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2)
穩重而沉着,竟是佛劍分說親自找上門。
維特不知道佛劍老師為什麽突然過來,心想總之不會是什麽好事,走向門邊,準備編個藉口将對方打發離開,西蒙卻先一步拉開了門。
「進來吧,維特,你離開。」
維特望了佛劍一眼,學園裏最惹不起的兩個人站在一起,無論多寬闊的房間此刻都顯得壓迫擁擠,兩人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讨,雖然他有點擔心主人的情況,但自己留在這裏也沒辦法幫上什麽忙,反倒顯得累贅,倒不如再出去找尋禔摩,看能不能把他勸回來。
小管家安靜地退出了寝室,反手将門拉上,西蒙走回餐桌邊,神态輕松,與佛劍分說的剛正嚴肅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倒了杯酒,修長的手指夾着玻璃杯輕輕晃蕩,垂眸,低低一笑。
「貴客光臨,先敬你一杯。」
「不必了。」佛劍也不含糊,直接切入重點,「肆意傷人,擾亂結命之禮,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西蒙輕啜一口酒,緩緩道:「我是血族領導,自然會對做對血族最有利的事。」
「擾亂結命之禮如何對血族有利?」
「我自有盤算,胡蝶衣聯合闍城衆長老對我不利,出手傷她聲帶已是手下留情。」
佛劍心想既然如此,當初為何選擇與她同臺,西蒙看他臉色,明白對方心裏的疑惑,但他似乎不打算回答,淡然轉了話題,「你來找我,應該不是為了替胡蝶衣讨公道吧?」
「你在短時間內功力大增,用的是什麽方法?」
西蒙冷笑道:「劍子仙跡必定已經告訴你答案,何需我重複一遍。」
見他直接承認,印證了劍子的看法,佛劍臉色一沉,「你想打破雙方契約?」
「必要時,不擇手段。」
「身為守約者,我有責任阻止你破壞雙方和平。」
Advertisement
「要出手助哪一方是你的自由,但我可以告訴你,你攔不住我,佛劍分說。」
佛劍也不動氣,平靜道:「三名守約者實力如何,你應該清楚得很。」
也許一對一決戰勝算很難說,但只要佛劍、劍子、龍宿三人任兩人聯手,西蒙就絕對無法過關,闍皇不是傻瓜,當然也想過後果,但盡管優勢在對方那邊,那俊朗的眉眼間仍一派淡定,他伸出手,倒了第二杯酒。
「無論你怎麽說,我都不會改變心意。」
「冰爵禔摩跟你是同一陣線?」
西蒙停頓一秒,仰首将酒飲盡,「他與此事無關。」
「你與他相交,用意難道不是要他在未來助你一臂之力?」以禔摩實力,确實能給西蒙很大助益,加上冰城已失貴族身分,不必事事服從闍城命令,他們倆走到一起,佛劍并不意外。
冷眉橫勾出一抹嘲諷的笑意,「他沒有參與,不必追問了。」
佛劍分說上前一步,定定凝望那張年輕的容顏,「為何要打破雙方契約?你與人類有仇恨?」
「只是為了生存而已。」
「兩方和平相處,不也是生存之道?」
「佛劍分說,你并不愚蠢,讓我們待在這裏,美其名是訓練,其實是隔離,兩方契約讓人類占盡好處,血族無法獲得重要的能量泉源,力量遭到削弱,所謂生命共同體,兩人終生結命,分擔受傷風險,不過是血族避免滅亡的茍延殘喘,誰都知道人類與血族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共生共存,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血族會徹底消失。我要創造一個新世界,專屬于血族,沒有任何幹擾與妨礙,人類願意劃分領地,戰争可以避免,若他們執意占盡一切資源,那就別怪西蒙掀起兩族戰火。」
