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2)
房裏的燈光突然被扭開,禔摩回過頭,西蒙的手仍停留在開關上,眼底一片淡漠的平靜。
奇怪的是,那平靜卻鼓舞了禔摩。
西蒙什麽也不必做,只要一次單純而毫無雜念的凝望,脹滿胸臆的溫熱痛楚就足以給予禔摩對抗世界的力量,胸前傷口依舊灼燙,分不清炙人的究竟是那一劍無怨無悔的重量,還是自最初就已然失控的渴望戀慕終能沖破桎梏,盡情地嘶吼張揚。
他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姊姊,就如同他從來沒有奢望過有一天能明白,愛情除了痛苦之外還有什麽。
但他來了,他就站在這裏,眼前是那個他發誓要拼命守護的人。
把不可能變為可能,也許,只是也許,那些連出現在夢境裏都顯得太過奢侈的盼望,總有一天能夠實現。
也許,總有一天他可以卸下驕傲的武裝,将那個其實只是太過孤獨的靈魂從自我懲罰的罪愆中釋放。
也許……
右手突然被一陣溫熱包覆,熟悉的男性氣息就在身側,如此貼近,近得令人心悸。
禔摩用力抓緊西蒙的手,指甲嵌入他的掌心,而後,清了清喉嚨。
「姊。」
他一開口,才發現嗓音沙啞得厲害。
女人縮在牆角,頭發蓬亂地紮成一束,掌中絞着一條毛毯,來回搓揉,似乎沒聽見禔摩喚她。
他又喚了一次,「姊,我來接妳回去。」
這回她擡起了頭,她的肌膚因為沒曬太陽而透出病态的蒼白,臉頰微微凹陷,顴骨在她翦動雙唇時看起來更加突出,那雙與禔摩幾乎一模一樣的眸子看來毫無生氣,就像一具失卻靈魂的空殼,眼角的紋路和下垂的眉梢不複年少秀麗,長期的封閉與隔離并未阻撓光陰的刻蝕,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
禔摩和西蒙的拜訪似乎讓她非常不自在,瘦削的身子一縮,再次低頭,絞扭毛毯的動作漸漸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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禔摩怔怔望着她低垂的側臉,與斑駁記憶中那個與世無争的年輕女孩做比對,女人眼底蘊積着空洞的排拒,時常挂在唇邊的溫煦微笑如今顯得寒冷而僵硬,彷佛在她體內的生命之火早已燃燒殆盡。
他突然意識到,在自己逃離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永遠失去她了。
無論是真的忘記,或不願想起,現在的他對她而言,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
或許,自頭至尾,冰爵禔摩這四個字都沒有真正進駐她那善良而脆弱的心。
禔摩回過頭,西蒙的表情仍然如一,只将手握得更緊,男孩咧嘴一笑,唇邊漾出無言的苦澀,盡管嘴硬地宣稱說寧願她徹底遺忘,但此時此刻,他多麽希望她還記得他的名。
禔摩從懷裏掏出那柄亮晃晃的短劍,湊到女子面前,輕聲道:「這是妳給我的匕首,還記得嗎?」
手中匕首反射出的銀光讓女人陡然一震,手一揮,血族與生俱來的力量讓她拍掉了禔摩手中的劍,短劍在空中一個三百六十度的翻轉,降落在床腳邊,她赤足奔過去,撿起匕首,掄起來就要往禔摩身上刺。
眼見西蒙同時跟着出手,禔摩跳進兩人之間,急急喊道:「闍皇西蒙,你敢動她!」
西蒙動作一頓,在那短短不過一秒間,女人手中的匕首便刺進了禔摩的肩膀,禔摩早已做好準備,在她落手時側了側身子,那一劍傷得并不深,西蒙只覺右肩微微一麻,擡頭,見禔摩的衣衫已被鮮血染紅。
女人好似沒料到自己能一刺便中,倉皇地松手,劍铿然堕地,禔摩彎腰撿起匕首,起身時牽動肩膀肌肉,俊秀的臉龐登時扭曲了一下,他見西蒙退到陰影處,抱着胸,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知道他一定為剛才自己挺身擋劍的事不悅,現下也懶得解釋,順手将短劍拽進懷裏。
她刺傷了禔摩,表情卻沒有太大變化,只是瞪大了眼盯着禔摩瞧,禔摩也不閃避,就這麽讓她瞪着。
