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1)
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要是平日,他們根本追不上西蒙的腳步,但他傷勢太重,又抱着一個禔摩,根本無法順利脫身,被那群人抓住的下場是什麽,西蒙清楚得很,背叛闍城的下場,唯有一死。
懷裏人的溫度冰冷得不可思議,他将他摟得更緊,卻無法将身上的溫度傳遞過去。
西蒙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見第一波的追兵已來到身後,那些貴族他不放在眼裏,但前方領軍的兩名長老并不好惹,加上他剛才被人狠狠抽了幾百下鞭子,就連呼吸都感到疼痛,更遑論舉手還擊。
西蒙彎下腰,湊近禔摩鼻翼,幾乎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他邁步想走,突然察覺後頭風聲有變,向上躍起,幾枚暗器擦過禔摩腳邊,險些劃破那雙赤裸的白足。
「主人快走!這裏交給我們處理!」
耳畔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他回過頭,看見維特、希恩、人形師和陰陽師四人正站在身後。
「你們來這邊做什麽?」
維特焦急地揮舞着長劍,「主人,闍城的人快要追來了,你先帶禔摩離開吧!」
希恩見禔摩臉色白得像要透明,動也不動倒在西蒙懷裏,急得沖上前,「禔摩怎麽了?他沒事吧?」
西蒙下意識伸臂一擋,不讓他觸碰禔摩,希恩擡首,看到皇者眼底毫不掩飾的占有欲,一愣,抽回手。
「你、你保證他不會有事?」
後方追兵趕到,陰陽師率先跳入戰團,人形師見他沖進人群裏,連忙跟上,維特握緊長劍,不甚熟練地擋下一記攻擊,右手被震得發痛,他甩甩手,忍住沒叫出聲,希恩知道維特沒有受過正式的武術訓練,擔心他受傷,用力在西蒙肩膀上按了一下,而後轉頭加入戰局。
「打不贏,就往學校跑。」西蒙交代幾句,擡手,掌風掃過,先解決了前排的追兵,俊眉一凝,旋身遠去。
兵器交擊聲很快被抛在身後,禔摩的身子越來越冷,西蒙抱着他狂奔,覺得連自己的血液都為之凝結。
那一劍下得又深又狠,明明可以刺得淺一點、偏一點,他卻連一絲空間都不願給予。
他的動作是那樣堅決,甚至沒有望西蒙任何一眼,彷彿這個世界已沒有任何事物值得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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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只折翼的蝶,墜落在鮮血開成的薔薇叢裏。
那一刻,他什麽也無法思考。
那一刻,胸腔裏痛楚的嘶吼提醒了他,原來他還會心痛。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是什麽讓那個男孩如此瘋狂。
西蒙咬破手腕,湊到禔摩唇邊,只是血液滴下的速度太慢,連那兩瓣幹裂的唇都無法滋潤,他發狠地咬出一個大洞,塞進禔摩嘴裏,男孩本能地咬住西蒙的腕,吸吮着皇者的血。
同類血液提供了些許能量,一分鐘後,禔摩輕輕一顫,西蒙松開手,見他緩慢地睜開眼,唇畔還挂着一行紅痕,他第一眼見到西蒙,似乎還有些困惑,後來弄明白了現在的處境,便開始掙紮要下地。
