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3)
閉上眼睛,聽見腳步聲在身後停下,他又睜開眼,近乎倉皇地回身,看她舉起手,輕碰西蒙的前臂。
西蒙的表情仍一如往常靜定,只是在女孩觸碰到自己的那瞬,眉心起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漣漪。
禔摩的心裏突然湧起一陣酸苦,針刺一般,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嫉妒,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終于恍然大悟,明白真相的代價卻又那麽痛楚,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讓你愛着的女人。
他看看她,再看看西蒙,澀然一笑。
他們望着彼此,眼裏沒有禔摩。
眼裏沒有,心裏也沒有。
此時此刻,他就像個多餘的人。
禔摩不知道為什麽西蒙要帶自己來這個地方,他轉過身,手腕卻立刻被人握住,他擡起眼,在那個男孩銳利的眸底望見淡泊的溫柔,他的心髒狠狠顫抖了一下,喉頭突然酸澀得難以吞咽。
「放手。」他開口,才發現那強裝陌生的嗓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沒要你走。」
「我自己想走。」
西蒙加重手勁,那暗潮洶湧的眼神幾乎讓禔摩誤認他想吻他,可是他什麽也沒做。
「無色。」女孩似乎感知到氣氛不尋常,輕聲一嘆,「你上樓去吧,這邊交給我就好。」
「姊,我打電話給爸或姊夫,讓他們早點回……」
「我不要緊,你先上去,幫我照顧小邪,我們只是聊聊,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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禔摩的呼吸在聽見那兩個字時遲滞了一下,他不想去探看西蒙的表情,他不想看到西蒙為了自己以外的人展露任何一絲溫柔。
掌心傳遞而來的溫度太過熟悉,熟悉得令人脆弱。
他緊緊咬着唇,維系一直以來小心翼翼保護的堅強。
他不會示弱,他不能示弱,他是冰爵禔摩,誰都別想将他擊垮。
西蒙似乎感覺到手上傳來的力量,知道禔摩不會離開,便沉默地松開了手。
女孩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有一種說不出的安撫作用。
「西蒙,好久不見。」
禔摩一愣,沒料到他兩人第一句話會是這個,直覺朝西蒙一瞥,後者淡淡地指着對方,「柳湘音,禔摩。」
她對禔摩笑了笑,「我好像見過你。」
女孩雖然看不見,但感覺敏銳得很,禔摩不想承認,卻又不願說謊,索性不回答。
面對略顯無禮的沉寂,柳湘音也沒追問,轉向西蒙,「你來找我,有什麽特別的事嗎?」
「實現諾言。」
她一怔,好似想起了什麽,聲音被複雜的情感拉扯得有些不穩,「我說過,你不欠我什麽。」
「沒有欠不欠的問題,我想做就做。」
「我不願傷害別人。」
「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禔摩越聽越疑惑,忍不住開口,「你們在說什麽?」
西蒙轉過頭,在目光交接的那瞬間,男孩的心一震,随即被無盡的冰冷所淹沒。
那個眼神他見過,在結命之禮的臺上,在那一夜被甩上的房門前,他見過,一輩子忘不了。
西蒙不需開口,他就知道自己會受傷,說不出來是從何而來預感,他知道,這一次,會傷得很重很重。
禔摩後退一步,這次西蒙沒有出手拉他,或許,這代表只要他想,就可以離開。
他實在不懂西蒙的心裏在想什麽,剛才拉住他,現在卻又不挽留,禔摩當然清楚自己的存在對于西蒙來說有一定的必要性,難道這樣的欲擒故縱,也是整個計畫的一部分?
西蒙不留,他偏偏要待着,也許這就是那個人的目的,也許不是,禔摩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
他直勾勾盯住西蒙,皇者的鷹眸似乎沒有往日的尖銳寒冷,是因為柳湘音的關系吧?