良久,她的嘴唇抖了抖,吐出一連串莫名其妙難以理解的字句,禔摩正要追問,女人揚手撫上他的面頰,不甚溫柔地來回撫摸,忽然間,竟露出一抹微笑。
她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了,唇角上揚的弧度顯得有些詭異,連聲音都分不出是喜是悲,但她确實在笑。
她笑着,眼裏流出了淚,淚水像舍不得離開屋檐的秋雨,滴滴答答,凄惶得令人心碎。
呼吸一個踉跄,差點換不過氣來,禔摩張開手臂,用力将她摟進懷裏。
他抱得很緊,抱了很久,好像要透過那股力量,訴說這些年來所經歷的一切。
女人安靜地任他擁抱,沒有掙紮,也沒有推拒。
直到最後,她還是沒有開口喚他的名。
只是在西蒙将她送上車的那一刻,他看見她凝視着禔摩的背影,很輕很輕地說了句,對不起。
他順着她的眼神望去,禔摩本來還在跟院方人員确認最後的手續,也不知感應到誰的目光,回過身,恰好與西蒙對上了眼,皇者淡然一笑,只見禔摩愣了愣,咬着唇,匆匆扔下筆,直直走了過來。
西蒙揚起唇,知道自己又成功地惹得他心髒失控,伸出手,作勢要扶他上車。
禔摩瞪他一眼,推開他的手,拉開前門,還沒來得及跳上去,就被人掐着腰側,狠狠地摔到車窗上纏吻。
「你夠了沒?」好不容易氣喘籲籲地掙脫,那個人臉上卻沒有半分歉意。
西蒙在他耳垂上占有性地咬了一口,沉沉一笑,「回家去吧!」
禔摩本以為所謂的回家是先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暫避風頭,但西蒙顯然沒有這樣的打算,他直接吩咐司機駛回校園,而那裏的情況更是讓人訝異。
學校的戒備雖比以往森嚴,随時可能開戰的風聲鶴唳卻沒有因此引發大規模恐慌,有幾名學生主動離去,但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也許是佛劍分說平時嚴格的訓練起了作用,一到重要關頭,學生們沒有散亂躁動,反而更加團結,縱使見過維特等人身上慘烈的傷口,知道闍城長老們都發了火,一旦反抗就沒辦法回頭,那些學生的臉上卻見不到一絲畏懼或退縮,劍子安排同學形成不同小組,有人加強守衛、有人布置機關、有人在醫護室待命,其餘同學則兵分數路,悄悄潛出校園,将散居在外、可能成為闍城脅持目标的族人家屬引渡回來,年紀較大的學生在廊道間忙碌地穿梭,沒有分配到任務的男孩們則聚在廣場,滿頭大汗地拎着劍,教導那些年輕的女孩們如何擊退敵人,整個校園簡直變成了一座小型的革命基地。
禔摩看見原本的團練室堆滿各式各樣的武器,連鋼琴都淹沒在鋼鐵之中,皺起眉,「這是怎麽回事?」
「我說過,血族不會屈就這一方被神遺忘的角落,總有一天,他們會群起奮戰,建立屬于自己的王國,闍城封閉專制,長老平日的作為已引發部分貴族不滿,想挽救血族的命運,就必須粉碎那些陳腐的傳統。」
「你什麽都料到了,什麽都算準了,是吧?」
「身為一族的統治者,必須确保每件事都在正确的軌道上。」
「那麽,我在闍皇大人偉大的計畫中,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禔摩的眼底有着挑釁的探詢,西蒙淡淡一笑,「你不在我的計畫裏,過去不在,未來,也不在。」
「哦?」
他擡起頭,英氣逼人的眸子直直與之對視,一直以來的神秘如今只剩清明,「冰爵禔摩,我駕馭不了你。」
禔摩笑了,倨傲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為你瘋狂,闍皇西蒙,你還想要求什麽?」
「血族的愛憎之心,皇者的獨占欲,你會見識到的。」
「在你帶我去見他的時候,我就見識過了。」
「那種男人并不構成威脅。」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拿他來測試我的反應?」
「正如我所說,那個男人并不構成威脅,真正的關鍵在于你。」
禔摩一默,總覺得被那人看透了,有些不甘,卻又不得不佩服西蒙的敏銳。
