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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更新時間:2003-4-20 15:01:00 本章字數:13682)

黑夜已屆,甘苦兒揀來了好多幹柴,生起了好大一堆火。要說起幹這些雜務,小晏兒明顯就不如他了,只能跟在他身後打打下手。他們這時尋了個背風的山崖下坐了。龔長春自從‘兇影’離開後,一直沒有說話。甘苦兒和晏銜枚心情雖興奮,卻也知他新當喪友之痛,不好在他面前表現得太過高興,場面一時悶悶的。

甘苦兒和晏銜枚一起拾柴時,不改他話多的毛病,絮絮叨叨、眉飛色舞地把他這三個月的經歷全給晏銜枚講了一遍。一樣的事情,在他口裏,自又多出了好多色彩。連怎麽認識海删删,怎麽把她開始錯當成了小晏兒……,以及種種糗事,他也全無避諱,一一道來。晏銜枚只是含笑聽着,他自己的經歷卻只淡淡幾句。甘苦兒知他脾性,只能由他。只知前些日晏銜枚見到龔長春在‘兇影’手裏遇險,冒死把他救了出來,其間之驚心動魄、死生一線之際想來很多,要是在甘苦兒口裏講來,怕不要添油加醋,說上好一陣,可到了晏銜枚嘴裏,卻只淡淡幾句,一筆帶過。甘苦兒心中雖有遺撼,但這時回到火堆邊,瞎老頭在側,倒是不好追問的了。

又過了半晌,甘苦兒終于耐不住這份沉悶,開口道:“龔老頭兒,你總說冤案——‘孤僧’的冤案,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今兒給講個明白吧。”

龔長春雙眼空空,嘆了口氣:“就是你不問,我也要跟你講講了。這事說來話長……”

他似乎感到寒冷,身子縮了一縮:“你們知道五派三盟的由來嗎?”

甘苦兒與晏銜枚搖了搖頭,龔長春道:“那還是在一百多年前,江湖五派與魔教俱是全盛之日,相互争霸江湖,此後為一高人化解,于是五派明存,魔教暗隐,這且不提它了。且說三十四年前吧,五派中人感到這麽為一些睚眦小怨争鬥無止也不是個好事,便在這時,出現了一個人,他的名號就是此後響徹大江南北的‘神劍’向戈了。”

甘苦兒暗暗一撇嘴,他對這向戈可沒有絲毫好印象。只聽瞎老頭道:“向戈确實也是一個出色人物,不提他的武功,單講他那一份籌謀計算,江湖中人,雖智者多有,卻怕也無一人及得上他。他提議建立‘大同盟’,同轄五派之事。五派中人為他所動,各發願力,促成此事。但當日,五派中就有少數長老不同意,于是,才有了這‘免死鐵券’——他們怕三盟即成後,威壓天下,一旦有什麽執法之輩秉承私心,鑄成冤案,就會無可救要。所以才鑄成這兩塊‘免死鐵券’,也就是為了天下蒼生的一點正義。”

“向戈确實也不負衆望,大同盟結成之後,江湖果然紛争一淨,雖不能說一統天下、真的大同,但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殺伐。可人在一個位子坐久了,總是不免驕漫的,也不可能不生野心。我頭一次看出向戈的野心,卻還是在十九年前。”

他側顧了甘苦兒一眼:“那一年,也就是堕民之子劇天擇剛剛出道的時候。劇天擇雖天縱奇才,可短短三年間,就讓堕民之勢風聲生起,甚或揭竿而起,在上與天子抗,下與庶民争,在江湖與天下鬥,在左道與魔教攻伐不斷,雖然他也盡了力,但憑他一人之能,還是無力為此的。好多人可能不知道,我卻明白,在堕民之勢初起時,其實暗中,‘大同盟’主‘神劍’向戈是幫了忙的。”

甘苦兒一愣:“他們不是冤家嗎?向戈為什麽要給劇天擇幫忙?”

