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
小苦兒神色不由一變:“是他?”
‘孤僧’釋九幺——怎麽又是這個孤僧釋九幺?他到底是誰?為什麽一句口決‘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做,草木、歸其澤’就已掀得遼東之地沸亂如許?又為什麽,鐵券雙使會為他複出,他們要平這‘孤僧’的什麽冤案?為什麽,海東青會找他複仇?而且……為什麽他小時老早就聽得绮蘭姐姐對他偷偷說過:“你要想找到你的媽媽只有一個辦法,那是必須先找到‘孤僧’釋九幺”……?
小苦兒收枝伫立,那枝頭的殘紅猶未全熄,只見他臉上一時神情極為複雜:“他在哪裏?你又怎麽認得他的?”
海删删的神情一時也變得微妙:“我是無意中遇到他的。但、他的藏身之所,我卻不能說,跟誰也不能說。”
甘苦兒盯着她,眼裏露出一絲堅決:“可是你一定要告訴我。”
海删删道:“為什麽?”
她奇怪這個一向沒心沒肺、似乎天底下什麽事也打動不了他的小子,怎麽會突然對一個和尚這麽關注起來。
甘苦兒知道:海删删雖只是個少女,但觀其為人已可知,她是個極爽利的女孩兒,她不想說的事,你就是再怎麽逼她也沒用的。但他還知道,這時怕只能動之以情了。他嘆了口氣,輕輕道:“我找他不是要害他。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媽媽。他好象是唯一能告訴我媽媽在哪裏的人了。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媽媽是我在這世上最想的人了。你,還是不能告訴我嗎?”
海删删已聽過他夢中的話,猜他所言不虛,一時不由大是躊蹰。只聽她低下頭道:“你媽媽又是誰,她、她怎麽不見了?”
她似是也想及自己的娘親,看到小苦兒臉上孤苦的表情,由已度人,心裏已在代小苦兒覺得悲涼。
甘苦兒默默地坐在了火邊,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說:“你也坐下吧。”
海删删知他有話要說,依言坐下。過了好一刻,才聽小苦兒悠悠道:“你知道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出身來歷的痛苦嗎?十六年前,在我才出生沒三個月,我媽媽就走了。我知道她一定有着什麽不尋常的事,因為绮蘭姐姐說,她那時已記事,媽媽走時,是哭着走的,抱着我流了好多好多淚。但绮蘭姐姐也不敢跟我多說,因為她是我姥爺的人。我從小在姥爺身邊長大,我不知他為什麽要給我身邊的人下那麽森嚴的禁令——他沒有兒子,我是他唯一的外孫,可他不許任何人告訴我父母的事,包括,我母親的名字。”
“所以,我十二歲就逃出了家來。”他臉上幸福地一笑:“好在,我流浪了差不多一年後,就碰到了小晏兒。”
他說到小晏兒忍不住心口就透出絲暖意:“你沒見過他,他好優秀的——所有的女孩子看到他都會愛上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小時,我費了好大力,才打聽出我媽媽的名字。她叫:遇回甘。那還是绮蘭姐姐看我傷心,才指着我姥爺房中的一副條幅說:你媽媽的名字就在那十四個字裏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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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此才讀的書,那十四個字,我想就是媽媽寫的,因為那筆力很象女子的筆力。她寫那字時……”小苦兒眼圈一紅“……心裏一定很傷心很傷心……”
海删删也被他拐帶得心傷,沒想這沒心沒肺的小子惹起人傷心來比誰都歷害。只聽小苦兒繼續道:“那十四個字是:人生多少傷心事,歷盡尋思乃回甘……”
洞外的風聲忽然一抖,宛如哽咽——人生多少傷心事,歷盡尋思乃回甘?——那是什麽意思,真的要歷盡尋思才能微微回甘嗎?
