兒,若要論好處,大秦哪會有一個世家女比得上天家公主?我們把瑾瑜勸回來,豈不是傷了公主的顏面。”
她瞥了一眼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兒子:“你先出去,我與你父親有話要商量。”
裴修明暗自松了一口氣,急忙行了禮,飛快地退出了廂房。
裴相按捺住怒火,試圖解釋自己的籌劃:“夫人不知,裴瑾瑜如今受聖人所命查探宣州,我們裴家如今只有他最得聖人信任,你非要逼他接受公主,激得他自行開府出去,聖人就不會對我們裴家手下留情!”
李夫人保養得宜的面上慢慢浮現了一個冷笑,卻是質問道:“相爺難道是害怕了,不想讓裴瑾瑜娶了公主,就和你一樣委屈自己心愛的女人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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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鴻煊頓時面色鐵青,怒斥道:“無知婦人!難道你要看着裴家栽在裴瑾瑜手上才甘心?”
只見李夫人慢慢自主位上站起,姿态高傲而眼神冷漠:“裴鴻煊,你一口一個裴家,卻是要護着莫家,護着那個貪得無厭的商人女莫蘭澤。”
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面色極其難看的丞相面前,塗着深紅口脂的嘴輕輕一掀:“宣州案傳的沸沸揚揚,她莫家必有幹系。聖人審了案,莫蘭澤得死,她的兒子女兒也得死。”
李夫人毫不留情的數個“死”觸到了裴相的逆鱗,令他勃然變色:“李憐晴!”
他的手死死地捏成了拳頭,額頭上青筋跳動。但他也知道自己為莫家遮掩的那些事,早已能讓莫家受誅三族之刑。
從前莫家動作不大并未引起聖人注目,如今已經有密王前去宣州,又有裴瑾瑜被派去收集人證,若有裴瑾瑜在聖人面前進言,莫家雖然會死不少的人,但莫蘭澤和裴涉未必保不住。
但裴瑾瑜既然記得二十年前逃亡的事,那他就算是去中書府負荊請罪,也未必能勸得他回來。裴瑾瑜一直對他這個母親言聽計從,如今只有把他這個高傲冷漠的李夫人哄好,莫蘭澤才有從莫家摘出去的可能。
裴鴻煊思索之後話鋒一轉,輕嘆一口氣懷念道:“憐晴,我們初成婚時,你是那麽溫柔大度,善良體貼,我亦是十分愛重你的。”
李夫人一怔,她原本以為裴鴻煊必會和從前無數次一般與自己發火,沒想到如今卻是态度大變。
她如今并不像年輕時那般小心揣摩這個男人話裏話外的态度,既然他要說從前,她也是微微一笑,随意道:“當年吐火羅國王來皇城求娶公主,我偏偏不嫁,而是求了皇兄賜婚嫁給了你。”
屋內的丞相和長公主都不負年少,眉眼發絲染上的數十年光陰的痕跡,還能依稀看出當年一個是年少的尚書,一個是溫柔的公主,成婚時亦是十裏紅妝,人人稱羨。
裴鴻煊本只是想哄一哄李夫人罷了,如今看着她少見的笑顏時,卻真的回憶起當年初聞賜婚時的喜悅:“是了,你當年是天家最溫柔和善的公主,原本朝野都認定你是要去吐火羅當王後的,先帝問我是否願意娶你時,我都以為我在做夢。”
李夫人神色平和,竟還有一分少見的溫柔:“父皇問我何意,我卻獨獨傾心與你。嫁到了裴家以後,一心一意都顧着你,每一天都盼着夫君快快回家。”
回憶起了新婚之時每日都等在景和院,一心一意盼着自己的小妻子,裴鴻煊面上也露出的懷念:“那時新婚燕爾,恩愛不疑,你是皇城之中最為溫柔和善的夫人,我能娶你真是羨煞旁人。”
他感慨一番,溫和神色卻漸漸褪去,看着李夫人話鋒一轉道:“可是你現在怎麽變成了這樣?我們這些年來除了針鋒相對,竟然沒有其他話好說了。”
李夫人方才因回憶而柔和了不少的面色,如今聽到這番話,漸漸地重新冷了下來。
她緩步走回了廂房的主位坐下,纖長的眼睛往裴鴻煊身上一掃,冷淡道:“夫君卻是忘了二十年前雷雨大作,我受風寒侵擾無法安眠,你是在西苑,陪那害怕雷雨的莫蘭澤。”
裴鴻煊面色有些尴尬,頓了頓解釋道:“夫人,這都是陳年舊事了……”
李夫人并未理會他,繼續道:“我派人去請你回來,你卻怒斥我‘分明是身世不明的孤女,卻要擺什麽金枝玉葉的正妻架子,’是也不是?”
