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起我,我才不管別人怎麽說呢……”
說着,他輕輕握住晏銜枚那支瘦硬皙白的手,笑向他媽媽道:“他可是世家公子。哼,姥爺他是個大壞蛋。一時他高興,就說我即是他的外孫子,身份地位,無人可比,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尊貴人。一時他不高興了,就說我是野種。呸,我才不希罕沾他的光當什麽教中魔子呢,也不怕當野種。野種有什麽不好?好多人想當還當不成呢!只是你為什麽抛下我?——我找了你十幾年了!還是小晏兒好,……不……他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小主人,他們說堕民低賤,我才不管,我就要當個仆人,氣死他,氣死姥爺,氣死他們身邊的人。哼,當仆人好低賤嗎?只有你心中賤,人才會賤,心裏不賤,哪怕是個小仆人,你也不賤的。”
他叨叨咕咕說了一番大道理,心中似安樂起來,卻忽又輕聲哭泣:“媽媽,我真的是個野種嗎?我們堕民,真的生來就低人一頭嗎?小晏兒要是知道了,他還會把我當朋友嗎?……嗚嗚嗚,他不會的,他不會的,是不是?”
可夢裏那個人影似就要去遠了,小苦兒忽一聲大叫:“媽媽,你別走。你別每次一出來就走。你——我知道你可能在一個我不知道也離不開的地方,但你走以前,親親我,親親我好嗎?”
小苦兒似隐隐聽到耳邊傳來一聲嘤咛的低泣。他輕輕而溫柔地道:“親親我……”
然後,他覺得有一個溫軟的嘴唇輕輕沾在了他的頰上,那是一種他久已期待的幸福,他在這幸福中又睡着了。
小苦兒醒來時,唇邊還夾着一絲甜甜的笑,似是不知自己是在什麽地方。他先感到有點冷,一睜眼,卻見火堆對面有個女孩子有些溫柔有些同情地在看着自己。他一激靈,才想起這一天的經歷,撲楞一下就坐了起來。然後他慚愧地發現,自己臉上微濕,好象還有淚痕。他在心裏痛罵了自己一聲——這下丢面子丢到家了,夢裏哭也還罷了,只怕那小娘兒也看見了。想到這兒,他對那‘小娘兒’不由就沒好氣兒。雖說他也重重地打過那女孩兒一巴掌,可他記仇,總還記得是她先母夜叉似的打了自己一耳光。自己當時以為她是小晏兒,居然也就讓她打了。想到這兒,他就不服氣,開口就想罵——他甘苦兒什麽時候被人打過?一轉念,回想起自己見過的女人,一個比一個話多。——對,自己就不說話,悶死她,等她先開口。
這麽折磨人的念頭一起,他就來了興致,仿佛沒看到那女孩兒似的,從馬革囊裏拿出了一大塊凍肉。他愛吃,身邊吃的東西總是帶得充足的。那是一大塊已煮熟的五香牛肉,他拿了它就在火邊烤着,心道:“不信烤不出你的哈拉子來。”
那小姑娘也不開口,可不上一會兒,小苦兒已聽得到她肚裏餓得咕咕聲了。他心下竊笑,更加翻來覆去地烤那一塊肉,自己肚裏雖也餓得咕咕直叫,但一定要烤出那女孩兒的涎水來,所以倒不急着填肚子了。好一時,直到那牛肉香已飄滿一個山洞了,他才美美得拿起那塊肉大大地就咬了一口。
他裝着沒在意那女孩,眼角耳朵眼,卻在瞄着呢。果聽得輕輕一聲‘咕嚕’,知道那丫頭分明咽了一口口水。他心中大樂,越發要吃得有滋有味。耳中只聽那小姑娘終于澀澀開口道:“嗯,多謝你救我。你叫什麽名字?”
小苦兒指指自己耳朵,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裝成是個聾子。他眼角偷掃,只見那小姑娘臉上似乎氣變了顏色。那小姑娘沒話找話又來搭茬兒,小苦兒只做沒聽見。那小姑娘只有自言自語,這麽說了有一會兒,忽然一怒而起。她人本凍了,又餓得虛,顫微微就向洞口走去。才到洞口,她身子被外面的冷風一吹,不由一縮。這麽冷的天,她又沒了馬,還能到哪裏去。只聽她怒道:“喂,你要再不理我,我可走了!”
小苦兒拿眼角掃着她,一句話也不說。那小姑娘一怒之下,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凍了,撥腿就向洞外走去,心裏想是不甘,罵道:“沒良心的,一眼就知你不是好人!你要裝聾子就裝吧,夢裏還說話了,這時裝聾子,不就是為了一點肉?怕我讨,一點沒有丈夫氣慨。”
小苦兒聽到她說及自己的夢話,心裏不由一驚。他人雖憊賴,倒也不至于真地激了那女孩子就這麽走出山洞,口裏悠悠道:“你是在說我嗎?我是不聾,但我不愛答腔,因為我早知道,你是在對那塊牛肉說話,哪是對我說話?我為什麽要理你呢?”
