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更新時間:2003-4-20 14:54:00 本章字數:15088)
“海東青?”
甘苦兒一拍頭,不由想起昨夜在胡記酒樓聽到的話。他把身子挪了一挪,離開海删删遠了點兒,伸舌笑道:“原來你是個女馬賊。小苦兒怕怕,可要離得你遠點兒了。”
海删删知他玩笑,不由展顏一笑。她容貌本好,這一笑,當真如明芝玉露,清透閃亮。小苦兒賊性不改,為她那一笑所動,不由沉吟道:“你倒底是笑着好看些呢還是發怒時好看?我真的都弄不清了。”
海删删聽他誇贊自己,雖說他年紀還小,出語嬉鬧,卻也不免得意。她心裏一時暗道:和這麽個小活寶在一起,只怕任誰也難平靜下來,不是發笑就是發怒吧?她忽想及剛才初見小苦兒時的情形,臉上不由一紅。甘苦兒倒沒她那麽多彎彎曲曲的心思,嬉笑問道:“你哥哥是不是正在和胡半田打架呢?”
海删删‘咦’了一聲:“這你也知道?”
小苦兒笑着一拍手:“我可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載,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個神仙。就他們那點兒事,我不用掐手指頭也算出來了。我還知道,他們打架的原因,是為了一個和尚。”
海删删的神色一變,臉上黯然下來,悶悶道:“不錯。”
她擔心起哥哥來,心情一下跌落到谷底,半晌才悵悵道:“你問我為什麽要在這麽個大雪天還不知死活地跑了出來,其實、我是為了找一個人的。”
甘苦兒一愕:“誰?”
海删删嘆道:“就是你說的那個和尚了。——如今,滿遼東都在找他。雖然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一定就是‘孤僧’釋九幺了。我從小就聽爹爹提到過他。我想,普天底下再沒第二個和尚能有他那樣的風神氣度了。”
她口裏這麽說着,眼前似早浮起了那僧人的形影,口裏不由輕輕一嘆:“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現在已身在險境了呢?那麽多人都在找他,包括我哥哥——他可是我那個哥哥口裏切之念之,恨恨不已一定要尋找到的‘妖僧’呀。”
甘苦兒眼中讓人難以察覺地一亮——那瞎老頭所說的不錯,他此來遼東,看似出于無意,可是心裏卻有着小算盤的:他心裏一直在留心着那‘孤僧’的行蹤,因為,找到他,也許就可以找到媽媽了。他心裏不由升起一絲興奮。但他雖年小,看似天真,卻也最擅掩飾心中所想了。他一時不接話,淡笑問道:“你哥哥為什麽要找他?”
海删删幽幽地道:“我娘說,哥哥認為‘孤僧’是害了他們一門一族的大仇。如今,他們門內雖沒有什麽人了,但只要哥哥在一天,他就想要報這個仇。好多事,我哥哥他還以為我不知道,其實、娘早就告訴過我了。自從三年前,娘她去世了,我父親也終于走火入魔、風癱之後,我看見哥哥那狂喜的樣子,就知道他打的主意了。那一天,我聽得他一個人負着手在海邊低聲喃喃,念了半天口裏只重複着一句話,翻來倒去都是:‘八千子弟今何在,八千子弟今何在?’我就知道,他一定已在打聽‘孤僧’的行蹤,要有所行動了。”
甘苦兒一愣:“八千子弟今何在——那是什麽意思?”
海删删看了小苦兒一眼,似是在估量他這人可不可以信任。一看到小苦兒那麽坦蕩可親的容樣兒,不由放下心來。她似是這幾天心下也正徘徊轉恻得苦惱——那苦惱本是她一個小女孩兒的心裏承不住、容不下的,偏偏又找不到一個人來訴說,這下終于有機會了,不由不要一吐為快。只見她想了會兒,輕嘆道:“我知道,在哥哥心裏,其實一直是恨着我父親的。你知道關于‘堕民’的傳說嗎?我哥哥……他就是一個堕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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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苦兒暗暗神色一正,聽她的話古怪,不由插嘴道:“你哥哥恨你父親?為什麽?他從小老挨你父親打嗎?你父親又是誰?”
