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阮家的馬車被護送回楚國公府時, 已是快要三更天了。
馬車上一直備着爐子,阮卿方才焦急之下沒有察覺冬夜的寒涼, 在這空曠幽靜的東街下車來時,被撲面而來的夜風激得打了個寒顫。
阮承安陪着夫人看完了長臺戲,又回到府上照顧着夫人睡下, 便固執地在府門等着自家妹妹。此時見她總算回來了,幾步上前問道:“卿卿今日有沒有什麽不适?怎麽到現在才回來?”
護送阮家姑娘回來的裴瑾瑜知道阮承安對自己介懷,如今見他出來接阮卿,便遙遙對他們略一點頭, 帶着一衆侍衛離開了。
阮卿目送那位裴公子走遠了, 對自家哥哥的問題搖搖頭,眼角眉梢都是放松的笑意:“裴大人一路上都護送着我,哥哥多慮了。今日燈節看到了不少新鮮的, 才不小心耽誤了些時辰罷了。”
阮承安聞言, 狐疑地看了一眼某位裴大人遙遙遠去的背影:“真的?”
丫鬟從雪拿着面具、傘和絹布小袋子等物跟在後面, 此時也上前道:“奴一直在小姐身側,裴大人也一路上護着小姐,奴許久沒有見過小姐如此開心的樣子呢。”
阮承安聞言也有些沉默了。自父母離去後,他作為長子一心要去北庭邊關報仇雪恨,卻未曾注意到本就是從小被嬌寵長大的妹妹, 如今會不會傷心惶恐。
好好的妹妹患上頑疾, 何嘗沒有自己這個哥哥失職的過錯呢。
阮卿望着自家哥哥突然嚴肅下來的神情,本以為他是對裴瑾瑜送自己回來有意見,心裏有些緊張。
卻見阮承安忽然輕嘆了一口氣, 撫了撫她柔軟的發頂。他少見地沒有提不可和裴瑾瑜接觸的事情,只是安撫她道:“回來了就好,外頭冷,妹妹進了家裏早些睡吧。”
阮卿偷偷地松了口氣,笑道:“知道啦。”
送走了兄長,阮卿回到了自己的廂房之中,才拿出了懷裏被漂亮的革絲囊裝着的玉佩,不由望得有些出神。
它是一片躺在掌心的山間雪溪,已經染上了體溫。
阮卿想到方才仁心堂的大夫細細将裴瑾瑜受傷的手背抹上藥膏裹好幹淨棉布,也是唇角輕抿,感到一陣小小的雀躍和滿足。
雖不知一向沉穩的裴瑾瑜怎會喝茶時将自己弄傷,但只要如此好好處理過了,他手上的傷口一定會盡快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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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青雲集已過,修沐的百官盡皆回朝。
皇城的百姓還沉浸在節日的餘熱之中,近日北方發生了幾件大事,則是将朝堂之上的氣氛引得日漸緊張。
五更天時分,衆臣自內宮宮門前下了馬車,前往延英殿議事。
大理寺少卿季鈞在內宮宮門前下馬,見前面是太仆寺卿裴涉,幾步上前道:“裴兄,別來無恙。”
他一面拱手作寒暄狀,一面在靠近了裴涉的時候快速地小聲道:“我的人已經在宣州找了數天,并沒見到那武和城的段虎屍體,如今突厥王子乞利爾在北鎮衛手裏,我等處境不妙。”
裴涉亦是不動聲色,開口寒暄道:“季兄近日如何?”
他與季鈞一面往延英殿走去,一面壓低聲音道:“不必慌張,派去臺子的人早已被處理掉,這兩日過去北鎮衛便沒有理由看着我們,必定能抹幹淨北邊的痕跡。”
二人到延英殿時,裏頭已到了不少大臣,正在三三兩兩聚集交談近日發生的事情。
皇城最近流傳的一個消息雖不算是大事,卻讓衆臣更加有心琢磨:中書令裴瑾瑜前幾日居然從丞相府搬出,去了空置幾年的中書府,這一舉動到底代表着什麽?