瞎老頭兒一時沒有說話。晏銜枚卻嘆了口氣:“是養仇自重吧。”

他的口氣裏隐有慨嘆,甘苦兒愣了愣,不明白突然間怎麽瞎老頭與小晏兒的話他卻聽不懂。只聽龔長春嘆道:“苦兒,你心地單純,一向淡視榮華名利,所以你雖聰明,卻猜不明白。不錯,‘神劍’向戈這麽做,确實是為了養仇自重。當時,他雖一力創建大同盟,可盟中多有長老,對他所為還有個禁制,也不斷有人質疑這大同之盟存在的必要。自從預測到堕民蜂起之後必然與江湖諸派勢成水火,向戈大概就打定了‘養仇自重’的主意。劇天擇開始的一年可謂不順,可萬般險境,居然都遇危轉安,旁人只道是他運氣好,我龔長春那時卻還沒有瞎,心頭明白——那都是‘神劍’向戈給他幫的忙呀!他要的就是劇天擇成事之後,五派三盟不得不對他的倚仗。這一手,果然毒辣。”

甘苦兒只覺背後一涼——這裏面、要幹聯多少人的性命。他看向小晏兒,卻見小晏兒低着頭,一臉的無奈。他輕輕伸出一支手,在火邊與小晏兒握了下。“後來呢?”

龔長春嘆了口氣:“人世的事,糾糾繁繁,不是幾句話就能說盡的。我簡單地說一下吧。後來,江湖中,卻有別的勢力耐不住了,那人卻與你有關。”

他嘆了口氣:“那就是遇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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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苦兒一驚:姥爺!

龔長春卻掃了他一眼,空空的眼神裏頗多悲涼:“不錯,就是那個雄距魔教教主之位已垂六十年的、也是你的姥爺遇古。他不服魔教為當年之約潛隐日久,這個世上,原還有他放不下舍不脫的榮華名利。他不願眼看‘神劍’向戈一個人的風光,所以,他出手了。”

說着,瞎老頭嘆了口氣:“可是普天下之人,只怕也沒誰想到,他會怎樣出手插局?”

他這時那雙空空的眼睛注目向了甘苦兒:“他插局之法卻也巧妙別致,他派出了一個人,一個據傳豔色足驚天下,一笑可以傾城的人。那就是,他獨生的女兒,也是魔教的公主——遇回甘了。當年的遇回甘還不叫回甘,她的名字只有兩個字,沒有姓,她獨行名湖,以那兩字馳名天下,那兩字——就是‘姽婳’。她一入江湖,即名傳天下,人稱其為‘姽婳天’。她可是人人驚為天人的一個女子啊。”

連瞎老頭如此衰年耆齡之人,講到這裏,還是不由嘆了口氣。似乎想起當年自己雙目明亮之時,一睹遇回甘容面的那一刻的心動。甘苦兒握着晏銜枚的手就輕輕一抖,小晏兒似乎也知他心中的激動,輕輕用指肚在他手心裏搔了兩下,只聽龔長春道:“據我所猜,遇古為了生養這個女兒可以說也耗盡了心血,否則萬難生出養大那人世罕睹的一代佳麗。他分明在藍田種玉之時就已冒用了他魔教的大法。只是當年,還沒有人知道那個‘姽婳’佳人卻就是他遇古的女兒。”

說着,他嘆了口氣:“可他們就是知道,只怕依舊免不了那份癡狂吧?‘平生容色耽頑豔,但有戀慕悔無及’,這兩句說得好啊!說得好!”

“你母親當年妙年绮齡,在她那個年紀,她這樣的女子,一入江湖,可想而知,碰到的總是男人,而且都還是——絕頂出色的男人。生不願封萬戶候,但願‘姽婳’與溫柔——普天之下,就是一等一的男子,也把一識‘姽婳天’列為平生頭等志願吧。沒有人知道,這一切都是遇古早已算定的。那‘姽婳天’之出世,可不是為了随便找一個人嫁了。她所要迷倒的只有三個男人,只有這三個人,才值得她這樣的女子盡力,也才值得遇古那老魔頭盡心吧?”

