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知任怨,為他掠陣;同時也是征詢他這個師兄,是否認可他的攻擊。
然而,他的敵人卻不慌不忙,蹲在那兒,似乎在等着他。
一直“恭候”着他的攻擊。
任勞甫動,攔腰,勢即成。
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勢。
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卻發出了一聲清越的鶴唳。
任勞立時不動了,又凝在那裏。
因為任怨已發聲阻止了他的出擊。
他一向都聽從這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師兄”的活。
——因為不聽任怨指揮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任勞大半輩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場,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慘收場。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場能好上一些。
因此他對任怨更言聽計從。
任怨卻笑了。
像個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如書識禮的王侯公子,他恭謹的問。
“孫青霞孫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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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青霞全手搭于裹琴布上,仿佛與琴已隔布交會,渾然忘我,不知有敵。
任怨一雙妙目,仍往孫青霞身上瞟:“我們此行主要不是要來抓你的,而是受了龍舌蘭姑娘家人的重托,要将龍姑娘請回京去。”
他笑笑又說,“龍姑娘和鐵手名捕才是不遠千裏來抓你的,請你千萬別誤會。在這立場上,我們該是朋友,不是敵。”
孫青霞這才睜開了半閉的眼,“龍舌蘭的家人千不請、萬不請,卻要托你們兩人來請她回去?你們聲譽好麽?別人不行麽?”
任怨謙然一笑,斯文地道:“龍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臨安‘龍頭小築’的人有點淵源。”
孫青霞道:“跟臨安龍頭世家有關系的人很多,他們為啥偏要派你來接龍捕頭回去?”
任怨也不以為忤,謙遜地道:“因為我跟龍姑娘也很有點關系,她的走,跟我也有點切身關系。”
孫青霞直問:“什麽關系?”
任怨有點腼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
孫青霞的話毫不容情:“如果龍舌蘭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裏遠,你這才追來向人讨,你是怎麽當老公的?”
任怨的臉上居然有點赫色:“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來求她,央她,也不會讓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讓老公知悉,那還有老婆能溜得成?”
連孫青霞心裏也得承認:任怨說的是真話!
——老公再厲害也沒用,因為老婆溜與不溜,是在于還愛不愛他,要是不愛,老公再出色、再有本領、再愛她也沒有用,因為老婆就算不離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
孫青霞道:“反正她已決定要離開你,你再找回她也沒有用了。”
任怨委屈地道:“她對我有一點小誤會,解釋清楚就沒事了,萬望大俠成全。”
孫青霞:“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到頭各自飛。這句話你總聽過的吧?飛出籠裏的小鳥不會回來了,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任怨委屈的說:“就算她不願跟我走,那也沒辦法,但她家人有些話,要我轉告她,她總不能連家人的話也不聽吧?”
孫青霞居然不為所動:“你的話可以告訴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轉告她。”
任勞虎吼了一聲,啞聲啞聲嘶道,“姓孫的……你,你是什麽東西!你欺人太……!”
任怨卻溫良謙恭依然:“孫大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孫青霞冷笑:“我憑什麽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
任怨道:“她本來是不遠千裏而來抓你的。”
孫青霞道:“我怎會束手就逮?憑她?豈抓得住我!”
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卻一定已遇上她。”
孫青霞怪眼一翻:“你預測要是準,何不改行當看相的!”
任怨:“是有人告訴的。”
孫看霞冷曬:“人告訴你的話就信?”
任怨:“說話的人很有份量,他說我的眼一只放着青光一只放金光我都會信。”
孫青霞:“他是誰?”
任怨:“叫天王。”
孫青霞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懷疑世上還有沒有真的叫天王。”
任怨:“但至少有個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馬龍,他是叫天王的軍師,是他把消息傳達讓我知悉的。”
孫青霞:“以訛傳訛,更作不得準了。”
任怨:“就算馬軍師會說謊,有一個人是決不會打诳語。”
孫青霞:“誰。”
任怨:“仇小街。”
孫青霞:“六扇門的人,不是擅說空話,就是喜講假活,不然就盡說大話。”
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還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兒。”
孫青霞仿佛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裏去、也不能就裹在這包袱裏。”
任勞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聲,“——孫淫魔,你這是瞪着眼說瞎活不是——”
任怨仍制止了他:“她剛才就在你身後,我瞧見了,他也瞧見了。”
孫青霞回望身後,道:“怎麽我沒礁見?”