「放我下來。」
他一提氣說話,傷口就湧出更多的鮮血,西蒙将他死死地抱在胸口,低聲喝道:「別吵。」
禔摩側頭一望,「不愧是闍皇西蒙,受了這麽重的傷,還能跑這麽遠。」
「閉嘴。」
男孩白着臉,自嘲地笑了笑,「帶着我做什麽?沒用的。我說過,我不會幫助柳湘音,我不想看你們幸福快樂的模樣,冰爵禔摩就是這麽自私的男人,你明白的話就放手。」
西蒙不自覺收緊了拳,「與她無關。」
「哈!」他一笑,唇角的血像源源不絕的湧泉,将兩排貝齒浸成了紅色,「是啊,與她無關,與你有關,你年少輕狂、你想要彌補過錯,你利用我來實踐承諾,減輕罪惡感,闍皇西蒙,你真他媽溫柔體貼。」
西蒙垂下頭,望着那張憔悴卻不減清俊的容顏,腦海裏忽然浮現他與他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
那麽多的傷害痛楚,利用與被利用,親密與背叛,愛與恨,只要一點點就足以将一個人徹底扭曲。
可是眼前的男孩,仍如第一次見面般,冷淡、倔強,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從未變過。
痛也不說出口,當時西蒙還沒明白過來,那是屬于禔摩的溫柔。
他用他的方式對抗全世界,他看起來滿身是刺,其實他傷害的人,一直是自己。
結命之禮前夕,西蒙去找禔摩,原以為無論如何,禔摩都會留下身邊的那個位置,可是他想錯了。
得知禔摩将選擇別人做為生命共同體,名為背叛的火焰再度被點燃,西蒙想起那個晚上,他與另一個陌生的男孩相偕走出酒吧,那個人的手親暱地搭在禔摩的腰間,燒痛了他的眼。
逾越了底線的挑戰就是背叛,背叛者的懲罰是被背叛,所以他可以傷他傷得那麽淡定,那麽無情。
昨天,禔摩再次背棄了他,西蒙已分不清憤怒的原因究竟是他違背了諾言,或是他竟選擇自己以外的人做為生命共同體的對象,西蒙只知道,在同一瞬間,他決定拿禔摩的姊姊當籌碼,進行最後一次交易。
或許,真正扭曲的是皇者的心,他必須證明自己還有傷害禔摩的能力。
用疼痛來昭示存在,用傷害來表達在乎,就像雙生的玫瑰,彼此緊緊擁抱,把刺嵌進對方骨髓裏。
背後的鞭傷比火燒還疼,全力奔跑讓西蒙不斷流失體力,抱着禔摩的雙手已經麻木,好不容易看到熟悉的道路,他知道,學園已經近在眼前,但同一時間,東方夜空的顏色轉淡,幾分鐘後就要天亮。
西蒙不怕陽光,但初升的晨陽會讓禔摩化作灰燼。
他沉默地擡手擦去禔摩額上的冷汗,禔摩想閃避卻沒有力氣,事實上,他連睜眼都萬般困難。
「……昨晚,若你願意跟我走,我就帶着你,遠赴天涯海角。」
那一句毫無預警的低語讓禔摩狠狠一顫,狠得幾乎震動了西蒙的心髒。
「……你辦不到的。」他輕笑,「你要拯救血族,你要開辟新天地,你是血族之皇,怎麽能一走了之。」
簡單幾句話似乎耗盡了禔摩的氣力,他說完,疲倦地閉上眼,西蒙用力掐他的手臂,「不準睡。」
「還是那麽霸道。」禔摩擡手掩住臉,仰起頭,看不出在想些什麽,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有些朦胧,「我死了就不能救柳湘音了,心疼吧?告訴你,我死得開心,死得高興。」
心髒緊緊一抽,西蒙啞着嗓子低吼:「你就非要這麽折騰自己不可?」
「能把你也折騰一番,我死得不冤枉。」
「我不準你走。」