說着,龔長春嘆了口氣。晏銜枚遞給他一袋水,他喝了一口:“那三個人就是:‘熾劍孽子’劇天擇、後來創建‘紫微宮’的獨孤不二、以及大同盟主‘神劍’向戈。”

甘苦兒‘呀’了一聲,怔怔地望着龔長春。龔長春又飲了口水舔了舔他幹澀的嘴唇:“如果我猜得不錯,他們三人中,就有一人是你的父親!”

這三人甘苦兒都聽說過。可他卻忽然掩住了耳——他不喜歡這麽三個人,他不要他們是自己的父親,他不想聽。龔長春幽幽地嘆了口氣:“你不用捂耳朵,——只怕他們都不知,我瞎老頭也更不知道——究竟誰才是你的父親。我只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可能只有你的母親才會明白。可她永生永世怕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因為,只要他一吐口,另兩人必然懷恨。小苦兒你要記住了,這三個人,都有可能殺你。他們都不是很有肚量的人,猶其在面對彼此之時。”

甘苦兒今日才明白那天偷聽到辜無銘與周馄饨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他嘆了口氣:“我只想找到媽媽,別的人,我誰也不想理。”

他心裏卻在一嘆,他雖身為男兒,但對男人的品行卻大大看不來的。只聽龔長春道:“遇古雖說算計妥當,他要以一個女兒迷惑他所當意的可以争雄天下的三個男子的心神,然後挑動相争,最後坐收餘利。可他卻再也沒有算計到,這世上會還有一個人。”

龔長春說到這兒,一雙目光忽似望到久遠,說不出的倥偬缥缈:“——不只是遇古,也不只是我,只怕包括那個心機深沉如海的‘神劍’向戈也沒料到,他所有的計算,會幾乎栽在了那個人手上。”

甘苦兒睜大了眼睛,就在等着瞎老頭說出那個人是誰。瞎老頭卻似有意在繞彎子:“——雲想衣裳花想容——你們該聽過這句話吧,當年你娘一出江湖,人便以詩仙李太白此七字加以品題。天下英雄,自諒功業當得上她的,只怕還有幾個,但若論風神氣度,可匹配于你娘的,只怕天下男子,那是要人人汗顏的了。”

“可自從我見了那個人,才知道,‘雲想衣裳花想容’七字,雖麗絕天下,卻也不會孤獨無對。這世上,原還有一個男子、有一種氣度,可以當得另外七個字——”

“那就是……”

“水如環佩月如襟。”

他語意幽冷。一言之罷,三人只覺身邊那遼河之源的小溪的水聲忽清泠入耳,當真清渺難測。

晏銜枚與甘苦兒俱都‘啊’了一聲。甘苦兒口裏喃喃道:“水如環佩月如襟……水如環佩月如襟?”

他腦中首先浮起的是一個人的相貌,然後悵悵然地浮起的是海删删那小女子那副癡絕的神情,然後才想起小晏兒,那個人——就是清俊如小晏兒也比拟不得他的風神吧?

他口裏輕輕地嘆出了兩個字:“孤僧?”

‘孤僧’釋九幺?那個身環龜背圖絕密的人?那個存心仁恻、似乎一副情懷悲憫無極的人?那個雖身為和尚、但風華妖冷、千萬萬男子也不及的讓甘苦兒都沮喪其風姿氣度的人;那個獨承‘脂硯齋’所傳之密的人;那個‘千裏鴻毛傳遠信、一言妖詭動遼東’,連劇天擇也不惜為他千裏單騎趕來的人——龔長春所說的,就是他嗎?