這番話尖銳而絲毫不留情面,将方才夫妻二人回憶年少時的溫馨通通打碎。
裴鴻煊本是想要懷柔來勸她,此時卻十分尴尬:“那時年少輕狂,只是胡言,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李夫人自顧自垂下眼簾飲了一口茶,眼底晦暗不明。
及笄那年,年輕的裴尚書最是風流倜傥,宮宴上輕易奪走了她的心。嫁進裴家時,她滿心都是小女子甜蜜的願望:只願得他一人心,能與他白首不相離。
一朝入了裴家門,一心一意為他操持家宅,即使他已有妾室,妾還生了子,但她是他的正妻,只要裴鴻煊愛重她,有一個妾也無傷大雅。
她李憐晴并不貪心,放棄了吐火羅的王後之位,只是想要與裴鴻煊做一對琴瑟和鳴的眷侶罷了。
那一年,分明先帝問他的時候,他也是那樣的歡欣,歡欣得讓她以為自己在他心中也是最重要的。
李夫人掩下眼中的恨色,面上是一派沉寂的平靜:“即使如相爺所說,我慎靖只是先太後抱養回宮的公主,如今聖人一日承認我是他的皇姐,我便一日是天家尊貴的長公主。”
“夫君問我為何會變成這樣,難道不應該先告訴我,蘭慶樓失火,夫君奮不顧身地沖進樓裏來,到底喊着誰的名字?”
她的目光如針,如刀,逼問着這個幾十年前一見傾心的男人:“夫君為何不告訴我,我在去慈恩寺的路上生下了孩子險些喪命,而你在尚書府中陪着莫蘭澤幹什麽?”
“夫君為何不告訴我,當年皇城罹難,夫君将我們未滿三歲的孩子瑾瑜踢下馬車的時候,有沒有過一絲的後悔!”
裴鴻煊面色極其難看,沒想到本想用質問引導這個女人乖乖去勸裴瑾瑜回府,卻反而适得其反,引出了十幾年前的舊事。
他目光閃爍,并未對上李夫人怨恨的眸子:“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夫人怎麽總是要找不痛快?瑾瑜雖是受了罪,後來不是回來了嗎……我還特意向聖人求了,給他太子伴讀之位,這是多大的尊榮!”
裴相走到了李夫人身側一坐,語氣十分和藹道:“年節将至,祠堂也要祭祖了,瑾瑜一個人在外面太不像樣。夫人便讓修明去勸勸他回來,到時将澤化寺裏的憶兒也叫回來……”
他說着說着,漸漸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自行決定道:“蘭澤身子不好,到時我們一家人一起守歲,一個也不能少。夫人向來和善大度,也不想讓聖人知道裴家不和罷。”
李夫人沉紅的唇慢慢扯出一個冷笑,自座椅上站起來離開:“夫君如今不肯回話,還要在聖人面前為莫家遮掩?”
歲月對這位夫人并不嚴苛,她今日着了身朱色織錦,還能看得出二十多年前十裏紅妝時的風華,此時一雙眼冷森森地看着裴相:“我的兒子裴瑾瑜,早在皇城之亂時,已經被你裴鴻煊從馬車上踢到叛軍的刀劍之下喪生了!”
深深宅院,負心良人消磨二十餘年,當年溫柔和善,皇城少年人人傾慕的公主,如今零落成了高門之內冷漠而滿心怨恨的婦人。
裴相面色極為難看,呵道:“夫人!他回來時雖然長開了些,性格也比小時候沉郁,可模樣卻根本沒有變動!夫人就算再不喜歡瑾瑜,他也是你的兒子,我裴家的嫡子!”
李憐晴語氣之中是完全的漠然,她固執的念頭從二十年前堅持到了如今,根本不可能因為一兩句話而動搖:“我的瑾瑜早在三歲的時候就死了,我的兒子只有修明一個!如今這個裴瑾瑜是相爺随手從流民堆子裏挑出來掩飾的孤兒罷了!”
她自顧自踏出了廂房,臨走前冷然道:“相爺若是心疼那莫家女,便趁着如今她還未被聖人下旨處死,多看看她最後幾眼來得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不會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