出乎意料地,佛劍沒有教訓西蒙的高傲,反而沉默下來,因為他說的內容,與昨日劍子的推論一模一樣。
「我知道你并非有意與人類為敵。」
「我說過,各取所需,各為己生,這世界不是人類創造的,血族沒有必要退讓。」
佛劍輕籲口氣,「闍城向來不欣賞颠覆傳統的作為,他們同意你的作法嗎?」
「同意與否,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掀起戰火對兩族傷害更大,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西蒙一甩袖,冷冷道:「沒有共識,不必再談。」
佛劍默然幾秒,忽道:「禔摩仍住在這裏?」
「嗯?」
「血族長老工于心計,若你與闍城撕破臉,他們很可能會對你周遭的人下手。」
「他和我已經沒有關系。」
「無論冰爵在你心中地位如何,對身在闍城、消息來源有限的長老們來說,禔摩仍然是你最重要的人。」
察知佛劍意圖,男孩張狂地展開雙手,露出尖銳的利牙,森然一笑。
「不必妄想用他來牽制我,冰爵禔摩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小鬼,把那包牛血拿給我。」
男孩正準備離開,聞言止步,彎身從一個青綠色的桶中抱出一包沉甸甸的鮮血,放到實驗桌上。
茶理王拿起滴管,将牛血滴上載玻片,推到顯微鏡底下,瞇着眼觀看。
禔摩見沒有其他的事,手一揚,淡淡道:「我先走了。」
他倏然擡頭,「喂喂喂,誰準你走的?現在正是關鍵時刻,如果這一次測試成功,我就可以做出人造血了,以後不用去咬牛脖子就可以增強功力,這麽偉大的事業,需要助手随時支援。」
禔摩皺起眉,「分析血蛋白而已,你自己搞定就好。」
「你又要跑去哪裏?最近三天兩頭就落跑,哎哎,我要開除你!」
他翻翻白眼,「自己去跟劍子說。」
「拿着譜,要去練琴喔?」
「晚上發表會。」
「哦?不早說,原來有正當理由啊?快去快去,省得我又被那個劍子碎碎念,話說我也好久沒參加學生的成發會了,那時西蒙還曾經……」
「砰」一聲,實驗室的門被甩上,茶理王摸摸鼻子,好半晌才醒悟到自己踩了禔摩的地雷。
他不懂那些愛來愛去的東西,但也不認為兩個男人就不能在一起,想當年他第一眼看到龍宿的時候……
總之,現在這兩個人別扭鬧得兇,分居分得徹底,在禔摩面前要是提起西蒙的名字,他心情好就賞一枚白眼,心情不好,可能拳頭就直接飛過來了,茶理王一直不明白,男人嘛,不爽打一打就沒事了,何必這麽冷戰呢?
最要命的是,劍子仙跡不知哪根神經接錯了,不但命令他必須讓禔摩來實驗室做助手,還逼迫他一定要付薪水給他,搞得堂堂茶理王好像衣食父母似的,等他把這項佛劍的委托研究完成,一定要找西蒙講清楚,叫他把那只老是炸毛的貓給領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禔摩踏進團練室,本來以為下午會再進行最後一次預演,沒想到根本沒人在位置上,大家手忙腳亂地弄發型和化妝,女孩們拿着洋裝在不知哪裏搬來的半身鏡前比劃,倒把發表會當成結婚典禮一樣在準備了。
他輕蹙起眉,走向鋼琴邊,人形師湊過來,臉上的粉只擦了一半,一邊白一邊黑,看起來有點可笑。
「哈囉,帥哥,你有仰慕者送花。」
「嗯?」
「我說,該不會是男人送的吧?……噢!好痛!」他的頭被敲了一下,接着被陰陽師拖回梳妝鏡前。
「禔摩,你終于來了,快來幫我選領帶。」希恩看起來準備得差不多了,一身白色襯衫,領口還沒扣上,左右手各挂着一件領帶,「是藍黑條紋好,還是紅黑條紋好?」
禔摩掀開鋼琴蓋,習慣性先擦擦琴鍵,随意地朝藍色領帶一指。
希恩好奇道:「你不換衣服啊?」
他翻了翻譜,淡淡道:「我沒有西裝。」