處于群臣私下議論核心的裴瑾瑜仍舊身着紫衣,肅然立在人群之外。他的神色是一貫的冷淡,仿佛對那些明裏暗裏的目光全無察覺在意,手上卻有一道顯眼的白布裹在手背上,分外引人注意。
能在延英殿中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五品之上的官員,各個都是人精。裴瑾瑜此人一向淡漠,若是輕傷他必定不會理會,而在聖人派遣裴瑾瑜查宣州案的節骨眼上,裴瑾瑜手上帶傷另開新府,他們幾乎都有了丞相府不和的揣測。
兵部尚書齊延一向關注北方案件,此時看着一如既往表情冷肅的裴中書,也是暗中琢磨道:裴瑾瑜此番舉動,就直接把和丞相的不睦擺在了明面上,難道是宣州的案件有了變動?
不一會兒,聖人踏入殿內,登上了高高的禦臺。
衆臣停下交談肅然行禮,有眼尖的卻是發現今日聖人神色格外冷肅。
果然聖人并未坐定,直接将一封折子扔下了禦臺,竟是少見地勃然大怒:“朕命人調查武和城破緣由,被原來是突厥人圍城當天烽火臺已經損壞,城內的莫家人竟在前一天出了城不見蹤影!裴涉,你有什麽話說!”
太仆寺卿裴涉站在文臣中列,被象牙笏擋住的臉當即發白。他萬沒想到派去毀烽火臺的人本已經盡數滅口,可如今居然還能被找出證據來。
裴涉很快穩住了心神,肅然出列回話道:“武和城破後臣也萬分痛心,但那幾日祖父出城只是向幽州遞交絲絹,莫家一介商賈何德何能進得了烽火臺這邊城重地?此事一定與莫家無關,還請陛下明鑒。”
與裴涉交好的大理寺少卿季鈞也是心中一緊,急忙出列道:“陛下明鑒,裴大人之母雖出自莫家,但裴大人遠在皇城任職,一向兢兢業業公正處事,與宣州莫家并無太多聯系。”
大理寺卿長孫滄早已掌握了不少證據,此時也出列遞上準備好的折子道:“聖人明鑒,宣州巡察使密王殿下已經将近日所得證據飛鴿傳回,其中更有莫家和突厥人的聯絡密信。”
裴涉得到的消息是莫家撤出武和城後不知所蹤,此時仍然鎮定:“長孫大人何出此言?皇城距離宣州千裏之遙,途中變故無數,何況莫家只是一介小小商人,大人所謂和敵國聯絡的密信從何而來?”
此言一出,一些文臣互相交換了眼神,都覺有幾分道理。大秦雖然商事繁盛,但除了一個皇商池家顯赫無比,其他商人都沒什麽尊貴地位可言,私下聯絡敵國可是滅三族的重罪,諒那小小莫家也不敢做出這等事。
長孫滄任小黃門取走了呈上去的兩份折子,聞言冷笑一聲:“太仆寺卿放心得太早了些,老夫還已取得武和城主段虎證詞,聖人還可請已被阮少使擒回皇城的突厥王子一言,便能分辨是誰在巧言狡辯了。”
聖人揮手:“宣阿史那乞利爾。”
裴涉面上鎮定,心中卻是凜然:突厥王子在北鎮衛不假,但終究非我族類,證言不足為信。段虎手上是否有其他證據?他又是如何從武和城來到了皇城,莫非阮承安是天家的人?