「你知道,他把我撿回去只是一時興起,我說的那些事情只是加深我倆羁絆的契機,真正讓我離不開他的原因是,那個男人有傷害我的潛力,我知道他忘不了她,我知道我會被他傷害,可是越疼痛就越義無反顧,或者,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他忽然一笑,「也許,我接近你,是因為我明白你會傷害我,你了解那種感覺嗎?這個世界容不下我,沒有人在乎我,所以明明知道火會焚身,還是不顧一切撲上去,藉由疼痛來刺激麻木,日複一日提醒自己:我還活着。就怕有一天,連我自己都忘了自己,那麽,禔摩就再也不存在了。」
他說得很平靜,好像那只是另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西蒙凝視着那對湛藍色的眸,凝視了很久很久,而後開口。
「你不是想要燃燒生命,你只是貪求那一瞬的溫暖,你太寂寞了,冰爵禔摩。」
男孩的眼眶一下子就沉重了,他說起寂寞的語氣太溫柔,溫柔得讓淚水也悄悄顫抖。
「你很想受傷吧?你在自殘的金錢交易中尋得唯一的生存目的,你在乎的親人根本不記得你,你愛的男人始終愛着另一個女人。」西蒙一字一字緩緩道:「你利用我來自我傷害,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底,可是,我卻放不下你。」
禔摩死咬着唇,躲開那灼人的視線,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紛亂,胸口熱得難受。
「這算什麽?告白嗎?」他僵硬地吐出幾句強自鎮定的話語。
難得西蒙沒有勾起嘲諷的冷笑,僅淡淡答道:「你說是就是吧!」
禔摩偏着頭想了想,突然也跟着揚起唇,「也許你錯了,我只是天生喜歡自我傷害罷了,若你承認自己愛上我,也許明早醒來,我就不在你身邊了。」
「你還能去哪裏?」
「海角天涯,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真要躲,你是找不到的。」禔摩自信滿滿地道。
「我真要找,你是躲不了的。」西蒙比他更加斬釘截鐵。
他斜睨他一眼,「那我就随便找個女人,娶了。」
「誰受得了你的脾氣?」
禔摩有些來氣,「那好,我就随便抓個男人。」
「嫁了?」他笑着接口。
禔摩狠狠瞪他一眼,「嫁你媽。」
「你确定要嫁給我的母親?」
禔摩想起那個在審判廳上畏畏縮縮的女人,別說結婚,就連跟她待在同一個地方都嫌悶,他舉起手,用力在他胸口搥了一拳,連珠炮地罵了幾句,西蒙低聲一笑,拉住他的手,走入了望塔,向上爬至頂樓。
這個地方是學園的制高點,視野廣闊,可以俯視整個校區,禔摩在人群中發現了那個總是閑不下來的金發男孩,明明才剛從一場大戰中脫險,馬上又積極地投入新的準備工作,也不知道西蒙到底有沒有看見這個小不點的用心,他用手肘推推西蒙,指着維特,正要開口,強勁的風忽地吹飛了他系發的銀帶,順着氣流一路往下飄移,那一頭飄逸的長發頓失束縛,歡快地在空中翻騰舞動。
西蒙低笑一聲,将他拉進懷裏,咬着他的耳墜道:「以後,你的身體不許別人碰。」
「我可不是你的所有物。」
皇者以行動來實踐諾言,他垂下頭,給了禔摩一個深深的吻。
男孩舔舔嘴唇,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不馴地撥了撥長發,「你是在引火***。」
西蒙攬着那纖瘦的腰,兩人下半身緊密地貼靠在一起,煽情的相互摩蹭,「想要了嗎?」
禔摩瞇起眼,如高貴的貓兒一般慵懶柔媚,「不是對男人沒性趣?怎麽突然發起情來了?闍皇大人。」
即使到了這種時候,他仍不忘拿過去吃過的虧來說事,禔摩的好勝讓西蒙忍不住勾起了唇。
他再次垂首将他吻住,時而啃齧,時而吸吮着那柔嫩的唇瓣,将舌探入,與他交換甜蜜的津液,直到那個不服輸的金發男孩再也沒有刻薄的力氣,他才悠悠地松了口,望着那永遠也看不膩的倔強容顏。
「我說過吧?你永遠也逃不了的,今生今世,我要定你了,冰爵禔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