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一、一種含笑讓步的溫柔
孫青霞帶同龍舌蘭、小顏翻過了不文山,在他們面前出現的,赫然有兩條路。
一是往上的路。
——十八星山。
一是往下的路。
——這是通往十一寡婦山的小道。
孫青霞只在兩條岔道上停了一停,怔了一怔。
然後他立即做了抉擇:
往下走。
他決定了就走。
甚至沒跟龍舌蘭打個商量。
他也根本不問她的意見。
這令龍舌蘭很火。
——盡管鐵手一向都是個很有主見的男人,但他跟龍舌蘭一道。但凡做什麽事,都必定先征詢龍舌蘭的意見。
要是龍舌蘭的看法不一樣,他就一定佯作同意,然後才随機點化,讓龍舌蘭自己領悟,更好的辦法是怎樣如何。
鐵手一向為人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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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龍舌蘭一向保持了一種含笑讓步的溫柔。
他并非與世無争。
他還與天下有争。
不但争,而且鬥。
但他只與惡人争。
且只據理力争。
——他的“理”就是俠義的操守。
對龍舌蘭這樣的女子,偶然她縱無理一些,他也會含笑讓步。
龍舌蘭也是聰明女幹,雖給人寵慣了,但沒有寵壞。
鐵手讓她,她縱當時未知,但事後總是了然于心的。
她一向受到寵護她的人包圍和嬌縱,她已成功成了習慣。只除了對她的“婚姻大事”之外,她可謂沒什麽不惬意的。
——不過那門“婚事”,可非常要命!
她內裏可是為了這個而“逃”出來的。
她因而離開京師,越走越遠,美其名為“跟鐵手名捕出來闖江湖去,抓拿孫青霞歸案”,其實,“逃婚”才是她真正的理由,最重要的目的。
不過,當她倉皇逃走之時,卻發現孫青霞問也不問她,就決定了路向,她還是不快得形諸于臉:
“為什麽不往上走?”
她偏着首問,且充滿了信任。
孫青霞手作“請”之意,只說了一句兩字:
“好走。”
龍舌蘭冷笑道:“你別以為我誤傷了你,你就可以替我決定一切——別忘了,你還犯了其他滔天大罪,我仍是要抓你歸案的!”
孫青霞這次說話更幹脆,只一個字。
“請。”
龍舌蘭嗔道,“什麽意思?”
孫青霞道:“來抓我呀。”
龍舌蘭蔑了蔑唇,“這時候,本小姐不想落井下石。”
孫青霞冷冷地道:“而今在井裏的是你。”
龍舌蘭怒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有種就不要知說一半吞一半的!”
孫青霞道:“你跟那一群狐群狗黨搭上了,除仇清天還算半條好漢外,其他都是畜生。
鐵手不知到那兒去了,你不是來了個夫婿麽?快回到他懷裏去吧,江湖雨大風險,不是你這種天真女子可以混得來的:萬一你逢着叫天王,還真吃不了兜特走也走不了呢!”
龍舌蘭停下步來,叉腰光火,氣虎虎的道:“你算什麽!?其他人都是畜生,就你是好人!?嘿,現在抓你的全都是壞蛋了。你可真會惡人先告狀呀!我夫婿?我夫婿關你屁事!
你要和我分道揚镳,我還沒逮住你呢!劃你的一刀,可清得了你對殷色可給你迫瘋、朱麗麗遭你毒啞、鐵秀男讓你奸殺的罪孽麽?”
龍舌蘭每提到一個人,孫青霞就冷笑了一聲,等她說完話,他才冷不防說一句:
“那你來抓我啊!”
尤舌蘭漲紅了臉,狼狠地道:“你以為我不敢?”
她反手摘下了她背上的小弓。
在她身旁的小顏,一天清麗無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二人起争執,終幾要動武,忍不住悄悄的扯了扯龍舌蘭破了半片的衣抽,細聲說:
“姊姊。”
“嗯?”
“會不會……”
“你也別來吞吞吐吐的,有話快說,我立馬便宰了這淫魔!”
“——既然剛才你也誤會他要砧污你,會不會其他的案件也……也別有內情呢?”
龍舌蘭聽得心中一動,但嘴裏卻哈哈笑道:“那有冤情!你這黃毛丫頭。別為這淫魔開脫了,鐵證如山.容不得地抵賴推脫!”