禔摩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哈、闍皇西蒙,我都快死了,這就是你能想出最好的挽留?為什麽在這種時候,你連一點點謊言也不願給我?難道你非要我開口求你不可?」
他開始咳嗽,唇邊再次湧血,往日清澈的眼珠只剩一片混濁的灰藍,像雨季前昏沉沉的天空。
「……闍皇西蒙,我真希望我能恨你……」
「不要說話!」
西蒙想停下腳步,趁自己還能感受到男孩嘴唇的溫度時,狠很将他吻住,可是他不能。
天就要亮了,短短的路程比永恒更加遙遠,怎麽跑也跑不到。
禔摩不聽,自顧自地低語,話音斷斷續續,輕得彷彿一碰就會灰飛煙滅。
「我試圖忘記……我不懂如何恨你……就像……就像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停止……愛……」
男孩昏了過去,倚在西蒙懷裏的模樣是那般柔順,好像只是個累了很久很久的人,終于得到歇息的機會。
西蒙扳開禔摩掩住臉的手掌,低下頭,親吻那染着鮮血的蒼白嘴唇,記憶中的柔軟讓他的唇也微微顫抖。
他松開他的嘴唇,吻上他的鼻尖,然後是眼,然後是眉。
他的臉頰沾上了露水,鹹鹹的,如同那一夜男孩在牆壁背面留下的心碎。
西蒙的挽留說不出口,禔摩也一樣。
直到最後,他僅僅沉默而倔強地流着淚,卻始終不願坦白說一句我舍不得走。
終于,學校雄偉的輪廓出現在遙遠的盡頭,遠方敲來熟悉的整點鐘響。
天亮了。
西蒙再次邁動沉重的步伐,他知道自己來不及将他送回去,可是他不願意宣告放棄。
背上的傷好像消失了,此刻唯一的感覺便是疲倦,彷彿連體內最後一絲泉源也随着日出而枯竭。
刺目的陽光從山頭間穿天空,落在兩個男孩身上,西蒙将身上的衣物披在禔摩身上,卻無法阻止他的皮膚開始灰化,吸血鬼只要待在陽光下一分鐘,就會被燒成灰燼,就算只曬三十秒,這麽嚴重的燙傷,存活的機率也不超過百分之三十。
忽然間,一張銀灰色的鬥篷當頭罩下,蓋住了禔摩的身子,西蒙警覺擡眼,看見那個美麗的男人從陽光中走出,一襲紫衫飄逸,宛若神話中化出的仙靈。
辨認出對方身分,西蒙的神色稍微緩和下來,扯扯禔摩身上的遮蔽物,發現他的皮膚不再被陽光燒灼,似乎是鬥篷起了功效,他盯着龍宿,「這是做什麽?」
「救人。」男人回答得很簡練,緩步到西蒙面前,伸手準備把禔摩接走,「這件鬥篷可以阻擋陽光。」
西蒙一閃身,不讓他觸碰禔摩。
龍宿秀眉一挑,「你千裏迢迢抱着他從闍城趕回來,就是想讓他死在校門口嗎?」
「我自己帶他進去。」
男人手中煙管往西蒙背上一指,「你都自顧不暇了,還逞什麽強?」
西蒙不置可否,抱緊男孩繼續往前走,「佛劍分說和劍子仙跡呢?」
龍宿聽到後面幾個字時似乎頓了頓腳步,「你以為那些學生能抵抗闍城的大軍嗎?他們為了你們,拼死抵擋闍城的追兵,維特傷了右臂,希恩昏迷不醒,人形師幫陰陽師擋了一招,要不是他們兩人剛完成結命之禮,分擔傷害,減輕負面影響,人形師必定熬不過那一刀。」
龍宿說得聳動,西蒙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太多變化,僅只輕輕「嗯」了一聲。
秀眉一挑,「你就只有這個反應?」
「佛劍跟劍子連袂出手,我需要擔心嗎?」
「你早就算計好了,是吧?你特意找尋時機,将未來的計畫告知佛劍,佛劍擔憂兩族開戰,自然會持續關注你的行動,你前腳離開闍城,佛劍後腳就跟了上去,至于那個愛管閑事出名的劍子仙跡,當然也不可能乖乖待在學園裏,哼。」龍宿的口氣有些不悅,「守約人本該維持中立,不插手血族與人族的家務事,這次為了你,我們正式與闍城翻臉,等于破壞契約協定,未來已沒有立場調解兩族争議。」
