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一、浪得豔名
從窗口看下來,院子裏的瓜藤棚子下,走過幾頭幽異悠閑的狗,而且居然還踱過了一頭會嘆息的白額虎。
——這白額虎與狗群相遇,居然還互不侵犯,彼此視而不見的走了過去,它們走過之處,蜿蜒游過了幾條蛇。
其中還有一條肥大的蟒蛇,它張口吐舌之際,竟有兩排像人一般的牙齒,而舌頭是灰綠色的。
風雨凄遲。
花落如雨。
遠處竹林飒飒。
疏林也蕭瑟在雨中。
——那棵細雨浸淫的“火花樹”,看不像一場燦爛而華麗的夢,而且還夢得十分激情。
再激情的夢,也只不過是夢、到底還是一場夢。
孫青霞垂首俯視,心裏頭不由自主忖吟起于情剛才吟的那一句詩: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于氏不吟這一句,他只覺這婦人是個很愛她丈夫、很幫她丈夫的好婦人,頂多只覺得還有點熟悉,可是剛才聽她這一吟,他忽然省覺到一件事:
他是認識這婦人的。
他是見過這婦人的。
難怪要入“紫微廂”說話,因為此處居高臨下,一切情況,盡入眼簾。而且紫微廂就在貪狠閣對面,正好可以是照應龍舌蘭和小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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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還有兩個人,一個就守在“紫微廂”前,另一個就把守在“貪狼閣”的門前。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
高的人并不瘦,肚腹卻份外隆起。
矮的穿着短褲,皮膚黝黑,可是腿肌結實,腳毛又多長。
矮小但結實的漢子一見孫青霞,就禮儀周周的到:“我知道你是孫青霞,久聞豔名,風流倜傥,天下皆知,今兒一見,果是人中龍鳳,英朗過人。在下姓東陳,草字分長,又名漢思,賤號美公子,別號回龍少俠,小名阿菌,半年以來也有不少風流韻事,多得美女青睐,消受了不少美人之恩,亦有紅粉知己無數,惜向不為江湖流傳,故而名不見經傳,今日得識君,恐螢蟲之火,不足以與君并論,只祈孫兄雅量,視小弟這等無名之輩為友,不致嫌棄,弟已感激不盡,榮幸之至……”
他娓娓道來,綿綿不絕,只把“粉腸”這一外號略過不提。
這一輪話,說的孫青霞只一味唯唯諾諾,聽到後頭,忍不住了,不禁問了一句:
“閣下之意,到底若何?”
陳粉腸一怔,又陪笑道:“小弟別無他意,更無歹意,只是初次拜晤,喜逢知交,仰儀已久,不勝欣喜,便多說了幾句,望兄萬勿介懷是幸……君名震天下,我等小輩,還真未堪入君法眼——”
那高肥漢子忽然打斷,向孫青霞道:“他說你比他有名。他不服氣!”
孫青霞側目視之:“你是?”
突腹高漢道:“王大維。”
孫青霞目光一亮,“大胃王?”
那人答:“是我。”
孫青霞道:“好漢子。”
大胃王道:“我問你。”
孫青霞道:“問。”
大胃王道,“你是不是叫天王派來的?”
孫青霞答:“不是。”
大胃王道:“但你曾是查叫天門下的。”
——他索性連最後一個“人”字都省略了,仿佛要他多說一個字他極不願意似的,而且他說話,幾乎從沒有第一句:能一句說完的,他決不說第二句:就說一句說不完,他也不見得就多說一句。
孫青霞笑了一笑,“我确曾人過他們下。”
陳粉腸即緊接着道:“你既曾入其門,算不算得上是他的弟子?而今你受他追殺,算得上是背叛師門麽?你曾入其門下,他豈不是你師父?他若曾是你師父,又為何要追擊你到這兒來?你叛他,豈非不義?他殺你,可是無情?你們倆師徒為何鬧到這樣子田地?”
