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見武同春坐地,硬生生中途撤劍,他倒是愣住了,根本搞不清是怎麽回事。
武同春厲喝道:“什麽人施暗算?”沒有反應,原來武同存在将要出劍刺向許中和的瞬間,膝彎一麻,跪了下去,似是被什麽暗器擊中,一時竟站不起來。
許中和也大驚意外,心想:“是誰暗中對武同春施襲,目的何在?”
面對面,武同春無暇想及其他,冷厲地道:“’許中和,這是你的機會,殺吧!”
許中和垂下劍,道:“還不到殺你的時候。”
“你會後悔。”
“後悔?”
“以後你再沒這樣的機會。”
“你一意孤行,後悔的是你。聽着,你将造成無可挽回的倫理悲劇,你會自食其果,你現在心裏充滿了恨,有一天,後悔取代恨,恨把痛苦加諸別人,而悔卻把痛苦加諸自己,你牢記這句話。”
“你放屁,任你舌集蓮花,也改變不了事實。”
“我們等着瞧!”
“你別逃,你心裏有愧疚,下不了手,是不是?但我不會放過你,我發誓。”
許中和冷笑一聲,疾掠而去。
武同春目毗欲裂,自解了穴道,站起身來,毫不躊躇地追了下去。
林子盡頭,是綿延不斷的山脈,許中和鴻飛冥冥。武同春在山腳下停了下來,深深地想:“是誰暗算自己,使許中和得以逃脫?”
他敏感地想到了白石玉,上一次在廢墟裏阻止自己殺許中和也是他,他到底是什麽居心呢?是許中和的同路人麽?咬牙點點頭,他幾乎可以認定了,白石玉借機跟自己親近,居心叵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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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心目中又多了一個敵人。
陽光普照,大地一片清朗,但在武同春看來,一切都是灰色的,心頭盡是同樣的事物,由于各人的思想與觀念不同得到的反應也就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
武同春心煩意亂,心底一片泥濘,“天地會”的追殺他,紫衣少女要他遠離這一帶,而他唯一要辦的事,卻一波三折,兩次功敗垂成,全壞在白石玉手上。
突地,他發現身邊地上,多了一個影子,依比例,這影子幾乎比他的影子大一倍,一股寒氣,從心底直冒上來。
“你就是姓武的小子!”聲音像悶雷,霞人耳鼓。
武同春前彈八尺,然後回轉身。
“啊呀!”他驚叫出了聲,頭皮登時發了麻,眼前,是一個巨無霸型的紅面老者,體态偉岸,至少比他高出一個頭還多,尤其那雙眸子,像極了一對燃燒着的火珠,發出的人的光焰。
紫衣少女警告他,遠避此人,但卻被對方找上,避無可避。
偉岸老者繼繼一聲怪笑,道:“小子,你身邊帶着劍,自裁了罷。”
武同春勉定心神,道:“閣下何方高人?”
他想鎮定,但聲音出口仍是顫栗的,控制不了。
偉岸老者以震裂耳膜的聲音道“少廢話,要你自裁,省得老夫動手腳。”
事情追到頭上,武同春只好豁出去了,拚命的念頭一産生,陽氣便豪了,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既不在乎生死.世界上沒有什麽值得怕了。一挺胸,反迎上去兩步,沉聲說道:“不敵被殺,只怪學藝不精,要在下自裁可辦不到。”
“哈哈哈哈……”一陣裂空的狂笑過後,偉岸老者閃動着駭人的目芒道:“有種,你小子真有種,不給你老于‘無敵劍’丢人,憑這一點,老夫準你先出劍,讓你死得像個武土。
拔劍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長劍緩緩出了鞘,下撇,抱元守一,有知不可為而為,不錯,要死得像個武士。
偉岸老者又道:“你只有出一劍的機會,盡你的全力。”
狂妄絕倫的話,完全不把武同春放在眼下。
功凝十二成,武同春準備全力一擊,此刻,什麽恩怨情仇,全置之腦後。
偉岸老者兀立着,像一座石塔。
空氣在這一剎那之間凍結了。
“呀!”厲吼聲中,武同春搖劍直刺,這是家傳絕着,但其中暗藏奇妙變化可随對方的反應而變化。
偉岸老者連眼皮子都不動一下,令人莫測高深。
劍已出手,在對方沒有任何反應的情況下,武同春不能動變,好一鼓作氣的原式刺出。
怪事發生了,劍尖在距對方衣袍三寸之處,像碰上了一堵無形的銅牆,刺不進去,武同春心頭大凜,能把護身罡氣練到這種幾乎成形的境地,簡直像是傳說而不是事實,難怪紫衣少女下了那等警告,情況不容他多所猶豫,遞不出去,只有收招,這一瞬間,他連恐懼都忘了。
就在武同春收劍的同時,偉岸老者單掌一揮。
罡風裂空暴卷,武同春如遭萬鈞雷兩,身形離地而起,飛栽三丈之外,口血連噴,意識驟呈模糊,但一絲靈智不滅,一稍無形的、不甘心的力量,鼓舞着他,站起來,站起來,像個武上,你是無雙堡主“無敵劍”的兒子。
于是,他搖搖不穩地站了起來,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
偉岸老者怪笑道:“好小子,你真是命大,還能站……咦!”