小姑娘氣得一頓腳,怒得說不出話來。只見小苦兒嘻嘻一笑,晃着手裏的牛肉,對着它道:“牛肉呀牛肉,這年頭居然有這種瘋丫頭,開口跟你說話呢!還不明說,只是暗示:肉呀肉,你願不願意讓我吃了你呀?”
他似模似樣,那小姑娘雖怒,卻也不由被他逗得‘哧’地一笑笑出聲來。只見小苦兒愁眉苦臉地拍拍肚子:“我說肉呀肉,我可是吃飽了,你倒說個話,願不願意別人來吃你呢?”
那小姑娘已知他的脾氣,當下也不跟自己肚子賭氣了,一轉身就回了火邊,一把就從小苦兒手裏接過那牛肉,瞪了小苦兒一眼:“它說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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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還有一句什麽,嘟嘟囔囔的,根本聽不清——原來她的嘴已被那塊牛肉給塞住了。
小苦兒就着那火光打量那女孩兒,只見她比自己可能略大一兩歲,容顏俏麗,左頰上微生了幾粒雀斑,倒還恰到好處,不至于讓她美得不食人間煙火地飄了出去。那火光映得她俏臉微紅,一身仍是男子打扮,蜂腰猿臂,鶴勢螳型,端的極有腰身。身量跟自己差不多高,嘴裏咬着牛肉,露出一口貝齒,看得小苦兒心裏也不由歡喜。
小苦兒一時有了興致,不由開口。只聽他道:“肉呀肉,你就這麽被別人吃了,還沒問吃你的人叫什麽名字呢?”
那小姑娘不由一笑,也學着樣兒對那牛肉俏聲道:“小鬼肉,告訴你好了,我叫删删,海删删。”
小苦兒一咧嘴:“俗,好俗,俗不可耐。”
那小姑娘不由一怒:“你的名字不俗,說來聽聽呀!”
小苦兒剛想開口道:“小苦兒”,一轉念,這名字也是她叫的?給小晏兒叫叫也罷了,得告訴她他的‘尊姓大名’。只見他一正容:“在下大號甘苦兒,甘苦,有甘有苦。嗨嗨,那些只認肉不認人的當然聽不出我這名字的雅味了。”
那小姑娘不由一笑。她雖跟小苦兒相處不長,已摸清了這小孩兒的脾氣。只見她一轉臉,想起小苦兒夢中的話,不由展顏溫笑道:“果然不俗,好名字!我的删可不是姍姍來遲那個姍,是删除的删。”
小苦兒見她一笑,雖後背寒恻恻的,也覺滿洞生春。他也展顏笑道:“這麽個大雪天,你不在家窩着煮肉吃,一個人跑出來幹什麽,不要命了?”
他說起‘不要命’三個字,心中忽然扯了把似的痛——小晏兒,小晏兒他還好嗎?自己現在在洞中烤着火,還有人陪着說笑,小晏兒是不是還在雪地裏僵着呢?
那個海删删似是頗解人意,一見他臉上神色,就已猜出他所想,輕聲道:“你又想起你那個朋友了?”
小苦兒怒瞪了她一眼,不樂她看破自己心事,也不樂她提及朋友兩字——心道:你個丫頭片子,又知道什麽叫做朋友!
那海删删卻似不在意他的眼色,放下手裏正在吃的肉,輕聲道:“他肯定沒事的。你這麽好,他是你的朋友,想來他也是個好人。好人怎麽會有事呢?何況,你們交情這麽鐵,他要有事,你心裏一定會感應到是不是?如果你沒感應到他有事,那想來就是沒事了。”
她溫溫柔柔地說了這幾句話,眼睛也溫溫涼涼地看着小苦兒。小苦兒一拍自己大腿:不錯,小晏兒要是出了事,自己一定能感覺到的。心裏一時不由十分安慰。他頭一次有些認同地看了這丫頭片子一眼,不由也和聲說道:“你還沒說,這麽大雪天,你一個人跑出來幹什麽呢?”
海删删一垂眼,似是不願想起這事,但她還是低聲道:“我和家裏人鬧別扭了。”
小苦兒眼裏一放光——他自己就是和家裏人鬧別扭了才跑了出來,聽了不由大起同調之感,不由問:“也是和你姥爺嗎?”
問完他就覺得臉上一辣——笨!別人都和你一樣呀,就會跟姥爺鬧別扭呀。
海删删幽幽嘆了口氣:“不是,我沒姥爺,也沒有爹媽了。我是和哥哥鬧的別扭。”
小苦兒‘咦’了聲,問:“噢?你哥哥。他是誰?他老欺負你?”
海删删嘆道:“他是有時欺負我。”
她擡起眼:“因為他的脾氣太硬了。他自己起的名字倒和他脾氣一樣惡——他早不用爹媽給他起的名字了——他現在叫‘海東青’,好兇好兇的鷹——‘海東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