「沒關系,正好我有多一件襯衫,我去拿來給你,外套跟領帶的話,你可以跟陰陽師借,他有一櫃子領帶,通通帶來借給大家了,就在定音鼓旁邊那個大紙箱裏面。」
「不必……」禔摩回過頭,希恩卻已經消失不見,眼神微擡,順着他離開的方向望去,發現希恩跑到教室角落,跟一個矮小的男孩講話,兩人一邊交談,不時還朝這裏偷瞄,小男孩的那頭金發引人注目,正是維特。
啧,陰魂不散的小不點。
他搖頭驅趕浮現腦海中的黑色身影,再度擡首,恰好對上維特探詢的目光,禔摩不知怎地就惱了,狠狠朝他一瞪,将小管家吓得差點跳到希恩身上。
希恩拉着維特不知說了什麽,小男孩搖頭再搖頭,最後還是拗不過對方,被拖着來到了鋼琴前方。
禔摩的臉被琴譜遮住,但維特不必猜測也知道現在這位大爺的臉色一定相當不好,他戳了戳希恩。
希恩有點無奈,将襯衫挂在腕木上,「禔摩,你明知道他膽子就那麽花生米大,別吓他了。」
「什麽花生米!」維特生氣地踩了希恩一腳,鼓起勇氣,将手中的白玫瑰花束遞上,「禔摩先生,這束花送給你,祝你今晚演出順利。」
禔摩冷冷瞥了那束開得千嬌百媚的玫瑰一眼,那沉穩淡定的純白刺痛着眼眶,他別開頭,雙手放上琴鍵,嗤然一笑,「那家夥還特地請你來做人情?不必了,拿走!」
維特這陣子已經被搶白慣了,倒也可以坦然接受,默默将花束交給希恩。
其實這花并不是西蒙要他送的,西蒙根本不在他面前談論禔摩的事,如果維特主動提起,西蒙就會發怒。
盡管如此,盡管這兩個人的關系似乎已經走到絕路,維特還是認為主人需要禔摩陪在身邊,才能夠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肯定,但內心的直覺告訴他,不可以放棄。
這些日子來,維特總會找藉口拿東西給禔摩,前幾天的杏仁巧克力、上周那瓶昂貴的葡萄酒,禔摩從來沒有收過,也從沒問起西蒙的事,可是維特感覺得到,他對西蒙的存在在意得近乎異常。
敏銳的皇者似乎發現了他的暗渡陳倉,但西蒙并未主動提起,也沒有責備,維特就當主人默認了這樣的讨好,這兩個人都太過好強,誰也不肯低頭,他只希望有一個契機,讓他們有機會把心裏的話說清楚。
希恩看看維特,又看看禔摩,自然而然地把這些尴尬全怪罪到那個不知身在何方的西蒙頭上。
「禔摩,你先去換衣服吧!再過幾小時就要上臺了,我送維特回去。」
禔摩淡淡瞥他一眼,「你什麽時候跟他這麽要好了?」
男孩臉上一紅,不知該怎麽回答,抓起那件白襯衫,塞進禔摩懷裏,拖着維特離開團練室。
等到所有人都把自己的造型打點好,也差不多到了開演時間,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大禮堂,管弦樂隊是倒數第二個上臺表演的社團,指揮趁着最後時間,提醒同學幾個容易忽略的重點,禔摩靠在牆邊,百般聊賴地翻着曲譜,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預定的表演順序很簡單,他先以一首蕭邦做為開場,接着是兩首樂團合奏,最後再用高難度的鋼琴獨奏曲做為結束,禔摩并非第一次在大庭廣衆下演奏,倒也不覺得緊張。
希恩偷偷溜了過來,指指臺下坐得滿滿的第一排貴賓席,「所有老師都來了,真難得。」
禔摩随意瞄了一下座牌,發現唯一一個空了的座位上面寫着「闍城長老」四個字,他皺起眉。
「闍城的老頭來這邊幹嘛?」
「聽說是因為上回結命之禮被中斷,他們這次要親自坐鎮,确保儀式順利完成。」
「哦。」
「禔摩……」
「嗯?」
「那個、西……」禔摩臉色冷得太快,讓希恩才說一個字就決定改口,「你決定好人選了嗎?」
他淡淡應了一聲,眼神不曉得落在什麽地方,「嗯。」
「真的?是誰?」禔摩的答案讓希恩詫異地揚起眉,有誰能讓冰爵願意死生相許?