「我并沒有要求他們任何事。」
龍宿水眸一瞇,「你根本不需要求,你知道他們不會放任學生受傷,血族長老心狠手辣,佛劍兩人獨自前去,也不知會受多少傷,兵不血刃,闍皇西蒙,你果然夠狠。」
西蒙扯扯嘴角,似笑非笑,「若劍子仙跡受了傷,現在蓋在禔摩身上的恐怕就不是鬥篷,而是劍網了。」
男人冷哼一聲,并未出言反駁,順手從懷裏掏出一顆傷藥,摸索着塞進禔摩嘴裏。
西蒙将禔摩送進醫護室,裏面正亂成一團,病房裏擠了滿滿的學生,連走路都顯得困難,陰陽師手下衆多,見自家主人受傷,前仆後繼地獻上珍貴傷藥,希恩人緣本來就好,一大群人圍在他身邊,維特傷勢最輕,站在窗邊,一雙眼直直盯着希恩,連西蒙走進來都沒發現,茶理王吆喝着衆人協助止血、上藥、包紮,見到西蒙抱着奄奄一息的禔摩,連忙推開學生沖上前去。
「讓開讓開,我看看,你這臭小鬼把我的實習生傷成什麽樣子?」茶理王見禔摩面色蒼白,氣息微弱,伸手到他鼻翼下方探了探,眉頭皺了起來,「失血過多,恐怕醒不過來了。」
圍觀的學生發出一聲驚嘆,西蒙看起來倒還冷靜,他沉默地走向床邊,同學自動自發地清開一個空間,讓他将禔摩輕輕放上去,男孩的皮膚被陽光燒灼,暈出一層淡淡的粉紅色。
西蒙伸手探了探他前額的溫度,低聲道:「我與他分擔傷口。」
茶理王正低頭研究禔摩傷勢,一時沒聽清楚他的話,愣愣道:「什麽?」
龍宿心思敏銳,立刻明白西蒙想法,回頭朝幾個學生吩咐:「取聖水來,我們要進行結命之禮。」
茶理王一呆,「你要選擇他做為生命共同體?」
西蒙淡然點頭,「沒錯。」
「但是現在時辰不對……」
「時辰不是重點。」
茶理王心知這是最後一個方法,但他總覺得兩個傷者在此刻連結生命,會加重彼此的負擔,「你自己的傷勢也很重,我找個健康的學生過來吧!」
「不必。」他握住禔摩瘦削的腕,瞥了龍宿一眼,「他是我的。」
「是你的、是你的,既然是你的,怎麽還讓他弄成這副德性?」茶理王替禔摩打了兩劑嗎啡,說話半點不客氣,「你這死小鬼到底知不知道,為了你,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龍宿用一根針在禔摩的指尖畫下裂口,接着拉起西蒙的手,似乎想起了什麽,針尖突地一頓,鷹眸直直望入他的眼,冷冷道:「如果你還是這樣不上不下的态度,就算救了禔摩,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不會讓他死。」
「這還不夠。」
「這就夠了。」
西蒙冷淡地奪過龍宿手上拈的針,很快将指頭刺破,擠出血珠,他尋到禔摩的手,緩緩貼上對方指尖。
那一瞬間,彷彿有股電流從兩人交換鮮血的地方竄過,一陣奇異的酥麻,接着蔓延到全身。
血液的交換需要時間,禔摩的長睫微微顫動,像是下意識地抗拒着不明的侵入者,龍宿伸手将他按住,對茶理王使了個眼色,要他把其他不相幹的學生都趕出病房。
西蒙緊緊盯着禔摩,感覺對方的血一點一滴地輸送到自己的脈管裏,心跳從指尖開始沸騰。
新血注入的不适和自身血液的流失讓人腦袋發熱,一陣浮翩的暈眩讓他難以集中精神,當西蒙再度拉回專注力,他突然發覺一件讓他呼吸困難的事。禔摩的胸口像是靜止了,毫無起伏。
霎那間,心髒狠狠一緊,從未有過的慌亂席卷全身,西蒙抽回手,抓起放在一旁的聖水,仰首灌下。
茶理王連忙吼道:「喂、別急……」