雙目暴睜,張口結舌,望着武同春腳前的彩玉,赤紅的睑起了變化,脫口又道:“彩玉牌!”
這一聲“彩玉牌”,使武同春的神智突然振作起來。
紫衣少女說過,這彩玉可以保命,想來是被震倒地時掉出來的,努力一眨限,視線清晰了些,不錯,彩玉正在腳前,映着日光,發出斑斓彩霞,費力地彎下腰,撿在手中。
偉岸老者粟聲道:“你怎麽會有這東西?”
武同春喘息着道:“閣下管不着!”
難道這塊彩玉真的可以保命?偉岸老者又道:“小于,你跟彩玉主人是什麽關系?”
彩玉主人是誰?是那紫衣少女麽?武同春冷冷地道:“我不必告訴你。”
偉岸老者怔住了,他似有什麽顧忌。
一塊彩玉,能鎮住這可怕的人物,那彩玉主人就簡直不可思議了。如果說,紫衣少女真的是“黑紗女”,那彩玉主人可能便是她師父“接引婆婆”了。
心念之中,他将彩玉放回懷裏,心裏閃現了一線生機。
偉岸老者目中厲芒一閃,道:“你以為老夫不敢殺你?”
話雖如此,氣焰已不似先前的嚣張。
反正不是敵手,武同春已經不在乎了,平靜地道:“閣下盡管下手就是!”
偉岸老者的巨掌,再次揚了起來……武同春冷寂地注定對方,不言不動,生死已不由自己做主,一切只有付之命運,現在別說是一掌,一個指頭他也受不了。
傳岸老者的手掌沒有拍出,僵持了片刻,放落手掌,沉聲道:“小子,今天算你命大,等老夫查明真相之後,可就難說了。”
說完,巨大的身軀一晃,眨眼而沒。
偉岸老者的身影消失了,武同春的心反而狂跳起來,剛才真是生死一發,如果對方不顧一切出手,彩玉只是個表征,決救不了他。
呆了一陣,首先想到的是療傷,方才老者那一掌,份量相當不輕,如果不是他很基深厚就再也起不來了。
在原地療傷,當然不行,萬一偉岸老者改了心意回頭,那可就什麽都完了。眼前就是山區,入山是最聰明的辦法。
于是,他憑着一絲殘存的真力,忍着痛楚,往山裏走去,他故意避開山道,手足并用,朝最荒僻的地方走。
他現在的情況,說多狼狽有多狼狽。
爬過兩道山嶺,越過一條小溪,竭盡殘餘內力,登上一座險峻而怪石峰峰的峰頭,選了個較深的石穴,停了下來。
力已用盡,內腑陣陣抽痛,他躺了下來,四肢百骸,像是全被拆散了。
日頭沉落山背,瞑氣四合,石穴暗了下來。
武同春坐起身,盤膝,運起內功心法治療。
朝陽沖開曉霧,石穴重見光明,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
武同春療傷完畢,氣血順暢,功力盡複,起身出穴,迎着旭日,深深做了幾次吐納,意念又回到現實裏,對那偉岸老者,他連恨意都沒有,只把速返當作年災月厄,一顆心仍在許中和身上,別的,似乎都不值得他想,除了許中和這段過節,對于江湖,他的心早死了,即使有時沖動,也是暫時的。
他下定決心,再找到對方時,決不開口說半句話,見面就下殺手。
暮地裏,突然有人聲傳了過來———“那小子受了重傷,能跑到哪裏去?”