禔摩沒有回答,一旋身,雪白身影翩然出場。
表演前的密集團練起了效果,前三首曲子順利地完成,指揮舒口氣,擦了擦汗,退開指揮臺。
禮堂燈光一暗,聚光燈将焦點投注到那架鋼琴上,衆人的掌聲漸漸轉弱,目光随着燈光,移向左方。
禔摩再度登臺時,每個人都倒抽了口氣。
他把那身昂貴的西裝外套脫了,領帶也不知扔到哪去,只穿着一件襯衫,解了上面兩顆鈕釦,露出些許白皙的肌膚,金發成束,俐落地綁在頸後,俊美淡漠的側臉宛若天神雕琢,擄獲臺下每一雙眼睛。
此起彼落的驚呼聲對禔摩來說似乎不存在,他旁若無人地走到鋼琴邊,也不敬禮,直接坐了下來。
雙手放上熟悉的琴鍵,正準備敲下第一個音,突然間,背脊起了一陣如電的顫栗。
他倏然擡起頭,向臺下那片黑暗望去,一雙雙飽含期盼的晶亮眸子在墨色中閃爍,禔摩找不到那道目光的來源,但他的胸口一陣奔騰的灼燙,彷彿有人投了一顆炸彈進去,轟一聲燃燒起來。
那一刻,他知道,那個人來了。
一切試圖遺忘的努力,在此刻看來都是徒勞無功。
禔摩知道他正看着他,那樣露骨又霸道的目光,即使閉着眼都能感覺得到。
修長的手指突然顫抖起來,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那個人的注視像一記興奮劑,連血液都為之沸騰。
他深呼吸兩遍,挺直身子,右手從容地擺上。
第一個沉重的音符竄出來時,整個樂團的臉色都變了,指揮倒抽口氣,差點沒跌下舞臺。
按照曲目表,他本該彈李斯特的西班牙狂想曲,可是禔摩臨時改變了主意。
死之舞,一場末日的幻想,幻想那華麗絢爛的死亡。
遇見西蒙以前,他就在苦練這首曲子,卻總是抓不準該有的韻味,離開西蒙以後,一碰琴,突然就懂了。
很奇怪,也許,那個男人是他注定的末日。
他注定因愛他而毀滅,毀滅在那浪漫的痛楚之中。
雪白細長的十指在琴鍵上飛揚穿梭,男孩的姿态狂浪放肆,那高傲而冷淡的優雅卻又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希恩與人形師對看一眼,誰也沒想到禔摩敢臨時換曲目,但他彈得行雲流水,幾乎找不到一絲瑕疵。
男孩的表情依舊冷漠,沒有刻意炫技,右手輕松拉出一串完美的滑音,希恩不禁打了個冷戰,彷彿看見他在那場死之舞會中,唇角噙着冷笑,着魔般不停旋轉,舞動,直到再也沒有力氣。
他的手與琴融合在一起,指尖跳動得無比華麗,在奔放的琴音中肆意地揮灑着寂寞。
最後一個高音結束,禔摩松開雙手,停滞在半空中,很輕很輕地喘着氣。
全場觀衆像被下了蠱,鴉雀無聲。
禔摩站起身,也不顧臺下有沒有人鼓掌,直接朝後臺走去。
他無法留在那個地方,那人的目光燒得他幾乎發狂。
剛走兩步,舞臺的大燈就亮了起來,伴随着足以掀翻屋頂的如雷掌聲。
他不得不停下來,接受四面八方湧來的尖叫與贊賞,幾分鐘前還面如死灰的指揮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低聲道:「李斯特的死之舞?虧你想的出來,什麽時候改編成獨奏曲了?彈得很好,下次讓樂團一起練合奏吧!」
他無意識地點頭,忽覺灼人的不安感驀然消失,擡首,想尋找那道高大的黑影,主持人的聲音卻适時插了進來,「真是太好聽了!連老師們都起立鼓掌!唷唷唷、有人要上臺獻花,請大家再次掌聲鼓勵!」
禔摩微微一愣,直覺認為是維特,但走上臺來的卻是一張陌生的年輕臉孔。
那男孩年紀很輕,估計不超過十二歲,也就是個小孩子,禔摩不太認人,但他确定自己應該沒見過他。
為什麽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要獻花給他?
禔摩蹙眉,回過頭,希恩正好也在看他,聳聳肩,表示跟自己無關。
每個人的目光都釘在禔摩身上,他見那小男孩笑得燦爛,似乎沒有惡意,也就接了過來。
下臺之後,同學們叽叽喳喳地讨論這次發表會的大成功,有幾個先前質疑過禔摩的人,甚至還主動過來向他道歉,禔摩淡淡點個頭,也沒真放在心上,應付了指揮的幾句交代後,便直接往團練室走去。
大夥都留在學校準備的社團休息室,沒人回到這個地方,其他學生也都看表演去了,校園顯得比往常安靜許多,禔摩推開門,那臺陪伴他好多年的鋼琴靜靜地立在教室中央,他走過去,将花束放在琴椅上,喧鬧過後的絕對寂靜讓他産生一瞬的怔愣,而後,清新的花香又将他拉回現實。
禔摩将花束舉至眼前,他并不懂花卉,只知道這是一種百合,上面沒有任何卡片或署名,看來贈花者并不想讓人猜出身分。
他咬住唇,心裏有些着惱,要送花就光明正大的送,偷偷摸摸的算什麽?