他喝了半杯,又把剩下半杯一同飲下,撈起禔摩後頸,對準他的唇,狠狠吻了下去。
像在親吻一泓冰涼的水泉,那溫度讓燃燒的恐懼逐漸緩和下來,西蒙将聖水喂入禔摩口中,直到一滴也不剩,他仍舍不得放開。
背後的痛楚似乎減輕了一些,但随之而來的,是撲天蓋地的疼,胸口像被人開了一個洞,好似禔摩親手在他心上刺了一劍,西蒙眼前驟然一黑,差點當場昏過去,他緊抓住禔摩,死死地把他揉進自己懷裏。
他是那麽用力,用力得幾乎足以折斷那個纖細的男孩,用力得每一根指頭都在顫抖。
茶理王伸出手,卻被龍宿擋了下來,「他們不會有事,你在外面守着吧!」
茶理王點點頭,「你呢?」
「我去找劍子仙跡。」男人說得有點急,話音還沒落,人已經消失不見。
好像過了一世紀那麽久,久到所有的交談聲都歸入靜寂,久到兩個人幾乎已經完全融合成為一個個體,懷中男孩冰冷的身子開始回溫,西蒙松開禔摩,看見那蒼白的臉色逐漸解凍,恢複了些許淡紅。
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臉龐,不知什麽緣故,此刻看起來卻格外惹人憐惜。
西蒙很輕很輕地吻上那修長的睫毛,很輕很輕地說,不要離開我。
禔摩忽地一顫,像做了場惡夢被驚醒般,陡然睜開了眼。
僅只一秒,他又阖上了水眸,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極度疲倦讓他失去了将西蒙推開的力氣,此刻連呼吸都感到費力,但那陡然僵直的身體已經說明了一切,他不願見到他。
禔摩的指甲用力地割劃着西蒙的手腕,剛才咬出的傷口再次迸裂開來。
西蒙任他抓着,沒有掙脫,也沒有逃避,順手拎了個枕頭讓他躺平,把棉被拉到腰間。
禔摩勉強撐起半邊眼皮,啞着嗓子要他滾開。
西蒙斜坐在床邊,大掌撫摸着禔摩胸口的那道傷,輕緩得近乎溫柔。
男孩疲累地再次沉入夢鄉,而西蒙只是靜靜地望着他,不言不語,直至天色轉暗。
禔摩再次醒來時發現胸前的傷痕已經被包紮完畢,後背傳來像被鞭打過的疼,他伸手去摸,發現那裏同樣包了厚厚的紗布,他擡起臉,牆壁上的鐘指着七點整,西蒙一動也不動,仍舊望着他,好像那不過是一分鐘前的事,原本冷漠而銳利的目光揉入了幾分潤色,帶着前所未有的恬淡與了然。
禔摩的心很不争氣地顫抖起來,随着皇者唇邊勾出的弧度而瘋狂躁動,震得連傷口都隐隐作痛。
他以為這次自己可以徹底脫離那個人的掌控,可是他錯了,西蒙根本不願意放過他。
他艱難地撐起身子,試圖下床,可是全身骨架好像搖搖欲墜的危樓,輕輕一動就會瓦解。
西蒙抓住他的手臂,「別動。」
他咬着唇,「你就是不肯放過我,對吧?」
「躺好。」
禔摩甩開他的手,冷淡地笑了笑,「攔我做什麽?我欠你一命,現在就去實現你的願望,你高興了吧?你要的不就是這個?柳湘音在哪裏?叫她過來。」
西蒙一默,「我說過,與她無關。」
「哦,難道我還有別的利用價值?」
禔摩的表情尖刻起來,像把隐形的刀,卻不知刺痛的是誰的心。
「你無法成為她的生命共同體。」
「為什麽?難道她死了不成?」
西蒙平靜地望着他,忽然扯拉開自己的上衣,露出胸前那道與禔摩一模一樣的傷口。
「因為,你是我的人了。」
那道傷猙獰地攀附着皇的肌膚,彷彿與他融為一體。
那是宣示主權的印記,是他與他共同承受痛苦的證據,他們兩人分享生命的痕跡。
禔摩一愣,腦袋先是空白了幾秒,而後終于明白過來,他傾身上前,手指微微發顫,撫摸着那個傷口,指腹掃過粗糙的痂,不知怎地一陣暈眩,強烈的震撼沖擊着自身同樣的位置,他覺得胃又翻天覆地絞痛起來。
