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什麽叫不打不相識?
裴瑾瑜九歲時, 宮中偶遇聖人的掌上明珠暄和公主,她看上了他腰上挂着的镂金匕首, 要拿來扔太液池裏喂魚。
裴瑾瑜自然不肯把太師所贈的東西白白給她扔進池裏,卻被暄和公主喊來五六個大力內侍将他綁了,強行推進深冬的太液池中取樂。
暄和公主站在岸上, 指着池子裏掙紮的他大笑。
半個時辰後太子聞訊趕來派人将他救起,他回了府中發了三天的熱病,甚至驚動了聖人派來禦醫。
暄和這般行徑讓聖人都發了怒,将她禁足了一個月。在李夫人口中僅僅是小打小鬧, 是不打不相識。
兩個交談中的女子卻并不覺得這個話題有何不妥, 甚至還引以為榮。
暄和公主輕笑,抿了一口茶水嬌聲道:“夫人說笑了,裴二公子天資過人, 有他當太子哥哥的伴讀, 是太子哥哥的福氣。我與裴二公子自幼相識, 可謂是……”
暄和公主似乎覺着接下來的話不好出口,輕輕擡眼去看那沉默的公子,頗有些恩賜意味地示意他接話。
裴瑾瑜面上卻只有一片冷漠。
他人雖坐在此處,卻像是和這說話的兩個女子遠隔天涯。李夫人與暄和說了幾番話,似乎一句都不曾傳到他耳中。
李夫人自裴瑾瑜幼時就對他心懷芥蒂, 要求嚴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她的這個大兒子從來默默地言聽計從,沒有問過一句為何弟弟裴修明什麽都不用做。
此時見這個雖然對外人冷漠強硬卻從來對自己聽話的兒子,偏偏對她看好的兒媳婦暄和公主全然不為所動, 李夫人面上立刻閃過一絲惱怒。
李夫人輕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暗自忍下不滿,繼續向暄和公主含笑道:“公主幼時與太子殿下一同在上書房,瑾瑜比公主年長,理應為公主講解困惑之處,卻因為小事而與公主鬧了起來,屬實是瑾瑜不懂事。”
暄和公主矜持地點點頭,曼聲道:“此事已過去了,裴二公子年輕氣盛罷了,我未曾介懷。”
暖閣中氣氛賓主相宜,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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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瑾瑜垂眸,鋪着地暖的地面将他身上落下的零星雪水一點一點烤得不見了蹤影。
什麽叫不懂事?
十歲的裴瑾瑜沒有答應為暄和公主代寫她的策論,第二日他自己交上去的策論多了一大段原封不動的兵法古書所言,偏偏字跡一模一樣,百口莫辯。
太師治學嚴謹,當即大怒。
正午的烈日之下,他跪在上書房之外,額頭上滑落的汗水一顆一顆砸在滾燙的石板之上,瞬間被烤得不見了蹤影。
他是聞名朝野的天之驕子,太師的得意門生,聖人鞭策衆位皇子公主的榜樣,此時虎落平陽,暄和公主帶着她善學字跡的仆從前來,趾高氣揚,極盡譏諷之能事。
太師直到上書房下了學才發現真相,可那時日頭已偏西,跪了一下午的小小少年一瘸一拐地回了裴府,被盛怒的李夫人禁了兩天飯食,并不許任何人為他送藥。
幾日後太師登門向李夫人解釋真相,聖人也對暄和做出了懲罰,可是他的母親冰冷而憎惡的目光卻并無改變。
十幾年後,暄和公主此時高高在上,矜貴又貪婪的目光,像是陰曹地府的鬼怪一般,喚醒了裴瑾瑜所有晦暗回憶。
他聽見李夫人溫柔而端莊的聲音繼續道:“瑾瑜殿試失利只得了榜眼,承蒙公主不棄想要下嫁,他卻是心高氣傲不識擡舉,着實是失禮。”
什麽叫不識擡舉?
十五歲的少年郎得了進士榜首,冷然打馬自天街過,半城女子都失了芳心。
暄和公主哪裏想得到那個不起眼的,任由自己欺負的小少年竟然長成了芝蘭玉樹的端方君子,她吵着嚷着要聖人賜婚,鬧得沸沸揚揚皇城皆知,多少世家女不得不收回了心思。
聖人為避裴家盛名,又不願讓世人認為是提點未來女婿,特意将他自榜首點為榜眼。
自古以來的驸馬,不論公主養多少面首都得忍氣吞聲。李夫人身為皇家出身的長公主,嫁給裴鴻煊時他已經位居尚書之位,才沒有讓裴鴻煊斷了仕途。
可當時的裴瑾瑜只是一個剛剛中了進士,無官無職的年輕學子,若尚公主必然仕途盡毀,一生只能做些富貴閑職,仰仗公主過活,還是暄和這般肆意刁蠻的金枝玉葉。
是裴瑾瑜自己出面,冒着大不敬的罪名拒絕了聖人的賜婚,太師與太子亦是為他周旋良久,才為他的仕途留下了一線生機。
受這樣一位公主‘青睐’,對一個一心進入朝堂,想要實現自己為生民立命理想的少年來說,該是怎樣的天降橫禍?