“所以我的姓也是自己取的,我不要姓遇,我姓甘,叫甘苦兒。我用我媽媽的名字做為了姓。那十四個字從我認得起,就一直在回味,想了快十年了。我想,我媽媽,一定是個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子,可她這樣的人,為什麽還會‘人生多少傷心事’呢?……我每次想起這十四個字,心裏老會很……”
他說不下去了。海删删悄悄抽了下鼻子。她雖年幼,可沉吟細想,把那十四個字在心底磨折上幾遍,不由就有一種人生底處的悲哀湧上心來。她想起的是那個和尚,那個……好……用什麽詞也形容不出他風神的和尚。這一生,遇上他,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女孩兒的心原本就比男孩敏感些,雖不知甘苦兒母親是誰、遭遇為何,但已可想知她心裏那摧折壓磨她的不幸與甘苦了。
甘苦兒忽一側頭,輕輕用一只手握住海删删的手:“所以,你告訴我好嗎?我發誓不告訴別人,發誓,如果我洩露出去……一定……一定:讓我永生永世見不到媽媽。今天,我和小晏兒在一起時,已碰到我姥爺派出的人來找我了。我躲不過他們的,他們一找到我一定要抓我回家的。那時,我就不知再逃不逃得出來了。可我一定要先找到媽媽呀。”
海删删難得看到他這麽正容,她心中感動心起,忽拉着小苦兒的手擡了起來,指向上空,輕輕道:“你發誓,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就算嚴刑苦逼,你也不能洩露。他呀他——雖舉世皆謗,但我知道他是個好人,所以我連哥哥也不告訴他的住處的。你發誓……”
甘苦兒難得的正容道:“我發誓!”
海删删松了口氣,輕輕道:“那好,我帶你去。其實并不遠。我這麽大雪天出來,就是為了找到他告訴他好多人要追襲殺的。他就在……”
她伸手拉起小苦兒,走向洞的盡處。路本已到頭了,可海删删還向本已無路的地方走去。小苦兒一驚,這不是要撞到牆上了?可那洞盡處的壁上卻有一塊看似萬難挪動的大石頭,只聽海删删輕輕道:“本來我今天吃了肉了,不該進去的,現在只好違心一次了。他就在這洞後呀——這洞的後面,還有一個洞呀。”
原來海删删不是要搬開那塊大石,她的手在那塊石上敲了敲。那塊石塊也當真奇特,裏而竟象空的似的,落指于不同的地方,就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海删删輕輕敲了幾下,竟似敲出了一首曲子。那曲子空空靈靈,有如梵唱,聽得小苦兒心中一清。他正自納罕,欲要發問,誰想,那曲子一響起後,他的眼前忽然變了。只見那石洞本陰陰沉沉的洞尾裏,這時所有的阻礙似都不見,那剛才還橫在眼前的洞壁一下子沒了,後面還延伸出一個好長的一個內洞——原來這裏并不是洞底。小苦兒不由大覺驚愕,又覺得好玩兒,口裏喃喃道:“奇門循甲,奇門循甲?”——看來那‘孤僧’釋九幺原來還是個數術高手,居然能用洞中天然格局,以幻術封住了進入內洞的路。
海删删手裏拿了一支火把,帶着小苦兒在洞內的大石間輕輕旋繞。火光映在她的臉上,顯出一種非同尋常的潔淨,似乎她心底的某種思慮一瞬間潔淨了她所有的雜念。路很長,只聽她邊走邊說道:“我也好久沒來了,不知道他可還好嗎?”
甘苦兒看着一路上被火把映出的鐘乳怪石,暗影裏猶有石鐘乳偶爾滴落的聲音,傳入耳中,讓人凡念頓消。這簡直是個萬載空青的世界。這條路卻越走越暧和,讓穿着羊皮襖的甘苦兒都微微出了些汗。只聽他問道:“你是怎麽碰上他的?”