甘苦兒心中迷沉,猛地想起了那刻于石室內的一首詩。他輕輕握着晏銜枚的手,口裏難得的清和地道:“淡淡天涯淺淺嗟,落落生平暫暫花;我笑白雲無牽挂,行到山深便是家。”

不知怎麽,他這時就想起這個,要把這個偶見深記的句子念與小晏兒聽了才得心安。

晏銜枚微微一愕,甘苦兒輕聲道:“我在‘空外空’的那個山谷裏看到的,想來,就是孤僧寫的了。”

龔長春忽‘嘩’然一笑:“好個‘我羨白雲無牽挂,行到山深便是家’!”他說的是‘羨’字,而不是‘笑’字。晏銜枚看了龔長春一眼,知在這個熱血老人心裏,‘羨’比‘笑’更貼近他遠望無牽之雲的心境。

只見龔長春面容一正:“不錯,‘雲想衣裳花想容、水如環佩月如襟’,你娘後來遇到的就是他了。”

“我瞎子和尉不平可以說是天下消息來源最廣的人了吧?但我卻也不知,你娘是怎樣遇到他的?又是怎樣與他打過交道,他的出現對你娘後來的變化牽扯多深?”

“我所知道的是,你娘那時負盡天下麗名。‘色’之一字,原為她心煉大法。也許對于她來說,遇到釋九幺才是她此生最難消解的一樣魔障了吧?釋九幺出身來歷世人一無所知,連我也僅僅知道,他師承自一脈單傳、開創自二十五郎的‘脂硯齋’一派。而他又別有所悟,老朽當年也曾與他相會一面,還真從沒見過他這麽一身修為已淡淡的浸潤全身根骨的人。據傳,他曾在你娘的樓頭寫下過三個字:空外空。你娘當時翻然色變。——當一場人間絕麗,為魔教百洗百浸的絕麗遭遇到那一場‘空外之空’時,會交燦出什麽?原不是你們俗子所能逆料的了。而你娘當年由色觀空,所感受深悟更非你我所能解。那時,劇天擇、獨孤不二、與‘神劍’向戈俱已與你娘牽扯良深。可這時她這個絕色女子,卻遭逢到她那一場‘空外之空’。”

龔長春嘆了口氣:“那以後,好象你娘她就變了。”

“在那三個男子中,也許你娘與劇天擇最為投契吧?苦兒,我适才發覺——你是不是新近修習了劇天擇的內力?”

甘苦兒點點頭——那是他硬灌入的。他把此中情由大致講了下,瞎老頭龔長春不由嘆了一口氣:“看來天池之會你卻是不能不去了。那劇天擇此舉倒怕不全是為了讓你代那‘孤僧’出手。他這一門‘補天大法’逆天而行,極為悍烈,他只怕有更深的一層意思在內。如果你不是他的骨血,想來數月之後,只要天池會罷,你的身子必将遭他內力反噬,那時——那時……”

他心中恻憫,想說一句“這世上不知還有什麽人能救你了”,卻說不出口。

晏銜枚臉上一時不由緊張,只聽瞎老頭道:“不過,釋九幺他是劇天擇的……朋友,只要你見到他,他為人仁恻,想來不會不理的。脂硯齋一門秘術極多,他也精于醫道,想來他會有一些辦法吧。”

他口中語意含糊。甘苦兒心急聽完自己娘親的舊事,身上所藏兇險一時倒不大在意了。龔長春領會了他的意思,繼續道:“堕民之勢已成後,五派三盟果然不得不倚仗向戈之力,加以抵禦。我們‘護券雙使’,也就是在那時被迫答應,只要關涉到堕民之事,就是‘免死鐵券’也不能過問。此後劇天擇與向戈勢成水火。他為你娘曾率衆投入魔教,但以他的性子,如何肯屈居人下,何況魔教中人也瞧堕民不起,他就又率衆反出魔教,與遇古老魔頭勢成水火。本來這事若你娘出面,還可挽回。可自從你娘見過孤僧之後,竟洗盡鉛華,叛教出門,不再管他們這檔事了。遇古由此一事恨孤僧尤深,連你娘也恨上了。你從小,以他的性子,怕是不會再許別人提及你娘吧?”