他的親生母親李夫人,卻将這禍事當做他與那公主青梅竹馬的情誼娓娓道來,還稱自己的兒子是不識擡舉。
如果世上真有所謂神明,會不會為這般荒謬的世事而發笑?
裴瑾瑜不打算再在此處多待一刻,從西側座位起身。
同坐于西側位的裴修明第一個發現了他的異狀,連忙跟着站起來攔他道:“哥哥才回來,府上也有貴客,怎麽這時候就走了?”
暄和公主這才恍然發覺裴瑾瑜一直以來過于冷漠的神色。她貴為天家公主,從來只有別人讨好她的份兒,方才已經纡尊降貴向裴瑾瑜多番示意,卻連他一個眼神的回應都沒有。
她甚至親自來到了丞相府,即使對裴家來說這也是殊榮,卻還是被裴瑾瑜如此對待,不由眼圈都氣得紅了:“裴二公子就是如此讨厭本公主,連一句話都不肯說就要走了嗎?”
李夫人見此來到了暄和公主面前,溫和地勸着她:“暄和莫要氣着了,他自小便是既倔又悶的性子,哪裏會是特意讨厭你?将來成了婚好好說教一番便會心疼夫人了。”
她向大兒子施以嚴厲眼神,催促他快些妥協:“瑾瑜今日怎麽這般失禮?快來向公主賠個不是。”
沒想到自幼對她言聽計從的裴瑾瑜此刻漠然道:“公主說的不錯。”
他背對着這一屋子的人無聲地扯了扯嘴角,仿佛放下了背負至今,卻從來沒有解脫過的重擔。
裴瑾瑜再開口時,語氣格外平靜而冰冷:“暄和公主‘厚愛’,在下一介臣子無福消受。母親并不是只有我一個兒子,如此想要和公主成為一家人,何不推辭了不夠顯赫的謝家本家,讓修明完成母親所願。”
紀密人在暖閣外間候着,見暄和公主此前走了進去,又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都聽了一耳朵,不由暗中将瞎傳消息的紀柳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知道紀柳這厮腦袋一貫不太靈光,沒想到這次卻造成了這樣的誤會……李夫人與大人有嫌隙,此番還以為雪中送炭,母子和解的時機,沒想到卻是雪上加霜。
卻是就在這時,暖閣裏傳來了茶盞掉落在地上的清脆碎裂聲。
裴瑾瑜緊接着掀開暖閣門簾出來,腳下生風一般幾步走出了外間,紀密連忙跟了上去。
今日皇城裏飄着細碎的小雪,丞相府上來了貴客,各院落侍立着不少訓練有素的丫鬟仆從,裴瑾瑜經過時紛紛半矮了身向他行禮,像北境上被寒風一片片吹倒了的衰草。
紀密沉默地跟在他身後,他從未見過大人這般冷肅的表情,仿佛一旦放緩了步調,那個彩繪紋飾,錦簾金闕的暖閣裏就會有惡鬼追趕出來。
二人穿過重重亭堂樓閣,很快出了丞相府,站在鋪滿了細雪的東街上。
紀密本打算開口問大人是否要去北鎮衛大牢,卻看到了裴瑾瑜腳邊幹淨的一地細雪上,正滴着一點一點猩紅的血。
他一路上都沒敢說話,沒去想暄和公主進了暖閣是為何事,也不細想暖閣內傳來了瓷盞碎裂之聲是發生了什麽事,此時卻沒法再忍,急着追問道:“大人只是進了暖閣見李夫人,怎麽會受了傷?”
裴瑾瑜背對着丞相府低調而貴氣的大門,不知在想什麽,聞言順着紀密的視線擡手看了一眼。他方才在暖閣前臨走時說了一番很不像樣的話,李夫人将手中的茶盞扔了過來。
此時他的手背上正有一條正在流血的口子,溫熱的紅與蒼白的手對比鮮明,正順着骨節分明的手指蜿蜒而下,滴在了路邊新下的雪上。
興許是因為下雪太冷,或者走得太急,一路上竟然沒有發覺。
細雪飄揚,暮色将近,丞相府門挂着兩盞昏黃的燈籠,照得門前這兩個人的背影凄清而荒涼。
裴瑾瑜動了動那只手,細密麻木的刺痛蔓延了上來。他默然扯了嘴角,不置可否:“倒是和裴相一樣。”
他本以為李夫人和裴鴻煊是不同的,這只手卻曾經在花廳中被裴相砸下的茶盞所傷,如今又在李夫人的盛怒之下拉開了深深的口子。
紀密身為下屬,不好過問自家大人家事。他忍下了追問這傷口是何人所為,只是急着催促道:“天氣太冷,傷口若是不能快些愈合将會難以收場,大人趕快去西街的仁心堂處理一下吧。”
這時,一輛馬車遠遠地駛來,車上的侍衛跳下來跑上前道:“中書令大人,太子殿下派了馬車請您去永成樓一聚。”
裴瑾瑜自丞相府門前的石獅子頭頂抓來一捧雪,漠然按在了那只受傷的手上。冰冷迅速地将傷口合上,不再有血液淌出。
紀密急忙道:“大人,這……”
裴瑾瑜扔開了那團淡紅的雪向馬車走去,平靜開口道:“我們去見太子,莫家的事該了結了。”
他離開了丞相府,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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