海删删道:“那年,我也是經過這裏,腿乏力倦,就找到這個山洞歇息。”她的眼裏朦胧的幻發出一種光彩:“我因為餓了,就打了一支獐子。那是一只還好小的獐子,沒想那獐子卻會裝死,我把它拖到這洞裏,正在想着怎麽剝洗,等我打了水來,它卻忽一躍而起,直向那洞內跑去。我眼看着它鑽入內洞,心中大奇,因為這洞裏象是一條死路呀。我用手在石頭上亂敲亂碰,無意中碰到了那個五音石,然後奇景忽開,發現這洞居然還有內洞。我沒想到那內洞裏的石鐘乳石筍竟是個天然迷陣,闖了進去後,越走路越長,轉也轉不出來了。我心裏一急,以為這輩子是走不出這石洞了,忍不住就哭了出來。”
她是個生性剛硬的女孩兒,雖事過兩年,提起當時的哭相,不由還有些不好意思:“沒想,我哭了一會兒後,就聽到一個溫溫和和的聲音說:‘不要哭了,這路也不是出不去的。’我擡頭一看,就看到一個穿着白衣的身影。他的頭上光光的,象是個和尚,卻沒有戒疤。這內洞在白天裏不知從哪兒透的有些光,映得四周都空青青的顏色。他的容面,在那透青的光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剔透。說着,他就道:‘你跟我來!’我那時在洞裏轉了好有幾個時辰了,又餓又累,就跟着他走去。”
她的臉上忽似浮起一絲好幸福的神色:“借着那洞裏的光,我看到,他長得象還好年輕,并不比我大。但一注視下,又象不那麽年輕了,說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紀。我平生對男子很少有好感的,但一見他,就覺得,他象是個好人。他把我引出內洞。後面居然是個小山谷。那頭受了傷的獐子原來就躲在那個谷內了。只聽那和尚道:‘姑娘,你看我薄面,饒了這獐子一回如何?你想來餓了,我給你做些吃的吧。’”
她那次遭遇想來是她畢生未歷之奇境,至今說來語意中還有恍惚之感。只聽她接着道:“他做的素菜可真好吃呀,黃精茯苓,都是好多我沒吃過的東西,卻有好難得的一種清味。”海删删嘆了口氣:“我就是這麽和他相識的。”
口裏說着,忽見前面光亮隐現,看來就要走到海删删口裏說的內洞後的那個山谷了。只聽海删删道:“他說:這個山洞內石塊暗藏迷陣,以前想來迷誤過不少行人。所以他才借用五音之石布了個隔障,封住了後洞,以免閑人誤入。”
她話音未落,只聽甘苦兒歡呼一聲,已到了出口。甘苦兒早已好奇要看那洞外的小山谷是個什麽樣子,他一步跳出,然後,只見,天上風雪已寂,冷青青地捧出了一輪皎月。那月光撒在這四周環山、只有數畝大小的內谷四周高聳的崖壁積雪上,清光皎澈,一谷幽明。甘苦兒似被那當頭的月光砸蒙了,只見那麽愛笑愛跳的他這時張着口也說不出話。順他目光望去,只見那小谷內這時卻溫暖如春。好多不知明的花樹幽幽寂寂地在這谷內開着,全不管一洞之隔的外界冰封雪冷。那些樹上的花紅得如此幽麗,幾脈溫泉在谷內或噴或汨,有的成池,有的流出成溪,想來這泉水就是造化成此谷溫潤如春的原因。天上的月亮映入水中,東一片,西半片,竟不知天上的是真的,還是這水中的是真的,這奇景當真如幻如夢。甘苦兒輕輕用手向面前的空氣裏抓去,口裏夢呓般地道:“這是真的嗎?這些都是真的嗎?”
說完他忽興奮起來:“好個‘孤僧’,你倒可真會享福呀。這麽好的地方,我回頭一定要帶小晏兒來看。”
他興奮之下,幾已忘了剛才對海删删立的誓言。海删删也在感受着他的快樂——快樂是這樣的一樣東西,有知己在側,在彼此間交蕩,那快樂會變得更深更濃。只見小苦兒蹦蹦跳跳地在那小谷中一只小猴子似的竄着,口裏不時發出驚訝地‘咿呀’。他高起興來,竟翻翻滾滾,一連翻了一串的跟頭。他身子本靈活,又加上高興,那跟頭翻得就格外好看,或騰或轉,團身跳躍。海删删也被他逗得臉上露出笑影來。只見小苦兒已興奮得翻到谷底處,那裏還有個小洞擴就的天然石室,室內只有草床石榻,精潔清致。海删删臉上浮起一絲失望之色:“啊,他不在。”
甘苦兒卻沒理她的話,口裏還在笑笑:“來客了。好個會享福的和尚,你知道外面現在多冷嗎?當真是——”他忽想掉文,當此奇境,真真只有掉文才能一抒他的感慨了。好在他跟小晏兒相處日久,多少記得些成句,只見他一拍頭:“……洞裏不知有人事,世外遙望空神仙。”
他話一說完,已一個立定,止了那翻翻騰騰地跟頭在那看來是釋九幺時常眠卧的石室門口站住。這時,月光皎徹已極地照下,他正好看到了那石室門口的三個大字。忽然,他揣摸猜測的‘孤僧’釋九幺所有快樂如神仙的感想忽似散了,一種悲涼——本一向不知悲涼為何物,連周馄饨的大悲咒都不能感動他一絲的小苦兒心裏——忽第一次那麽深那麽空地升起一抹悲涼。
只見那石室側書着的三個古隸大字竟是:
“空外空”
正是:旖旎春光洞中洞,冷落生平空外空。而這空——那孤僧所書的‘空’又究竟是怎樣一種‘空’外之‘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