禔摩平靜一笑,在下一秒鐘以前,他以為自己不會再傷得更重了。
「說吧,你要我做什麽?」
「選擇她,做為你的生命共同體。」
他預想過很多答案,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個。
所以當西蒙開口的時候,他整個人愣在原地,一下子無法反應過來。
「……你說什麽?」
「我說,選擇她,做為你的生命共同體。」
「你在開玩笑嗎?為什麽是我?」
「我答應過她,要治好她的眼睛。」
「實現諾言,指的就是這個?」禔摩望了柳湘音一眼,嗤地一聲笑,「你不是很愛她嗎?那麽想治好她,不會自己與她行結命之禮?難道因為闍皇西蒙貴為皇族後代,不能與凡人締約,就随便找個人代勞?」
「不是随便。」
「哦?你還精挑細選了是吧?我怎麽符合你的條件了?」
女孩聽出禔摩聲音裏強烈抑制的顫抖,不忍地開口:「西蒙,我不需要恢複視力,我現在過得很好。」
禔摩笑了笑,臉色慘白,「你看,她竟然還說不需要,很好、太好了,西蒙,你挑的好女人,我真他媽佩服你的眼光,你倒是說說看,我冰爵禔摩何德何能,可以擔任她的生命共同體?」
西蒙安靜了很久很久,而後才再度開口,他的語調很平緩,像在敘述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我無法選擇她做為生命共同體,血族與人族締約有血緣屬性限制,皇族只能選擇皇族,她并非貴族一脈。」
「就算這樣,你可以找任何一個平民吸血鬼,為何找上我?」
「因為只有你,只能是你。」
西蒙的語氣很篤定,當他說起「只能是你」時的神情,禔摩的心驀地絞痛起來。
他不該追問的,真相永遠只會傷人,有時候無知比全知更幸福,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想知道,這一場戲究竟會如何劃下終局,,到了最後,戲裏的每一個人,究竟誰會微笑,誰會哭泣,誰會傷心。
他勾唇一笑,避開西蒙的注視,神态甚至有些輕佻,「只能是我,我應該感到榮幸嗎?」
「湘音的母親是希羅聖教的聖女。」
西蒙突然冒出一句看似沒頭沒尾的話,女孩低嘆一聲,柳眉間染上一層郁色,卻沒阻止他往下說。
「她愛上了一個男人,兩人心意相通,私訂終生,希羅聖教得知之後勃然大怒,按照教義,聖女不得戀愛,更不能結婚,他們的感情遭受無數波瀾,連見一面都萬分困難,但那個人沒有因此放棄,他不顧反對,排除所有障礙,将她接了出來,他們一起生活了一段平靜的日子,直到柳湘音出生。」
「對聖教的教衆來說,聖女違反誡律已是一大逆反,結婚生子更是不容天地,湘音一出生即失明,正是逆天的證據,連天都不容她存在于世,才會降罪使她眼盲。」
「她跟你一樣,也是不容于世之子,只有你,冰爵禔摩,能成為她的生命共同體。」
西蒙的結論很簡潔,簡潔得甚至有些冷酷。
禔摩身子一晃,看向柳湘音,女孩的臉頰挂着兩行淚珠,神情卻無比堅定。
「禔摩先生,這是我的原罪,你沒有必要替我分擔,我現在過得很好。」
西蒙冷冷道:「沒有人一出生就背負着原罪,妳的眼睛與妳的母親無關。」
話是對着柳湘音說的,原罪那兩個字卻無預警地撞上禔摩的心,胸口一陣翻天的疼,他強自鎮定地咬着牙,「所以,你挑上了我,要我留下生命共同體的位置,就是為了她?」
「你可以幫助她恢複光明。」
「我也可能因此失去部分視力。」
「我會負責照顧你。」
「你以為我稀罕嗎?」
西蒙瞇起眼,正要開口,禔摩又搶先了一步:「闍皇西蒙,我只問你一句話。」
「說吧。」
男孩深吸一口氣,望定西蒙的眼睛。
「你最初接近我,就是為了要治好她的眼睛嗎?」
他的聲音有些破碎,就像被什麽機器絞過一般,殘破而喑啞。
此時此刻,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白色謊言,也可以修補那顆幾近粉碎的心。
可是西蒙連沉默的遐想也不願給予,他幹脆地點了點頭,「是的。」
那兩個字就像個開關,切斷體內的生命之源,美麗高傲的藍眸裏失去了光芒,灰化熄滅。