西蒙抓下他的手,放在唇邊一吻,禔摩這才發現,那個人的指尖與自己一樣,被刺了細小的洞。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看着那個人的唇,心跳得好快。
不要再相信,不要再接近,不要再受傷。
禔摩吞了口口水,想把手抽回,卻反而被那個人一把拽進懷裏。
他重重撞上他的胸口,力道大得全身都痛了起來。
即使某個混帳依舊不懂溫柔,但在他霸道地将他扯入懷中的那瞬間,心底好不容易築起的那道牆突然就垮了。
在闍皇西蒙面前,他總是倔強得那麽脆弱。
熟悉的男性氣息聚攏過來,禔摩的心髒死命地抑制顫抖,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尋求着讓人眷戀的溫度。
西蒙觸摸着他的背,即使隔着紗布也能觸到嶙峋的脊骨,他來回摩挲着,低聲道:「痛嗎?」
禔摩明白了自己背後傷口的由來,他們共享一切,除了心髒的那道傷,也包括了西蒙所受的鞭刑,一想到西蒙面無表情地替自己受罰,他又氣得眼眶發紅,狠狠在他肩頭咬了一口,啞着嗓子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不放過我?」
「試過了。」
「嗯?」
「放不掉。」
禔摩一個激靈,那三個字讓他全身都起了顫栗的疙瘩,「你再說一次。」
西蒙勾起他的下巴,靈活的舌竄入男孩燥熱的口腔,狠命翻攪,算是回答。
禔摩卻不願被輕易蒙混過去,他擡手按住西蒙的鎖骨,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媽的,別想打發我,你他媽給我說清楚。」
「從小,父皇就告訴我,皇者成功的第一步是無心無情,如果毒沾上了你的手,那麽你要在毒害擴大以前,用刀把手臂斬下來,如果一個人沾上了你的心,那麽你要在他占據你的生命以前,把他從心頭剜掉。」他頓了頓,定定凝視着禔摩,「你認為,我該怎麽做?」
男孩一咬牙,「去他媽怎麽做,誰管你那個混帳老爸說了什麽,你要或不要,一句話。」
西蒙揚起唇,眉梢掠過一抹輕嘲,卻不是帶着惡意的那一種,「什麽時候學會尊重我的意見了?」
禔摩狠狠罵了句髒話,揪着他淩亂的衣領,「混帳,你明知道我永遠逃不開,為什麽不幹脆一點,讓我死在那個地方就好?」
西蒙望入禔摩盛氣淩人的眼睛,那層水霧中隐約倒映出他的身影,他低沉地笑了。
「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讓你逃。」
禔摩一愣,然後唇瓣再次被那個人攫住,皇者嚣狂的掠奪讓他無法再思考什麽。
唇與舌交纏在一起,如同他們的生命,緊緊相系。
從相遇開始就注定無法逃離,皇的霸氣糾扯着爵的心,爵的執着撕碎了皇的冷靜。
禔摩喘着氣,眼角泛出誘人的欲情,「闍城會廢去你的皇位,天涯海角追殺你。」
「你怕了?」
「我怕個屁。」他停了幾秒,又補充一句,「那群老頭不好惹。」
「有冰爵禔摩在,還擔心什麽。」
「少用那種口氣說話,聽起來有夠不爽。」
他卷起他金黃色的發絲,「給點顏色就開染坊了?注意你的态度,禔摩。」
「我的态度一直都是這樣。」
男孩像只不馴的貓,高傲地瞪着俊野而深沉的皇,西蒙輕輕笑了笑,「你有覺悟了嗎?」
「什麽覺悟?」
「跟在我身邊,随時失去性命的覺悟。」
禔摩偏着頭想了想,勾起嘴角,湊過去咬了西蒙的唇瓣一口,滿意地看見上面留下自己的齒痕。