海删删擡起頭,直看向洞外已經漆黑的天色中的直北方向:“我的父親,你只怕聽說過。他就是‘北海若’。他的名諱叫做海若,因為一直住在北邊,別人稱為‘北海若’。我們一家,就是世居北海,一向少與中原來往的‘冰宮’一派了。”
甘苦兒一愣:“北海若?”這名字連他聽到都不由吃一大驚。他雖年小,但出身不同,雖說身為仆役,那可是他玩鬧下自己找來做的。這世上之人,哪怕享名極盛,在他心裏,能讓他稍瞧得上一眼的只怕也沒幾個。可——‘北海若’——那就是在狂傲絕世,視天下英雄如無物,一向自期為天下第一人的姥爺口裏,也是一個提及時不能不一示尊敬的人物。北海若人稱北海王,是極北一帶武功修為已成傳說的‘冰宮’之主。他也是當世少有的據說一身修為可與中原‘大同盟’主神劍向戈相抗衡的一代高手。當世高手,在姥爺看來,不過五六人。這個不起眼的小姑娘——居然會是‘北海若’的閨女?小苦兒撓撓頭,心裏想:真還看不出,沒覺得她功夫怎麽高呀,是不是這小丫頭在胡吹大氣?
他不願顯出驚訝,又嬉皮笑臉問道:“堕民我知道,可人家都是江南之人,你父親是‘冰宮’主人,他兒子怎麽會又是堕民?可是你媽媽偷……”
他想說‘偷漢子’三個字,想想還是一縮口。那海删删一個女孩兒家,倒真還不懂他的意思,嘆氣接道:“他跟我不是一個爹爹的。”
甘苦兒‘噢’了一聲,不由更是好奇,眯起眼把海删删看着。只聽海删删道:“我哥哥他出身好苦的,他的親身爹爹,名字叫什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和媽媽都是從江南逃來的。他們好象都是什麽身在‘堕民’之藉的人。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是還沒有我,我爹爹那時也還單身一個人。本來,在冰宮中,他地位超絕,想要娶親易如反掌,可他一直沒有碰到自己中意的。”
“我聽媽媽說,我哥哥他父親似乎相當英雄了得,在江南一地大有聲名。二十多年前,江南堕民裏有一個不世出的人材,連我爹爹提起來也不由感嘆誇贊的,叫什麽‘熾劍孽子’劇天擇。據說這人極為古怪,連他的名字都是他自己取的。他自居孽子,雖身為堕民,生來為世人輕賤,但為人好生驕傲。我不知‘堕民’是什麽,也不知為什麽生來就要被人輕賤——可能和我們北海那兒那此游牧人俘獲的奴隸差不多吧?可爹爹說,那人的一身武功、一份狂傲,只怕當世之中無人能極。他修的是什麽‘補天大法’,那武功非有大毅力不能修煉。但他練成了,并以獨得之密修煉而成‘熾劍’。據說當日熾劍一出,天下披靡。他不服堕民在民間、官場,武林、江湖俱受欺壓,于二十多年前,率衆三萬,揭竿而起,嘯聚徒衆于浙東括蒼、天目一帶,聲勢極盛。在市井與民鬥,在朝廷與官軍鬥,在左教旁門中與魔教力抗,在江湖中與正派武林也勢成水火。以一己之力,獨抗四面夾擊,屢戰屢敗,卻能敗而不倒,直近十年。那一份威風,卻是當世之中無人能及的了。我哥哥的父親似乎就是他身邊的人。也是能獨擋一面的高手‘三摧五頹’中的一個。他的名字裏似乎也有一個‘海’字。可近二十年前,他們堕民為官軍之逼,加上江湖中五派三盟所同組的‘大同盟’參與,堕民之勢一時為其聯手所破。我哥哥的親生爹爹就是那時帶着我娘于兵敗之後逃到遼東的。他們此行似乎是為了重振聲威,尋找一批財寶。具體情形我也不知了。只知一路上,他們夫婦帶着我哥哥一行三人疊遇追殺,一直追到海拉爾,哥哥他爹爹已是傷重不支。而娘、我們的娘她也受了重傷,偏偏這時他們又遇到暴風雪。那是我爹爹不耐北海苦寂,正自出行到海拉爾,就在暴雪中救了他們三人。”
“據說他們三個那時受傷已都極重,我哥哥那時也好有十多歲了,他爹娘把他緊緊抱在懷裏,所以他神智還算清醒,是凍傷最輕的一個。我父親把他們救出後,就施救療傷。”
她忽看了甘苦兒一眼,輕聲問道:“甘苦兒,你要是碰到那樣的情況,一行三人,傷得都重,一個是十多歲的還好小的孩子,一個是他重傷的父親,一個是他容貌極為美麗的母親,你會先救誰?”