孫青霞道:“我初出道的時候,的确很崇仰查叫天。他的為人、武功、氣派,都很叫我仰儀,我出道比他晚了四十年。二十年前,他曾是我的偶像。到今天,盡管我對他有些事不能理解,有些作為難以容忍,但我對他的佩服.就永遠不變。”
言尖這回也開了口,他說話依然十分響亮:“你為什麽崇拜叫天王?”
孫青霞道:“他當然值得佩服。在江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這樣子:他能文能武。他的丈采可比蘇氏三父子,氣派、氣勢、氣量都大,所以能容人,座下高手如雲,個個都對他心悅誠服,便是佳例。”
他們打開了“紫微廂”的大門,坐下來,斟了杯茶,聽孫青霞正娓娓道來“他的武功高,自無置疑,難得的是,他不僅在武林中地位崇高,在官場中也頗吃揭開,不但深得人心,也頒有名望。旦為天下老百姓做了不少功德事。所以他更吸引了不少人材來報效于他。”
粉腸卻語帶諷刺地道:“詹通能、巴巴子、陳貴人、李財神、餘樂樂、陳路路、馬龍、一惱上人、煩惱大師、菩薩和尚……都是各式人材,也是各路惡棍,擁護叫天王。不過,說來我們的言老板也有我們大胃王、宣翼娃、司徒丙還有小弟這些赤膽忠心之土,卻不見得孫大俠也對我們言老大崇拜那麽一回!莫不是在十八星山荒地裏當個義薄雲天的老大,就一定及不上在官場上挂名的家夥?”
孫青霞知道這“粉腸”老是想找他的碴,他也不想跟他瞎纏下去,正要分說,卻聽于情溫言道:
“這本來就不能比在一起的事。說實在的,武林人物,多草莽之輩,難盛大事,亦難登大雅之堂。像叫天王這等出身于綠林,不但名滿天下,還受到廟堂重用、朝廷招攬,可以說是萬中無一,別說孫大俠對之仰仗,外子和我都對他一度十分敬佩。”
她開口說話時,已徐步行入房來,敢情是她(對查某)手邊的事,都已安頓好了。
粉腸冷哼道:“老板和老板娘的敬重,只點到為止,但我們孫風流大俠表達敬意的方法,卻是報效委身、死盡忠心于叫天王呢!”
孫青霞臉色一沉:“看來,陳兄對我很有點意見。”
粉腸嘿嘿嘿的笑道:“那孫大俠可就有所不知了。投靠我們這兒‘義薄雲吞’的朋友,泰半都是給‘叫天王’一夥人迫過來的,如果來歷不明、敵友未分,就算在下可以信得過閣下,在下的朋友也不見得——”
孫青霞冷曬道:“說到頭來,你們還是信不過我。”
粉腸幹笑道:“不是信不過,而是——”
大胃不耐煩:“是信不過。”
孫青霞道:“那我走好了。”
大胃伸手一攔:“不許走。”
孫青霞道:“為什麽?”
大胃道:“是朋友就在一起聯手。”
孫青霞:“要我是你們的敵人呢?”
大胃道:“是敵就殺了你。”
孫青霞:“那你焉知我是敵是友?”
大胃道:“所以才要你說個清楚。”
孫青霞傲然道:“反正清不清楚,清不清白,我孫某人都不在意,随便你們怎麽想,随你們怎麽看!”
于情見雙方快說僵了,忙圓場道:“我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要了解個中真相——孫大俠剛才不是準備把個中始未和盤托出的嗎?而今卻因何故又不說了?”
孫青霞道:“剛才我想說,現在忽然又不想了。”
粉腸又來插口了:“難怪孫大俠豔名天下播,不但情常易、愛常變,就連然諾、話語、也變化多端,出爾反爾,無從捉摸,不可當真。出言如此,況乎故友!只惜未能有緣得大俠賜教,不知閣下劍招變化,是否更倏忽莫測!”