甘苦兒點了點頭。

“向戈為人心機險詐。那時堕民為與魔教之争,傷折頗重。他卻放出消息,讓劇天擇知道,你娘與獨孤不二同隐夢華峰了。以劇天擇的性子,如何肯輕易罷手?他居然獨上夢華峰,勇闖‘扪天閣’。你娘本已獨自歸隐,與獨孤不二無幹。但以劇天擇的狂悍與那獨孤不二的驕傲,兩人哪有好說話的?他一言不和,在峰頂惡鬥。這一戰,他們想來兩敗俱傷。劇天擇熾劍之下,幾乎毀了扪天閣,但自己也為獨孤不二重傷。獨孤不二為此怒下夢華峰,于千裏之外另創‘紫微宮’。劇天擇獨居山頂療傷。可這時,向戈卻趁勢而來,幾傾盡‘大同盟’高手少年與五派耆舊四十人之力,以務誅劇天擇為第一要務。為這一戰,劇天擇身邊護衛盡喪,他自己人也被逼落夢華峰。夢華峰下悔過崖為天西第一兇險,等閑人等攀援不得而下。向戈獨自追到了崖底窮谷,他卻在那裏,看到了‘孤僧’。”

“——‘孤僧’的冤案就由此鑄成。那日老朽也曾偷窺于側。眼見向戈一劍奮發,全力進擊,他那‘神劍’風采,雖老朽不屑于他的為人,卻也不由不為心服。可孤僧釋九幺布成了結陣‘空外空’。向盟主一劍之下,雄視天下、光彩煥發,确為百年內僅有的人材。他一邊擊刺,一邊叱喝,可孤僧從頭至尾只說了幾個字:‘嘆、嘆、嘆,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他的身影白衣飄飄,當真只有間不容發的光陰之隙中那一匹天外白駒可以略加仿佛。而他很少出手,一旦出手,當真如石火光濺、指甲幽明。他的脂硯齋中的‘夢身’大法力抗向戈于陣外。那亂石布就的‘空外空’之陣在他們連戰三日後,片片皆碎。連一向氣宇軒昂的‘神劍’向戈也者鬓發散亂,可釋九幺卻仿佛空化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影子。向戈怒道:‘你為了姓劇的,就真不顧天下大勢了嗎?你就一定要救他?’”

“‘神劍’向戈平生難得出手,一擊必得,如今肯怒言責問,分明已是對自己的一劍不那麽自信了。釋九幺在他的三日苦鬥之後,也人近虛脫,他只淡淡道:‘如果只是他一人的性命,倒也罷了。可我不能無視那括蒼山中三萬父老,八千子弟的命。你殺了劇天擇之後,為立威天下,只怕堕民之中,凡跟劇天擇兄略有牽連之輩,你一個也不會放過。你叫我如何袖手?’”

“向戈默然不語。釋九幺道:‘我一個化外之僧,拚力應對,送了這性命,也就罷了。可惜你多年成就的大好基業,大同之盟,與以後的榮華總總,就算你殺了我,此後只怕也無時間享用了。’他這一句正擊中向戈心底。‘神劍’向戈一時止劍默然。釋九幺道:‘你告訴我括蒼山中堕民如何可脫包圍,我自會帶他們永離中土,不預紛争。我只要你十天,只要你這三十天之內肯自入我‘空外空’之結界,三十天之後,以你之力,陣勢自解。那堕民子弟,我自會安置到天下人永遠找不到的去處,你說如何?’向戈默然,半晌道:‘還有龜背圖’。釋九幺冷哼一聲:‘只怕還有劇天擇你會擔心。他徒衆瓦解後,我自會說服他不再出世。世人還未殺我釋九幺一天,就叫他永不出世。這樣可以了吧。龜背圖之密,幹涉到巴山之鬼、楚人之巫與蜀地仙蹤,你卻得他不得。’”