這時候,忽聽一聲似遠似近、如龍如鷹、若笑若哭、也嘯也曝的厲音自天際震起、劃破、傳來。
孫青霞臉色一變:“仇小街功力精深,這麽快就複元了。追來了!”
龍舌蘭趁機譏笑他:“你怕了吧?”
孫青霞卻正色道:“仇一笑是個人物,鐵游夏是位英雄——別的我都不怕。”
龍舌蘭打道:“他又沒來,也沒發現咱們——一聲鬼哭神號的你就怕成這樣子,還充什麽淫魔煞星!”
孫青霞這次卻不跟她争這口舌之利,只沉重的道:“他已發現咱們在這兒了。”
龍舌蘭倒是奇道:“何以見得?”
孫青霞道:“仇小街一向喜歡居臨下。他的‘搜神指’也愈是自高而下,愈能淋漓發揮功力。他是個喜歡立天高峰、站在樹頂上的男人。這兒山多、樹多,他只要往高處一站,要發現咱們行藏還真不難。他已發出呼嘯,顯然是通知其他的人,一齊包抄——”
他眼神裏充滿了痛苦的鬥志。道:“我要先上十一寡婦山,就是因為這兒方便戰鬥,有利于以寡擊衆——這一場決戰,只怕已免不了的了。”
二、鶴立霜田
越過了不文山,就是十八星山。
從十八星山往上走,就到了一山樹,從一山樹,只有一條路:大森林——靈壁——長氣河,只要渡過了長氣河,就可從一泥洞進入界峨山,到了那兒,就算百萬大軍,也斷截不着孫青霞。
那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路。
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十一寡婦山,這是一座小丘,但從那兒,可轉入大深林——此處跟“大森林”極不一樣。“大深林”是有沼澤毒章之所在,兇險處處:“大森林”則是郁郁無盡的原始森林——出了深林,便可取到胃園、肚園、肝苑、腸圃四處或其中一地,經定定鎮而入州府,混入平民百姓中,消失無蹤。
這是一條愈走愈熱鬧的路。
聽到了仇小街的長笑尖嘯,孫青霞攜着古琴,把剩下的如花緬刀、女子神刀都系在身上,鐵着臉只急速趕路。
不過,他走得再快,也得要稍慢下來,等候龍舌蘭。
龍舌蘭本來輕功極佳,但她是幹金小姐之身的俠女神捕,不過,認真說來,她“本行”
還是“千金小姐”,當“女俠神捕”還只算是她的“副業”。
一旦上這種山、走這種路、吃那樣子的苦,她的“本質”、”原貌”可他都露出來了。
何況,她還要“照顧”小顏同走。
小顏倒很吃得起苦。
可異她卻不谙武功。
——這就很吃虧了。
小顏是個很聰敏的女子,盡管她仍在慌亂之中,但仍很快的就看出這一點,所以她說:
“你們把我放下吧,這幾我熟路,躲起來誰也找不着這樣跟我們一道走,累了你們,辛苦了我。”
她的提議無效。
因為龍舌蘭和孫青霞異口同聲的立即反對:
“你別以為你這樣說,我們就會把你扔在這裏置諸不理。”
小顏不眼氣,“那我可以躲起來!——他們要抓的你們,又不是我!”
孫青霞的活要比龍舌蘭不客氣多了。
“仇小街的可怕之處是在于他的眼力可看透一切,如果正在趕來,那姓任的家夥就是‘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的話,那這個人的鼻子則比獵狗還靈。你躲不過去的。他們能殺掉‘一文溪’的鄉民,就斷不會放過你。若給仇小街抓着你還好,但若落在叫天王手下手的手裏,或給任怨逮着,那你就會後悔說過這種無聊話了。”
小顏聽了,眨着一雙靈靈的服,忍不住問:“那麽多高手追殺你一個,你逃得了麽?要是逃不掉,還逃來作什麽?,’
孫青霞冷哼道:“我天天有人追殺我、緝捕我,我三十幾歲了,也給人追迫了逾三十年,我到今天還沒死。”
這次,到龍舌蘭忍不住問:“對了,依出道時你就聲名狼藉作計算,你最少也有三十五、六了吧?怎麽看去跟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差不了多少?你易過容吧?有啥美容術?可介紹本姑娘——”
這回她的後的卻給孫青霞喝斷:
“這是什麽時候了!居然在這關頭問這個!真枉你也名跻神捕之列!”