孫青霞冷冷的問:“你要跟我動手?我是一向只浪得豔名,但卻未對三尺青鋒荒疏!”
言尖又氣又急:“咱們大敵當前,何必先來內哄。”
孫青霞掃了言尖夫婦一眼,道:“你們還是讓我走吧。我去應付外面敵人便是,只請賢伉俪為我照顧龍、顏二位姑娘就好,省得我們自相殘示、窩裏反,讓老板、老板娘左右做人難!”
忽聽一個清脆悅耳得有點逼人的語音道,“話可不是這樣說的,孫淫魔!”
二、大俠的小說
孫青霞一聽就變了臉色。
他知道發話的是誰!
——除了她還有誰!
所以他轉身就走。
他不想再說,也下欲多解釋什麽。
他從來不喜歡人糾正他的話,也不想讓人了解:何況這女子他曾維護過、救過,要是她仍一直都在誤會他,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把她圖在這兒,他自己下去一拼,二切都仁至義盡了。
是以他抄起了琴,把劍從琴中連鞘抽了出來,系在腰間,向言氏夫婦一點頭,往外就走。
然而一個俏生生的女子卻在門口。
就攔在門口。
——她當然就是。
龍舌蘭。
龍舌蘭仍攔在門口,她沖過涼、洗過澡,甚至還略作休歇過,樣子出得像浸在清水上的桃花似得,美得令全場的人眼前一亮,且都同時屏住了呼息。
她挺着胸,攔在那兒,腰身和胸脯,就像一座山是山、水是水、峰是峰、雲是雲,但又合為一體和諧極了的風景。
她風景。
也很風光。
然而至美的是他那令人不敢冒渎的風采。
孫青霞本來要搶出門口,但兩人一貼近了,孫青霞不禁反而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氣,不望向她,只冷冷的道:“讓開。”
龍舌蘭道,“不讓。”
孫青霞道:“我不想對你動手。”
龍舌蘭道,“我只怕你不敢動手。”
孫青霞冷然道:“我從來不向女人先動手。”
龍舌蘭哈哈一笑:“好一個名滿天下的大淫魔,居然說他從不向女人動手,當真是浪得虛名!”
孫青霞道:“你讓不讓?”
龍舌蘭舌吟吟的道:“說什麽都不讓。”
孫青霞看了窗口一眼,“我真要出去,你攔在這兒也攔不住我。”說着霍然轉過身子。
龍舌蘭忽爾一笑:“真沒想到,你連這勇氣都沒有!”
孫青霞一愣,不禁問:“什麽勇氣?我沒有?”
龍舌蘭冷笑道:“聽我要把你留下來把話說完的理由啊!那也需要點面對的勇氣才行!”
孫青霞冷哼道:“那是我和叫天王的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了解與同情。”
龍舌蘭反問道:“那為何一聽到我聲音便要走?是你不喜歡我一出口說指出你說錯了?
還是你不敢面對現實:或是你不喜歡我叫你做淫魔?抑或是你不敢面對我?要是你連面對我的糾正與批評都不敢,你憑什麽獨個兒去面對外面的強大的敵人?若是你不喜歡我喚你色魔,那你為何不坐下來跟大家好好澄清一下,包括你和查叫天的恩恩怨怨?”
孫青霞一時為之語塞。
龍舌蘭又說話了,這次她的活沒那麽咄咄迫人了,反而語氣溫和,語調也溫柔了起來了。
“我剛才跟‘西瓜’和司徒丙談過,才明白他們既的确有理由懷疑你的來路,也真的難免思疑你和叫天王的關系,但他們也确切的十分需要你的相助,以及非常願意和你共同禦敵!”
