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跟在裴瑾瑜身後的大丫鬟隐約察覺前頭氣氛不妙, 大着膽子向暖閣裏頭戰戰兢兢開口道:“夫人,二公子回來了……”
薛夫人聞言驚訝地看着這并不惹眼的青年, 心思急轉:裴家的二公子,不正是那個當朝的中書令,裴家的一門雙相之一的裴瑾瑜嗎?
她連忙欠身再次行禮, 深深垂首連連告罪道:“民婦該死,民婦該死!請大人恕民婦不敬之罪……”
外間這番聲音不小,庭院內也少有其他動靜,終于驚動了裏頭正在交談的母子。
李夫人正坐于主位與東側的裴修明說話, 聞聲并未擡頭, 淡淡開口:“進來吧。”
裴瑾瑜沒有理會薛夫人,擡腳進了暖閣。
見他一言不發直接進去了,薛夫人更加戰戰兢兢, 不敢自行離開。留在外間候着的紀密瞧了她一眼, 搖搖頭道:“夫人既然要離開, 那就去吧,我家大人不會計較。”
紀密見那薛夫人擔驚受怕地走了,心中不由嘆了口氣。他是大人撿回紀家莊的孤兒,卻也知道大秦尊師重孝道,大人從來被雙親如此對待, 他們做下屬的卻也只能看着, 不能說半點不是。
暖閣內,裴瑾瑜徑直來到了內室中。他方才扔下了前來挑釁的裴涉,穿過沒有遮攔的花圃趕過來, 身上沾着不少細碎的雪粒,站在外間時慢慢融化成了冰冷的水漬。
裴修明自東側座站起,笑了笑開口道:“哥哥平日裏太忙,好不容易有幾次相見的,我們一家人說說話。”
他起身倒了一盞熱茶放在了唯一空出來的西側位旁,姿态十分沉穩有禮。
屋內的丫鬟們各個垂着頭,眼觀鼻鼻觀心。大秦以東為尊,主人待客時一般留給尊貴的客人或者老者,議親也從來沒有長子還未成家,便定幼子親事的規矩。
但主人之事,下人只能當自己沒長眼睛與耳朵,什麽都沒聽見,什麽也沒看着。
裴瑾瑜像是對座次毫無所覺,默然前去西側坐下,聲音平淡道:“母親叫我來此有何吩咐。”
待到兩兄弟坐定,李夫人輕抿了一口茶水吩咐道:“你今年已二十有四,連修明的親事都已經定下,你也該考慮親事了。”
袅袅水汽之中,幽然茶香彌漫開來,似要給這一對母子之間的氣氛添上些熱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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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瑾瑜目光微微一亮,他平和看着李夫人,開口道:“我也有意定下親事,還請母親參詳。”
李夫人在裴瑾瑜加冠之年也安排過一次親事,這幾年來她像是忘了,再也沒有提過。若非此番裴修明将要娶親,她還沒想起來自己的大兒子還沒有成家。
李夫人聽他所言是已有人選,神情一頓放下茶盞道:“你有了人選倒是好事,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也許是想到了某個人,裴瑾瑜一向淡漠而平靜的神色放松了下來,薄唇微彎,開口時目光也溫和:“幾年前偶遇阮家二小姐,一見傾心。再有月餘她便要及笄,還請母親允許我上門納采。”
自古以來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希望這門親事能全六禮,不讓阮卿有絲毫委屈,此番才對李夫人說出了自己心悅之人。
李夫人聽聞此言,卻是緩緩掃了他一眼,放下了茶盞。
她保養得宜的臉在寥寥水汽後越發顯得神情莫測,茶盞的一聲輕響,使得室內原本還算融洽的氣氛明顯地冷了下來。
一旁的裴修明見裴瑾瑜直言不諱,有些驚訝道:“那位月餘之前被季家退婚的阮二小姐?聽聞阮小姐身有心疾,雙親離世,季家三子退婚前還迎了一個縣令之女進門為妾,她可真是可憐。”
可憐一詞剛出,李夫人當場就冷了目光。
裴瑾瑜聞言微皺了眉,正要開口,李夫人直接打斷道:“我知道你們年輕男子見女子可憐就要去逞英雄,但親事是人生大事,門不當不戶對,是要讓整個皇城世家看笑話嗎!”
世家都講究世代積累,皇城中有名有姓的都是數代望族,李夫人出自天家,裴家三代為相,阮國公以軍功受爵,在她眼中只是一般粗人莽夫罷了,怎堪良配?