“定在附近!”
“可是連個可疑的鬼影子都沒有看到……”
“也許另外幾條路的已經逮到了他。”
武同春心頭一霞,不用說,是在搜索自己,他傾耳聽下去。
“這裏石窟不少。”
“搜上一遍,我們回頭。”
“我說老李,這事情可真怪,太上護法已經逮到了他,把他放了,現在卻又出動這麽多人找他……”
“不懂的事少開口。”
“老李,為了這麽個小子,竟然要太上護法親自出馬……”
“你懂個屁,這是威信問題,本會傳出的‘天地符’,只這一面沒收回,會主十分震怒,傳下金令,非逮到他不可。”
武同春大為激動,原來那偉岸老者是“天地會”的太上護法,看樣子對方是必得自己而甘心,這麽一來,真是要寸步難行了。
心念未已,兩名黑衣武上,從亂石中現身出來,襟上有“天地會”的标志。
武同春迅快地閃了開去,借着石林掩護,轉到另一個方位,無疑地,這附近全是對方的人,他不願惹事。
兩名武土搜了一陣之後,下峰而去。
武同春松了口大氣。
突地,一個陰恻恻的聲音起自身後,道:“好小子,看你能飛上天去。”
武同春這一驚非同小可,一顆心登時收緊,拔劍回身,一張陰沉可怖的面孔映人眼簾,是個黑衫中年,一臉殘相,使人一看便打從心裏泛出寒氣。
鷹眼一翻,黑衫中年陰陰地道:“武同春,相好的,你自己說,要不要本人出手。”
武同春沉住氣道:“閣下什麽身份?”
“告訴你無妨,副巡監黃有道。”
“司馬一夫的副手?”
“完全正确。”
“看來我倆之中,有一個要栽在此地……”
“嘿嘿嘿嘿……你的意思是非要本人出手。好吧!我們節省時間……”話聲中,長劍出鞘,耀眼的寒芒一閃,罩向武同春。
武同春舉劍相迎。
又是一場搏命之争,驚險的場面,疊了出來。
身為“天地會”的副巡監,當然不是泛泛之輩,武同春仗着手持的是柄寶劍,堪堪與對方打成了平手。
劍氣縱橫,金刀交擊之聲傳得很遠。
武同春心裏知道,如果不速戰速決,對方高手聞聲而至的話,後果就難說了。招式一變全力施展殺手,形同拚命,實際上他也是在拚命,不拼命就無以保命。
無雙堡的劍法,自成一家,玄奧淩厲,可惜武同春功候不足,主要原因是他父親“無敵劍”過世得早,再方面,八年來為了家庭變故,使他心灰意冷,辍了苦練,否則的話,仍可做視劍林的,饒是如此,黑衫人在他的猛攻下,節節後敗。
武同春占了上風,豪氣大盛,着着進迫,他立意要除去對方。
進退轉折之間,不覺到了絕省邊緣。
黑衫人也開始搏命,變招狂攻,場面慘烈驚人。
暴喝聲中,兩條人影掠到現場,是那兩名武士,去而複返。
武同春心頭大凜,三對一的話,他将處于劣勢。
劍芒打閃,兩名武土出手助攻,劍術也相當不俗。
腹背受敵,武同春竭力厮拼,這一來,情況大變,黑衫人得了臂助,攻勢又趨淩厲,兩武土乘虛覓隙,配合黑衫人的攻擊,使武同春險象環生。他是名家之後,而且資禀天生,盡量沉住氣,不使心浮。
一聲震耳的金鐵交鳴,雙方劍鋒接實,黑衫人暴退數尺,檢視手中劍,業已崩了半寸長一道口。
高手,講究的是捕捉那瞬間的有利時機,武同春當然不能放過,幾乎是黑衫人彈退的同時,回劍猛襲側身的兩名武土。
慘號破空而起,一名武土栽了下去,打了個翻滾,墜入絕谷。
另一名兵刃齊腰而折,略不稍停。武同春假其餘威,展出家傳絕技,搖劍直刺,那名武士喪膽亡魂,急向後門,武同春如影附形,劍勢中途一連三變,慘號再傳,那名武土也步了同伴後塵,翻落絕谷。
金刃破風,黑衫人挺劍急攻,想救那名手下,但已遲了半步。
武同春回劍迎上,雙方又狠鬥在一起,高潮再現。
壓力解除,武同春威力倍增,劍勢更見淩厲。
黑衫人也進入了瘋狂狀态,不顧門戶,一派進手招式,只攻不守。
慘烈的搏鬥,泣鬼驚神。