交錯的枝葉間微光一閃,似乎有張紙條落在裏面,禔摩将花束倒過來,但那東西卡得密實,掉不出來,他只好卷起袖子,準備伸手進去翻找。
就在他的手剛要碰到百合的瞬間,後方響起低沉的聲音。
「卡薩布蘭卡。」
空氣陡然凝滞,剛才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情緒因為那簡短的幾個字,又再次不安分地騷動起來。
禔摩遺忘了不再見他的誓言,迅速地回過頭,西蒙抱着胸,靠在門邊,銳眸閃着不明光芒。
那熟悉的自信姿态很快撩起了胸口的火焰,他将花放到一旁,冷冷道:「你來做什麽?」
「那個。」西蒙指指白色的百合花束,「叫做卡薩布蘭卡。」
「是你送的?」
「我?」他嘲諷地笑了笑,「我從不送花。」
他本想問那白玫瑰怎麽解釋,想想太過矯情又作罷,改口道:「你知道是誰送的?」
西蒙不答,反問:「你知道卡薩布蘭卡代表什麽意思?」
禔摩搖頭。
「死亡。」
男孩臉色微微一變,看了西蒙一眼,又哼笑出聲,「難不成,這花還能射出暗器傷我?」
他上前幾步,拾起那束花,「卡薩布蘭卡,高傲且厭世,确實很适合你。」
「你到底想說什麽?」
西蒙伸出左手,捏住花托,輕輕一折,一朵百合就這麽硬生生給折了下來,他面不改色地連折好幾朵,當禔摩終于忍不住要開口的時候,西蒙又停了動作,走到窗邊,拿起一個盆栽,将花束倒過來,輕輕搖了搖。
藏在底部的裝飾金粉灑落在那盆黃金葛上,翠綠色的心形葉片觸到金色粉末,一抖,五秒鐘後,竟漸漸幹枯、縮小,美麗顏色染上觸目的墨黑,最後,葉片像被燒過般卷成一團,畸零地掉落。
禔摩心下暗驚,「那是什麽東西?」
「毒粉。」西蒙順手将那束花揉成一團殘枝敗葉,扔進垃圾桶裏,「這花是靠毒養活的。」
「是闍城的人?」
「過來。」他又選擇了回避問題,直接抓過禔摩的手,攤開掌心端詳,「剛才有沒有碰花?」
禔摩惱他老是答非所問,也忘了掙開,硬是要再問一次,「是闍城的人?」
他擡起眸,望進男孩瑩亮的眼,「重要嗎?」
西蒙說的沒錯,有人想殺他。無論這個人是闍城長老、胡蝶衣還是別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活着。
那個人身上的熱度透過手心傳送過來,這是禔摩離開之後第一次觸碰到西蒙,他不自在地抽回右手。
「我沒事了,放手。」
皇的表情很淡,語氣卻意外沉重,「不要相信任何人。」
俊眉一挑,「包括你?」
「包括我。」
「很好,你可以滾了。」
男孩反覆無常的驕傲态度似乎喚醒了某些回憶,皇者唇一勾,「我剛才救了你一命。」
「救了我一命?那是闍城的毒藥吧?所以你碰了也沒關系,利用闍城來做人情,還妄想我會感謝你?」
「我跟他們無關。」
「我不在意你跟誰有關。」
他恨恨地咬着牙,恨自己剛才還想問他胡蝶衣的事情,恨自己永遠都學不乖。
關于西蒙大鬧結命之禮,使整個儀式中斷、被迫延期的消息,禔摩是幾天之後才聽說的,他也知道他出手傷了胡蝶衣,盡管如此,還是無法掩蓋那個人狠狠地傷害他的事實,他不可能因為這樣就回頭。
可他還是低估了西蒙的影響力,只要那個人一出現,他的整顆心就會瘋狂得不屬于自己。
西蒙把男孩掙紮的神情盡收眼底,低聲一笑,「明日成年禮,你有什麽打算?」
「幹你什麽事?我可不像偉大的闍皇大人,傷了一個新娘,勾勾手又有新的女人送上門。」
西蒙拉住他的前臂,察覺他纖細得幾乎單掌就能圈握,還未來得及皺眉,禔摩就大力地摔開了他。
那力道與他瘦削的手臂不成正比,皇者不由得微詫地挑起了半邊眉,賞識地一笑,「還在惱我?」
「我憑什麽?我跟你早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我從未在意過胡蝶衣。」
「你根本沒有在意過任何人。」
「你希望我在意誰?」