甘苦兒一愣,遲疑了下道:“當然先救孩子。”
他是小孩兒,自然覺得小孩兒的命是天下最重要的了。可心裏卻在想,救得了那孩子,要是他雙親都不及救助的話,生存下來,抛在世上,孤苦伶仃,那對他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他念及自己身材,心裏忽升起一絲凄涼之感。
海删删點點頭,看來甘苦兒與她想的一樣,接着她問:“要是那孩子救活之後,那你接下來會救誰呢?”
甘苦兒嬉嬉一笑:“當然是那容貌極美的女人了。”他撓撓頭:“——只要是個男人出手來救,一定就是這個次緒的。除非那受傷的男人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
海删删容色微黯:“你說的可能不錯,我想普天下的男子,要是遇到這情況,都會按這個次序來救的。何況,就算我們家世居北海,慣療凍傷,可爹爹畢竟也只有一顆雪魄珠呀。他也是按着你說的順序來救的。那孩子凍傷得淺,我爹爹費了些力,也就救好了。可他媽媽,他媽媽卻傷得極重,不只是受了凍傷,身上還有刀箭之創,也中了內家掌力。爹爹堪堪把他救活,可如不繼續療上三天——不只動用雪魄珠,還要加上爹爹那一身‘凜冽長風’的內力——爹爹說,她的那一張容面只怕就毀了。而且雖得生存,卻一生一世要受那痛風之苦。甘苦兒,你要遇此情形,你會怎麽做呢?”
小苦兒笑了笑,知道她其實不是在問自己,而是要抒解她自己心頭的一點郁結。只聽海删删道:“我聽爹爹說:其實他當時都沒有想什麽,只是看着那女子的臉,怎麽也不忍心讓她那天羨地妒的容顏就那麽被凍傷污毀成醜怪模樣,不忍心她雖活過來,卻一生要受那蜷手蜷腳雞爪樣的痛風折磨。他當時都忘了還有那個男子的存在,此後三天,我爹爹一意用力,救好了那女子。可那男子生命力雖強,畢竟重傷之下,沒能挺過來,就在那三天我爹爹閉門療那女子之傷時,撒手而去了。我爹爹為這件事一直自責到今天,可他說,如果重來,他想,他就是明知日後會愧悔,他還是會這麽做的。他說:你沒見到你媽媽當時那一張臉——其實還不是僅為了那一張臉,因為,爹爹覺得,這人就是他等了三十多年才等到的那個女人。如果沒有等到她,他這一生,哪怕修為絕頂,哪怕貴為冰宮主人,哪怕聲名揚于天下,他這一生還是等于白過。他當時為救媽媽幾乎損失了過半內力,苦修數年後才得恢複。可哥哥,他卻不那麽想呀。我知道,他為這事幾乎怨恨了我爹爹一輩子,可能讓他更怨恨的就是我了——因為他不忍怨恨他的媽媽。三年之後,守服期滿,他媽媽也就跟了我爹爹。一個女人,丈夫去世後,難道就真的不能再嫁了嗎?雖然媽媽說,她真的真的好愛青哥哥的父親,可她也真的真的好感激我爹爹呀。那以後,他們就有了我,我哥哥的媽媽也就成了我的媽媽了。我小時總記得,哥哥對我很好的,但總是有些怪。有時,突然突然,玩得正高興時——他正找到最好看的鳥兒尾羽給我時,我正興奮着呢,他就會忽然神色一變,把正抱着的我一下就摔到地上來,面色鐵青。那時我還不懂,不知他為什麽心情會變化那麽快,現在,我明白了。我知道他心裏是在恨呀。他愛我,也恨我。我記得小時,他一發脾氣,我都不敢做聲,要等好一會兒才敢湊到他身邊說:‘哥哥,哥哥,你不喜歡删删了嗎?’”