“锵”地一聲振鳴,黑衫人氏劍變成了短劍,齊腰而折,接着是一聲悶曝,武同春雪亮的長劍,插入了黑衫人右胸。
場面靜止了剎那。
武同春拔劍後退。
黑衫人戾氣不散,脫手擲出半載斷劍。
武同春橫劍去格。
黑衫人狂吼一聲,彈身撲撞,這是臨死的反噬。
武同春被對方的暴戾之氣所懾,略感一窒。
黑衫人的身已撲到,長劍本能地刺出,又是一聲悶曝,長劍沒及柄,透過黑衫人的後心,黑衫人雙臂環抱,武同春被那奇猛的沖力撞得倒退跟跄,後腳一空,身一輕,雙墜瀉而下。
兩個身軀絞在一起,如殒星股朋絕谷下瀉,加速……武同春連轉念的餘地都沒有,一沉,騰起,再次殒墜,猛然劇震,失去了知覺。
陰沉潮濕的谷地,武同春仰天平躺着,不遠處躺着的是黑衫人。
靜,死一般的靜。
不知過了多久,武同春的意識逐漸回複,首先感覺到的是接近麻木的劇痛,全身似已被肢解,破撕裂。
眸子張開,景物由模糊而逐漸清晰,神志複蘇,峰頭的一幕,浮現腦海,他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我沒有死麽?”聲音出口,他吓了一跳,那簡直就不像是他自己的聲音,全變了調。
他想起身,才一翻動,哎喲一聲,又躺了回去,骨節似乎全斷了。
喘息了一陣,向上望,峰頂高入雲天,壁峭如斧削,從這麽高的峰頭墜落,不死真是奇跡。
劇痛有增無減,他用手抹抹臉,才一觸及,如針紮般的劇痛使他收回下,頸旁有些異樣,用手一摸,粘濕濕,全是血,有的已凝結變硬,把頸子皮繃得老緊,到底傷成什麽樣子,現在還無法想象。
喘息了一陣,他用手撐地,咬牙忍住痛楚,徐緩地坐了起來。
身側約莫八尺之處,是黑衫人的屍體,腦袋已被撞碰成稀爛,他的劍,還留在對方身上,令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正面,峰腳,是一大片藤蘿,攀附石壁約莫五六丈高,他想,是這片藤蘿救了自己,如果不是藤蘿緩沖了墜力,必已粉身碎骨無疑。
現在,他還沒慮到出困,只想到傷,也許就此殘廢也不一定。
休息了很久,他開始檢視傷勢,除了臉看不見,身上不少擦傷與裂傷,挂碎的衣衫,已被血緊緊膠在身上,慢慢伸動四肢,幸好,只是皮肉傷,骨頭沒有斷,這未始不是不幸中的大幸。
日到中天,陽光從上灑落谷底,谷道幽森,連陽光也走了樣,沒有熱度,是冷的,看來正午是谷底唯一有陽光的時辰。
他重新躺了回去,閉目,徐徐運動心法。
半個時辰不到,谷底回複陰暗,太陽已移到另一邊,僅只數十丈高以上的一段峰壁,還留有些許殘陽。
在痛苦中,他為求生而努力,直到天空黑下來,由于內功心法之助,痛苦減輕了,他能掙紮着起身,像久病初愈,一身都是虛飄的。
他從黑衫人身上拔回劍,入鞘,掃了一眼那醜惡的屍體,移到另一邊的峰腳,尋了個幹燥的地方坐下來,重行運功療傷。
渡過了漫長而死寂的一夜,谷頂天空再現天光,內腑骨骼已沒有痛感,剩下皮肉外傷是他所能忍受的。
饑渴襲來,頭暈目眩,于是,他的心力移轉到覓食充饑上。這絕谷長約半裏,寬不及十丈,四面峭壁,是個天生絕地。
他慢慢移動腳步,尋覓,終于發現一叢野果,紅綠相間,大如拳頭。
餓死不如飽死,他已無法計及這野果是否可吃,揀那紅透了的大口啃食,略嫌酸澀,沒有別的異味。
肚子一飽,力氣随之增加,他又回到原處。
仔細觀察之下,一顆心頓往下沉,天生絕地,想要脫困除非脅下長出翅膀,飛出去,不然,比登天還難。
絕望,使他腦海成了一片空白。
望着那懸岩絕壁,他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這樣困死在此地麽?本立了很久,他再次挪步細察每一個地方,結果仍是失望,根本無法攀登,那超過了人力所能的極限,又回到原處,頹然坐下。