任怨苦笑了一笑:“請你高擡貴手,把我老婆還回給我吧。”
任勞氣得眉發皆戟,孫青霞依然不領情、不受好:“我說過,你老波不是珍珠,我可沒把她收起來。你剛才看見的,也許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總不能老是耍賴去糾纏一個女兒家!”
任怨雙眉一軒。
一向溫良如玉的他,此際在白皙的臉上,左右頰一齊閃過兩道青筋。
眉心也同時似有一道青氣,在天庭沖了一沖。
但這種煞氣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馬上給壓仰下來了,只聽他把話說得更慢了,更溫和了。甚至語調裏還帶着濃烈的歉意:
“對不起,我老婆走的時候,還拿走了我一些東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限我走,但東西總得要還我。”
孫青霞居然問:“什麽東西?”
任勞狂吼道:“那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卻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東西了?要是龍姑娘取的是你一萬五千兩黃金,我會考慮先好了她,再迫她說出藏的哪裏,不讓你們染指。”
任怨這回禁不住冷笑了一聲,“果然是個孫淫魔。”
孫青霞道:“好說,我就是聽不慣你們叫我作大俠,還是做淫魔舒服一些。”
任怨又展開最孩子一般可愛的笑臉:“人稱我是‘刑魔’,你既是‘淫魔’,何不交個朋友?”
孫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淫魔,本就是天敵、對頭,決不是朋友。”
任怨長吸一口氣,眉心又有點發青:“既不是朋友,那就當我欠你一個情吧。我欠你情,日後好相見,也好做事。現在姑娘還跟另一個女子就在你身後的山腰上,你把她叫下來見見我,可好?”
他說下已索性把話擺明說了。
他已夠忍耐,夠低聲下氣了。
他的卑微姿态足以把任勞氣得鼻毛飛上的眉毛,還炸成了花花草草。
可是孫青霞仍然不承這個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開,此樹更非我栽——就算你見到的人真的是龍舌蘭,她也不見得就跟我是一道的,為什麽要叫她下來?“任勞虎地跳了起來,但見任怨搖了搖頭,他又落了下去,吼道:
“你真的不叫!?”
孫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後他附加了一“你是藉機轉馬起身換氣,別以為我不知,惡人先告狀,掩飾不了狗牙鷹爪豬腸肚!”
任勞力之氣得一鼻吼吸氣、二鼻孔吹煙,任怨卻依然溫文有禮的說:
“我可以自己過去看龍姑娘嗎?”
答案是:“當然可以。”
“我早就想過去了”任怨帶點幽怨的說,“可是你在這兒。我們誰也過不去。”
孫青霞笑了:“告訴你一個辦法。”
任怨乖乖的問:“什麽辦法?”
孫青霞:“你殺了我,從我屍身上跨過去!”
任怨陡靜了下來。
任勞卻遽然吼道:“我早就想這樣子了!”
他一具虎躍,要在出擊,卻聽任怨問了他一句:
“你剛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亂劈柴’之勢,自然要腰載錘倒辇猴,此際腰馬可有點酸累?”
任勞呆了一呆,收勢、道,“累。”
任怨笑道,“所以你才惜機彈起,”
任勞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對付他。”
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兒,姿勢迄今全無變換過。”
任勞道,“他只不過……”忽爾感悟到:眼前這敵手的潛力可駭之處,省覺自己若已貿然出襲的後果,不覺深心惕懼起來。
“相擊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氣溫文的笑着,向孫青霞供手長揖道:“要是大家能不傷和氣不相輕,不動幹戈不互擊。就成為相知,那樣該多好……”
孫青霞微笑。
他不笑只是冷,但一笑更傲。
他用手拍拍包袱。
包袱裏發出應和清音。
那确是琴聲。
琴聲打斷了任怨似還要說下去的衷心之言。
五、貨比貨
任怨慘笑道:“設想到你會如此斷然的用琴聲拒絕了我的友情。”
孫青霞淡然:“我倆本來就不是朋友,談何交情?”
