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小店裏雖然坐了不少人, 卻也十分安靜,從雪與紀密等人戴着帷帽, 遠遠地坐着休息。
阮卿溫柔低緩的聲音只在兩人之間清晰,裴瑾瑜也是一怔。他習慣了飲酒保持清醒,今日心緒多番變動, 便不知不覺喝下了不少的酒。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關切地勸他莫要多飲,會傷身。
裴瑾瑜心中悄悄爬過了一道暖流,但他一時之間卻不想表現得太明顯, 只故作無畏道:“我已習慣了, 無妨。”
阮卿見他又一氣喝下去一盞,越發有些焦急。但她也知道如今崇尚意氣灑脫,文人雅客皆以大醉為榮, 她若是直接規勸怕是不妥, 不若迂回暗示一番。
于是阮家的小姑娘眨眨眼, 做十分好奇狀開口:“我自幼時便被告知不可沾酒,如今快要及笄還不知酒液滋味。這皇城裏就這裏一家小店有別出心裁的櫻桃酒,裴公子如此愛不釋杯,想必它是滋味上佳的,讓我也嘗一嘗鮮如何?”
裴瑾瑜并未放下杯盞, 卻眉頭微皺道:“阮二姑娘, 此酒傷身,你不可嘗試。”
這位阮家的小姑娘身有心疾,裴瑾瑜曾兩天一夜不眠不休地找了藥材救她, 怎麽會不知道阮卿不能沾酒和茶呢?
阮卿卻并不放棄,被兔兒面具襯得越發濕漉漉的眸子全是軟乎乎的期待意味:“自公子送來了金方以後,我已有十天未曾心悸心痛,裴公子如今已喝下去好多盞了,我只是嘗一口也不可以嗎……”
阮家的小姑娘說着說着,小臉上很是黯然:“好不容易與裴公子一同游青雲燈節,還不知道下一次相見會是何時,連同飲一盞酒的機會也沒有麽……”
阮家姑娘只是吃一點東西,喝喝湯的時候,目光未曾放在裴瑾瑜身上,便已經美好得讓他不由心生笑意,如今可憐兮兮地望着他,小聲請求想要喝一點點櫻桃酒的樣子,更是讓這位才思敏捷的中書令大人猶如心中受了一記猛擊,一時間根本無法招架。
高大冷俊的裴中書在這番過于明顯的苦肉計攻勢下沉默了一瞬,終于放下了酒杯。他在差一點就要妥協之前,趁保持了最後一分清醒喚道:“陳伯,将這櫻桃甜酒收下去,上一盅熱奶過來。”
店門前掌勺的陳伯應了聲是,吹起了将息未息的炭火,舀了一盅牛乳隔水煮好,不一會兒便将溫熱的奶盅端到了客人們的桌上,并将這惹禍的甜酒收走了。
裴瑾瑜看着他做完了這番舉動,心道對面的小姑娘一定會生氣了,再開口解釋時聲音中帶着一絲微妙的窘迫:“這酒酒氣濃烈,阮姑娘若是貪甜而飲下了,怕是會難受好幾天,還是莫要沾了。”
阮卿悄悄看着他為自己做出的這些舉動,卻是絲毫沒有生氣,還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感嘆道:“裴公子如此關切我,連一口酒也怕傷了身,可對自己,卻是一杯一杯的烈酒喝下去……”
她頓了頓,乖乖地喝了一口熱牛乳,好為接下來的話攢一些勇氣。溫和的乳香彌漫在口中,不論是味道還是熱意都十分舒服,染得接下來的話都多了一分柔和婉轉:“公子又怎麽知道……沒有人怕你飲酒傷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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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瑾瑜沒想到的是,她廢了如此多功夫,卻是為了勸自己別飲酒,他有些愕然,卻也失笑。
阮卿見對面那位裴公子輕輕嘆了口氣,終于向自己誠心保證道:“多謝阮二姑娘,在下以後必不會多飲。”
小雪初停時,夜色深了些。
裴瑾瑜與阮卿離開小店,走在了熱鬧的青玉街上。長臺戲演過了開場,剩下的便不值得翹首以盼,不少年輕男女都離開了那地方,重新回到青雲街逛燈市。
長街兩側有各種攤販,賣着些面具,糖人,還有扇子玉佩,首飾面紗之類小玩意。不少路過的年輕女子或是自解腰包,或是同伴相贈,手中都零零散散拿着不少首飾玩意。
阮卿并不常出門,這些擺在燈節攤子上的東西比起和氏坊的不算珍貴,卻勝在寓意吉祥,十分應景讨巧,引得她多看了幾眼。
見裴瑾瑜與阮卿二人戴着成對的面具走過,後頭還跟着丫鬟侍衛,手上都還沒有拿着買下的東西,首飾小攤上吆喝的小販十分聰明,立刻拿起一對銀镯揚聲招呼道:“這位郎君,青雲街上哪個姑娘家手裏都有新首飾,瞧你家娘子戴這镯子必定十分合适,買了送她吧~”
跟在裴瑾瑜後頭的阮卿臉上一熱,不知是先解釋自己并非他的夫人為好,還是速速反駁自己并未對那首飾有意為妙,況且裴瑾瑜生于三代丞相之家,怎麽會看得上這小攤子上的東西呢……
前頭的裴公子聞言卻是毫無異色,回身掃了一眼這攤子,又對阮卿道:“平日裏可有不喜歡戴的首飾?”