禔摩慘然一笑,也不知是笑西蒙用情至深,還是笑自己傻,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要笑,可是若不撐起嘴角,眼眶蘊積的重量就會失控地跌下,他抓住西蒙的手臂,不讓他移開眼,一字一字道:「你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世,你收留我、讨好我、替我教訓冷艷色、要我留下生命共同體的位置,都是為了她?哈哈、闍皇西蒙,不愧是闍皇西蒙,心計如此深沉,哈哈,我早該知道的,早該知道的……」
早該知道,早該承認,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人。
對于父親來說,禔摩是一個污點,是一顆毒瘤。
對于姊姊來說,禔摩是個陌生人,是個偶爾想起時會讓她流淚的恐懼陰影。
對于那個男人來說,禔摩是暖床的玩伴,是賺錢的工具。
對于西蒙來說,禔摩是讓他讨好心愛女人的唯一武器,若非如此,那一個寒冷雪夜,高貴的皇根本不屑多看他一眼,多虧那污穢的身世,讓闍皇另眼相看,不惜用各種方式收買人心,只為換取一句「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西蒙要禔摩留下生命共同體的位置,從頭到尾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要拯救他心愛的女人,皇者說的是「留下」,而不是「給我」,他說禔摩的性命很重要,因為只有禔摩的血緣得以與她匹配,他不允許禔摩傷害自己、讓別人吸血,不是因為他心疼,而是因為禔摩越強,柳湘音帶來的傷害就越微不足道。
西蒙的生命裏只有利益,沒有愛情,至少,對禔摩沒有。
「哈哈、哈哈……」男孩斷續地笑着,神色凄皇,字句滲血,「西蒙……哈哈……」
胸前的某個地方空了,腳下踏着的真實,彷彿也空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他立足之地。
西蒙靜靜看着禔摩,眼底劃過一抹說不清的情緒,那沙啞的笑聲割痛了他的耳膜,他不願聽。
「我要你做的事就是這個,明白了嗎?」
他的表情漸漸由空洞轉為冰冷,「我明白,但我不答應。」
「你不答應?」
「讓我愛上你,只是為了要醫好她吧?醫好她,然後你們幸福快樂在一起?哈、冰爵禔摩還沒有這麽大肚量。」他咬着牙,俊麗容顏微微扭曲,分不清是怒火多一些,還是痛楚多一些,「闍皇西蒙,你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人,你根本沒有心,你毫無愧疚地利用別人達到目的,你他媽就是個天殺的混帳!」
「愛上我?」西蒙發出一聲冷笑,扭住他的手肘,從進門以來一直平靜的容顏也興起了波瀾,「你在我的房間跟別的男人上床,現在又回頭來跟我談愛?冰爵禔摩,你憑什麽?」
禔摩被西蒙的勁道掐得痛皺了眉,但他仍舊大聲頂撞對方:「是啊!沒錯,我不愛你,我從沒愛過你,我他媽又不是犯賤幹嘛愛上你,很抱歉你的計畫失敗了,有種就把我的手扭斷,看看她的眼睛會不會好起來,我要走了,你慢慢想要拿什麽拯救你的女人吧,也不知對方領不領情呢!我告訴你,闍皇西蒙,像你這樣冷酷的人,永遠不會有人真心愛你,因為你永遠都無法了解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西蒙手勁一松,禔摩趁機摔開,轉身就往門邊走。
皇者目送那瘦削修長的背影離去,深邃瞳眸揉入幾分闇色。
就在禔摩一腳跨出面包店的同時,西蒙又再次開口。
「……那天,你哭了吧?」
禔摩一顫,突然間就動彈不得了。
皇者的聲音很低,像一條沉重的鎖鍊,一圈又一圈,牢牢将他的靈魂綑縛。
「那天,你喊着我的名字,哭了吧?」
禔摩沒有回頭,他的堅強只夠勉強支持他挺直地站立。
西蒙的語氣裏沒有嘲諷、沒有笑意,可是那樣單純到缺乏溫度的陳述,卻讓禔摩的心猛地抽緊。
「告訴我,被那個人擁抱,高潮時喊着我的名字,這就是你的愛情嗎?冰爵禔摩。」
舌尖彷彿又嘗到了血的滋味,闍皇鋒利的言詞刮得他幾乎站不住腳,禔摩抓住門把,顫巍巍地回身。
他不知道為什麽西蒙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像頭受傷的野獸,那個人根本沒有資格露出那樣的表情。
殘忍的是你,冷酷的是你,利用別人感情的是你,闍皇西蒙,你憑什麽受傷。
而他,冰爵禔摩,全世界最傻的人,竟然還會為了那樣的表情而心痛。