任勞依然嘆氣:“老婆是人家的,你憑什麽攔在這兒不讓人過去!?”
孫青霞愛理不理的道:“我是在攔着人麽?我只是蹲在這兒.我有攔着人不許過去麽?
這兒地方大得很,要找老婆,不會跨過去通山放嗓子喊地動腳趾追用手指抓麽!”
任勞一時為之語塞。任怨則道,“可是孫少俠往這兒一蹲,正好伏在要害,沒你允可,只怕誰也過不去,除非……”
孫青霞微徽一笑:“我剛才說過了,殺了我就這兒那兒都去得了。”
任怨依然氣平、謙沖、而且誠懇:“憑良心說,剛才我王師弟第一記‘伏地虎’,跟你這一下‘卧地龍’一比,可不成架式……真金不怕烘爐火,高手只怕貨比貨,憑你這一蹲至今,我還真不敢動你。”
孫青霞道:“我聽了也真感動。”
任怨似完全沒聽出他嘲諷之意,“不過,可惜……”
孫青霞道,“可惜老婆你還是要我的,是不?”
任怨道:“而且,你身上所着的‘蜻蜓冰镖’的毒,每一刻沖擊你經絡一次,現在只怕又已到了發作的時候了吧?”
他的語氣已漸見鋒銳。
“何況,你臉上的傷也還真有點刺痛吧?不然,你右眼角也不至縱控不住的抽搐了幾次!你的傷對右眼視力肯定有礙。”
孫青霞微微笑道,“你真是未出擊已能知敵深,堪稱是我肚裏的蛔蟲。”
任怨的眼神開始變了。
像兩支針。
浸了毒的針。
他狠狠的從孫青霞上的傷,盯到他的胸前,好像還透過他的肺腑,直盯出了他的背項:
“更且,你背上的傷口,胸前的傷痕,也傷得不輕吧?仇小街的‘搜神指’,一向是攝魄搜魂的!”
孫青霞道:“說的好。你這樣說話,才像是江湖傳聞裏心狠手辣的任霜田任老三!其實,你就一直拖時間在等我身上着的‘冰毒’再次發作。”
任怨赦然道:“我這算心狠手辣?我本一只不過要求你幫一幫你。把我老婆還給我罷了,卻你偏是不肯——我本來看你這一蹲,全身是破綻,占了絕對劣勢,反使我門不敢出擊,但現在我想通了;”
他邊說着,春風徐來,他衣快飄飄,雙袖袅袅,幾似展翅欲乘風而飛,高潔清雅得是天地同一只白鶴、一張白紙似的:
“——你會不會只幫意這樣一個不易久持、全是破綻的姿勢來唬住我們,讓我們不敢動手,讓我賠了夫人又折兵,空手而退呢?”
說到這裏,他又眯着眼去看孫青霞。
他飄飄欲仙,俯視下踞伏地的孫青霞。
他雙如刀。
刀鋒冷。
冷得像已切入孫青霞的肌裏骨內。
他眯着刀目,像削入剜進孫青霞心坎裏的用鼻音問了一個字:
“嗯?”
孫青霞根本不看他,依然低首,泰然自若,雙眉卻宛如兩道黑色亮劍,靜靜地架住了任怨的兩記眼刀。
“你要動手就請。”
——這就是孫青霞的答複。
以後他又似進入忘我的狀态。
他居然閉起雙目。
哼着首歌,仿佛包袱中的琴在鳴,他在和着一般。
任怨盯着他,狠得比用錘子把一口釘子敲進木頭裏去還更星火四迸。
他終于點了點頭,向任勞。
——他點頭,就是表示:可以出手了!
笑将剩勇抵天敵
敢把餘忿迫王延
瞬殁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這就是孫青霞唱的歌。
他居然在這時候,還能唱歌,而且還能唱這首歌,這樣的歌!
大敵當前,他隔着包袱撫琴,竟閉着眼唱這樣的曲子!
這使得本來正要出手,聯手攻擊的任勞、任怨,不禁狐疑了起來:
這厮在搞什麽鬼!?