絕望變成一條毒蟲,在啃噬着他的心。
峰上,峰下,百丈距離,成了兩個世界。
想,想,想得似要發狂,理智告訴他,必須冷靜,只要留得命在,總會有辦法的。
百般無聊之中,他忽然想到了懷中“無我大師”遺贈的東西,他一直沒有機會打開來看,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
于是,他伸手取了出來,打開,是本絹冊、封面書簽上寫了三個篆字:“玄黃經”。
“玄黃經”是什麽東西?翻開來,首先人目的是一些各種姿勢的人形,還有密密麻麻的注解。
他的心亂跳起來,這是本武功秘笈。
意念一轉,他脫手把“玄黃經”丢在地上,身處絕境,這東西對他已失去了應有的價值,難道練就了上乘武功之後去陰司地府表演。
畢竟,練武的人有個共同的癖好,對這一類東西,視同無價之寶,極具誘惑力,他又把它撿了起來,有意無意地翻閱。
看着看着,他被其中的玄奧武功吸引了,渾忘了一切,沉醉在經裏。
天底下竟有這樣奇妙的武功?他由震驚而着迷,思想随之起了變化,他想,身為武士,即使是注定了要葬身此地,能在生前練就經上奇妙武功,未始不是一種安慰,這是旁人夢寐難求的。
于是,他開始鑽研。
天象運轉,永不休止,日頭每天有半個時辰行經上空,而月亮露出的次數減半,武同春沒記時間,他完全沉浸在“玄黃經”裏。
與他同時墜谷的屍體變成骨頭。
他身上臉上的傷痕早已結癡脫落。
半年,一年,他不知道,谷裏的野果似乎沒有時序,花,結實,成熟似乎齊頭并進。
一部”玄黃經”參修完畢,他自己也不知道功力高到幾許,反正是結束了。
從一個境界出來,又進入另一個境界——現實的絕望境界。
豪雨之後,谷裏積滿了水,但水在流動,而且消失得很快。
水會消退,必有出口。
靈機一觸,興起了求生的欲念,于是,他順水流方向行去。不久,來到盡頭,只見水流在壁腳成漩、漩渦繞着一方徑丈的巨石打轉。
他欣喜欲狂,這就是出口。
一陣激動過後,他又冷靜下來,天知道這水是消到什麽地方,如果是地穴,仍然是死路一條。
第二天,當陽光再照臨谷地,只見水已消盡,剩下沖刷的痕跡。
他又到那消水的地方,巨石旁,有兩道空隙,他決心一看究竟,人在絕境時,是不會放過任何一絲可能的生望的。
相了相形勢,雙掌平推而出。
“隆”然巨響聲中,石屑紛飛,徑丈巨石,七分八裂,成了碎塊。他驚呆了,這一推的力道,遠超出他想象之外。
一個人高的石窟孔道,呈現眼前,原來先前被巨石封堵,是以無法發覺,如果不是這場豪雨,也許永遠不會發覺。
這窟道通向何處?他不再猶豫了,不管通不通,總要加以探測,于是,他把那本“玄黃經”藏在谷內一個不受風雨侵襲的地方,做了記號,他怕帶在身上不慎失落,甚或落入不屑者之手,對武林的影響是無法估計的。
進人窟道,起初還有光亮,最後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摸壁而行,所幸洞徑一分平滑,這是不知多少世代以來,山水沖刷的結果。
艱辛的行程,有的地方,必須伏下爬行,有的地方得側身擠過。
黑暗中不知遠近,也不知道時辰,更拿不準是否通到谷外,不過、他不能回頭,如果此路不通,這輩子可能就注定葬身絕地了。
朦胧的光暈,遠遠透人,他精神大振,加速前進。一個轉折,驟見天光,那一份生之喜悅,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
一頭沖了出去,眼前是另一個山谷,林木蒼翠,藤蔓牽纏,是個人跡不到的幽谷,但兩側峰勢不陡,以他目前的功力,盡可升登。