龍舌蘭說到這裏,指了指房裏可以讓大家坐下來的地方(包括椅、凳和床、窗沿):
“告訴我們吧,到底你和叫天王的淵源和恩怨如何!查叫天是武林是一等一的大俠,除了諸葛小花,無人可與之齊名。我也想聽聽大俠的真個和底細,你就當是說書人,為我們小說小說幾句吧!你也在武林中給人號稱為大淫魔,除了沈虎禪,很少人在江湖上讓人這般毀譽參半,但影響力卻與日俱增無減。我更想聽聽色魔的真相和究竟,你就小說幾句,讓我們透悟透悟吧!”
孫青霞冷哼道:“你們要是相信我,我們就一塊兒禦敵,要不相信我,也無所謂,我一個人下去打個痛快。”
龍舌蘭噴噴有聲:“這算什麽!?只能算是匹夫之勇。沒想到名震天下的新一代出類拔萃的高手孫縱劍,也不外如是!”
言尖卻道:“孫大俠是敵是友,已不必懷疑。他是溫老板介紹力薦的人,八元先生是絕對不會看錯人的。我絕對信任他。”
粉腸卻道:“言老板,我們也不是要懷疑他,只不過,大家既在同一陣線上對付敵人,就應該但誠相見,讓我們弄清楚個來龍去脈,才能生死同心,毫無顧礙,全心對敵。他曾在查天王門下呆過,要是一直不肯交待清楚他們之間的實際情由,又教我們怎能信之不疑?溫老板對我們有恩有義,且目光如炬,自毋庸置疑。可是問題是。他不在這兒!他交等下來的是‘陳小欠是自己人,要好好照顧他’,但我們卻連孫大俠是不是小欠哥兒也弄不準,我們至少現刻還沒喝醉、沒懵懂、也沒變白癡,要我們信他?可以,頂多五成!可是我們會在大敵當前之際讓一個只信他一半的人留在身邊身後嗎!”
言尖正待分說,于情不欲他跟部屬的意見有歧,搶先勸孫青霞道:
“孫大俠不原就準備要告訴我們查叫天的事嗎?何不趁此一并和說個清楚,讓大家釋然于情——”
孫青霞往下一望,雨更密了,天更陰了,院子裏的犬只和異獸也更多盤踞徘徊于階前、棚下。
他忽然問了一句:“現在客棧內住着幾夥人家?”
于情答:“十一夥。”
孫青霞又問:“會武的有六夥?”
粉腸一聽,臉色一變,“如不是卧底,怎麽一來便知道咱們的六戶人家是會武功的!?”
于情忙道:“是我剛才在談話時提到過的。”
粉腸“哼”了一聲,便不再追問。
孫青霞道:“誰把守在第一線?”
于情道:“是‘西瓜’和司徒丙。”
孫青霞道:“本來不是司徒丙和陳分長上來照顧龍、顏姑娘的嗎?怎麽現在改為宣翼娃跟司徒丙守在下邊呢?”
于情目中已露出佩服之色。她這些人手調度,只在随意中跟她丈大提了一下,當時孫青霞也在現場,卻已記個分明清楚,看來此人不但膽大、氣驕,也十分心細如發。
“司徒丙善戰。他适合守第一線。宣翼娃在院子裏的陣式花過大心機,擺他在下面,最扛得起陣腳。”這次是言尖作了回答。
孫青霞這樣一聽,也知道在這些人裏,言尖的确是最信任他的,要不然,他不會答得如此徹底。
——這畢竟都是重大“軍情”,要真當他是外人,他還真沒“資格”去探聽。
孫青霞道:“你們之間都有特殊而且緊急的聯絡訊號吧?”
言尖答:“有。”
孫青霞疾道:“該聯絡了。”
言尖問:“為什麽?”
“因為,”孫青霞斬釘截鐵地道,“敵人已開始要攻打過來了!”
四、鴛鴦蝴蝶
這番話一說,龍舌蘭不禁寒了臉色,向孫青霞低聲叱道:“你這樣張狂,他豈有退路?
他若無退路,一仗豈不是非打不可!?”