同一個疑問,在半山上的兩個女子也同樣不明不臼:
他們怎麽不交手?不打?還在談得如此相知,孫淫魔甚至還坐還了下來、低下來、蹲了下來,對着那麽一頭兇猛的老虎、一只狠毒的白鶴,在覆霜的荒田上撫琴吟風談他說天下成?
“怎麽光談不打!”龍舌蘭狐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他們結成了老襟不成?”
小顏聽了,“嗤”了一聲。
龍舌蘭忽然省覺,奇道:“你這小娘子不知生死,這關頭你還笑得出來?”
小顏滿目都是笑意。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睑浮了起來,眼裏都漾着汪汪的水,亮巒的希望,春陽一照,臉上白滟滟,寫上的仿佛是年輕貌英四個字,連龍舌蘭看了,也不覺心裏一動,再看一眼,仍覺不足,又看了一眼,之後就索性看着她,目不轉睛了。
“我怎麽笑不出來?”小顏仍在忍笑,眸于裏都漾着迷笑,“你大姑娘的這樣說話,我哪能不笑?”
龍舌蘭指着自己鼻子(她的鼻型很尖、很勻、很柔,雖然比一般女子都顯得大了一些,但看去卻很調和柔美,像一朵處于的乳房),“你笑我?我有什麽好笑的!”
小顏捂咀吱格吱咯的笑了起來,又咳嗯咳嗯的強忍了笑,這才道:“你怎麽可以稱他們為‘老襟’?那你當自己大姑娘是啥了呀?”
龍舌蘭嘀咕道:“我這才不管,我聽京裏男人都這樣說話的——就他們說得,我說不得!”
她有點懊惱(也有點狼狽)的自她剛從敵人手上奪回的箭壺裏抽出五色小箭,張弓搭上,箭簇上準霜田裏的三個一蹲、一伏、一獨立的人,發狠的道:
“我才不管:誰要是對本姑娘沒安好心,我管他是老王八小王八還是不老不少色魔王八蛋的,我射他個五大窟窿洞!”
小顏知龍舌蘭似有點狼狽(也似有點懊惱),同時也給龍舌蘭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就抿住了咀,不敢再笑了。
他怕龍舌蘭老羞成怒。
一個小女孩(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在春日的碧樹翠峰間忍着乍散乍收的笑意,龍舌蘭盡管是搭弩向霜田上的男人瞄震,但還是瞥見了,發覺了,神迷了。
她忽然覺得身畔這弱女子、小女孩、這村姑娘居然是美的,而且美得來有神,有态、有情、有趣、有心。
她驀然覺得自己幸運。
——幸好她是個女子,不然,她一定會情不自禁的鐘意了旁邊這個小姑娘。
(這村姑一定是個內心明潔的女子,要不然。怎麽在應敵、逃亡、危機四伏之際,只要她在身邊,就會覺得不是那麽的險、緊張、動魄驚心的呢!)
她可不是這樣的女子。
她雖經歷了大風大浪,闖過了大江大猢,也經得起大風大浪,聞得起大江大湖,但還是有時身在危機中仍驀然不知(這是她爹爹龍端安對她的評價),又或是無緣無故的神經緊張起來(這是鐵手向她的勸誠);她可沒這小村姑的氣定神閑。
——可這小姑媲的氣定神閑是因不知敵人的凄厲可怕。
她本來還以遨游的心情來辦案,終發現差點受辱、給好友蘇眉出賣也只一時氣惱,劃了孫青霞胸上一刀也只內疚了一陣子(其實心裏也想過:活該!讓他也像自己一樣,臉上先留下一道疤痕再說!),但任怨一迫近,她就難免風聲鶴唳!
——難怪這小姑娘不怕,因為她根本不知任勞任怨、任氏雙刑為何人何物:
所以不知亦是一種幸福。
龍舌蘭想到這裏,心中不沉微微有些感嘆。
有時,他也希望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不必知那麽多事,不必做那麽多事,只要端坐家中,等愛她的人來照顧,景能安穩過一輩子。
可是不行。
她的心老是當捕快,因為女子中絕少有出色的捕役,所以盡受欺淩;她要為天下女子一申冤氣!
她要當名捕當得比鐵游夏還著名——或許,這樣才能唬住任怨,也令鐵手對她另眼相看!