她臉上浮起一絲惶惑,又有一絲憶及往事時的溫柔喜悅,那一份親情,雖沒心沒肺如小苦兒,也覺不好嘲弄的了。海删删講着講着似已把自己帶入到舊事裏去,似想起自己八九歲時的樣子——自己一雙小手搖着海東青的大手,那麽喃喃愛嬌的讨饒賣好……
“哥哥過一會兒,似才能重新喘過氣來。他一般不答,而是抱起我一抛抛得好高,我好喜歡他那樣呀。”
她說起這段,似乎心裏還在回味着兄妹同嬉的那種快樂。“
但有一次,他說話了,他那句話我以後記住了一輩子——當時就覺得——好怪,也覺得——他的話裏好悲涼好悲涼。那是那次,我又拉了他的手讨饒時,說:‘哥哥,哥哥,你不喜歡删删了嗎?’我看見他的臉色半天鐵青,然後眼中才露出一絲疼愛來,他輕輕摸着我的頭,說:‘喜歡,怎麽會不喜歡’,他盯着我的臉,臉上的神情好古怪好古怪,半晌才輕輕嘆道:‘可是,只喜歡一半兒。’”
“他下句話沒說,但就是沒說,那時我年紀雖小卻也明白了:他是恨着另一半兒的,那是屬于我爹爹的一半。在心裏,他其實一直沒有原諒他媽媽就那麽跟了我爹爹的。這樣的事其實我猜父親也知道,但他從來沒說過什麽。他似對哥哥一直有點抱愧的心思,他教我們正宗的海家子侄練功都從來沒有象對哥哥那麽盡心過。可哥哥好驕傲,他一直不肯真正和爹爹學武功。雖說他現在武藝很好,但是,那幾乎都是他偷師學來的。我還記得他偷看父親練功時的表情,一半是驚佩、一半是痛恨似的,咬着牙,眼裏卻放着光。他練功我從來不敢看——他簡直是在折磨自己。我知道他心裏的苦,一個男孩的苦,所以以後,哪怕他對我有時再不好,再欺負我,我也不怪他。”
海删删的臉上流下了淚,她輕輕道:“因為——我懂得他。媽媽常說:因為明白,所以慈悲。好多時,我都猜,其實她并不愛我父親的,只是:因為明白,所以慈悲。不忍見父親孤孤單單一輩子,所以才違心嫁給了他。不過,他們也過得好幸福的呀。”
“三年前,媽媽去了。她走的那天,好美好美,我一輩子也不會有媽媽那麽的美。父親那一天一下子似乎就老了。他忽然有話對我說,我後來才明白,那是他對我的囑托。他說:‘删兒,你也長大了。媽媽去了,能給你哥哥溫暖的,能稍一拴住他的心,不讓他永遠那麽痛苦的人,也只有你了。’我現在一想起這話都要流下淚來。爹爹那時就開始打算把冰宮交給哥哥了,雖然有好多好多的族人反對,但爹爹一意如此。哥哥卻不情願。我們這些年,一直沒有回冰宮,因為媽媽說:哥哥不想離開他父親身死的地方,她對不起哥哥,所以不想違背他的意思。哥哥那些日子總是走得好遠,越走越遠,好難得回來。好久以後,我才知道哥哥原來已另立門戶,創立了一個馬幫‘海東青’了。——他就是這麽給自己改的名字。”
“有一天,我爹爹好象知道自己身上要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叫我一定要把哥哥找回來。我用了一個月,連哭帶笑,終于把哥哥騙回海拉爾,才發現,爹爹已經走火入魔、風癱了,風癱後的爹爹連話也不會說,他只是靜靜地把哥哥看着。我還記得哥哥那天臉上的那種表情,不知是悔愧還是惶惑。我猜,在他心底,鬥得也好苦吧。因為:在感情上他不能接受這個影響了他一生的人卻不是他生父,可他又逃避不了他。他把我爹爹當做父親,但又不能接受當他做父親。哥哥那天的臉鐵青,接着,他就叫人把爹爹送回冰宮了。他送爹爹走時,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會執掌冰宮的’,他說完擡了下眼,對爹爹又說:‘但以後,只要冰宮有事,也就是我的事了。我但凡聽到,絕不會不理的。’”
“爹爹那時雖病得不能說話,但我看到他眼裏還是笑了。那以後,我也不肯回冰宮,一直跟在哥哥身邊。雖然爹爹也好要人照顧的,但我知道,他更情願我在哥哥身邊。哥哥以後跟我談起爹爹只有一次,還是在他醉後。他說——爹爹的風癱是為了媽媽的。他當年為救媽媽,一定使同了‘同心結’。那是種我們冰宮獨傳的心法。這心法一用,施為者畢定要把自己的生命都绾結在受治者身上,只要一用,他們一生之中都要息息相關了。‘同心結’所結之人一旦不在,活在世上的那一個人也必定全身如廢。所以我想,爹爹倒情願先走的是我媽媽吧。這個秘密我想爹爹一定沒給我哥哥講過,但哥哥他那時練我北海一門功夫已修為日深,所以他猜得到。”
海删删一擡眼,眼中亮光真如深海珊瑚,一瞬間美麗明亮不可方物——她是在驕傲,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驕傲,也為她的哥哥而驕傲。她的容光一時極燦,而自己一生,能結下一回這‘皎如山上雪、皚如雲間月’的同心之結嗎?