孫青霞冷然道:“你怕打仗?別怕,仗由我來打便是。”
龍舌蘭一聽更怒:“你這是逞個人之能!應付這些流氓軍姑娘沒個怕字,但你這樣一攪擾,流氓軍和五個當家的一定跟‘義薄雲吞’沒完沒了。你死你事,可不要害人!”
孫青霞這才冷哼道:“我就是要把事體鬧大。”
龍舌蘭本勃然大怒,正要發作,忽見孫青霞冷漠的臉色出奇的凝重,便蹙颦玩味孫青霞這一句話來。
卻聽孫青霞又向馬隊揚聲喝道:“知機的你們就立即滾!連叫天王都收拾不了我,就憑你們也來讨打!?”
孫青霞這麽一嚷嚷,那百來騎上的漢子,全都變了臉色。
他們全都臉有怒色。
全都怒目瞪着孫青霞,巴不得馬上将他撕成碎片似的。
孫青霞依然故我。
他這時臉上的冷、傲、和漫不在乎之色,足以觸怒一切在場的人,包括龍舌蘭,以及王大維。
大胃王手持二木條,交叉背向孫青霞而立,正面對另一個馬上的人。
這人皮膚黝黑得像給烤焦了一樣,但眼尾的皺紋很多、很密,也根深刻,簡直深如刀刻,卻折成自紋。
是以黑白分明。
這人也并不高大,穿的是全身窄衣短打玄黑勁裝,神情、身段都十分剽悍。
他跟其他騎士一樣,怒目瞪視孫青霞,然後,又望向那臉上仿佛鑲了個瓷制鹹蛋在額的漢子,好像都要看他指示、只候他一聲令下似的,臉上都出現了極為期盼的神情。
——那大概就是渴望放手一戰的神色吧!
可是,那“小妖怪”餘華月卻更加謙遜,甚至可以說,更加的謙卑:
“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風流劍俠’孫青霞孫少俠?久仰大號,聞名遐迩,早欲晉谒左右,但素未謀面,未便唐突,不意能在此地拜谒俠風,實為三生之幸……”
孫青霞聽了個半天,怪眼一番:“你虛僞夠了沒有?”
餘華月道:“我這是盡晚輩之禮,仰儀之情,也吐自肺腑,頂多只是客套,決非虛言。”
——這幹人說是“流氓軍”。但從餘華月號稱“小妖怪”的三當家看來,談吐卻是劄數有加,且亦禮儀周周。
然而孫青霞仍是傲慢不領情。
只聽他道:“什麽晚輩!你年齡比我還大,假惺惺作态個啥!要打便打,用不着娘娘腔的扮可憐!”
此語一出、“流氓軍”的人都發出咆哮和怒罵。
就連龍舌蘭和大胃王臉上也露出嫌惡之色。
餘華月卻更是謙恭:“孫大俠罵的甚是!不過,既然孫大俠在此,旦執意要維護‘義薄雲吞’的話,就沖着孫大俠的面子上,我們也不好動手。”
話一出口,馬上騎土盡皆嘩然。
那黑漢子第一個不服氣,揚槍掄棍咆哮道:
“老三!你讓這種人作啥!?就憑這麽一站出來,說幾句話,咱們就搖了尾巴滾回去麽!這樣在老大面前如何交待!你不敢上,我上!我戳他娘個一百三十二個窟窿!”