“他們就此約成。可以說,這十六年來,江湖平靖,大半也是靠了那釋九幺之力而得。他果帶走了劇天擇,将其徒衆遠放海外,具體在哪個島上我卻也不得而知了。那龜背圖為天下大不詳之物,也為他身藏。劇天擇也依言此後一直未曾複出。當今天下,只餘‘大同盟’一家坐大了。這樣也好,人總需要一個什麽秩序的,那也由得他了。可向戈三十天後脫困而出,他卻放言天下,說釋九幺先與劇天擇有不倫之戀,後反噬劇天擇,奪得他的龜背圖,瓦解了括蒼山堕民之衆,将其盡害官府屠戳。堕民子孫一時煙消雲散,除了那些順民,此後皆已無蹤。可我知,普天之下,堕民由此恨釋九幺是恨得最切的。而凡是有意染指龜背圖之輩,皆以捕殺釋九幺為第一要務。”

“當年,我本想昭告天下,以正視聽。可正在猶豫不決之時,卻遭向戈之陷,從此一困石人山一十有六年。如果不是知道了向戈自視天下已定,務求于有生之年盡誅釋九幺與劇天擇,我還不會出面。那孤僧,他之所以千裏鴻毛傳遠信,約劇天擇遼東前來,只怕也是怕在自己身死之後,劇天擇複出,贻天下板蕩之局。他為向戈身邊‘三影四身’重創,如今,劇天擇傷重,不知是身死還是潛隐,這天池一會,對他,可是大大兇險的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長的一段故事,這時不由停下來喘口氣。他為‘兇影’所傷,正在功力渙散之際,想來很苦。甘苦兒與晏銜枚聽得這麽一大段前事舊秘,咋舌無語。火堆邊,一時只剩下柴火的噼噼叭叭聲,三個人都人人默然。

良久,小苦兒嘴裏苦苦地道:“今兒已經四月初三了。我要去天池。釋九幺的事,我不能不管。何況我還要問他我娘的下落。小晏兒,你和不和我同去?”

他知此行大是兇險,可小晏兒多半不會抛下自己讓自個兒獨歷險境的,所以才這麽問了一句。龔長春卻沒了聲息,晏銜枚嘆了口氣:“苦兒,你先去。我……”他側顧了下正受煎熬的龔長春一眼:“……還要先把龔前輩安頓好。四月十五,我一定會趕到。”

他聲音淡淡的。甘苦兒心裏卻湧起一股勢血——只要小晏兒也去,他怕他什麽大同盟,又怕他什麽‘神劍’向戈?就是天下人俱都與他反目,他也不怕??他擡起頭,一雙晶晶亮的眼望向晏銜枚臉上,兩人同時出手,交互一擊,那一擊掌聲在這哈達嶺空空的夜裏響起,響出的是一對少年熱血猶熾的豪情。

過了幾天,甘苦兒走到松江河時,一擡頭,蒼蒼莽莽的長白山就在眼前了。長白山地勢極高,山頂長存積雪,故名長白。所謂近鄉情更怯,甘苦兒走到這裏,腳下反而踟蹰了。媽媽——他見到孤僧後,果然能問出媽媽的消息嗎?據龔長春的話,那釋九幺在媽媽眼裏,分明是個不同尋常的知交好友。他目前當此大難,面對天下無敵的‘大同盟’主手下‘三化影、四分身’之逼,而自己,一個初歷江湖的少年,果能救得出他嗎?