小苦兒一時也為她面上容光所映,他赤子天性,也不知避忌,輕輕伸手就握住了海删删的手。海删删的手在他火熱的掌心傳出一股冰涼,兩個人一時——那懵懂于心底的一雙渴望戀慕的眼睛似都睜開了,雖然山洞外風聲吼嘯,可心底那一刻卻暖意濃濃。
“然後,這三年來,哥哥就一意在探聽‘孤僧’的行蹤。你問我什麽叫做‘八千子弟今何在’,我也不全懂。只知道,只知道當時堕民孽子劇天擇手下的親兵子弟一共近有八千人。他們勢力全張時,徒衆幾近十萬,可為官兵合同大同盟所破後,就只剩下這八千子弟了。媽媽說,可這八千子弟,後來在一夕之間,就在括蒼山消失了。他們都懷疑,這八千子弟是為‘孤僧’所賣。我一直不相信,可媽媽說,除了他沒有別人有這個能力——是‘孤僧’把這八千子弟連同數千父老的性命一起賣給了‘大同盟’的。所以哥哥才這麽恨他。他說,他唯一可報答生父的事就是找出釋九幺祭他父親的亡靈,将他锉骨揚灰才能以消此恨了。所以,‘孤僧’的消息一出,他才不惜與胡半田真的反目。“
半晌,只聽甘苦兒笑道:“你說你爹爹是北海若,哥哥又是海東青,都是不得了的高手,我可沒覺得你的功夫有多好呀。這麽個雪天,是不是的就凍倒地上了,要不是我小苦兒出手,怕早成了冰美人了。所以,你剛才說的我一回味,怎麽聽怎麽不信。嘻嘻,我敢保證,你雖比我大,但你一定打不過我。”
海删删已知他習慣了好話歹話都要擰了勁兒來說,也不生氣,她适才說了這麽多年一直擱在心底的一大段隐秘後,心裏一時大為舒暢,已把小苦兒認真當做了好朋友,微笑道:“我們北海的功夫本就不适合女孩兒練。北海一門,本就很少有女孩子習武的。何況家裏高手多,我為什麽還要練?我好懶的。”
然後她遲疑了下:“可是,我要是真練成了那個高人指點我的,改進後的北海一門的功夫。那時,你一定就打不贏我了。”
甘苦兒大奇,要知,北海一門功夫,在江湖中已幾近一個完美的傳說,什麽人——還有什麽人敢加妄加改動?他問:“那是什麽功夫?改了的比原來的還好?”
海删删笑道:“改了的雖不敢說比原來的更好,但那人說:北海一門的功夫,‘雪魄’、‘冰鋒’之術,原只适合烈陽體質的人修煉的,只有他們體內的陽剛之氣才能克制得住那股凜冽冰寒,所以女子怎麽練也及不上男子的。他改了後,起碼更适合那些不是烈陽體脈的男子女子來練了。”
說着她看了眼小苦兒,“這門功夫,他修改後,有些道理似乎基于先天數術。這些我也不太懂。我只問你,如果一個門派有三千九百九十個高手,要決出個門中第一,兩人一組比試,勝者晉級,輸者出局,要最少多少場打鬥才能決出那個門中第一?”
甘苦兒一愣,一時只覺紛紛繁繁,好難做答。他也當真聰明,腦子略一轉念,大笑道:“這不難,當然要經過三千九百八十九場打鬥。”
海删删似是沒料到他會回答得這麽快,不由疑惑道:“這是那個人給我出的一道題,我可是算了好久才算出的,你怎麽一下答出來了?”