這位母親有一雙烏木一般的眼睛,此時正在主位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她不知想到了什麽,眼中全是嚴厲與怒氣:“親事是兩個家族的聯姻,背景地位和親眷關系都要考量,你從小到大都是裴家最出色的孩子,這次也不要讓我失望。”
裴瑾瑜身姿如松,回視她的目光平靜:“……母親的意思是,我與阮二小姐并不般配。”
李夫人白冷的面上劃過一絲不耐,理所當然道:“阮家沒有長輩,那阮卿的父親雖得了楚國公之位,卻是流民出身,母親則出自武将中平平無奇人丁凋零的穆家,只有一個穆遠還在南蠻守着,怎能和裴家相配。”
可裴瑾瑜入朝九年位極人臣,李夫人已經是除天家外最為尊貴的夫人。封無可封,升無可升,此番竟然還要以裴瑾瑜的婚事為籌碼聯姻。
而阮家長子立下奇功,承襲楚國公之位,僅有阮卿這麽一個親妹,對于李夫人來說還是不能入眼。
暖閣內這一對母子之間氣氛緊張,裴修明眼見不對,連忙開口打了圓場:“母親何出此言?哥哥已是當朝中書令,我們裴家三代為相,您不是告訴我親事并不……”
他是李夫人從小疼愛的小兒子,她哪裏舍得犧牲他去聯姻。李夫人視線緩緩掃了過來,裴修明感受到了來自母親的警告,猶豫幾番,終是沒把話說完。
那位沉默的兄長并未對李夫人這番話有所反應,卻問了個不相關的問題:“既然如此,敢問母親為修明定下了哪個世家女。”
李夫人執起了手邊的茶盞,緩聲道:“謝家本家嫡三小姐與修明自幼相識,他們二人兩情相悅。謝家門生遍朝野,這門親事自然十分不錯。”
謝家原本并不顯赫,全賴出了謝時這個一代大儒兩代帝師才聞名大秦朝野。然而謝時身世複雜,和本家交情淺淡,謝家本家的三小姐配丞相的嫡公子,實在是高攀了。
裴瑾瑜身為謝時的學生,哪裏不知道謝家的關竅。李夫人方才才言親事需要門當戶對,她嫌阮家國公之女出身草莽,卻給了自己的小兒子喜愛的謝家女成全,連對裴瑾瑜遮掩一二都不曾。
裴修明自然明白李夫人對自己和哥哥的婚事有多偏頗,心下歉然,遂頂着母親不滿的目光為裴瑾瑜說話:“我們裴家早已功成名就地位尊崇,母親,哥哥既然喜歡阮二小姐,即使她身子弱些又何妨?”
李夫人面對他時語氣溫和了不少,并沒有舍得說重話,只道:“莫胡言。”
暖閣暖意襲人,裴瑾瑜衣衫上的雪粒盡數融化滴落,滴在地面仿佛星點的陳血。
他自幼便習慣了不同,習慣了母親對他與裴修明不同的要求,習慣了只有在裴相前來看望母親的時候,自己才能得到和裴修明同樣的溫和。
可親事的不同卻不是幼時多三九三伏都不能停歇的功課,不是母親說話時少的那幾分溫度那般,習慣了就能過去的事情。
李夫人和裴相同床異夢幾十年,理應早知道和沒有感情的人一起生活的滋味,既然裴修明能與兩情相悅之人結為夫妻,同樣都是兒子,為什麽另一個就不可以?
裴瑾瑜一如既往地沒有将這句話問出口。他眉目冷峻,平靜開口:“所以母親屬意何人。”
原本還心懷希望,既然特意派人叫他回來商議婚事,也許她還有心要為他好好考量,或許他已經二十四了,母親終于肯在他的人生大事上對他和解。
原來薛夫人去過阮國公府再來裴家,只是一個可笑的巧合。
李夫人看了一眼侍立在側的大丫鬟,對方行了禮退出去。不一會兒,一位身着水紅宮裝,着朱色雪披的少女自外間進來,正是本應身在皇宮之中的暄和公主。
裴瑾瑜的神色冰冷了下去——難怪阮家不能入眼,她所屬意的竟是天家。
李夫人此時面上笑得溫和,正迎上暄和公主溫聲開口:“暄和來了。”
暄和公主向李夫人行了半禮,一雙繼承自淑貴妃的鳳眼矜持地看向西側默然的裴瑾瑜,口中卻對李夫人道:“夫人也算是長輩,我與裴二公子亦是自幼相識,不必多禮。”
她目光向屋內略微一掃,自然地走向了原本屬于裴修明的東側貴客位。裴修明上前禮畢,見此微微一愣,很快便反應過來自行坐在了裴瑾瑜的身側。
丫鬟們上前為幾個主子添了熱茶點心,除裴瑾瑜外,李夫人與裴修明都面露恰到好處的笑意,氣氛和樂而熱鬧。
李夫人早早地安排好了這次會面,卻毫不知情狀向暄和公主笑道:“聽聞近日聖人要為公主議親,不知聖人與淑貴妃屬意哪家?”
裴瑾瑜默然坐在西側,面如寒霜,更顯得冷俊到極盛,讓暄和幾乎挪不開眼。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邊,李夫人還早早答應了這門婚事,世間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暄和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盞掩飾自己過于貪婪的視線,垂首曼聲道:“夫人說得不錯,父皇要為我選一個位高權重又君子端方的驸馬,但世家裏這樣的人哪裏會沒有家室呢。”
話音剛落,李夫人便自然地接上:“暄和貴為公主,婚事當然不僅要看家世。瑾瑜并不算出色,僥幸當了太師的學生,當年你們還鬧過小小一場,可謂不打不相識呢。”
什麽叫不打不相識?
裴瑾瑜漠然坐于西側,他垂下的指尖落下一滴雪水,仿佛溫熱的鮮血。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更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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