龍舌蘭氣得噘起了嘴。
她真想不限這大脾氣的老淫魔一道“馄”了,可是一想起那溫文、溫柔、溫良如玉的“訂了親、送了聘劄、只未過門”的“夫婿”任霜田,她的心就發毛,毛管悚起,還是寧願跟這身敗名裂的臭脾氣“色魔”急遁于這荒山野嶺之地了。
盡管龍舌蘭對孫青霞的火爆脾氣很是不忿,但她對某件事還是有歉意的:
“你……臉上還疼不疼?”
孫青霞的面頰仍在淌血。
——龍舌蘭故意贊他樣兒長得年輕,一是實情,二是女性對這種事自然最感興趣,三是她也因誤傷了他而內疚,所以主動說些“欲蓋昭彰”的話來,減輕這心頭負擔。
可是孫青霞明是不受她這套。
“——要不要……先止血?”
孫青霞忽道:“他們追得太近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要在入黑之前予之重挫,并擺脫他們,否則我們過不了今晚。”
龍舌蘭又間:“如何予以重挫?”
孫青霞沒答,只勿勿趕路。
龍舌蘭讨了一鼻子沒趣,低聲嘀咕道:“你別以為只有你行,到時候你就知道姑奶奶我比你還行!”
小顏們耳聽了,便又霎着水水靈靈的眸了問:“姐姐,你有辦法對付追兵麽?”
龍舌蘭胸有成竹的笑了起來。
就算在逃亡的時候,她也像一只鳳多于似一只山雞雖然是一只落在難的風凰,但到底還是鳳凰。
“到時你就知道誰最行了。”
他傲傲的說給那全心依賴她的小女孩聽。
孫青霞急急取在下的路,使龍舌蘭更大惑不解:
——若仇小街人在高處,孫青霞一味取道往下走,豈不是更讓仇小街洞悉去向、占盡上風?
所以她又忍不住了。
忍不住問:“你這樣只往下走,仇小街始終站高處釘死你,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追蹤?”
她還忍不住追加了一句批評:“你到底懂不懂得逃亡是怎麽一回事?”
孫青霞還沒回答,卻又聽到一聲尖嘯。
就像滿山的枭一齊笑了一聲。
孫青霞聽了,頓足嗟道:“哎,他來得好快——來不及了!”
他臉上滿是遺恨,遙望向對面山坡。
龍舌蘭順着他視線望去,才發現這兒已走到谷底了。
到了谷底,再翻上斜坡,過了一漠霜田,就是另一處山巒。
山巒起伏,悠悠無盡,似至少有七八座高矮矮的山頭。
不過,這段山巒跟原先樹木幽深的十八墾山不一樣。
這些山坡多有石灰岩組成的,多嶙峋怪石,突兀糾立,但坡上卻童山濯濯,就算偶有樹木,亦多枯樁,旦長得并不高壯,可能是因長年北風亂削之故吧,難得見出幾片綠葉茂枝。
龍舌蘭是個聰明女子。
她忽然明白孫青霞的用意了:
——莫不是他想用地形來抵制、消減仇小街的優勢?
她只想到這兒,就再也想不下去。
她此際只想吐。
因為她看到那片霜田:
霜田已廢。
春冰未融。
雪泥滿地。
在這塊偌大的廢田上,有羽翼略為變灰的鸬鹚伫立在牯牛的骸骨、人的斷肢上、甚至有一種類似天山雪蓮的大花,浮沉幹冰泥霜田問,錯落盛開期間,在白了頭的蘆葦叢隙望去,竟頗有一種“寒江雪”的意境。
在這樣一塊毫無生氣的死地上,卻不知何時,來了兩個人,就是一早就已“種”在這塊讓人特別感覺涼、冷、寒、冰意的霜田上,跟這要死不活的荒地雪泥融合在一起、化不開。
那兩人都仰着首。
眺望。
——正望向龍舌蘭這兒來!
這兩人,一老一少。
老的垂頭喪氣、發白須灰、困目如睡、猥瑣淫亵,他弓着背,趴在地上,好像正奄奄一息。
少的斯丈、好眉、姣貌、親善得甚至有點害臊,他鶴立霜田,清風徐來,白衣袅動,就像一只欲飛又止的白鶴。
龍舌蘭一見到兩人,就像乘坐在大風大浪的船上,那感覺又來了:
嘔。
——一種欲吐的感覺。
孫青霞立即察覺到尤舌蘭的“不對勁”,然後他也馬上發現那塊霜地上的一老一少,一立一趴的兩人。
他的瞳孔也立時收縮。
他沒見過這兩個人。
但他聽說過這兩人的事。
他聽到的已太多。
所以他向龍舌蘭問了一句:
“是他們?”