甘苦兒眼尖,一路上,已發現這東北偏僻之壤這時路上似有不少江湖人士。他心下冷笑,情知天池之會的消息在江湖上必已哄傳而出。對那龜背圖有意之人只怕都趕了來了。時已春深,晚上的天氣雖不時寒恻恻的,但已可抵擋。甘苦兒不耐煩住那松江河油漬麻哈的客棧,自到了鎮外可見長白山麓的山野中找了一顆樹躍上躺了。他的馬兒就拴在樹下。行走江湖,同餐露宿,在他本是常事。他一路趕得急,身子不免困倦,眯了下眼,不覺就睡着了。夢中,還似感到有一支溫暖的手在夢中輕輕撫慰着自己,那是他渴慕已久的母愛的溫柔。他在夢中流着淚醒來,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自罵道:“小苦兒呀小苦兒,媽媽要是見到你這般沒出息,口裏不說,心裏只怕也要罵你的。”

他怔怔地望了一回天,天上疏星朗月,碧野清宵,端的好風景。這麽着有一會兒,他忽覺心中隐有不安,一時卻說不出為什麽,不由聳耳細聽。夜風襲襲,似微有聲息從極遠處傳了來。那聲音低頻震蕩,常人耳朵想來是聽不出的。甘苦兒一聽卻不由心驚——這是魔教的‘危機’信號,分明是有什麽人在面臨生死大難,發聲求助。他身子一跳,立馬從那樹桠上跳了下來。他從小生長魔教,教中規矩隐密他都悉知詳備。那發聲之人分明在教中也是身份地位頗高之輩。甘苦兒雖一向憤恨姥爺,但畢竟出身于此,心中未能忘情。頓了頓腳,暗暗道:“我只去看一看!”

自語罷,他一展身形,已重又路上樹杪,一縱一縱,尋聲向那發聲處奔跑過去。

甘苦兒足跑了有兩三裏路,卻見前面地形頗為開闊,聲音就是從那裏傳來。他不願輕易現身,為魔教之人平白出手,潛影隐形,暗暗靠近。這時一個聲音卻讓他不由一驚,只聽那人道:“快說,甘苦兒那小厮到底怎麽才能找到?不然,我手下‘兇煞’圍攻之下,定讓你們功力散盡,受盡那魔頭反噬之苦。”

這人的聲音小苦兒印象深刻——那分明是才見過沒幾日的‘兇影’之聲。他從龔長春那兒已聞得,‘神劍’向戈這些年收服了不少黑道巨擎、連同綠林好手,共得有‘三化影、四分身’。那三化影名字無人能知,只知號稱‘兇影’、‘孤影’和‘飄影’,四分身俱都以向為姓,分別名為‘禮、義、廉、恥’。他們同稱為‘三影四身’,在江湖中,哪怕是大同盟內,也是人人聞而色變之輩。

這時卻有一個甘苦兒更沒料到的聲音答道:“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告訴你的。”

甘苦兒一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就覺得血中一熱,幾乎一張口忍不住叫了出來:“绮蘭姐!”

——绮蘭姐姐也趕了來了?那今日之事,不空他不插手了。

他悄悄又靠近了幾丈。只見那‘兇影’手下帶的人頗多,足有近十個。而場中被圍的只有四人,其中三個已經倒地,不是那號稱‘哎、喲、喂’的姥爺家的三個貼身家人是誰?

一圈人中,卻有一個中等身量的女子袅袅娜娜地站着。隔的人多,相距也遠,可甘苦兒還似看出了她臉上那一種溫柔神色。——遇绮蘭,正是與甘苦兒曾同在大樹坡下抗擊向戈手下‘十七人龍’的遇绮蘭。

只聽那‘兇影’獰笑一聲:“你死不開口,那就怪不得我下辣手了。”

甘苦兒心裏一驚,他情知绮蘭姐姐絕對抗不住‘兇影’這等高手。他一拍腦子,腦筋疾轉,要想出一個法子來救他绮蘭姐姐。場中局勢卻不由他多想,那‘兇煞’中人已經出手,‘兇影’卻還在一旁袖手旁觀。只見遇绮蘭即要顧全自己,又要照顧‘哎、喲、喂’三個已重傷倒地的家人,一時左支右绌,極為狼狽。只要那‘兇影’親自出手,不出三招,只怕她就要折損在那‘兇影’手下。