喜極,他張口發出一聲長嘯,回聲久久不絕。
淚水奪眶而去,這是喜極之淚。
再世為人,誰也會這樣的。
他順谷勢向外奔去,身輕如燕,遇到阻礙,輕輕一越就飄過。
從未有過的感受,似乎現在頭頂上的天,不是谷頂的那塊天。
出了谷,越嶺而馳。
遠遠看出炊煙,是一戶山居人家,他像是一百年沒見過自己的同類。加速地朝那人家奔去。
巨木為栅,圍着一間木屋,屋頂冒着縷縷青煙。
他的身形躍起,想越栅而入,忽然發覺不對,硬生生半空折回地面,他幾乎忘了人與人之間的禮貌。
一條山狗,從屋內撲出,趴着木栅門狂吠。
“外面是誰?”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子從屋裏跑出來,隔着木栅向外一望,驚叫一聲,回頭跑了進去。
那只狗又撲又跳,吠得更起勁了。
武同春呆站着,不知道那山童為什麽見了自己就跑。
一個豬戶打扮的中年漢子,走了出來,喝住狂吠的狗。
武同春湊近木栅門,抱拳道:“這位大哥,在下……”一眼看見那漢子像見了鬼似的臉色大變,他的話說不下去了。
雙方隔着木栅對視着。
久久,那漢子才期期地開口道:“朋友想要什麽?”
武同春看了看身上檻摟不堪的衣服,喘口氣,道:“在下想買套舊衣服那漢子搖搖頭,道:“對不起,朋友可以到集上去買,此地出山不到十裏。”
武同春期期地道:“這位大哥行個方便吧!你看在下這身穿着如何見人。”說着,從身上摸出塊碎銀,扔了進去。
那漢子無可奈何地道:“等着吧!”轉身走了進去。
那只狗蹲坐着,一雙狗眼瞪着武同春,口裏不斷地低聲叫吠。
工夫不大,那漢子入而複出,手裏拿着一卷衣物,撿起地上那塊銀子,從木栅門頂上遞了出來,口裏道:“朋友,舊衣服不值錢,算送你穿吧!銀子你拿回去,不敢收。這件青袍是鎮上一位親戚留下的,山裏人根本穿不上。”
武同春接過來,道了聲謝,一看,是件半新的青袍,山裏人的确是穿不着,對自己倒是挺合适。
他把那塊銀子又扔了進去,道:“給孩子買糖吃吧!”說完,轉身便走。
那原先驚走的孩子又奔了出來,大聲道:“爹,那個人的樣子好可怕……”
那漢子急忙阻止道:“不許亂說!”
武同春倒是全聽到了,猛省自己臉上的疤痕,不知變成了什麽樣子?顧盼間,來到山溪邊,臨流一照,像突然被人勒住脖子,呼吸全停止了。
溪水裏映出的,是一個埂分可怖的面影,疤痕堆疊。須髯虬結,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自己,連自己看了都會吃驚。
兩腿一軟,他坐了下去,狂叫道:“這就是我,這就是我,不,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像是對命運的抗議,然而,事實是改變不了的。
狂叫之後,跟着是狂笑。
這樣子能見人麽?恨,開始迅快地萌動,“天地會”,這是“天地會”的厚贈。
“魔音女”是始作湧者。
恨火,在心頭熊熊燃燒,升華成一股可怖的殺機。
狂激慢慢平複下來,他想:“這樣也好,這是另一個我,武同春算是已經死了,現在的我,誰也認不出來,行動将完全不受阻。先殺許中和,再殺那醜八怪,還有,非鬥鬥那偉岸老者不可。”
于是,他淨了臉,換上那襲青袍,佩好劍,起身出山。
到了方大娘開店的小鎮,廢墟依舊,他在瓦礫邊徘徊了一陣,然後逞直走向街角那家酒店。
兩名黑衣人擦身而過,對他掃一眼,皺皺眉頭,走了。
非但沒人認識他,那副尊容還叫人不願多看他。
進人酒店,坐下,招來了許多駭怪的目光,這種滋味,實在不好受,唯一的應付之道,就是不看別人。
小二走了過來,先皺了下眉頭,才道:“客官用點什麽?”
