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禔摩,不過去嗎?」
男孩倚靠在窗邊,目光遠放,淡然回答:「不去。」
劍子仙跡停頓了幾秒,似乎在思考措詞,「……前天維特跑來問我你現在人在哪裏。」
「嗯。」
「雖然龍宿叫我別管,但是……」
「那就別管。」
「我能不管嗎?」劍子輕嘆口氣,上前将他的煙取走,捺熄,「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玩膩了,這樣而已。」
才怪。劍子又嘆口氣,「我現在必須去參加成年禮,你确定不來看看?他一定會去的。」
禔摩肩膀微微一動,伸手往口袋裏掏煙,些許浮躁地打火,卻老是點不着,煩悶地瞪過去:「你還不走?」
「我這就走,你若改變主意的話,随時歡迎。」
劍子仙跡确信,與其要說服禔摩,倒不如直接去找西蒙問話來得有效率,雖然那個人深沉得跟龍宿有得一拼,但至少不會像刺猬一樣,講不到三句話就冷淡地下逐客令。
再怎麽說,這可是他替禔摩找的特別寝室耶!怎麽弄得像他欠他一樣,每次都要看學生臉色。唉。
大門關上後,房間又恢複平靜。
男孩把打火機丢上書桌,狠狠吸了一口煙,感覺苦味在口腔裏蔓延。
他望向遠方的廣場,雖已進入夜晚,但周遭燈火通明,成雙成對的吸血鬼聚集在中央高臺邊,等待結命之禮的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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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現自己仍下意識地追尋那道高大的黑色身影,惱怒地拿起煙往左手燙去,嘶的一聲,雪白掌心多了一圈燒痕,細致的肌膚上冒出水泡,禔摩低頭打量傷口,驀然握緊拳,五指掐在掌中,痛覺轉移了些許注意力,但當那灼燒的刺痛感消褪以後,腦海裏的影像卻比方才更加鮮明。
他忽地感到無比火大,一拳砸在牆上,把壁紙捶出了一個洞。
「混帳!為什麽我非要退出不可?你把我弄得亂七八糟,不讓你受點教訓,我就不叫冰爵禔摩!」
他拎起外套,甩上肩頭,拉開寝室的大門,往廣場的方向飛奔而去。
結命之禮的流程是祖先傳承下來的,只要雙方同意成為彼此的生命共同體,就可以于成年後進行生命交付,過程必須要有長老或血族盟約的守約人做見證,由于長老事務繁忙,此項儀式見證大多由佛劍及劍子負責,雙方割破十指,交換鮮血,在月下立誓,永遠不離不棄,最後見證人會讓雙方飲下血族起源地取得的泉水,整個結命禮就算完成。
禔摩到達廣場時,儀式已經開始,但仍有許多人在排隊等候,還沒見到西蒙,倒先撞見了維特。
「禔摩先生!」
維特的叫喚吸引了群衆的目光,禔摩不願引起騷動,皺起眉,食指放在唇上,「噓,別吵。」
「你這幾天到哪裏去了?主人他……」維特小跑步到他跟前,吞了口口水,「主人、他……」
「他什麽?」
「他很想你。」
「哈!」禔摩陰沉着臉冷笑了一聲,顯然并不相信。
「是真的,主人這幾天臉色都不好,每天一下課回到宿舍,就窩在窗邊抽菸,一句話也不說。」
抽菸嗎?還真他媽有默契。
禔摩咬着唇,不得不承認聽到維特的話以後,心中閃過一絲竊喜,但他同時又痛恨這樣沒骨氣的自己。
明明知道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真正在意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去試探。
試探,受傷,再試探,再受傷,也許到了某一天,他被傷得再也無力爬起,這樣的追尋才會走到終點。
西蒙是毒,在禔摩明白以前,那毒早已蝕入骨髓,侵入每一個細胞,和鮮血溶在一起。
愛情是毒瘾,上了瘾,又怎能戒得掉。
周遭掌聲響起,看來又有一對血族完成了結命之禮,他瞇起眼,抓住維特的手臂,「西蒙人呢?」
維特指指高臺,「主人上臺了。」
禔摩擡起頭,看見那個邪肆張狂的年輕皇者緩緩朝劍子仙跡走去,心髒不受控制地震了一震。
「啊!」維特忽然一聲驚呼,慌忙地望向禔摩,後者同時也發現了場上情勢,臉蛋一下刷白。
掐着維特手臂的力道突地加重,痛得他眉毛都快打結了,「禔、禔摩先生……」
「那是怎麽回事?」
他的聲音帶着即将爆發的怒意,維特低下頭,被他眼中炙熱的火焰給燒得心慌意亂。
「我、我也不知道主人怎麽會選擇她……」
維特說的是實話,在今晚以前,他完全沒有想過西蒙竟會選擇胡蝶衣做為未來一生的伴侶。
女孩一襲水藍長裙,美得讓人屏息,眉眼低垂,纖手柔順地任西蒙牽握,就像個溫柔娴淑的完美妻子。
劍子在臺上說了什麽,禔摩沒有聽清,他的世界在看見他們兩人親密地牽手時,就已經崩毀瓦解,他看不見任何人的表情,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直到胸腔悶得難受,他才記起自己忘了呼吸。
而後,洶湧怒火撲天蓋地而來,他發覺自己并不傷心,因為他知道西蒙根本不愛胡蝶衣。
可是見到那兩個人故做親暱的模樣,憤怒的酸疼還是發了瘋似地摧殘着他的心。
禔摩握緊拳,幾乎把牙根咬斷,才勉強迸出幾句完整的話語。
「不愧是闍皇西蒙,當真一刻也不得閑,那女人上過他的床了吧?」
「咦?啊?」維特臉一紅,拼命搖頭,「不,她沒有進過主人的寝室。」
「哦,是嗎?想必西蒙并不在意她了。」
「大、大概是吧,我想主人只是想給闍城長輩們一個交代。」
維特覺得禔摩臉上的表情很恐怖,他幾乎想要轉頭逃跑,可是,他又有點同情禔摩,禔摩喜歡主人是顯而易見的事,但是,主人呢?主人為什麽要跟胡蝶衣小姐在一起?
