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西街, 永成樓。
太子叫了羊肉鍋和燒刀子,待他的伴讀前來, 便有內侍上前為他們溫酒。
窗外飄着雪花,廂房內點着爐子,太子拿着特意配羊肉鍋的長筷往鍋子加肉。一片片肥瘦相宜的羊肉放進咕嚕咕嚕的高湯之中, 湯中翻滾着蘿蔔,木耳,山菇等新鮮的配菜。
待裴瑾瑜與紀密二人進了屋,已經是酒香濃烈, 肉鮮味美, 鬥室之間烹出了十足的人間熱鬧來。
裴瑾瑜坐在了太子的對面,拿起案上酒液仰頭一口吞下。溫熱的酒液入喉後是一團烈火,仿佛要将敢于下口的人從內到外燒得透徹, 燃盡藏于深處的魑魅魍魉來。
太子瞥了對面一眼, 不由看好戲一般啧啧感嘆:“這是正宗的北境燒刀子, 我特尋來配鍋子吃的。那邊兒天寒地凍的可沒有皇城的地炭好暖,都靠這禦寒,你悠着點兒。”
裴瑾瑜将那青玉杯盞放回桌案,強烈的刺激之下卻是冷靜了不少。他輕輕呼出了一口氣,不帶什麽情緒地開口道:“冰人今日去了阮國公府。”
太子将涮好的羊肉放進自己調好蘸料的碗中一滾, 送入口中, 對這滋味鮮美的羊羔肉十分滿意。他吞下了口中的食物,對裴瑾瑜道:“阮承安從武和回來立了大功,他的妹妹就代表着青雲直上的好前程, 有人上門求娶不足為奇。”
他思索一番,瞧了一眼裴瑾瑜猜測道:“你今日原本應争取段虎出面作人證,剛才卻在丞相府,是不是傳話的人說李夫人要為你和阮二小姐納采問名?”
裴瑾瑜将內侍溫好的第二杯燒刀子送入口中,濃烈霸道的酒盡數入口,卻沒給他的臉染上丁點顏色:“母親……李夫人派人叫了我回去,暄和公主卻在丞相府。”
太子吃了幾口涮好的的羊肉,聞言不由笑了幾聲:“有趣,實在有趣。阮二姑娘被賜婚剛解決,又有皇家人纏上了你。”
他本打算就一口酒,卻被辛烈的燒刀子沖得直皺眉,見對面的裴瑾瑜一盞接一盞地喝了不少,出聲勸他道:“無妨,李夫人知道暄和從小對你如何欺負,怎麽會允許這般的兒媳婦進門?除非她想讓裴家永無寧日。”
裴瑾瑜卻是越喝越冷靜,語氣之中不帶什麽感情:“她允。今日起我去崇安坊,再不回丞相府。”
三年前裴瑾瑜升任中書令,聖人賞賜了一座位于崇安坊的寬闊府邸作為中書府,但李夫人稱嫡子成婚前不可分府,于是這幾年來他還一直住在丞相府。
太子聞言幾乎要被氣笑,放下筷子道:“暄和幾次三番将你折騰還差點毀你仕途,李夫人每件事都知道,竟然還要将你們湊在一處,她是怎麽個慈母心腸!”
他向一旁的紀密道:“你們家大人總算肯離開丞相府那鬼地方了,吩咐人下去将崇安坊的中書府連夜打掃好,明日務必要讓那閑置幾年的宅子整齊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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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密也早就期待着自家大人快些自行開府,聞言稱是,恭敬下了樓吩咐去了。
第二日清晨,楚國公府的駐府大夫諸陶照例為阮二小姐把脈。
新承國公之位的阮承安正修沐在家,此時心急地等在一旁,不一會兒見諸大夫自矮幾上站起來,走上前去問道:“我妹妹身體如何了,好些了沒有?”
諸陶拈着胡子點點頭,向阮承安誇道:“小姐前幾日雖然憂慮,但有雲寧山莊那邊的長孫先生帶過來的好方子用着,想必心悸刺痛的時候已經少得多了,氣色也好了不少。”
坐在榻上的阮卿聽到此處,趁機撩開了紗簾探出頭來為某位大人邀功:“哥哥,那個方子就是裴大人送過來的呢。”
少女粉白的小臉上全是柔軟的期待和笑意,讓身為兄長的阮承安也心中一暖。他輕咳一聲,上前将紗簾拉好,訓她道:“天氣冷,簾子關好別出來。”
諸大夫見這兩位阮國公府的小主人要商議私事,及時告辭離開了。
阮承安待屋內安靜下來,忍不住向這一門心思為某人說好話的妹妹道:“卿卿就這麽喜歡那裴瑾瑜?他每日做的什麽事情,要對付什麽人你知不知道?”
阮卿早已聽話地縮了回去,隔着簾子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像是裏頭的小姑娘有些委屈:“哥哥擔心我,我也是知道的……可要不是大人給我們傳了武和的消息,還不知道哥哥沒回來之前,我和嫂嫂會擔心成什麽樣呢。”
外頭的那位兄長此前對那裴瑾瑜印象不錯,此時卻頗有些對自家妹妹恨鐵不成鋼:“你身體本來就不好,還是個弱女子,在那些人面前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阮承安說着,急得在屋裏來回走了好幾圈,又來到阮卿跟前溫聲勸,“女子婚事最重安穩,卿卿挑一個踏實的世家子就好,只要對你好,身份不需要那麽高,清白的新科進士也行!