武同春随便叫了幾樣萊,一壺酒,一個人自斟自飲,他不再看別人一眼,當然也就看不到那難堪的眼光。
突地,一個女人的輕笑傳人耳鼓。
武同春擡頭一看,臉色大變,心裏像被紮了一刀。
第 五 章
鄰座,坐的赫然是紫衣少女素心和侍婢小青,竟不知是何一時來的,小青這一笑,不用說是由于武同春的醜怪面目。
武同春的雙眼發了直,眼神很複雜,不知是怒,是怨,是驚,還是自卑。
紫衣少女寒着臉道:“小青,你放尊重些!”
小青垂下頭,但仍忍不住想笑,以袖掩口。
收回目光,武同春低頭飲食,想到身邊那塊“彩玉牌”,該不該乘機會還給“對方?可是,如何措辭呢?對方是否真的是“黑紗女?”
地又一次痛苦地警惕自己:“武同春已經死了,在墜谷之時就已死了,現在活着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使人憎厭的醜怪人……”他猛灌一杯酒,像是在生命運的氣。
紫衣少女輕聲道:“小青,你看那身影輪廓多像他。”
武同春心弦一顫,他,是指自己嗎?對方會認出來麽?小青調皮地道:“是很像,從背面看。”
紫衣少女嘆了口氣,道:“人,怎會失蹤了呢?”
“小姐,你忘了,是你要他遠走高飛。”
“話是這麽說,可是……”
“都快一年了,小姐,忘了他吧!他是有家室的人,我真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當初我也不明白,只是為了争口氣,可是後來……”
“後來就認真了?”
“貧嘴!”
“是小姐自己提起的嘛!”
毫無疑問,對方說的是自己,武同春又灌了一杯酒,以緩和激動的情緒。
紫衣少女幽幽地又道:“那塊玉,惹起了這大的風波,我真擔心……”
小青偷觑了武同春一眼,道:“小姐擔心什麽?”
紫衣少女道:“我擔心他已經被人暗害了。”
“不會!”
“為什麽?”
“那醜八怪死心眼,不會放棄他的。”
醜八怪,指的當是“魔音女”,武同春真想掩耳不聽,但又想聽下去,一個人,在自己被別人談論時,總是不會漏過一字的。
沉默了片刻,紫衣少女又道:“奇怪,他為什麽廢棄了曾經名震武林的無雙堡?”
小青淡淡地道:“誰知道,也許是為了逃避他們的兇焰。”頓了頓,忽然緊張地道:
“小姐,那晚在無雙堡廢墟裏出現的女鬼,不知道……”武同春心頭“嗚”地一震,呼吸迫促起來,聽口氣,她主脾曾到過廢墟,而且見到了鬼,難道真的是凝碧陰魂不散?“小姐,你不也親眼看到的麽?”
“是人裝的!”
“我不信,人不會在空中飄浮,也不會說消失就消失。”
“算了,我們不談鬼,影響胃口,吃吧!吃完飯好上路。”
提到無雙堡,武同春便想到了家人,內心益增痛苦。江姥姥是管家,雖然是三代司其職,但不能算是家人。遺珠是孽種,是累贅,也是心上的一根刺,只有續弦的妻子華錦芳算是家人,唯一的一個。
華錦芳進門已經八年,可是夫妻間似乎沒有建立真正的密切感情,為什麽?是他的感情早已全部用在吳凝碧的身上?恨,無比的恨……“砰!”他忘情地拍了一下桌子。
所有食客的眼全睜大了。
小青皺眉道:“他在發什麽瘋?”
店小二忙走近桌邊,喘口氣,顯得很不高興的樣子道:“大爺,什麽不對勁?”
武同春想發火,但轉念一想忍住了,冷冷地道:“沒什麽,沒你的事!”
小二聳聳肩,朝別的酒客做了個鬼臉。口裏嘀咕着走到紫衣少女座邊,哈了哈腰,難起一臉的詣笑,道:“兩位還要添點什麽?”
小青道:“要的時候會叫你。”
小二連聲應:“是!”哈腰而退。
武同春氣在心裏,同樣花錢吃東西,只為容貌醜,便有了差別,真是狗眼看人低,地下意識地想到了“魔音女”,如果她不是天地會主的女兒,她那份容貌,只合一輩子守在家裏不出門,還談什麽在江湖道上呼麽喝六的。
就在此刻,一個老叫化拄着竹棒,一顫一跋地來到門口,望着店裏直吞口水,那份饞像叫人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