她要當有名的捕頭才能自由。
她不想一直呆在臨安龍頭小築。
她要讓白拈銀、花珍代這些不可一世的女名捕留意:
她才是能為天下無辜弱女子出頭的女神捕:
她是龍舌蘭!
這時候,搭上一弩五矢瞄準三個居心叵測的男人的她,還想着這些瑣事妙念,自然是有點分了心、失了神。
但她的箭法不怕失心分神。
因為她的箭法本就名九“三心兩意”。
一弓五箭,分心游神!
這本就是龍舌蘭的個性:
什麽樣的性情就會有什麽樣的招法!
六、人比人
任勞是人。
任怨當然也是人。
雖然他們所作所為,比禽獸還不如,但他們的确是人,這點別無置疑。
不過,雖同是人,但任勞、任怨有着許多的不同:
任怨至少年輕任勞三十歲,任勞又老又累。
任勞有痨病,且一身是傷,一生創傷:任怨全身保存得像一只深海老蚌殼裏的珍珠,無暇無疵。
任勞白發蒼蒼,皺紋縱橫,比他年齡至少老上十五歲。
任怨漂亮,男人罕見他那麽美的。有他那麽美也沒他那麽幹淨的,有他那麽幹淨也汲他那麽美的。在京城裏,本有比他潇灑的武林高手有白愁飛,可惜卻已死了;比他可愛的有王小石,可惜已然離京:也許比他更貴氣的只剩下了方應看,還有比他英武的冷血,比他更冷峻的無情,還有比他更有英雄味的戚少商。
他至少比他真實年齡看去還年輕上十五歲。
任勞做事,多遭人垢病,指斥。
他常得背黑鍋。
任怨作事,多得人贊賞、恭維。
——誰敢要他背黑鍋?他不找你背上黑鍋你已該初一十五朝天上七七四十九住龍頭大香了!
任勞苦練武功。
他的武功都是苦練出來的,所以很紮實。
但他的武功卻遠不如任怨。
任怨永遠輕松,很少習武。
可是他卻是任勞的師兄。
他入門遲,悟性高,出手狠,任勞沒有一樣比得上他。
就算在六扇門裏,任怨的地位也遠比任勞高。
而且還高得多了,像蔡京、梁師成、玉黼、童貫這些人,眼裏恐怕只有任霜田,從來就沒有他任雪虎。
這點任勞心裏很清楚。
——人比人,氣死人。
他決定不比。
不比便不氣。
他知道這是命定的:他一輩子都不如任怨,他這一生人都得給這師兄騎在他頭上,頤指氣使。
因為他也确然知道:
他沒有任怨不可以。
——要是沒有這個看去既害臊、又腼腆、像個初出茅廬大姑娘的小師兄任霜田,他只怕早已死了七八年,甚至早就在十六年前橫死不知何處了。
所以,他的一切以這心狠子辣的小師兄馬首是瞻。
許多人,活在世上,不知所措,覺得茫然,想應變,掌握契機,偏偏有時發生的事難如人意,且世事常意外,個人能力有限,故而巴不得能找到個強人可依皈,可信賴、可以委托重望的。
——至于自己,只要跟着強的、對的、厲害的人走就是是以,許多宗教上的大師、政客上的強人、武林裏的宗主、江湖上的霸主,都由是應運而生,也各有許多人跟随,各領風騷也各苦民生數十年。
跟随者看來似乎不夠自主、獨立,可是這樣追随也有好處:
因為可以不再用心、用腦去創覓屬于自己的道路,更可以不必負上重責,減輕壓力,随波逐流的過一世。
別小看這點這處:人雲亦雲有時也是一種幸福快活有些人活了一輩子就敗在有個性這一節上,還真就是辦不到胡裏胡塗過一生。
以有人曾責過任勞,為何對任怨那麽個資歷比他低、心胸比他狹窄的、看去像女人還多于像男人的任怨這般言聽計從,其結果是:
勸的人給整死了。
有的是給任勞迫死的。
死得很慘。
有的是給任怨整死的。
死的更慘。
——任怨之所以知道有人“挑撥離間”,當然來自任勞向他通風報訊了。
——該不該出手對付這孫淫魔呢?