龍舌蘭只點了點頭,呼吸卻急促了起來。
孫青霞沉住了氣,正色道,“——他們既是來找你的,不一定有惡意。有他們兩人在,諒叫天王的人不敢将你如何,保況鐵手一定會周護你。如果你要收手,現在正是時候,不然,恐怕就沒有回頭路了。”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誠懇。
但龍舌蘭的回答:很快,也很直接。
她甚至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孫青霞的手臂,一疊聲的道:
“不,我不要跟他們回去!”
“不!我決不落在他們手上!”
“我寧死也下跟他們回去!”
孫青霞心中一聲暗嘆:
他明白了。
盡管他現在的頭一個比三十一個還大,但他還是深心地明白了:
明白了傳言可能是真的。
——這任勞、任怨二人,是江猢上、也是六扇門裏最心狠手辣的兩人,而年輕的那個尤勝年長的十百倍。
——他們曾殺一個人,殺了足足四十一天,連那個人的至親都再也認不出他是誰,更不知道那居然是一個“人”可是這“人”偏偏沒斷氣,還繼續“活着”受苦。
——他們任意用刑,有一次,對一位忠臣烈士屈打成招,用了五十二種刑法,連朱月明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刑總在場觀察,居然發現有超過七成的刑具他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連想像都想像不到的。
——這一老一小向以活剝人皮為樂,而且以用刑為好,任何英雄好漢,落到這兩人手上。唯一希望是:有機會自盡。可惜的是,他們總讓你有機會親睹一塊塊的吞食啃嚼自己和親人的肉和骨頭,但卻決不讓你有暈死過去的機會。
——更可怕的是,這一老一少所做的事,全有刑部的大官“照着”,不僅皇帝趙佶,連丞相蔡京、太傅梁師成、東南王朱勵、大将軍童貫,禦史中丞王黼等權奸佞臣,對這兩人都很信重,讓他們成為打擊異己的先鋒,可是,一旦要依法追究,以律裁他們,卻發現他們一直在刑部并沒有正式的任職,可是卻可以随意動用刑部、衙門和六扇門的人手。
這是兩個相當可怕的人物,就算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欲得罪這種人,所以多方結納,刻意奉迎,使這兩個沒有正式官銜的人,卻比朝廷上有正式名位俸祿的文武百官還威風。
孫青霞長吸了一口氣。
他也明白了:原來龍舌蘭要嫁的正是這“鶴立霜田竹葉三”的任怨!
(難怪她也要‘逃亡”了!)
他更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
他現在不但招惹上“叫天王”那一夥人,連仇小街、鐵游夏、蘇眉各路人馬也在追捕他,而他卻在這時候只怕又惹任勞、任怨!
——他就像是一頭撞上了鑲了刀耙的門檐!又一手捅迸了馬蜂窩堆裏,還一腳踩入了老虎鉗上!
他現在的處境是: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對方有的是人,而且都是高手,結成一夥,分頭出擊,互相應合,援兵不絕。
他呢?
什麽都沒有。
除了聲名狼藉,還有一身的傷,以及同時要保護兩個女子:
一個不會武功、完全要他照顧的無辜女子。
一個雖識武功、但卻惹了更不好惹的敵騎追擊之麻煩女子。
——試問這樣一個絕境,他能做什麽?
他還能做些什麽?
他唱歌。
三、虎行雪地
孫青霞居然在這時候,唱起了歌。
他唱歌的聲音很好聽,乍聽明是三分剛勁,細聆卻蘊有七分憂傷。
那像是一首軍曲,但卻以萬種柔情流了出來;那本來就是一闕情歌,但又以郁勃難舒的英氣振動了人心。
就是為他在哀歌中帶着俠烈的英風,所以覺得他的聲音特別多情;就是因為他在高歇裏流露着無限神傷,是以份外感受他的心志自有一股郁郁不得志的壯懷激烈。
聽到這首歌,使龍舌蘭覺得不似是孫青霞唱的:
因為他不像是那麽一個憂傷的人。
——也不像是一位失意的大俠。
(他只是個聲名狼藉的淫魔呀,怎會竟在這絕境裏唱出了令人聽了心裏也為他神傷為它受傷的歌聲來!)