甘苦兒心頭一急,情急生智。他背上本有個當枕頭的包袱,這時他解開包袱,就在裏面拿出件黑布長袍。他把那長袍罩在了身上,悄悄潛回樹叢,折了兩枝極粗的樹枝綁在了腳上,如踩高跷一般,身子登時憑空增高了近一尺。他那長袍本長,籠籠統統地從身上罩下,然後他解開頭發,将那長發倒轉,全披到了臉前。他一躍就已躍到了顆極高的樹上,身邊自有魔教法寶。只見他從腰囊裏掏出一枚什麽,往地上一擲,只見一片煙霧升起。場中人只聽一聲幽恻恻地聲音傳來:“好威風啊。蘭兒,你就給他們逼死好了。你不死,我還沒有由頭向那大同盟出手。”

他從小跟着姥爺長大,魔教中本有口技之學,曾一得得修就是那一脈。甘苦兒對此道雖不上心,但他從小愛鬧,學姥爺的聲音一學一個象,那‘哎、喲、喂’三個家人都不知被他騙過多少次了。他這時功力精進,有意把那語聲說得若斷若續,分明就是魔教中的‘鬼咽魔音’,這心法可不是外人能偷學來的。只見他一語落地,那‘兇影’已面露驚色,飛快轉身,他測不定那聲音來處,四面搜看,口裏已疾聲道:“誰?你是誰?”

這時地上那本近昏迷的魏畏聽得這聲音,不由身子一震,在半昏迷中呢喃道:“這下好了,老爺子來了,我們可有救了。”

——遇古!是老魔頭遇古。饒是那‘兇影’威名久著,這時不由也聞聲一顫。這時他已看到了發聲之人。只見二十餘丈開外,一片青蒙蒙的煙中,那樹杈上高聳聳地坐了一個黑衣人。頭發披着,也不知他面向這邊的是前是後。而那頭發還在煙中不時抖抖而動,恍如波紋。只聽那人道:“我為什麽要救你?你跟我的年頭太多,我早厭了。還是讓這什麽化影殺了你吧。我好久沒有殺人了,不好意思憑空殺人。他不殺你們,我怎麽找得到出手的由頭。”

這話說得好生邪氣。‘兇影’只覺一股寒氣從尾闾骨裏直冒出來!——這般口氣說話的,這麽淡視屬下生死的,除了那傳說中的老魔頭還有誰人?他就算自持藝業,這時也不由得心尖發顫。只聽他道:“遇老魔,魔教當年與大同盟有約,不得彼此無故相犯!這些年來,咱們中間還從沒橫過屍身,否則必遭天遣。你可是忘了?”

他一掃地上的‘哎、喲、喂’三個家人:“尊介只是小傷。你如果要一定趁機挑起争端,你就來吧。我‘兇影’可不怕你!”

他口裏說着不怕,可那話裏話外都已露出怯意了。如果三影齊在,他倒不至于這麽不顧臉面。那‘遇古’忽仰天一陣陰笑:“你、也算‘大同盟’的人?邪道高手,居然也做起奴才,腆顏避禍了。你們殺呀,怎麽還不殺?快快殺了那三個廢物和那小蘭兒!我遇老魔可已等不及了!”

‘兇影’更增踟蹰,已幾忍不住一拍手,就喝令‘速退!’

地上的約姑姑這時微微醒轉,一聽到甘苦兒扮的遇古的聲音,不由喜道:“這下好了!”

沒想,躺在一邊已陷入半昏迷的魏畏卻輕聲道:“怕只怕就又是小苦兒那孩子在搗鬼呀,他學老爺子的聲音……”

他一語未完,那約姑姑已經色變,情急之下,伸手就一掩那魏畏的嘴。她如不動手也還罷了,那‘兇影’也在驚心之中,沒太注意魏畏口中之言,這時見她急急掩飾,眼珠一轉,已明大概,忽朗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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