不一會兒,壓在北鎮衛大牢的突厥王子乞利爾被幾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壓到了延英殿上,見了大秦的天子便幹脆地行了大禮。
聖人冷聲問道:“大理寺卿說你有話要在朕面前講,有什麽話便說。”
乞利爾在衆臣的探究視線下并不慌張,操着一口流利的大秦官話道:“大秦皇帝陛下萬安,我前日冒犯貴國武和城,實是受宣州莫家老頭所引誘,他直言若我能給他上三族之位,就可與我裏應外合,自宣州切斷北庭安西兩大都護府。”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兵部尚書齊延立刻出列怒斥道:“邊荒蠻人竟敢動我大秦國土!應當處以炮烙極刑,以我大秦邊關戰死者慰在天之靈!”
裴涉見群臣激憤,趁機巧言分辨道:“陛下明鑒,此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證詞不可盡信!”
乞利爾雖未認出裴涉和莫家的關系,他卻并不蠢。作為一個敵國的俘虜,乞利爾早已明白等待自己的無非一死,但如今他有機會活着回去,還能得到大秦一位紫衣大臣的幫助,這個站出來給大秦皇帝上眼藥的人就一定是他的敵人。
乞利爾嗤笑一聲,不甘示弱地回裴涉道:“莫家本來受了本王十箱金子要對武和城主下手,最終只毀掉了烽火臺,本王還記得那烽火臺上有五把大鎖,其中三把鑰匙是玄武紋,一朱雀紋,還有一只青龍紋,這地方有沒有守過武和城的,給皇帝陛下說一聲本王說的是不是?”
有北境武将聞言色變,大聲道:“你這突厥賊子到底用的什麽詭計,居然知道我大秦邊城要地機關?”
兵部尚書齊延本就是忠君之臣,此時聽聞裴涉背後的莫家正是武和城破的內應,頓時對裴涉怒目而視。戶部尚書裴文斌,新任的刑部尚書石衡等一批文臣聞言,也将懷疑的目光落在了裴涉的身上。
裴涉雖心中暗驚,但他畢竟做了數年的太仆寺卿,早已練就喜怒不行于色的功夫,此時仍是一副自己受了冤屈的正直面容。
他向乞利爾冷哼一聲,肅然反駁道:“陛下,突厥人攻破我大秦武和城,城中士兵無一人存,其罪千刀萬剮不足休,臣自小身在皇城,莫家亦是商賈,何來通敵之說?”
聖人并未表态,高坐禦臺,目光喜怒難辨:“朕看在裴相為大秦鞠躬盡瘁數十年的份上,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當真不知莫家做了何事,也并未參與莫家籌謀?”
這語氣之中的殺意,讓一臉正直與肅然的裴涉心中暗驚。他一瞬間懷疑自己真的沒有将武和之事的馬腳處理幹淨,甚至懷疑起莫家行蹤已經被聖人掌握,此時并未抖落,只是聖人有意要釣出更大的魚。
此時承認,他能茍且性命,但就永遠失去了莫家的助力,突厥的上三族之位。
文臣首列的裴瑾瑜依舊是冷淡而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姿态,他在朝堂之上分明不會有什麽話語,卻能讓一衆文臣以他為首,還受天子與太子信任,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裴瑾瑜憑什麽如此理所當然地高高在上?
明明他裴涉,差一點就是丞相府的嫡子!太子伴讀,中書令之位,明明應該是他的!
聖人冰冷的目光下,立在延英殿的太仆寺卿裴涉沉默一瞬,一臉無可辯駁的忠心道:“臣能向陛下保證,莫家與突厥人并無半點牽扯!”
聖人的目光一沉,意味不明道:“很好,不愧是朕忠心耿耿的臣子。”
裴涉如被刀鋒拂面,神情卻依舊鎮定道:“謝陛下。”
大理寺卿長孫滄瞧了裴涉一眼,目光如看死人。心思靈活些的文臣擡頭看了看聖人的面色,面面相觑之下都有些意外:此事并未結束。
果然,聖人發問後失去了僅有的一點耐心,揚聲道:“大理寺卿何在?”
長孫滄拱手向道:“臣在,武和城城主段虎已由陛下所言,在偏殿等候。”
裴涉措不及防之下,面色驟變——
他們居然真的找到了段虎,還暗中帶回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