小苦兒笑道:“你笨。你想,每淘汰出局一人都要經過一場打鬥吧?要那三千九百九十人最後只剩一人,當然要鬥三千九百八十九場,去了三千九百八十九人,剩下的那個就是門中第一了。”
海删删眼中大放光彩,不由又問道:“那我再問你一個,一共有兩盒圍棋雲子,每盒不知有多少,裏面都是黑白混裝的,你看不見。只知一盒裏黑子比另一盒裏白子多十個,叫你閉了眼,從一盒裏掏子裝入另一盒,怎麽抓才能讓這盒的黑子和那盒的白子一樣多?”
甘苦兒眨了下眼,動動念頭,極快答道:“你只要從黑子多的那盒随便抓,抓十個子過去,這盒黑子保證就和那盒白子一樣多了。”
海删删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愣了半晌,忽一拍手:“對呀,你可真是天生精通這‘删繁就簡’的道理了。我好久找不到他了,怪道我的‘删繁就簡劍’練來練去老不對,你幫我解解好不好,你一定行的。”
她眼中光彩一亮,大是信任。甘苦兒一愕,卻見海删删已從柴堆裏抽出一概細長的樹枝來,那樹枝本是剛才加入火中的,頭上還有一點燼紅。只聽海删笑道:“這‘删繁就簡’劍法一共有一十七招。可第十七招轉回第一招時的脈絡我怎麽理也理不清,你聰明,那就幫我算算好了。”
說着,她輕輕叫道:“陽起于一,雙分何物?三才定變,四象焉處?五龍飲水,尾藏于陸……”
說着,手裏的樹枝卻被她當做劍,擊刺輕舞,竟練起一套劍法來。洞中火光溫暖,洞外寒風凜冽,小苦兒先還沒在意,只見那劍招使了三四式——他雖說不上是高手,但從小耳聞目睹,不說他姥爺,就是他姥爺身邊的高手就有不知凡幾,加上在晏家跟晏銜枚接觸日久,各家呼派的招法路數可說得上見得多了。他就如一個身邊多有奇珍異寶的富家子弟,反不太将那些江湖人物夢寐以求的武功太當回事。可一個绮麗妙女手中舞出的劍術卻不由他不仔細一看,看了幾眼後,不由太為吸引。只見海删删手中,那劍招極為簡淡,卻枯中藏绮,似癯實腴,平平淡淡中後面隐藏的似別有豐美無數。這路子可大合小苦兒癖好,他不由就看了進去。只見那劍招卻不似平常劍法,一般劍法總是越舞越快,海删删手中的劍術卻淡淡然,綿綿然,若有意,若無意,極為自然。底子裏雖為冰宮的披冰歷雪、飲風呼霧的凜冽之氣,脈絡卻似又已全換。
那海删删雖為一個女孩,但幼生冰雪之地,生性極為簡潔爽利,那一枝樹枝雖無鋒芒,在她手裏使來,數招過後,當真是‘簡約可通神’,如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處,肌膚如處子,容顏如冰雪。甘苦兒看了幾招,領會得她招中妙悟。那海删删因為這套劍法所承別傳,并不用顧及家門之忌,又要小苦兒代為索解,所以并不避諱,一邊使,一邊念,念的居然是那劍法中的口決心法。這一下,小苦兒原本聰慧,不由不獲益良多。他也算自幼習武,可好多道理在他姥爺口中、在小晏兒口中,都是繁複無比,他一向不奈,偏這劍法的路子大合他脾性,一見難忘。看到忘情處,不由将手用力一拍大腿,大叫一聲道:“好!”
他叫好的雖是劍法,并不是海删删,海删删聽了卻也依舊大為高興。她已使到第十七招,接着轉入第一招時,果然不暢。甘苦兒望到她使到第二遍時,卻已不在意她手裏的招術,卻凝目看向她足下。只見她進一退二,左三右四,似有規律。那步法似簡似繁,可求存挫敵之術俱在這步法之內。小苦兒若有所悟,他撓了撓頭,半晌不解,海删删本已使罷兩道,正要歇手,甘苦兒叫道:“別停,繼續。”
海删删依言繼續練了下去。甘苦兒忽一撓頭,站起身學樣走了幾步,口裏‘咦’了一聲,然後不信,又走了幾步,忽似恍然大悟——怎麽海删删這步法跟他自幼所承別傳、不是得之于他姥爺的‘隙中駒’步法如此相近?只是那步法還沒有‘隙中駒’的諸神皆備。但雖簡單,卻似删節過的精華,好多小苦兒一直沒想通的道理在這删繁就簡中似有好多處一下就通了。他忽一聲大叫:“原來如此——我要是早明白了,別說董半飄,就是那姓龔的老瞎子,他又怎麽抓得住我!”