衆騎士都大聲叫好。
餘華月持十字槍一渾,大家又靜了下來——顯得這些馬上衣衫褴褛、獰臉猙目的漢子們雖對這“三當家”對待孫青霞的忍讓極不服氣,但對他卻依然十分服從敬重。
只聽餘華月卻向孫青霞一笑表示無奈,道:“無論如何,只要孫大俠在此,我們的确不敢造次。不過,現下情形,孫大俠也是眼見的了:如果只憑一個人站出來說幾句,咱們就如此遏兵,不但回去受大當家嚴責,日後也必讓武林同道笑脫大牙,況且,今日來的人家兄弟也必然不服,在下我也不好交差,我與孫大俠素昧平主,坦白說,而今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孫青霞孫大俠,我也無從辨別——”
說到這裏,他故意頓了一頓,才道:“我一向尊敬孫大俠,名劍風流,非凡作為。在下也極願看在足下面上,暫不踩平‘義薄雲吞’小棧——可是,閣下也理當知道,孫青霞大俠名成之後,假冒他的、頂替他的、充當他的。用他名字招謠撞騙的人,每個城裏總有十一二個,在下為審慎起見。也為孫大俠清譽着想,總不能聽人說幾句話便拍拍屁股撤了軍,這對誰都不好交待。萬一日後江湖上有識之士,都誤以為孫大俠與這黑店的人狼狽為奸,那就更令孫大俠含冤受辱了。”
說到這裏,只聽那黑漢子領着那一從騎士吆喝道:
“餘三當家,跟這種充字號的多說什麽!宰了他算了。”
那餘華月依然不為所動,只笑眺孫青霞。
孫青霞幾次挑釁,見依然不能使餘華月對怒,當即斂起嚣張,沉聲道:
“我先要知道一件事。”
“知無不告。”餘華月答。
“你跟言老板是怎麽結的仇?”
“我跟言尖無仇無怨,若說有隙,那是我軍和‘義薄雲吞’的宿怨。”
“哦?”
“這愛黑店專門包庇罪惡滔天的重犯,目無王法,咱們奉有王命,為民除害,要鏟除此等敗類久矣。”
“胡說!”只聽言尖自“義薄雲吞”二樓窗子伸出頭來,氣極嚷道:“我這兒只收容含冤受屈的義士、烈士,給你們這些鷹犬走狗逼得走投無路的好漢,好人,你少來含血噴人!”
“含血噴人?”餘華月眯着眼,忽然一牽馬辔,讓出一個缺口來,嘴裏譏消地道:“我可是有證有據的!”
只見他身後有三四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小妖怪”餘華月示意之下,一名青年漢子立即戟指言尖怒罵:
“就是他!我們保镖路經此地,投宿此店,這家夥給咱們上了蒙汗藥,結果害得我們既失镖銀,八九兄弟多喪命于此役中——只我溜得回來,剩半條命,就是将這等傷天害理的畜牲繩之于法!請義軍為我出頭!請三當家替我镖局申冤!”
言尖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幾乎就要穿窗面出。
但于情扯住了他,只揚聲回了一句:“我們從沒見過你。你這是血口噴人,受人唆使!?
她話未說完,另一馬上的少婦就尖叫了起來,哭哭啼啼的道:“——就是她!就是她!
我夫婦去年投宿此客棧裏,外子就是着了她的道兒,給剁成包餡兒——他就算是化了灰我也認得她!”
另一個斷了一臂的漢子則悲憤的說:“我的女人和我這一只手臂,都是因為誤投此店,而給毀了的!——我要你還我個公道來!”
還有一個老年漢子,只搶天呼地哭叫了幾聲:
“兒啊!媳婦呀!孫子哇……你們死的好慘啊!天公無公,惡人當道,感覺敢號稱是義薄雲天哪!”
他啥也不必說,只那麽個呼叫幾聲,人聞者莫不為之鼻酸。
一時間,馬上的漢子盡皆大聲吆喝起來,可見群情沸蕩已極。
龍舌蘭忽然在此時說了話。
在衆中謾罵聲中,她的語音還是非常清晰。
她在馬上一拱手,向那最先發話指罵言尖的漢子。
“敢向兄臺貴姓?”
那漢子一愣,一時不知所措,只好求助似的望向餘華月。
餘華月點了點頭。
在一剎間,孫青霞又仿似乍見他額頂似是撲出了一對鳥雀。
酷似鴛鴦的一對烏兒。
這使得孫青霞不禁心中尋思。
一,這是幻覺,還是實境?