阮卿有些驚訝于他真的停了腳步,此時驟然被問到了這個問題還有些茫然,誠實回道:“玉石珍珠都沒有挑的,只不愛玳瑁點翠……”
裴瑾瑜又看了一遍那攤子,見其中俱是一些銀質首飾,便向那小販道:“将你這裏最好的首飾每一樣挑一件。”
那小販自然大喜過望,一面麻利地挑出了攤子上最好的一套頭面,一面連連說着吉祥話:“郎君好眼光,你們二位真是天生一對好姻緣,必定早得貴子,白頭到老!”
裴瑾瑜将那套絹布包好的首飾交給了身後的阮家姑娘,解下一袋碎銀給那小販,并神色平靜地回道:“不需找了,借你吉言。”
阮卿則是面上越發羞窘,手裏攥着那一袋子頭面首飾,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整個人都躲在了裴瑾瑜的身後,恨不得當場藏起來才好。
直到二人離開了那個小攤很遠,街邊出現的攤子已是賣吃食的,裴瑾瑜才聽得羞窘了一路的阮二姑娘終于肯開口:“公子如何聽了那小販的話,還真的買了他的東西……”
她此時有些惱,但聲音一貫是輕軟柔和的,傳到前頭的裴家公子耳中更多了一分甜意。
裴瑾瑜唇角微彎,亦是十分誠實道:“那小販的東西不算最好,但話卻說得不錯。”
阮卿知道他向來不說假話,一面跟着他往前走着,一面認真想了一番方才的情景,猜測道:“裴公子是說,這一套銀頭面當真十分配我麽?”
她低頭瞧了手裏的絹布小袋子,研究起了袋中的小首飾與自己慣常戴的有什麽不同來,模樣與喝湯時的一板一眼十分相似。
裴瑾瑜見她又露出這幅認真到極其可愛的神态,不由失笑道:“姑娘多慮了,在下所說‘不錯’并不指這首飾,而是其他。”
阮卿在有關裴瑾瑜的事務上向來是仔細認真的,聞言下意識地回道:“不是首飾相配?那小販總也沒說太多話,其他的便是……”
其它的是什麽?