男孩垂着頭,忽然笑了,盡管胸口彷彿破了個大洞,盡管此刻的僞裝虛假得如此可笑,他仍勾起嘴角,無神的眼眸張揚着空泛的笑意,像個小醜,盡責地在舞臺上翻滾,完成最後一幕演出。
「如果摧毀我是你的興趣,恭喜你,做得不錯。」他咬唇微笑,深吸幾口氣,緩緩道:「可是,我不會垮的,你可以繼續嘲笑我、折磨我,百般羞辱我,反正你不是第一個這麽做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要忘記我是冰爵禔摩,只要有錢就能買下一夜的冰爵禔摩,西蒙也不過是其中一個過客而已,你可以跟那些人一樣,想盡辦法打倒我,可是,你不會贏的,我父親死了、我的第一個男人廢了,他們都有機會傷害我,但最後他們垮了,我還站着,闍皇西蒙,我還站着,我會一直站着,你永遠無法征服我,永遠也無法毀滅我。」
他話說完,轉身就走。
皇者瞇起眼,沒有開口辯駁,也沒有試圖挽留,僅只望着那絕塵而去的背影,壓抑沉默。
雨滴從雲端摔下,纖長身影很快隐沒在銀亮的雨絲裏。
男孩踏着水澤狂奔,将那些傷痛抛在身後,他仰起臉,讓張狂的水珠洗去頰畔無聲的淺痕,費盡力氣維持的笑容,此刻終于悄悄墜落。
他漫無目的地跑着,腳下絆到一個凹陷的窟窿,踉跄地跌在人行道旁,秀白臉頰被粗糙的石礫擦傷,大雨又很快把血跡沖刷殆盡,男孩翻了個身,仰躺在雨中,輕輕閉上眼。
小醜倒在血泊裏,完成了最後一個場景,臺下觀衆掌聲如雷,他閉着眸,傾聽他們稱頌他的死亡。
這場戲,終于走到了結局,沒有人勝利,也沒有人哭泣。
有人走,有人留,只是這樣而已。
「他走了。」
西蒙沉默,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那個方向。
「我以為我很了解你,西蒙。」柳湘音抿着唇,長睫一掀,「但我實在不懂,你為什麽要這樣傷他。」
西蒙冷冷一笑,「妳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嗎?誰也無法征服他。」
「但那不代表他不會受傷,禔摩想要的是什麽,你比誰都清楚。」
「那又如何?」
「我知道長老們從小教你如何撒謊,但你沒必要欺騙自己,西蒙,你真的願意犧牲他來救我嗎?」
「我帶他來這裏,答案還需要問嗎?」
「你帶他來,只是因為你想補償我。」
「我答應過的事,自然會做到。」
「你沒有欠我什麽,那年的事情,沒有誰強迫誰。」
「哈!」他冷笑一聲,「妳要說妳愛我嗎?」
柳湘音沒有因為那冰冷的諷笑而退縮,她向前一步,平靜地道:「當時我們都還年輕,我們都不懂愛,你從那個讓人窒息的地方逃出來,你遇見我,跟我在一起,叛逆的情感是對闍城最大的反抗,我自小被人欺負、嘲笑,父親那時不知身在何方,是你告訴我出身不重要,是你給了我堅強的力量,那一年,我們是彼此的救命稻草,抓住了就緊握不放,事情是那麽理所當然,太過理所當然讓你把它當做了愛情,西蒙,有些情感不是愛一個字就能夠概括的,有些事情也不是簡單的對與錯可以解釋的,這件事,你和我都沒有錯。」
「救命稻草嗎?」西蒙低低一笑,「妳是不是要告訴我,在被全世界遺棄的時候,只要有一個人願意伸出手,那個人就會成為妳的全部?」
「你曾經是我的全部。」
「現在呢?」
「現在……」她輕輕一喟,「我們都長大了,你應該很明白,現在的西蒙不是過去的那個西蒙,現在的柳湘音,也不是過去的那個柳湘音了,我過得很好,我希望你也過得好。」
「因為他?」
柳湘音一怔,然後像是明白了什麽,「每個禮拜帶禮物過來探望的人,果然是你吧?你不肯出面,留下禮物之後就走,我也只能以草莓塔表達謝意,我知道你不喜歡吃甜食,本來以為這樣做,總有一天你會願意出來見我……你見到了我的丈夫,是嗎?」
「妳愛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也許他的外表并不光鮮亮麗,但他是個善良且正直的人。」
西蒙默然半晌,「我會再去尋找合适的生命共同體對象。」
「西蒙,你知道嗎?你沒有自己想像中那般無情,也許我父親或弟弟的态度讓你覺得虧欠我很多,但我說過,我并不後悔。」
「我做這件事,不是因為蜀道行,也不是因為柳無色,只是因為我想做。」
「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也知道你不後悔承諾治好我,可是我不希望你為了我犧牲別人。」