二,怎麽只要望向這“小妖怪”那鑲着似鹹蛋殼似的額頂時,就會有的幻覺?
三,這“鹹蛋”到底是什麽東西?用什麽事物制成的?究竟有何用途?
他心中迷惑。
也因迷惑而生提防,且更加警惕。
這時,那黃發漢子回答道。
“我……我姓吳……”
“大名?”龍舌蘭追問。
那蓬首漢子嗫嚅子一陣,又偷去瞧餘華月的臉色,才豁出去了似的道:
“我叫吳子勁,你是誰?”
龍舌蘭也不答理他,只追問下去:“可有外號?”
那漢子又愕了愕,遂而搖首,“沒……沒有!”
龍舌蘭道:“真的沒有?”
那漢子挺了挺胸:“沒有就沒有,有什麽好遮瞞的!”
龍舌蘭忽又問:“你在镖局中待過多久了?”
滿頭黃發的漢子計算了一下,昂然道:“大概……也有五年了!你是什麽人?為何要我回答你的問題?”
龍舌蘭嫣然笑:“這可怪了。誰都知道走镖的喜替人取綽號、叫花名的,看閣下的樣子,也有兩下子,江湖武林走得去遍,怎會連個外號都沒有?”
那流子看清楚眼前不過是亮麗女子,氣勢倒壯了起來,昂聲道:“誰說我沒有外號?說予你們也無妨!我就叫‘獅子搖頭’吳子勁是也!”
龍舌蘭吐了吐舌尖,“哇,好厲害!”又問:
“那你原來自何地?”
“萊陽。”
“萊陽?”
“便是。”
“那貴镖局的大號是——?”還未等吳子勁反應過來,便搶着猜道:
“我看準是‘金輪鑲局,,因為萊陽一帶,最著名的就是這家镖局,要不然,就一定是‘扶濟镖局’了。因為它威名最盛!”
那漢子簡直連肩膊都闊了些,哼哼的道:“我便是那“扶濟镖局’的镖師。”
龍笑蘭笑了。
笑得麗麗的。
也詭詭的。
然後她道:“是真的麽?你沒記錯吧?是‘扶濟’麽?‘扶濟镖局’的總镖頭金倚倫可是跟我有點交情的喲!”
吳子勁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說:“你去問金總镖頭吧?我可是他得意寵将呢!”
龍舌蘭促狹地笑了一笑。
她這樣笑起來的時候,陽光一照,卻很有點狡詐的味道。
像一頭狐貍。
可是雨水也微濕了她的前額的劉海和眉鬓,這樣看去,她笑得再陽光少女,但眼神還是憂郁的。
——幽幽。
——悠悠。
——也優優。
——且憂憂。
只聽她語帶惋惜的道:“好可惜,金老總如今就在這客店裏,他卻從來沒聽過你這號人物。”
這一回,吳子勁頓時臉色大變。
這次只白不紅。
——想不變色也不行了:他怎料到“扶濟镖局”的總镖頭恰好今回就住在“義薄雲吞”
裏!
這次想不認栽都不行了。
孫青霞斜裏看看龍舌蘭,笑意裏仿佛也有點邪邪的。
——這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也是一個好玩的女人。
——實在是一個聰明而又好玩的女子!
孫青霞如此尋思。
他看透了龍舌蘭的用意。
還有用心。
吳子勁一時對答不上來,餘華月卻向龍舌蘭拱手道:“龍女俠好。”
龍舌半奇道:“你怎麽知道我是龍舌蘭?”
