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裴瑾瑜剛走出東宮,遠遠的卻瞧見了熟悉的身影,正是前來宮中面見天子的太師。
太師見是他,停住了腳步。待自己的學生行了禮以後,謝時狀似無意問道:“聽說東宮有恙,如今如何了。”
小黃門跟在他們身後,裴瑾瑜的回答也十分的得體:“蒙老師挂念,太子殿下不知何故纏綿病榻,今日還是有些虛弱。”
太師似有所悟,一面向聖人的禦書房走去一面道:“昨夜觀星象,太子命星受擾,頹勢初現……這段日子怕是發生了不妥的事情。”
裴瑾瑜恭謹稱是,二人來到了禦書房門前,小黃門進去向聖人請示,便将這兩位一同請進了殿內。
裴瑾瑜與太師一同行了禮,聖人自禦臺上站起,幾步前來将謝時虛扶道:“太師不必多禮,裴卿也免禮罷。太師久未進宮,此番前來是何要事?”
太師搖搖頭,堅持給聖人行了大禮道:“臣先請陛下降罪。”
大秦尊師重教,即使是當今聖人在謝時門下時仍是要尊稱一聲“老師”,更別提如今的謝太師已經年過六旬,卻行了大禮,聖人自然驚詫:“先生這是何意?”
太師并不肯起來,接着道:“臣嫡親孫女謝媛入東宮三載,因身負才學而心高氣傲,竟見東宮迎了幾位側妃便郁結于心,不能好好侍奉太子殿下,是臣教養之過,還請陛下責罰。”
謝家世代書香不慕權勢,是大秦百年望族,謝時是先帝時期的大儒,更是聖人與太子兩任太師。他唯一的孫女謝媛自小聰穎非常,才情過人,這樣的女子入了天家……
聖人見此也有些不自在,堅持扶起了太師:“此事是修謹不妥,并非太子妃之過。”
一旁的裴瑾瑜默然,神情平靜。若不是他在永成樓聽到了太子的那一番醉後真言,他也沒有看出來太子納的那些側妃,竟是聖人與皇後塞過去的。
太師順勢站起了身道:“當年聖上曾言,媛兒若是男子,定能紫衣玉帶,我大秦多一良臣。太子殿下與媛兒自小相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小女與太子殿下交換庚帖時,欽天監便言小女與殿下乃是相合相生。”
聖人也露出了笑意,追憶道:“修謹當年向朕言,此生非先生家謝媛不娶,朕令人測算一番,兩個孩子确是生辰相合,無一相沖,果然自太子妃入東宮後,我大秦久旱逢雨,兩年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太師搖搖頭,嘆了口氣:“可惜今歲先有西突厥入關禍事,後有宣州糧草不翼而飛,再有泉州大旱,幾日前又有武和城之圍……臣夜觀天象,正是太子殿下命星受擾,動搖了國運。”
沒有哪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對關系到江山社稷的國運不挂心,聖人也篤信星象之說,太師測星之術當世無人可出其右,他所言之下聖人神情凜然,追問道:“老師還請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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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師道:“東宮立,天下安,月犯折威,東宮将憂,動大秦之運,必有與東宮相逆之事。”
聖人神色微變,想到了前幾日向太子明言賜婚,昨日太子便病倒,口中只道:“裴卿可見太子這幾日出了何事?”
裴瑾瑜神色不變,恭謹道:“臣聽聞太子殿下染疾前來探望,正遇林太醫為殿下把脈,言殿下病勢蹊跷,用藥卻是無用。”
太師聽聞有些憂慮,勸道:“相沖之勢不解,若是時日久了藥石無醫,還請陛下仔細斟酌。”
聖人思索了半晌,問道:“老師亦知武和之事,阮家最後一個男兒也為大秦戰死沙場。朕想要好好補償阮二小姐,為她尋一合适親事,老師觀星之術世人無出其右,可知誰人堪是良配?”
小黃門拿出了阮二小姐的生辰庚帖,太師推算一番,向聖人道:“阮二小姐應屬水命,當配生于春日的木命之人。”
生于三月的裴瑾瑜聞言追問:“近幾日殿下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學生甚為憂慮,老師可知太子殿下身側有何不妥?”