「你的命是我的,我的命是你的,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男孩素白的指尖在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傷口上眷戀地游移,直到西蒙把他不安分的手納入掌中,低低一笑,「我不是說過嗎?無論幾次,我都會把你救回來。」
禔摩猛地揚起頭,想說點什麽,醫務室的門卻再度被人推開。
佛劍和劍子走了進來,兩人身上斑斑駁駁,看來經過了一場相當激烈的打鬥,但臉上均未露疲憊,衣服上的血跡似乎也不是自己的傷口,西蒙站起身,向他們點頭致意。
佛劍平靜地道:「闍城追兵暫時不能進入校園,但我們無法确定他們何時會展開下一波攻擊。」
劍子倒先把注意力放在禔摩身上,「哎呀,禔摩的臉色真蒼白,不要緊吧?」
西蒙直覺把他的手攔開,那動作讓劍子略感有趣地挑起眉,張唇,想說點什麽緩和氣氛,龍宿一個白眼冷冷地橫過來,他又知趣地住了口,嘆然一笑,「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西蒙說道:「我們日出前會離開。」
「離開?要去哪裏?」
「留在此地,闍城會認為學校窩藏罪犯,将連坐處罰所有學生。」
「你什麽時候也會為其他人着想了?真是讓我感動。」劍子笑笑,忽然抓起禔摩的手腕按了一下脈搏,又在西蒙變臉之前松了手,确定禔摩沒事,語調才輕松下來,「放心,我們沒要趕你走。」
「嗯?」
「你當初把計畫告知佛劍,不就是要争取我們的支持嗎?我們三人在這裏待了這麽久,自然比誰都明白,血族與人族的生存權利并不對等,外面的世界那麽大,卻只供人類獨享,把吸血鬼關在這一方被遺忘的角落,如此封閉下去,對血族的未來有害無益,總有一天,必須有人挺身而出,重新締造兩派合約。」
西蒙将目光移至佛劍身上,「你不怕掀起兩族戰火?」
佛劍緩緩道:「我們可以代替你們出面與人類談判,人族并不愚笨,必能了解與其開戰,不如讓出部分空間給血族生存,只是你必須先解決闍城那方的問題,一旦撕破臉,血皇與長老将傾盡全力追捕你們。」
劍子接口:「若你等到接下皇位之後再出手,也許局面不會鬧得這麽難看,現在的你對闍城長老來說,只是個叛逆的皇子,而不是展現改革決心的血族之皇。」
西蒙淡然道:「是他們逼我出手。」
劍子搖搖頭,瞥了禔摩一眼,「我們先去安撫其他學生,剛才闍城追兵趕到學園外頭,差一點就要直接攻進來,無論情況如何,先做好防禦措施是必要的,你們把該做的事完成後,再過來找我。」
三人說完話,便很知趣的離開了,劍子還若有深意地朝禔摩遞去一個複雜的眼神,男孩臉上微微一熱,隐約明白了什麽,有些欣喜,又有些被小看的不甘,在仔細思考以前,話已脫口而出。
「難道闍皇大人是為了我,才跟闍城翻臉?你明知道就算你不出面,他們也整不死我。」
闍城再怎麽專制,也不可能輕易就判處禔摩死刑,禔摩問得尖刻,其實也不過是想逼西蒙承認一句舍不得。
但西蒙偏偏不說,輕輕勾起唇角,「你也清楚,就算你不刺自己,他們也鞭不死我,你又何必出手?」
那一問倒讓禔摩怔住了,幾秒後才反應過來,頰畔劃過一抹遭人反将一軍的惱紅。
「我為什麽出手,你難道還不懂嗎?」
西蒙笑了,沒有再追問下去,轉了個話題,「睡吧,明天還有事情要辦。」
「我不累。」
他将他推回枕頭上,表情不容反抗,「睡覺。」
「我說過不累。」