餘華月道:“龍女俠英氣迫人,美豔不可方物,又具俠骨丹心,這一番話說了下來,自見機行,妙意巧心的,若不是龍姑娘,卻還是誰?近日來,龍女俠和孫大俠一并聯袂,千山登遍,萬徑行盡,成為江湖上所最矚目的一對鴛鴦劍侶,蝴蝶俠侶,有誰不知?何況,龍捕頭的‘一花五葉’箭,這綠色小劍往背上一挂,還有誰認不出龍女神捕的俠蹤聖駕呢!餘某眼淺識薄,拜會嫌遲哩,要不然,我這位吳小兄弟,也不必裝腔作勢,到底還是讓龍捕頭當耗子一樣捉弄了。”
吳子勁掙紅了臉,跟他的一頭黃發正好相得映彰,“你……餘三當家……你這算——!”
餘華月徑自道:“龍姑娘,這不像話的确沒能逃得過你的法眼,他不錯是姓吳,但名為中奇,不是子勁,外號‘刀笑劍哭’,當然不是什麽‘獅子搖頭’之類的古怪稱號,他其實是咱們的七當家。”
這番話,形同把什麽機密都向人給抖出去了,那綽槍黑流第一個就忍不住:“老三,你搞什麽鬼,來砸咱們自己兄弟的臺!”
餘華月依然平心靜氣
“老五,咱們穿了,別撐了。”
那“老五”自然就是“流氓軍”裏的五當家程巢皮,但而今卻大惑不解:“什麽穿了?
咱誰也沒漏底!”
餘華月嘆了一口氣:“在明人面前,咱們一上陣,就連底都洩了。”
程巢皮忿忿地悻悻地道:“三哥又何必老長他人志氣,盡滅自己威風!”
餘華月只好微笑向龍舌蘭溫和的問了一句:
“其實并沒有‘扶濟镖局’,是不是?”
龍舌蘭嫣然笑了。
“我一向喜歡人談話溫和的。”
“所以我回答你:”
“沒有。”
五、戰蚤
餘華月道:“當然也沒有‘金輪镖局’?”
龍舌蘭道:“有,不過不是在萊陽。”
她吃吃地笑道:“況且,他說話也沒有山東口音。”
餘華月正色道:“就算他身份可疑,但也不見得其他人的話就不可信。”
龍舌蘭笑着,像只小狐貍,一般美,一般媚,一般慧黠可人,道,“假如你給我喝的第一杯茶是有毒的,我會不懷疑接下去第二、三、四杯茶是不是也有毒?”
她吃吃地以纖指向吳中奇等人指笑道:“何況,若這兒真是黑店,那這黑店也可真太大意了。每次做案,總有重要活口留下,倒似生怕人不知道:我家開的是黑店似的,你巴不得叫人代為宣傳呢!”
餘華月一時默然無語。
那吳中奇氣得恨聲切齒:“你這瘋女人,騷蹄子,看我把你大禦八塊,我宰了你!”
龍舌蘭也不動氣,只叉腰道:“過來呀,大镖師,我等你宰呢!”
說時,桃花眼兒一瞟,兩絡長發發稍就含在兩片薄荷葉似的櫻唇間,美煞也媚煞了。
只聽言尖沉聲道,“龍女捕頭,謝謝你。”他說話一向洪亮,就連這番沉聲的幾句話,也還是悶鞭炮似的響。
但這悶炮聲中充滿了誠意和謝意。
他這時已悄沒聲息的走到龍舌蘭身邊,輕快得就像一只跳蚤。
他全身躬起,将全力都擺在戰鬥上,就像一只戰蚤。
孫青霞曾見識過他的輕功,故不為奇,但龍舌半卻幾乎沒給他吓了一跳:
他一向步履沉重,聲音響亮,予人莽烈的感覺,卻不意有這麽靈巧的輕功!——可見得世上一切真功夫,都是練出來的,而不是生出來的,更不是看出來的。
此際龍舌蘭、孫青霞、王大維,加上言尖等四人,背并而立,正好對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應敵。
只聽程巢皮長槍一抖,又喊了一聲:“三哥——”
餘華月點點頭、和聲的道:“我知道。”
程巢皮的臉色就像剛給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