他淡然道:「為了達成目标,犧牲是必要的。」
「不,不是的,你不想犧牲他,你不想犧牲禔摩,西蒙,你為什麽要欺騙自己?」
皇者沉默下來,柳湘音靜靜望着他,等他開口,就好像她真能看見他的表情似的。
「從小,我就被訓練要懂得欺騙別人。」西蒙的第一句話聽起來有些沙啞,「他們撫養我,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我生為皇族之子,血族需要一個皇位繼承人,他們訓練我,不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兒子,而是因為血族未來的皇者必須心狠手辣,除去一切阻礙,他們讓我了解什麽是殘忍,必要時先下手為強,在權力與地位面前,不是勝利就是失敗,沒有同情、沒有遲疑,至于愛情,那只是脆弱而無用的情緒。」
高壓的箝制讓他忍無可忍地逃出那座牢籠,那一年,他遇見了她。
柳湘音是聖女之子,自小就被綑縛在身分的框架裏,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無法選擇出身的痛苦。
她看不見,因此西蒙在她面前,無需僞裝自己。
那段日子,他第一次了解微笑是什麽感覺。
可惜的是,對于掌權者來說,愛就像一種毒,誰沾上了,誰就準備滅亡。
誰拯救了誰不重要,因為闍城終會讓西蒙明白,他沒有愛人的權利,特別是愛一個平凡的女人。
血族長老決議,只要他回歸正軌,柳湘音可以被當作一個意外,若選擇繼續逃亡,任何後果自行負責。
西蒙當然知道後果是什麽,同時他也發現到,那些人是對的,唯有掌握權力,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離開了她,一句話也沒留下。
他回到闍城,取得所有長老的信任,重新踏上那條王者之路,不曾回首。
「這個世界沒有遺棄我。」西蒙淡然一笑,嗓音輕柔,「這個世界不願放過我。」
禔摩在被全世界放棄的時候,遇見了那個男人,他愛上他,義無反顧。
他說西蒙不懂那種感覺,因為西蒙過得太優渥。
其實西蒙真的不懂,但不是因為他的人生太完美,而是因為從來沒有人真正對他伸出手。
父親母親的照顧,出于對一名繼承人的栽培義務,他們要的是一名強者,而不是一個兒子。
柳湘音溫柔細膩,她包容他所有不馴與任性,西蒙給了她堅強的勇氣,可是她并不愛他。
學園裏那些頻獻殷勤的女孩,看上他的容貌、他的財富、他的地位,誰又真正了解過他。
很多人對西蒙說過愛,除了那個男孩以外。
禔摩從不說愛,可是他表現得比誰都明顯,所以西蒙從來不曾懷疑。
也許是因為太過自信,所以看見他被別的男人擁在懷裏時,那憤怒的感覺像把匕首,尖銳地戳着他的心。
即使到了現在,一旦想起男孩瘖啞的呻吟,都會忍不住心悸。
西蒙始終不明白,愛情究竟是什麽模樣。
他始終不明白,到底是什麽,讓那個男孩心甘情願地傷害自己,發了瘋似地,燃燒着沒有盡頭的愛與恨。
「……西蒙,你愛他嗎?」
西蒙望向柳湘音,女孩問得很平淡,他卻無法回答。
愛嗎?他不能愛。
不是因為闍城會阻攔,就算整個世界與他為敵,西蒙也不曾畏懼。
但他知道,他不能愛他,因為這一天終會到來。
總有一天,他會帶着那個男孩來到她面前,要求他選擇她做為生命共同體。
總有一天,他知道,當那一天來臨,他與他就再也不會有交集。
從一開始,冰爵禔摩就是個祭品,他不能對一個祭品投注太多的感情。
他一再地傷他,一再地挑戰他的底線,他以為禔摩終究會離開,可是他低估了那個男孩的倔強與韌性。
也許最矛盾的是,盡管他需要禔摩來幫助柳湘音,盡管一次又一次殘忍地将他逼走,每一回男孩心碎離去,在內心深處某個不願承認的部分,他甚至希望,禔摩永遠不要回頭。
但西蒙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能放他走,他有該完成的任務、有該實踐的諾言,一個皇者,絕不能輕易為了一己之欲而遺忘了原本的目标,若連自己的原則都無法遵守,他将一敗塗地。
西蒙從懂事開始就不斷受訓練,什麽時候該狠心、什麽時候該絕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遇見禔摩之後,情況卻逐漸失控,當天秤逐漸向某一端傾斜,闍皇心裏明白,時候到了。