西蒙挑起眉,看着那個一臉執拗的男孩,總覺得體內某種與憤怒無關的火焰被撩起來了,他低低一笑。
「不累?」
禔摩幾乎立刻就讀出了皇者眼底的情欲,美眸挑釁地瞪回去,「怎麽,你累了嗎?」
西蒙将他拉起來往門邊走,禔摩不明他的用意,問道:「要去哪裏?」
「既然不累,就先把該辦的事辦完。」
「什麽事?」
「把你姊姊接過來。」
禔摩一凜,整個人像被刺激的貓一樣警覺起來,「那些人會找上她?」
「他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禔摩酸溜溜地哼了一聲,「既然他們會無所不用其極,需不需要也把你的小女朋友救出來?」
西蒙一聲輕笑,「哪個小女朋友?」
「哼,你還有好幾個女人是吧?要不要順便帶上胡蝶衣?」
「有蜀道行和柳無色在,她不會有事。」西蒙将他拉過來,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不必吃醋。」
禔摩本來還打算掙紮,聽見西蒙親口分出兩人在他心目中地位的高下,胸口的悶氣消去大半,美眸高傲一睨,右手揪住他的衣領,回了一枚熱烈的吻。
「闍皇西蒙,你是我的。」
年輕皇者勾唇一笑,「這是挑逗嗎?」
禔摩拍開那人覆在自己腰上的手,潇灑轉身,「先把我姊姊帶回來,其餘的,下次再說。」
醫院走廊裏彌漫着一股刺鼻的藥水味,末端處幾名護理人員正吃力地拉扯着一名高大壯碩的病患,試圖阻止他沖進檢驗室,禔摩看見某個護理人員拿起針筒刺入那名患者的頸部,他悄悄蹙起眉,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護士絮絮叨叨地說着即使提早出院也無法退費,直到三人通過寫着精神科的指示牌時,他發覺自己的胸口憋得難受,他用力吸了一口氣,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都象征自己離那段黑暗的過去更加靠近。
他發現自己渴望見她一面,但又寧願她永遠也不會再見到他,冰爵禔摩,一切痛苦的根源。
西蒙抓住禔摩的手臂,要他走慢一點,他的動作不算溫柔,卻也不顯得粗魯或突兀。
禔摩此刻不想面對西蒙的目光,下意識轉開頭,緊緊咬着唇,眼底的倔強近乎頑固。
「她患的是什麽病?」西蒙低聲問。
禔摩急匆匆地掠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頭,「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并發憂郁症和焦慮症。」
「她不記得你?」
「她不想記得。」
「你希望她想起來?」
「我寧願她永遠都不要想起來。」
護士停下腳步,示意兩人目的地已到,禔摩又吸口氣,那難聞的藥水味刺激着大腦,他緩緩伸出手,穩得讓人看不出任何心緒起伏,當他準備推開門的前一刻,西蒙的大掌卻率先壓住了門把。
「你可以不用進去,我能替你安排。」
「我的事,我自己解決。」
西蒙難得的體貼喚醒了藏在禔摩體內根深柢固的不服輸因數,他不再遲疑,直接推門而入。
房間裏沒開燈,小型電視的光線在一片黑暗中看起來特別刺目,卡通頻道裏的猴子正以非常滑稽的姿勢翻觔鬥,一名女子窩在角落一隅,根本沒有注意電視演了些什麽,甚至也不曾注意有人走進來。
禔摩上前幾步,停頓,又上前幾步,停在距離她兩公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