禔摩瞇起眼,被那永無止盡的猜心游戲弄得失去了耐心,冷冷道:「你他媽想愛誰就愛誰,我管不着,也沒力氣管,結命之禮的對象我已經選好了,闍皇大人的幸運新娘又是哪一位?」
西蒙臉色突然一變,「你答應過,要留下生命共同體的位置。」
「我反悔了,不行嗎?有種你就殺了我。」
「怎麽,短短幾天就釣到新的男人了嗎?」
禔摩臉色一白,忍住甩他巴掌的沖動,別開頭,「随你怎麽說。」
「對象是誰?」
「我沒義務告訴你。」
那沉着中帶點戲谑的俊顏在聽見禔摩的拒絕後冷了下來,「你的脾氣還是一如往常。」
「彼此彼此。」他毫無畏懼地瞪過去,「我只是正好看清你罷了。」
「是嗎?」西蒙盯着他,想從他眼底看出真實情緒,幾秒後,話鋒突地一轉,「你的姊姊最近情況如何?」
禔摩的身子細微地震了震,幅度很小,卻沒逃過西蒙的眼睛。
「她好得很,不必闍皇大人費心。」
「你不接客,如何養她?」
「我沒必要跟你讨論這件事。」
禔摩微惱地沖口而出,随即就後悔了,西蒙那個問題很明顯是試探句,就算他如何神通廣大,也不能确保禔摩這段日子來到底有沒有私下與別人做交易,但他這麽一問,禔摩這麽一答,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皇者冷硬的嗓音似乎稍微和緩了些,邪魅唇角勾笑,「原來如此。」
什麽原來如此?禔摩想問,又硬生生忍住,嘴唇被咬得幾乎粉碎。
西蒙卻不給他逃避的機會,「跟一個精神異常的女人行結命之禮,你就不怕自己也成了瘋子?」
禔摩手握成拳,抵在西蒙胸前,冷冷道:「注意你的措詞。」
「你想選擇你的姊姊做為生命共同體,不是嗎?」
禔摩感覺下唇被牙磨破了,鹹熱的血液流進口腔裏,他抹抹唇,不吭聲。
不接客就無法支付醫院費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被擁抱、被進入、被逼着擺出各種姿勢,對他來說本是家常便飯,可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交易都好像那一夜的重演,死白的牆壁,嬌軟的呻吟,低沉的喘息,肉體的撞擊,以及那個人冷酷殘絕的笑意,無論他用什麽方式試圖遺忘,闍皇西蒙的身影卻死死嵌在腦海裏,怎樣都剜不去。
痛楚消褪,身上所有痕跡皆已淡去,只是心上那道口子,無論經過多少時間,仍是輕輕一碰就會流血。
禔摩明白,有些東西被改變了,就永遠無法回到從前。
不能用熟悉的方式賺取金錢,他找上劍子仙跡,要他幫忙安排工作,劍子讓他去幫忙茶理王,但那些薪水遠遠不夠,眼看這一季的療護已到達尾聲,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支付下一期的住院費用。
眼前只剩下一條路可走,治好姊姊的病,讓她永遠不必回到療養院。
禔摩不是醫生,連醫生都治不好的病,他也束手無策,但是他還有最後一項武器,那項武器就是自己。
如果選擇姊姊做為生命共同體,以自身的力量與她共享,也許可以讓她恢複正常,獨立生活。
生命共同體的對象若體虛病弱,則兩人完成結命之後,健康者的能量傳予病弱者,後者的情況将有所改善,但若其中一人傷勢或疾病太過嚴重,則很可能拖累健康的一方,讓兩人都嘗到苦果。
簡單來說,如果一切順利,禔摩的體力雖會遭到削弱,但姊姊就可以恢複健康。
他沒有思考另外一種結局,既然決定要做,就相信會成功。
西蒙掐住他的下颚,迫使他仰起頭,「你不反駁?」
「你要我反駁什麽?」
「你以為這樣就能讓她恢複正常?」
「沒錯。」
西蒙冷笑一聲,「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你很可能會跟她一樣精神錯亂。」
「你沒有資格評斷我,更沒有資格批判她。」
「如果我說,我能保證她的安全與健康呢?」
禔摩一震,沒料到西蒙會突然提出條件,直覺脫口而出:「你指望我會相信你嗎?」