為了達成目的,犧牲是必要的,那些必要的犧牲,包括自己。
關于如何放手,西蒙已娴熟得爐火純青,就算禔摩眼底燃燒着痛楚,他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那幾乎是一種反射動作,反射性地對男孩的顫抖視而不見,反射性地壓抑自己內心的波動。
每個人都告訴他,皇者不允許脆弱。
「他很愛你。」柳湘音輕聲一笑,「我看不見,但我聽得比誰都清楚。」
西蒙挑起眉,習慣性想用冷笑來回避,腦海裏閃過那張絕望卻仍舊高傲的容顏,他突然笑不出來了。
女孩低聲道:「我只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盞燭光,黑暗世界裏的些許溫暖與光明終将冷卻,而他,你比我更清楚,你們其實很相像,你們都太過孤獨,沒有人能一輩子孤獨,禔摩不能、你也不能,你們注定一起走這條王者之道,你在他心裏,他在你心裏,誰缺了誰,都不可以。」
柳湘音的聲音溫潤而清晰,西蒙的目光落在禔摩離開的方向,雨停了,天邊開始泛白,眼看就要日出。
「每一次,先離開的人都是他。」他開口,眼神有些迷離。
「他離開,你可以去追呀!」柳湘音苦笑了下,「很多事情對你而言也許是理所當然的,你想要的東西,只要稍微施點力,就可以順利到手,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認真去追求過某項東西?」
西蒙的銳眸在那熟悉的鵝蛋臉上繞了一圈,俊野面容讀不出情緒。
「沒有結局的道路,找到他又如何?即使攜手并肩,未來也不會比現在好過。」
女孩眨眨眼,給他一朵微笑,「若早知你是心疼他,我也不必浪費口水說這麽多了。」
「我沒有心疼。」
「若他剛才答應與我成為生命共同體,你真的會同意嗎?」
他停頓了一秒,「帶他來,自然已經有心理準備。」
「別勉強自己做不情願的事,這并不像你,西蒙。」
西蒙不語。
「說起來,先失約的人是我,我曾經答應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柳湘音笑得雲淡風輕,一如初見時那般溫柔,「我們的約定,你也不必守了,去把他勸回來吧!」
「那個人,不是說幾句話就能勸得回來的。」
「或許,只要靠得夠近,你會發現他從來沒有離開。」
西蒙很輕很輕地一嘆,靜悄得幾不可聞,轉過身,踏出店門,幾縷陽光穿透雲絮灑落,照在腳邊,暖和了凄冷的感傷,高大背影沐浴在金色晨霭中,顯得沉着而平靜。
柳湘音一愣,不知他為什麽可以在陽光下行走,脫口而出:「西蒙,你怎麽……」
「提醒妳一句。」他側過頭,右手兩指輕扣帽沿,眉梢挑着一抹低笑,柳湘音看不見他的臉龐,只能隐約感覺出那個男孩的笑容,彷彿又變回當年兩人初遇時,那個不知天高地厚,自信嚣狂的血族皇子。
「如妳所說,情況不同了,我不再是那個乖巧服從的皇族之子,我會推翻現有的一切,開辟新的未來,血族不會永遠生活在人類的陰影之下,這句話,将來妳會親眼見到它實現。」
女孩揚起手,想對他道別,店門口卻已悄無聲息。
「再見,西蒙。」她低聲說,「再見。」
她知道,他不會再來了。
對于他和她之間的種種,在西蒙不告而別的那天,她已有覺悟,除了遺忘與放手,自己什麽也不能做。
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柳湘音要的是細水長流的平凡與幸福,而西蒙,他的未來沒有她的位置。
明明早有心理準備,但當他真的徹底從她的生命裏遠走,眼角的水珠還是忍不住悄悄跌落。
她不知道那種情感到底是什麽,此刻似乎也沒有探究的必要。
也許是相遇太早,在彼此真正成熟之前,所謂的愛情已經蒼老,只留下回憶,在未來的每一天中寂寞地憑吊。
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柳湘音低下頭,感覺一只溫熱的小手抓住自己,她心裏一動,破涕為笑。
門邊風鈴再次響起,女孩驀然擡首,感應到熟悉的氣息,她抹抹眼,綻出一抹笑,上前迎接下班歸家的丈夫。
再見,西蒙,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