太子生于夏秋之間,按照生辰來說應屬土命,若是與阮二小姐成了親,水土相克,當然不妥。
謝時卻點到為止并未明言,只搖搖頭道:“星象并未明示,國運重大,還請聖人查探一番東宮有何異常。”
聖人心中思量一番,隐隐有些動搖。一個忠烈之家的孤女,自然沒有定國之本的東宮重要。
聖人于是溫言道:“如此朕便讓欽天監查一查太子身側有何不妥。待阮家喪期過了,還請老師将阮二小姐生辰測算,朕親自為她賜婚,好全了阮家的體面。”
太師肅然道:“阮家滿門忠烈,臣樂意之至。”
謝時與裴瑾瑜自禦書房出來後,兩人一路無話,直到裴瑾瑜将謝時送上了宮門外的馬車。
謝時看了自己的學生一眼,淡然上了馬車:“今日的茶滋味不錯,瑾瑜既然沒有坐馬車前來,為師送你一程。”
裴瑾瑜應是,師生兩個坐在了謝家的馬車上,紀密與侍衛騎着馬,牽着裴瑾瑜的坐騎跟在了後面。
此時已是晚膳時分,朝中官員紛紛自玄武大道離開宮中,不時還有自各地前來的信使自馳道騎馬飛奔而來,巡察的士兵列隊而去,熙熙攘攘而井然有序,每一個人都為這個龐然的王朝散發着光亮。
裴瑾瑜的聲音自規律的車馬前行之聲中傳出:“學生多謝老師相助,今日之恩沒齒難忘。”
太師閉了眼淺寐,意有所指道:“此計僅可用一次,朝中木命的青年才俊不止你一人,若日後再出纰漏,此番言論就無用了。”
裴瑾瑜目中一冷,聲音平靜:“除了學生一人,不會有另外的人合适。如果有,學生會讓他沒有。”
謝時自淺寐中睜開了眼睛,皺着眉頭看他:“你七歲時問我,為何人心善惡難分,為何君子常亡于小人之手。”
裴瑾瑜沉默半晌,自記憶中分毫無差回道:“老師曾言,計不分善惡,君子謀天下,小人謀私利。君子小人不分于姿态,只分于立場。”
謝時注視着他,目光是前有未有的嚴厲:“你若以權勢手段,雷霆之威謀私利,是君子,還是小人?”
裴瑾瑜沉默了更久,向太師行了長長的禮。
“學生已有私心。”
他從來當自己為這個龐然王朝的利刃,只待海晏河清,便收刀歸鞘了此殘生。
裴瑾瑜頓首再拜,仍然是朗月一般的身姿,卻是聲音堅定,猶如将要踏入火場的冰雪:“身懷利器,當護心中人。學生愧對老師所托。”
永成樓中,王白萱被接連打擊之下有些精神恍惚,說了那麽一句詛咒以後便大笑出聲。
自古婚事便是一個女兒家的大事,被這王白萱一嚷嚷,周圍的侍衛丫鬟等不由将視線聚集在阮卿身上,心思各異地猜測了起來。
阮卿臉色微微發白:竟然叫這人看見了裴瑾瑜送自己過來,若是這兒的傳言到了宮中,他身為天子近臣,太子伴讀,處境何其兇險。
池胤雅被她們羞辱時并無怒色,此時卻一言不發直接将侍衛長的刀抽了出來就要上前,阮卿回過神來拉住了她,示意那侍衛将王白萱拖走,向池胤雅搖搖頭道:“別去”
池胤雅一只手緊緊握着那把沉重的刀,仍然死死地盯着那遠去的瘋瘋癫癫的人:“你們給我把她拖回來。”
琅華長公主已走遠,那拖着王白萱的侍衛遲疑地停了下來。今天發生的事足以讓這女子身敗名裂流放千裏,但若是自家小姐動了手,對小姐的名聲倒是不利的。
阮卿失笑,握住了她的手道:“人之将死,何必污了永成樓?今日好不容易來見見你,可別因為這些宵小敗了興致。”
池胤雅嗔了她一眼:“你總是這樣濫好心,爹爹教我趁他病要他命,此時如何不要?”
她将刀還給了一邊的侍衛長,拉着阮卿上了永成樓的五樓,臨走時向崔掌櫃吩咐道:“那兩個破落戶用過房間內一應東西都通通換掉燒了,晦氣。”
永成樓的五樓只有一個廂房,既是一個廂房占了一樓,可覽盡皇城美景。阮卿與池胤雅來到此處,不由心情暢懷,面上都浮現了笑意。
池胤雅見阮卿的丫鬟從雪一直提着一只食盒,又兼之方才王白萱的瘋話,不由開口調侃道:“那王家女素日将裴瑾瑜挂在嘴邊,今日找你的麻煩,莫不是親眼見到裴瑾瑜為你帶吃的?”
她本是無心猜測,只想打個趣兒,卻見話音剛落阮卿的目光便在那小小的食盒上一掃,低聲應道:“雲寧山莊時,大人奉命前來護衛,此時送了這蜂蜜為禮。”
池胤雅恍然,笑得極其促狹:“原來如此,我當是什麽寶貝讓卿卿看得這般緊要。”
阮卿面上薄紅,不由嗔了她一眼。但一想到臨行時紀密在盒底輕輕一敲,她也有些着急。
她親自将裴瑾瑜所贈食盒打開。裏頭正躺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罐子,雖封着封口,香甜的氣味卻已經傳了出來。
池胤雅嗅了嗅,也有些驚訝:“這是紀家莊附近山中所産的梨花蜜,裴大人有心了。”
阮卿不由微微一笑,小心地将這罐子蜂蜜捧了出來,放在桌案上,試探性地點了點食盒的底部。幾個女子見她如此動作好奇地看了過來,只見這底子輕輕一掀開,就露出了底下的格子來,裏頭正躺着一張文人雅士們常常題詞的花箋。
從雪不由笑道:“大人好雅興,我們上次送去的是普普通通的信紙,大人還回來的卻是一張花箋。”
池胤雅也跟着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阮卿惱得瞪了她一眼,将那張素白的花箋拿了出來,它的背面卻沒有池胤雅與從雪猜測的旖旎內容,只有一句:
北方來信,令兄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