皇者沉沉一笑,嗓音中帶着絕對自信,「我只是提供另一個選擇,信或不信,你心裏有數。」
禔摩咬住唇,腦海裏有無數聲音告誡自己該拒絕,他不是不懂跟這個人做交易有多危險,但內心深處又明白,如果這世界上真有人能讓姊姊完全康複,除了闍皇西蒙,沒人辦得到。
他沉默地思索半晌,擡起頭,「你不可能平白無故幫我。」
西蒙俊眉一挑,「聰明。」
「你能保證她一輩子平安無事?」
「你不問我要讓你做什麽?」
「重要嗎?大不了一命換一命。」
「放心,我不會要你的命。」西蒙低聲笑了笑,「這麽說來,你是答應了?」
「說吧!你要我做什麽?」
「別急。」他握住男孩白皙纖細的腕,半邊唇角微勾,「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你帶我來找她,有什麽用意?」
從兩人越過圍牆,踏上真實世界街道的那一刻,禔摩心裏就隐隐有了個底,但他一直保持緘默,暗中揣測西蒙用意,直到看見轉角那家面包店,他才淡淡開了口。
西蒙不置可否,直接走向面包店門口,現在時間已過午夜,附近商店皆已打烊,路上也沒有半個行人,西蒙伸手推門,門上大鎖硬生生被他扯斷,兩人一踏進店內,警報器立刻響了起來。
砰咚砰咚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金發男孩從後方沖出,右手抓着的球棒在地上拖曳,發出響亮的噪音,他伸手扭開燈,認清站在店裏的兩個不速之客後,迅速變了臉色。
「你、 是你!」
男孩俊秀的年輕容顏上揉合着驚訝、憎惡、憤恨和羞辱,怒火讓那對棕色的眸子看起來更加明亮,無庸置疑地,他認識西蒙,但那詫異的神情說明了他完全沒有料到這次的深夜造訪。
「你還有臉到這裏來嗎?五秒鐘給你滾,否則別怪我動手!」
男孩揮舞着球棒對西蒙咆哮,禔摩蹙起眉,下意識前進了一步。
西蒙一派平靜,神色甚至有些冰冷,随意朝後方樓梯瞥了一眼,淡然開口,嗓音涼薄。
「讓開。」
金發男孩不再說話,舉起球棒就往西蒙身上搥,「滾!無論你想做什麽,我都不會讓你如願!你這個禽獸!等我爸回來,他絕對把你打的連你媽媽都認不出來!」
禔摩縱身向前,一手擋住那從天而降的襲擊,他認定人類的力道不強,接招時并未特別留心,沒想到那男孩手勁不差,球棒砸下來,虎口登時一陣刺痛。
「身手不錯!」禔摩脫口贊嘆,眉一挑,拉住球棒往旁邊一甩,那男孩無法對抗血族的力量,踉踉跄跄地撞上冰櫃,發出很大聲響,但他沒有因此退縮,抹抹臉,抄起櫃臺上的計算機又想沖過去。
「無色。」
一個溫和的嗓音打斷了他們的動作,就像一盆冰水澆在頭頂,那個憤怒的男孩瞬間冷靜下來。
他按住受傷的嘴角,轉身,拾起球棒,将那個女孩和西蒙隔開,試圖把她推上樓,「姊,你回去。」
「無色,別打架。」
「誰說我在打架?我是在趕流浪狗。」
禔摩冷笑一聲,往西蒙的方向望去,卻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個女孩身上,他惱怒地皺起眉,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只能憤憤移開眼。
女孩沉默半晌,搖搖柳無色的手示意他松開,男孩遲疑幾秒鐘,依言放開了手,但仍警戒地瞪着西蒙不放。
她緩緩地走近,步履細碎,在禔摩眼前約三步的距離停了下來,對禔摩很輕很輕地點了個頭。
她長得很美,禔摩是知道的,可這是他第一次正式仔細打量對方,那頭及腰金發帶着些微卷度,卻絲毫不顯淩亂,肌膚白皙得像會透出光一樣,街燈在那纖長的蝶睫下篩出交錯的陰影,沉靜而唯美。
她再次邁步,與禔摩擦肩而過,一陣幽然清香竄入鼻翼,不知怎地讓他背脊發冷。
禔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