阮卿忽然卡了殼,不敢置信地慢慢睜大了眼睛——難道是早生貴子,白頭到老麽……
那位高大冷俊的中書令側身看着阮卿胡思亂想,語氣之中還帶了一點溫和的笑意:“他說青雲燈節上每一個年輕女子手中都拿着新首飾,雖然那些東西材質與工藝都配不上你,但不論如何,其它女子有的東西,我也必定不會讓你少。”
戴着兔兒面具的小姑娘手中拿着青雲燈節慣常販賣的絹布袋子,乖乖地跟在高大俊逸的玄衣公子身後,聽完這段話悄悄地紅了臉。
她和他走過青雲燈市,和所有互相傾心,前來游玩的少年少女們一模一樣。
夜色漸深,前來燈市游玩的公子小姐,商人百姓們漸漸離開,裴瑾瑜将阮家的小姑娘送到了青雲街與西市的交彙處。
阮家的馬車上一直燃着爐子,但一貫怕冷的阮卿立在微微蕭瑟的寒風之中,卻是猶豫了許久還不願上去。
裴瑾瑜站在她身側,兩人一同沉默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道:“阮姑娘,請恕在下冒昧。”
他自衣襟裏取出了一只精致的玄色革絲囊,向阮卿遞了過來:“一眼所見,這枚玉佩便讓在下想到了你。”
裴瑾瑜遞過來的手穩定有力,掌心中名貴的玄色革絲囊在長臺燦然的燈火下隐隐生光。他的神色是一向的平淡,眼中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願姑娘喜歡。”
玉佩是大秦男子女子相互定情的信物,裴瑾瑜尋了皇城之中最好的一對玉佩,用一年僅得三尺的革絲做配囊收進去,此時卻難得有些緊張。
阮卿面上染了一片紅雲,滿心幾乎要飛起來的喜悅。她明明立在冬夜長街,卻似乎是身在四月間繁花如畫,草長莺飛的春日江南。
裴瑾瑜一直專注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明亮的燈火将她柔軟的唇與小巧的下颌映得無比溫柔。她細白的手指放上自己掌心,将那只名貴而精致的革絲囊收了過去的時候,留下了一點隐約的暖意。
阮卿因為難以按捺下去的羞意,目光只落在裴瑾瑜手上,聲音也是輕輕的:“多謝裴公子。”
在明亮的燈火下,阮卿本是無意間目光掃過了對面高大的裴家公子的手,卻是忽然一凝。
他的手是修長而骨節分明,讓她看了便會想到雲寧山莊驚鴻一瞥,窗內公子提筆時淡漠端華的姿态,如今手背卻有一道明顯裂開的黑色疤痕。
阮卿頓時微微睜大了眼睛,走到了裴瑾瑜的右側細看,卻是越看越心疼不已:“冬夜寒涼,裴公子手上的傷一定要好好上藥膏裹好才行。”
她幼時磕着碰着了,母親穆夫人都會仔仔細細抹好藥膏,從未讓她在冬日受過傷口凍裂的苦楚,而裴瑾瑜手上這疤痕明顯是再次被凍傷了,根本就未曾處理的樣子啊。
裴瑾瑜見阮家的小姑娘定定地瞧着自己,滿眼的心疼不忍。他早已習慣了大大小小的傷口,此時卻在這位阮家小姑娘的目光下微微蜷縮了手指,不自然地往後退了一步解釋道:“喝茶時不小心落下了盞,無妨,過幾天便會好。”
小小的阮家姑娘臉上本來還帶着微紅,見裴瑾瑜輕描淡寫地回避了處理這已經顯出凍傷的手,急切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公子怎可如此輕慢自己?”
她柔和輕暖的聲音裏滿是懇切,甚至還有點焦急地擡頭勸道:“公子是聖人近臣,位列中書令之尊,常常需要提筆,手上傷口若不去醫館好好治理可怎麽行?”
裴瑾瑜從未被人如此關切,此時的第一反應便是推拒,可卻被阮卿的小手牽住了衣角。
玉指纖纖,在玄色衣衫的對比下更顯出一分脆弱的美。她的力道也是輕輕的,比春日柔軟的柳枝拂在文人墨客身上時還要輕軟,卻讓曾經能夠單手将人按在牆上差一點置于死地的裴瑾瑜,再也無法後退分毫。
阮卿見他并不開口,急得眸子裏泛出了水光。她濕漉漉地瞧着人的時候,連鐵石心腸的人都忍不住心軟:“裴公子,請讓我帶你去醫館吧。”
裴瑾瑜被阮家小姑娘細白的玉指拉住了,眼中飛快地閃過了一絲茫然。
他習慣獨自面對一切不公,可他從來沒有感受過這般的溫柔和善意。驟然被如此對待,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要推拒,回避,離開。
可裴瑾瑜垂眸見到阮家姑娘柔軟的,充滿了心疼的目光,下意識的回避和無措,卻是漸漸的如冰雪消融。
小半個時辰後,西街最出名的醫館仁心堂迎來了兩位戴着狼頭和兔兒面具的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