他跟董半飄打鬥躲藏中,本存有玩鬧之心,否則董半飄多半抓不住他的。但龔長春出手就不同了。甘苦兒一向最愛的功夫就是這門‘隙中駒’,所以施為這套步法之下,還為龔長春抓住,心中一直以為大辱,不能釋懷,總覺得是自己沒有練到家,糟蹋了這門步法的精華。這時他忽有所悟,只見擡手一抓,左足進一,右足卻向左一偏,手裏使了招小擒拿的‘落枝折梅’,已一把就拿過了海删删手裏的樹枝。海删删一愕,她雖沒防備,卻也沒想到會這麽輕易被甘苦兒奪了自己手裏之‘劍’。她‘咦’了一聲,只聽小苦兒叫道:“看好了。”
說着,他出聲叫道:“陽起于一,雙分何物?三才定變,四象焉處?五龍飲水,尾藏于陸……”口裏叫的卻正是海删删适才所叫的劍招。他出手卻快,因為人聰明,有好多招術相聯互貫的楔合之處雖一時想不明白,被他以意略指,極快地一帶,旁人一眼下卻也分不清明。他轉眼已用到第十七招,只見他喝了聲:“看好了!”
他第十七招使罷,樹枝尖梢蕩入外路,這時劍尖向外,本極難帶入第一招。他身子卻忽一翻,手裏樹枝不動,人卻已翻到了那樹枝尖端所向的正前。說着慢,使時快,他右手一抖,已自然帶入了第一招起式。只聽他道:“這一招轉折,要記住‘懷抱’二字!”
說罷,他已不是講解,而是全身心浸入那套劍法之中。他使得極快,不比海删删般邯鄲學步似的拙稚,要領會的主要是劍中之意。只見把那劍招又使了一遍,轉瞬已至第十七招,這次他卻不轉回頭,而是向第十六招倒使起來,看得海删删在旁邊瞠目結舌。她雖本身劍術有限,但畢竟眼界還是高的,一見之下,已覺甘苦兒所使招術妙處無窮,那甘苦兒這時已練到興起,劍招倒使完畢後,并不停下,而是随手而出,那十七招劍法被他拆了開來,随意相聯,他練的已不是劍招,而是要觀那‘删繁就簡’之術。他身法輕便,一套套使下來,當真如嬌龍游蛇、匹霞長練,随意夭矯,連海删删也不知他下一招會用什麽、其意之所欲之了。
甘苦兒這一生怕還是頭一次這麽沉湎入武術,只見他足練了有小半個時辰才停下,額上只出了些微汗水,笑向海删删道:“你得了嗎?”
海删删似明白似糊塗地點了點頭,半晌才一笑道:“你搶了我的寶貝!我怎麽覺得,你得的象是比我還多?”
甘苦兒難得地覺得佩服一個人,這時卻對那指點海删删的高手生起絲由衷的敬意,只聽他笑道:“我這樣哪敢就說到‘得’了。我只是舞得好看,其間招術身段細微之處,沒有三幾個月,我怕還摸它不透的。”
海删删想起那人對自己說過的話:“你資質不錯,再苦練個三年,這套劍法你也能習得個十之七八了。以後,就算有一流高手欺負你,你也可以用來吓他一吓了。”聽小苦兒語意,似乎再有幾個月就可以參悟,心下不由一時又是微嫉又是欣羨,不由笑道:“好了,你聰明,行了吧?”
甘苦兒已追問道:“到底給你改這套劍法的是誰?他可是連步法與內息串連之處一并給你改了,這可當真……是個高手。——他叫什麽?”
海删删從心底的失落中一時清醒了過來,奇怪的是她臉上的神色——聽了小苦兒的問話後,她臉上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落之色。只聽她喃喃道:“他?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和尚呀,也就是我哥哥一意要追殺,為此不惜進入遼東,跟胡半田打架的‘孤僧’釋九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