禔摩像是沒有聽見維特的回答,自言自語地道:「既然如此,我把她殺了,你覺得他會露出什麽表情?」
男孩的眼神迷離,嗓音飄渺,像情人的手,輕柔地拂過寧靜的夜空。
維特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後來看到禔摩的表情,知道他不是開玩笑,吓得大驚失色,着急地拽住他的右手,劇烈搖動,想讓他清醒過來,「禔摩先生,你想做什麽?別做傻事……」
禔摩抽出匕首,瞇眼測度胡蝶衣所在的位置,「你離開吧,否則他們會把你當成共犯。」
「禔摩先生,別鬧了!你不可以傷害別人!主人不會允許你這麽做的!」
「哈!」他冷冷一笑,「這世界是怎麽了?每個人做事都要經過闍皇西蒙的允許不可?好,今天就看他怎麽阻止我!」
禔摩身形一晃,很快鑽進人群裏,維特急得跳腳,想跟過去勸阻,無奈他個子小,動作也不夠靈敏,前方一大群圍觀的學生早把舞臺前塞得水洩不通,甚至連擠都擠不進去。
禔摩沖到舞臺邊,擡首,那兩人交握的手就在眼前。
待劍子問完話,胡蝶衣伸出雙手,讓劍子劃破十只手指的指尖,接着,就輪到西蒙。
見他将手伸出,禔摩的怒火燒盡了理智,那一刻,他對自己發誓,再也不會選擇沉默退讓,再也不會任憑那個人肆無忌憚地傷害,他要反擊,他要親手讨回屬于自己的男人。
禔摩握緊匕首,一咬牙,雙手在臺緣一撐,翻身準備跳上。
就在此時,西蒙的動作頓了頓,頭斜側,往禔摩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眼神沒有驚訝、沒有疑惑,只有很淡很淡的笑意,以及胸有成竹的了然。
禔摩狠狠一愣,身子僵直地停住,像被當頭澆了盆冷水,從頭到腳發寒。
手中匕首铿然落地,瞬間,明白了一切。
西蒙早就料到他會過來觀禮,早就料到他會因為胡蝶衣而大發雷霆,甚至也料到他會出手傷她。
他從來就沒有打算與胡蝶衣成為生命共同體,但他也不想正面與闍城長老們起沖突,至少現在還沒到撕破臉的時機,西蒙何等聰明,他太過了解禔摩的個性,知道那強烈的愛憎之心會驅使他做出任何事,只要禔摩下手,自己就不必親自除掉胡蝶衣,對于闍城那方也有交代。
禔摩說過,願意為他做任何事,西蒙一直沒有忘記。
多麽完美的借刀殺人。
禔摩怔怔與他對視,西蒙一句話也沒說,但那平靜的目光已經說明了一切。
有用的人,才配稱為棋子。而冰爵禔摩也不過就是個棋子。
那個人,竟能殘酷得如此理所當然。
幾秒前胸口燃燒着的那團火焰驀然止歇,禔摩忽然不再想知道西蒙接近自己的目的,這是最後一個未解的謎題,原本打算找他問個明白,但現在看來也沒有必要了。
希恩說得對,皇族不做無利可圖之事,每一次的利用與欺騙,早就不斷地證明,西蒙根本不曾在意。
禔摩撿起匕首,拽入懷裏,冷冷一笑。
轉過身,見到好不容易擠過來、一臉擔憂的維特,他咧開嘴,低頭在小管家耳邊低語。
「告訴你家主人,這一次,他又敗了。」
闍皇西蒙,你高估了自己的影響力。
如果你把冰爵禔摩當成一只可以随心所欲操控的狗,興致來了逗一逗,沒意思了就踹到一邊去,那麽你就錯得離譜了,我這就走,走得遠遠的,這場游戲,我倒要看你怎麽玩下去。
從背後升起的涼意讓胡蝶衣顫了一顫。
胡蝶衣的顫抖并不是來自禔摩的死亡威脅,她根本沒見到禔摩,甚至沒想過他會來,她整顆心都懸在西蒙身上,所以當西蒙變了臉色,她馬上就知道,情況不對勁。
她擡起頭,想催促劍子仙跡加快儀式的進行,劍子手中小刀還沒碰到西蒙的指尖,男孩突然翻手捏住刀鋒,刀鋒刺傷掌心,登時染上艷紅,劍子一愣,疑問還沒出口,小刀已被夾手奪走。
西蒙的動作又快又狠,握着刀柄,直接往胡蝶衣喉嚨劃去,那舉動來得太過突然,劍子無暇反應,眼睜睜望着女孩的喉頭噴出鮮血,他沒有刺得很深,但那迸射而出的血液觸目驚心,下方的同學被突如其來的劇變吓得大聲尖叫,四處逃竄,劍子伸手接住腿軟的胡蝶衣,撕下袖子替她止血,女孩睜大了眼,眼眶蓄滿驚詫的淚水,意識還很清醒,那一刀刺得準确,毀了她的聲帶,看來她未來恐怕再也無法開口說話了。
劍子發現西蒙似乎無意殺人,只是警告,心中快速掃過幾個念頭,剛才一切都風平浪靜,為何選擇在最後時刻發難?既然不願同胡蝶衣行結命之禮,又為什麽與她攜手上臺?