——那是什麽歌?怎麽這麽好聽?通常一首歌要多聽幾次才能入耳順口,但這歌一唱,就像是唱出了自己心裏的樂音。
(這時候的孫青霞,不大像一名淫魔,倒是似一位放唱的詩人,一位行吟的歌者。)
正疑惑間,只聽孫青霞歌聲一止,向小顏柔聲道:“你跟我走,只有更險,亦是負累,我把他們引卅,你找到機會就走。”然後他問了龍舌蘭一句話:
“你是決定了不跟這姓任的回去?”
龍舌蘭立即點首。
孫青霞看了她一眼,峻然道:“我打發他們之後,你立刻帶小顏姑娘走,只要會合上鐵手,諒他們也不敢動你。”
龍舌蘭氣紅了臉,冷笑道:“你不必千方百計趕我走,跟你在一起,多一刻,我都倒胃。任勞任怨跟我爹娘有交情,我不好當面讓他們難堪,你打發了他們,我走我的路,你少跟着賴纏!你放心,小顏姑娘交我照顧。”
孫青霞道:“這就好辦。我不怕敵人追赴,只怕女人煩纏。”
言畢,他挽起焦尾古琴,長吸一口氣,徑自往十八星山和十一寡婦山之間的那一大片霜田走去。
春意未消冰未解。
他又哼起了那首歌。
歌聲清涼,且帶着微微的優傷。
他的歌欲斷欲續,似風中的雨,雨中的花落,落花也有溫柔的遠志。
流水呢?
——如果流水絕對無情,這煞星又何攜同他古舊的琴去面對一位似敵非友、若嗔乍喜的女子之夫婿:那是他的仇人?還是他的情敵?
霜田寂寂。
鸬鹚掠起。
遠處依稀有蕭聲。
行所過處。略聞冰裂微嗚。
——畢竟,嚴冬已過,春寒料峭,蘆葦自頭花正好。
劍在琴中。
劍是他的膽吧?
琴在手裏。
琴是他的心麽?
龍舌蘭這樣看去,看他走下箱田為自己應敵,不禁有些癡了。
卻聽小顏也哼起了歌,才惕然一醒:啐!不禁想,幸好自己劃了他一劍,不然,這色魔可不知又迷死多少無辜的清白的女子了……
忽又省起,小姑娘哼唱的歌,跟那孫淫魔竟是同一個調子的,莫不是——?
她留心聽,只聽得兩句。
笑将剩勇抵天敵
敢把餘忿追王廷
龍舌蘭忍不住問:“你怎麽會唱?”
小顏展顏笑道:“小欠哥常來一文溪,幫這家那家子的忙。他常唱這首歌,聽多了我也會唱幾句。”
龍舌蘭道:“下邊怎麽唱?”
于是小顏就唱了下去:
瞬殁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龍舌蘭愈聽愈感興趣,且把曲子記住了,問:“還有麽?”
小顏答:“有。但我沒聽清楚,沒記好。他每次唱歌,都好像很傷心、很失意的樣子,我看了心亂,就沒聽清楚歌同了。”
龍舌蘭聽小顏這麽說,發現她的視線仍望着孫青霞下山的身形,竟有些癡了,她也不覺為孫青霞的安危而有點擔心起來。
卻萬未料到,孫青霞一邊唱一邊逍遙自在的走下十八星山,一路灑然的走上霜田,又一直飄然的走向那一老一少,然後:
他竟禮儀周周的向那像鸬鹚和老虎的一老一少的招呼、拱手、談話。
談沒幾句話,只見那老的只動了幾動,孫青霞就一矮身竟跪了下去!
他攜着琴,佩着刀,一路走下霜田,一路暗自運氣,迫住了“蜻蜓冰镖”之毒力,當走到任勞、任怨身前十步之遙時,他陡止步,輕挾琴于脅下,拱手道:
“是刑部雙任?”
老者說,“我是任勞。”
年少的說:“我是任怨。”
孫青霞道:“白鶴沖天是為了飛翔,老虎行于雪地是為了覓食,兩位不遠千裏而來,是為了抓我吧?”
任勞咧開了嘴,露出了兩排黃牙:“既知我們來了,你就認命就逮吧.”
孫青霞忽然重重罵了一句:“又蠢又懶!”
任勞漲紅了臉,整個人像一只随時攫起噬人的虎,咆哮道:“你說什麽!?”