這時候,任勞最需要的是任怨的意見。
不,命令。
有人慣于發令。
有人則習慣聽令。
——你若硬要聽令的人發令,發令的人聽令,初初還真使人無法适從、難以習慣。
不過聽慣命令的人若常常有機會讓他發令,他發令多了反而成了習慣了:那時再想要他聽令從命,可真是要他的向也要你的命的事!
反過來說,慣于發號施令的人,一旦失去了權、自然無法适應,但聽令聽多了,從命從久了,也會漸失去了感覺,變成個唯命是從的人了。
明白這道理,就會知道将相本無種的道理,同時,也一定能理解,世上的權力為伺下大久便得要換一個新天、重翻改朝換代。輪流做莊的深層規律了。
任勞想請教任怨。
——要不要出手?
——有沒有勝算?
他當然不能立即便問。
他只有用他們彼此之間的“方法”來對話:
——“密語音波”。
他們師承于“四分半壇”陳氏兄弟,這一壇弟子,左耳聽的是普通人的對話,右耳聽的是同門所發出來的音波:
這種聲量,震顫若不是過高,便是過低,是以,只有受過特別訓練的人才能聆聽得到,別的人預多只見他們咀皮子微微且急劇顫動,卻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麽。
這就是陳開心、陳安慰兄弟為何喜歡招收孿生兄弟。孿生姊妹,至少,也要同姓同宗或個性面貌甚為接近的原故,有許多秘密功法,乃非心靈相近、心意相通的人是難以練成的。
任怨甚至還有一種本領:
他能透過奇怪詭異的內力,切入別人經脈,倒灌真力,讓對方喉頭顫動,說出他要對方講的話來!
——這種無異酷刑,但對迫人招認、屈打成招、制造冤獄、讨好佞宦而言,是件晉身封爵的殺手锏!
可惜任勞還沒這個天份會這一手“絕藝”;他的師父、師叔“笑殺人”陳開心、“看殺人”陳安慰也沒将這一種“絕技”傳給他。
卻只傳給了任怨。
不過,他們之間的秘密通訊方式:“密語傳音”,任勞畢竟是能掌握的。
——他畢竟比任怨長數十歲,在運用方面,甚至還比任怨更娴熟。
這時,任怨的立足處,很靠近他。
任怨看去飄飄欲起,宛若仙鶴迎風,任勞一看便知:
他這個師兄将随時發動他的攻勢了!
所以他用“密語”問:
“為什麽還不下手?”
任怨神色不變,像個乖、馴、聽話的少年郎:
“不能。”
任勞不解:“他中了‘冰’之毒,又受了‘搜神指’勁,且臉上傷痕仍在淌血,他只在裝模作硬充死匝,咱們豈可讓他逛過去了!”
任怨的加答很簡單:
“請看足下。”
七、狠對狠
這兒的“足下”不是尊稱。
而真的是“腳下”的意思。
——“腳下”到底有什麽意思?
任勞立即“留意”自己的腳下:
這一留心,可大有“意思”!
他們立足于霜田:仍鋪着一層殘冰的廢田。
這層冰不算薄:人踏上去本無失陷之虞。
這層冰亦不算厚,至少可心透過冰看見田上龜裂的泥塊和調苔。
可是,任勞一旦留意起“足下”來,才發覺他們立足之處,冰已“開始”龜裂。
而且還在迅速“蔓延”,很快就會四分五裂。
至于任怨那兒,他獨足輕站、迎風微立。所站之處,冰面亦稍有裂紋——但絕對沒胡任勞那兒那般嚴重罷了!
不知從幾時開始,他們腳下的冰層已開始碎裂,但只離開十餘步之遙孫青霞所蹲之處,卻見冰層完整,全無裂痕。
可是他們立足之處,卻裂行無聲無息,只要一使勁,再用力,就可能全往下塌,人也失足陷了進去。
——若有這樣的情形,又如何跟孫青霞這樣的對手為敵!
敵人原來一早已發動了攻擊!