禔摩的容顏閃過腦海,似乎明白了什麽,劍子擡起頭想喚住西蒙,卻已不見那人身影。
西蒙一擊成功,旋身下臺,朝着禔摩剛才消失的方向而去,剛走幾步,迎面突然掃來三道劍氣,他避開了第一道,躲過第二道,卻無法承接第三道,那金色劍光劃開他的右腿,裂開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
一雙樸素的布鞋踏在草上,足落無聲,逼人的壓力卻鋪天蓋地而來。
佛劍分說莊嚴的容顏隐然帶着怒意,他一直在旁邊觀禮,西蒙第一次出手太過突然,連他也無法及時反應,但見闍皇傷人之後意欲離開,便主動出手攔阻。
西蒙直身而立,冷冷道:「她死不了。」
「蓄意傷人,依舊同罪。」
佛牒開啓,聖劍出鞘,聖潔明亮的光芒将黑夜照成了白晝,看到佛劍老師發怒,其餘學生早不知逃散到什麽地方去了,就怕一不小心遭受波及,西蒙卻依舊平靜地望着對手,連一根眉毛也沒動。
「你攔不住我,佛劍分說。」
「西蒙,這裏不是任你為所欲為之處。」
西蒙冷笑一聲,右手側向腰間,緩緩抽出長劍,劍柄紅寶石亮麗而耀目,象征皇族之子的最高榮耀。
佛劍不再言語,劍尖一抖,瞬即出手。
他意在懲罰西蒙,沒想将學生傷得多重,手上留了三分情,劍到中途,忽覺對方招式淩厲,看似繁複華麗,實則深沉狠辣,絲毫不遜于闍城內的老手,心下一嘆一驚,嘆的是以他年紀,有此成就實在難得,驚的是西蒙增強功力的方式與原因,想必背後故事并不單純,就在佛劍分說不過兩秒的遲疑間,西蒙的劍氣已劃開男人雪白的衣袍,他運劍自如,如行雲流水,削去兩片衣角,卻沒傷及佛劍肌膚。
劍光一閃,青色鋒芒再次竄回鞘內,西蒙冷冷一笑,披風一甩,揚長而去。
劍子将胡蝶衣安頓好之後,匆匆趕到,「佛劍好友,你沒事吧?」
「嗯。」男人蹙起眉,擺手,劍回匣,佛牒關閉,黑暗再次降臨。
「依你看,西蒙現在實力如何?」
佛劍分說沉默不語,劍子仙跡察言鑒色,已明白他的答案,心中不由得一動。
「好友手下留情,不必自責。」
「沒事,我擔憂的是他如何将自我力量提升至如此高度,單憑日常修練,不可能做到。」
「更令人擔心的是西蒙的目的。」劍子也皺起眉,「平常上課他隐藏得很好,在今天以前,我們不知道他的能力足以與你我抗衡,西蒙行事謹慎,心計深沉,想必暗地裏正進行着重大計畫。」
「現在去找他問清楚。」
「等等。」劍子拉住說走就走的佛劍,「西蒙前去尋找禔摩,應當不會再傷人,此事我們先讓龍宿知曉,三人商量之後,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麽走,若牽扯到血族與人類的未來,我們絕不能置之不理。」
「也好,龍宿人在哪裏?」
劍子露出頭痛的表情,一方面擔憂西蒙這顆不定時炸彈何時會引爆,一方面煩惱自己的房間又不知被某人弄成什麽樣的恐怖戰場,也不知到底哪一邊比較累人,「……在我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