孫青霞道:“你要抓人,便得下死功夫,你這種吓唬人的話,只配去吓唬三歲娃娃。我給人追緝了好些年,抓我的人也很多,這種話的人更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說完了就夾尾巴逃回去叫奶奶去了。”
他冷笑道:“一個人蠢,也就罷了,偏又懶惰,以為三言兩語了事,飛鷹走免就會往肚裏攢,真是蠢人膏盲了。偏生是蠢人特別懶,聰明人懂得懶,而有智慧的人反而知道不該懶的就不懶:所以像你這種蠢人特別吃虧,難怪給同僚同門騎着受欺、熬着受苦!”
任勞幾沒氣崩了臉,叱罵:“去你媽的!”
虎步一跨,只聽霜田一陣裂響,已連左跨右踏換了五步。
他以虎步迫進,但虎爪卻未攻出。
這五步看似跨得随便,但孫青霞即察覺三件事:
一,退路都給這五步封死了。
二,這五步只在任勞身邊七八尺內進退,但卻似縱橫獨步,虎虎生風,這樣一個六旬老人以如此低馬繃筋的游步迫進,如同滑在冰上、翔于虛空一樣,其火候之老練,可以想見。
三,他已感覺到臉上一腥——猛虎在撲噬人時,總是讓人撲面腥風。
——步已跨出,攻擊即至。
所以孫青霞立即放下了琴。
在冰上。
他一旦将琴置于冰田上,任勞的虎步立即就靜止了。
也僵住了。
他沒有立即發出他原要發出的攫擊。
他沉腰低馬,左虎耳,右虎鋒,只息屏蹲身,峨然不動。
卻不知為何。
四、相擊才知相知深
孫青霞彎腰,俯身,放下了琴。
他的動作輕,而柔,就像放下的是在他懷裏恬睡的心愛女子。
面向他的任怨,發現放下琴的他,神容很有點奇情。
他甚至還蹲了下去,雙手搭在裹着琴的布結上,好像已聽到包裹裏的琴已彈出了樂章。
他蹲了下去,沒站起身。
他的雙手放在琴上。
裹琴布未解。
他蹲着,腰間的如花緬刀也繞蜷着,女子神刀在背,唯一已出鞘的,許或就只有他的雙眉如刀。
他臉上還淌着血。
——那傷曰定必是很痛了吧?
他臉上也帶着笑。
——像聽到一首好曲子聽得人心人肺的那種詭笑。
單足獨立、飄飄欲仙的任怨,跟沉馬卧身、蟠腿欲攫的任勞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及心裏三個疑惑:
——他為何要以這個姿勢應敵?
——包裹裏究竟是什麽?
——他到底想幹啥!?
在半山上的龍舌蘭和小顏,完全看不到孫青霞的神色。
但只看到他蹲身于霸田上。
因為他背向她們。
所以龍舌蘭并不明白(就算面對孫青霞的任勞任怨也不明白),當即叫了起來:“他幹嗎要向人下跪!?沒種!”
“是下跪嗎?”小顏狐疑的道:“他是放下了琴之後,就沒起過來吧?”
龍舌蘭“哎呀”的叫了一聲。
小顏可給這大名鼎鼎的女神捕吓了一跳,“怎麽了?”
龍舌蘭七擔心八憂慮的道:“這兩個姓任的老王八蛋小王八蛋都擅于下毒……會不會這王八淫魔已受制于這兩只大小王八!?”
——在她口裏,這好像是一場各路“王八”大會戰似的。
小顏喃喃地道:“這兩個人很厲害?”
龍舌蘭哼哼道:“你沒見過世面。在京城裏,得罪他們的人寧下盡十八層地獄也不願落在這兩人手上。京城之外的正派人家,聽到這兩人在京,也就絕足不入京裏來。”
小顏著有所思,“難怪小欠歌那麽沉重了,這回恐怕應付不來。”
龍舌蘭啐道:“什麽大欠小欠的,他姓孫,叫淫魔——你怎麽知道他應付不了?”