——原來孫青霞早在蹲身撫琴、手搭包袱之際,已把內力透地弦的震動,把任勞任怨處身之地的冰層割裂,只要對手一有異動運勁,就失去了立足之地;任勞突然覺得牙痛。
他每次一旦感應棘手問題,難以解決之時就會覺得牙龈很痛。
——他剩下不到二十六只牙,但只有七只算是尚稱完好的。
其它的都腐了。
烘了。
甚至松了、搖了、危危乎保不住了。
人老的牙就是這樣子的!
他知道自己牙痛的原故:
——他一向知道也聽聞孫青霞這淫魔精通劍法,以及另有精娴的絕招,但從來不知道、甚至沒想像過居然也有那麽精強的內力!
而且精宏得竟到了這個地步、無聲無息蘊布在他們立足之地,你一個又一個的地雷!
他現在才明白任怨一直不肯出手的原故!
所以他牙痛。
他牙痛的時候任怨就頭痛。
他看見任怨皺着眉,眉上飄浮着青氣,就像青霜剛凝結在他眉峰上。
這一點,他知道比他年輕三十歲的任怨跟他是相通的、是通的。
——他們的心靈出奇的契合,所以才練成了許多合壁的奇招,聯手的絕技,盡管任怨常嫌他老、笑他鈍、一直都看不起,可是這些相通的特點,就是使得當年“四分半壇”陳氏昆仲決心收容他們入門的重要原因。
任怨頭痛,就像給斧鎖砍劈一樣。
他很想眼藥。
他懷裏有藥。
但他不能,也不敢服。
因為大敵當前。
這時候,他既不能示弱,更不能分神,甚至完全不可以有一絲松懈。
他頭痛的時候也知道他面對的人有種“痛苦”是幹真萬确、十分肯定的。
一,任勞必然也在牙痛。
二,孫青霞頰上、臉上和背上的傷,也一定在痛。
問題是,誰比較能忍痛?
他倆師兄弟的痛是慣了的,但孫青霞的病是傷。
他明白孫青霞是故意拖延時間運氣,一方面以為這樣便能壓制住“冰镖”之毒,一方面也正利用這僵持的時間把內力收聚于他們腳下,一觸即發,也一觸即殺!
他知道這一點,也覺察到內力源源自地上伏。
但他仍下放貿然出手。
因為他沒有把握,同時他也在拖宕時間。
他雖然發現孫青霞中镖的情形,不知道“冰”毒攢入對方的準确時間:所以當孫青霞臉上露出痛苦氣色時,他也不知道對方是真的忍痛,還是佯痛?是真的毒發,還是引他出手?
而這只是錯不得的。
萬萬錯不得的。
因為對手也是個狠腳色。
目下,他們是狠對狠。
他們雖未出手,但其實已在交手了。
他們在比:
狠!
——到底準狠?
任勞終于發了狠,用“密語音波功”狠狠的問他的師兄:
“他以內力救裂了我們腳下的冰,不見得就能打倒我們;他雖保持沉腰蹲膝,但不見得就完全不支;他全身都是破綻,不見得那就不真是他的罩門要窖!——我們別給他唬住了!”
任怨(以“密語傳音”)道:“你憑什麽以為他只是吓唬人?龍舌蘭先前還與他是敵非友,而今他在四面楚歌之際,還敢背這黑鍋,為她賣命——他若無餘力,全沒把握,他敢扛這猛鬼廟在背上走!?若非自身可保之後,就色膽包天,欲火中燒,又何必再跟咱們結這梁子!?”
任勞(仍以“密語”)反拮:“他要是真有實力,就不必拖時間,一下來即出手對付咱們了!他又何必一再故意延擱?”
任怨(仍不會意,只好說破)道:“其實主要不是他在拖宕時間,咱們也在拖時間!”
任勞(不解)道:“我們也拖……!?”
任怨(以密語):“我是想拖到叫天王或一笑神捕那些人趕來——”
說到這裏,他開始冷笑(笑聲是無法用“密語”的),臉色很有點不忿:
“我算錯了。”他說,“那些人也一樣精似鬼,一直遲遲不出現,無非是想我們和這大煞星先拼上一場,就算兩敗俱傷,他們也照樣漁人得利……嘿!”
八、狼對狼
——為什麽還不打?
龍舌蘭一弓五矢,本來瞄準了霜田上對峙的任怨的任勞。
現在她又多瞄準了一個人:
孫青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