這連串勸導說出來,簾子後阮卿纖細嬌小的身影安安靜靜地坐在裏頭,沒有說話。
阮承安從小都和自家妹妹性格迥異,此時吃不準自己方才的話是不是把妹妹氣着了,不由尴尬地撓了撓頭:“卿卿……哥哥嘴笨,若是說了什麽不合适的,你盡管罵罵我出氣。”
阮卿的聲音依舊沒什麽變化,自簾子裏頭輕飄飄地傳了過來:“我怎麽會生哥哥的氣?不過時辰到了,哥哥快些去陪嫂嫂用膳吧。”
兩兄妹說了一會兒話,天色亮了些,這幾日下的雪停了。夫人齊雨溪近來嗜睡,如今也到了她快起的時候了。
阮承安忙着回去照顧夫人,總算是聽了阮卿的話走了,不過他離開前還道:“待卿卿及笄定了親,哥哥和嫂嫂搬空庫房都要把婚事辦得漂漂亮亮,一定要比聖人嫁公主還排場。”
待這位固執的兄長總算離開了,阮卿搖搖頭,喚外間的從雪道:“将早膳端進來吧。”
門外應了聲是,從雪端着蜜釀玉圓粥走了進來,她身後的綠雙則是端着剛煎好的藥。兩個丫鬟服侍阮卿用過了粥,藥也冷得差不多了。
阮卿接過了盛着深色藥液的青瓷小碗,幾番猶豫,也沒送入口中。她近半月以來喝藥再沒借助蜜餞壓苦味,今日卻是心緒不寧,無法下口了。
從雪見此輕聲道:“小姐可是覺着苦?奴去将蜜餞拿過來。”
阮卿搖搖頭,閉着眼将那碗藥喝了下去,照常用清水漱過了口,那一如既往的奇異苦味仍然留在了口鼻之間。
前世苦澀的藥味伴随了阮卿五年,有時她也分不清是藥苦,還是與裴瑾瑜相望不可即的心苦,這一世好不容易有重來的機會,她是一定要到他身邊去的。
可阮承安從北方死裏逃生回來,一門心思要護着她,她又怎麽舍得鬧別扭呢。
細微的陽光穿過挂着重重紗幔的卧房,阮卿輕聲嘆了口氣:“我想出去看看。”
自窗戶還能看到外面仆從清掃積雪時朦胧的白光,俗話說化雪時分最冷,哥哥必定不會允她這時候出門。阮卿便覺不妥,改口道:“罷了,我寫一封信吧。”
她走到桌案前拿起了一張梅花花箋,從雪為她磨墨,很快寫出了一行邀約:
冬至時節,願會青雲集。
阮卿仔細看了看,待墨跡幹了,将它小心地收進錦囊交給從雪道:“你今日下午尋一個時候送到裴大人手裏,記得別讓哥哥瞧見了。”
兩個丫鬟都笑了笑,從雪将錦囊接過,應聲道:“是,奴一定将它好好地遞到裴大人手上去。”
綠雙将藥碗粥盅收了下去,阮卿一邊看看古書殘譜,一邊思索着要如何才能說服哥哥,安靜的庭院裏只有掃雪時的刷拉聲,這半日便是照常過了。
卻是還有半個時辰就午膳時分,綠雙回來神秘兮兮地低聲道:“小姐,奴聽說裴大人帶長孫先生上門來啦。”
阮卿微愣,雙眸裏立刻便有了笑意:“他們應當在會客堂,我們得快些過去看看。”
她将手中的書冊輕手放在桌案上快步走到了內室,兩個丫鬟連忙服侍着她換上了外出用的雪披,帶上醺球繡籠匆匆出了門。
今日正是冬日裏極少的晴天,堆在回廊邊與道路旁的積雪被照得瑩白發亮,阮卿自閨房一路急步趕來,柔軟的小臉被寒涼的雪氣吹得發白,也沒停下腳步。
幾人正趕到了會客廳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道:“阮少使誤會了,我請長孫先生前來,只是為了看看阮二姑娘是否好了些。”
是裴瑾瑜來了。
本打算若是青山不來就我,我便擡腳去往青山,如今卻是青山也有意。
阮卿本就想着見他一次,方才還在苦惱于無法正大光明出門,聽到那冰玉一般的聲音不由心跳怦然,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心靈相通的默契嗎?
她默默地抿彎了嘴角,餘光見堂外守着不少的丫鬟,努力把嘴角眉梢的小雀躍壓了下去,并若無其事,故作鎮定地向會客廳的雕花木門靠近了些。
卻聽見裏頭阮承安回裴瑾瑜道:“中書令大人客氣了,蒙大人在武和的照顧,此後若有需要我阮承安的,打個招呼必定相報!只是……”
哥哥不滿裴瑾瑜與自己有意,接下來會是什麽話?阮卿不由心都跟着提了起來。
阮承安頓了頓,語氣客氣卻也非常堅定:“舍妹只是一介小小貴女,怎麽勞動兩位大人親自上門?況且裴大人并未婚娶,舍妹即将議親,貿然上門怕是不妥。”
這位兄長對妹妹的遭遇耿耿于懷,竟然到了現在就要把上門來了的裴瑾瑜直接轟走的打算。
門外的阮卿一時間耳朵裏都是嗡鳴,又急又氣,情急之下推開了半掩的房門踏進屋內道:“哥哥!”
與此同時,那個坐在東側位的年輕中書令也沉聲開口:“阮二姑娘開始議親,那我……”
雕花木門輕響,裴瑾瑜擡眸,正看到氣得小臉薄紅的阮卿自天光繁盛的門外進來,衣袂漫卷,恍如畫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