小顏道:“小欠哥……不,孫淫魔……孫哥哥一向灑脫,天大的事,他向來眉不一皺的就扛上了。他常來一文溪,我也常去殺手澗,見慣了,從未見他有過難色,說話一句算一句。今回,他前刻還明說不許我脫隊自行,但一見這兩人就轉了話,暗示要姐姐你帶我先走——我看,這些人真不好對付,像小欠哥也心裏沒誰了。”
龍舌蘭想想也是,但又反複思忖了一下,這淫魔既已四面楚歌,到處樹敵,幹嗎只稍為央了一下,他便義不容辭的去面對這兩名新敵?他跟自己可沒啥過命的交情呀?保況自己剛剛還挂了他一刀!如此百上加斤,着實全無必要,這樣想着,心裏未免有點不是味道,她本就懼怕這任氏雙刑,原想讓這孫淫魔跟這一老一少兩只妖怪拼個你死我活,反正誰勝誰負她都不操心,可是而今這般一思忖,卻似好像欠了姓孫的半個情。
小顏仍在揣思:“我看……就算他對付得了這一老一少,也會轉首去面對叫天王一幹人,而讓我們有足夠的機會逃走。可是,眼前,這老的、少的,還有要樹上的男女,已夠不好應付了。”
龍舌蘭倒發覺這小女孩心思敏捷,十分聰明,有時心細如發,且妙想連翩,有些事,小顏不說,她還真沒意會到,于是便說:“不怕的。萬一他不是這兩只老少王八蛋的對手,我呵下去幫他一把……”
說到這裏,突然想到任怨的種種可怕之處,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改口道:
“我看,你小欠哥那包裹裏有秘密武器,也許可以應付這對天造地設的王八蛋!”
話未說完,只聞嘯聲又起。
像一只巨大的癫蛤蟆、學人類狂笑一聲,然後就給一只蠍子塞住了喉頭。
小顏臉有憂色。
這回連龍舌蘭都看見了。
也發現了:
孫青霞背上仍淌着血。
——他曾着過仇小街一指。
“搜神指”。
孫青霞仍蹲在霜田上,沒起來。
他全身都是空門。
一身都是破綻。
他要出擊,不易,首先得變換姿勢,要拔刀,還得先站起來。
但他現在全身都是讓人攻襲的地方。
任勞本來一直叮着眼前這個人的喉嚨。
不管他一出爪,還是一踹足,眼前這赫赫有名的“淫魔”就再也吸不了一口氣、呼不出一口氣。
他喜歡抓住人的喉嚨,慢慢發力,看着在他右虎爪中垂死掙紮的人,臉色如何發紫發脹,終于瞪眼吐舌,一寸一寸的死在他手裏。
那是他的賞心樂事。
可是,俟孫青霞靠近他身前之後,他的“目标”變了!
他改盯着他的心。
——把這個人的心挖出來,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
生挖一個人的心,最有趣的是,一時間,那給剖了心的肉身未死盡,只不過是沒有心了,而手上的心亦朱死絕,還會在乎裏砰碰的跳搐着。
——然後他的手指慢慢加力榨擠……
想到這一點,他不由得興奮了起來。
他之所以改換了“目标”,那是因為他眼尖。
孫青霞一旦走近,他便發現對方的背部受了傷。
——這傷也真奇怪:仿佛是在胸前看了一招,但卻傷在背後。
既然孫青霞胸背負傷,那麽,這部位便是他的弱點。
任勞喜歡敵人的弱點。
——弱點就是破綻。
他專攻人的破綻。
他看到這老大的一個破綻,幾乎得生吞下一大口唾液,才能暫壓抑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奮亢。
他沒有馬上出手,因為他是任勞。
“老奸巨滑”的任勞。
——這麽厲害的一名敵手,卻挂了那麽大的一個破綻滿街跑,他焉知不是局、不是計?
所以他要“看定了再動手”。
不意,這一看,卻看出了個大頭佛來!
敵人的破綻并未消失。
而是變了。
敵人竟有千百個破綻。
滿身都是缺點、破綻!
——因為敵人竟在此時此境,蹲了下來!
一下子,這名敵人的身上,至少有一百一十三處破綻,可以讓他出裂;而他,至少有七百二十四種方式,将對方擊垮。
破綻太多了,招式也太多了,以致任勞一時不知該選取那一樣,也因此使他一時不敢出擊。
——敵人因何如此大意!?是故意的,還是另有殺着?別有妙計?
所以任勞凝在那裏,不知該發動好,還是該收勢好。
這可就吃虧了。
因為敵人看來就只随随便便的蹲在那兒,但他卻是沉腰蹬馬,僵在那裏,而且,這種吃力耗氣的架式,是絕對不能耗上太多時候的!
到這地步,他只有出擊了!
他的腰一擰。
像虎。
如攫。
他喉頭裏低吼了一聲。
他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