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房間裏很暗,一盞燈也沒開,剛進門的西蒙順手扭開開關,電燈閃了幾閃,亮起。
禔摩正縮在沙發上抽菸,被燈光一照,皺起眉,沉默地将香煙掐熄。
「何時回來的?」
禔摩不語。
西蒙脫下外套,眼角餘光突地瞥見客廳桌上的那個白色方盒,眼神跟着暗了下來。
「我離開後,你去了哪裏?」
「我正等着你告訴我,那家店跟你有什麽關系?」
「注意你的語氣,冰爵禔摩。」
「我的語氣如何,你不是最清楚嗎?」
他的表情尖銳起來,西蒙這才發現男孩的眼眶有些發腫。
「常經過,偶爾去消費,你以為是什麽?」
「別想騙我!」他暴躁地對他大吼,「你敢說你跟那些人一點關系都沒有?」
西蒙沉默了一會兒,「胡蝶衣對你說了什麽?」
那個女孩的名字讓禔摩的肩膀驀地緊繃起來,他從沙發上跳起,隔着一張桌子,戒備地瞪着對方。
「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最清楚,沒種的人才會遮遮掩掩。」
「哦?我遮遮掩掩?」他冷冷一笑,「既然你這麽想知道,那麽我可以告訴你,胡蝶衣沒說謊。」
Advertisement
禔摩踉跄了一下,膝蓋撞上堅硬的桌腳,竟也不覺得痛,只能愣愣地望着西蒙,覺得心裏有某個部分破了個洞,裏面的東西不斷流出,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消逝的速度。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他從未聽過這樣的傳聞,記者最愛八卦皇族的醜事,這麽重大的事件竟然完全沒有走漏風聲,想必闍城動用了所有的關系與特權來護送西蒙過關,那群不顧一切的人,若說他們謀殺了那個女孩,他也不會感到意外。
「我十七歲時。」
「你愛她嗎?」
禔摩以為西蒙會像過往每一次他逼問類似的問題般,挑起眉,諷笑着說我誰也不愛,但這回,西蒙選擇了沉默。
他覺得心裏的東西已經流空了,可是還有什麽不斷在消失,像要把他的靈魂都榨幹。
他費力地壓抑顫抖,突然覺得空氣好稀薄。
「你愛她,他們殺了她,所以你誰也不愛了,是這樣嗎?」
「她沒死,我不可能讓他們動她。」
一句話讓禔摩倏地擡起頭來。
她沒死、她沒死、她沒死……
那個模糊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直至成形。
他一定是心太亂了,才沒有聯想到這麽淺顯易見的事實,早在見她的第一眼,他就該看出來才對。
那個瞎了眼的女人,那個神色與西蒙像得令人心驚的男孩。
「終于想明白了嗎?」
西蒙冷淡的眼神看起來是那樣無情,可是禔摩已經感受不到心痛了。
他望着那個盛裝草莓塔的盒子,突然嘶啞地笑了出來。
這些男人,永遠都只愛着最初的那個女人。
他曾經努力争取,努力得連命都不要,甚至,連自尊都可以不要。
可是,他們只願短暫停留,不願一輩子相守。
他曾經以為西蒙和過去那個男人完全不同,但其實他們都一樣。
他們都不愛禔摩。
從來都只有他一個傻子,自以為是地愛着,自以為是地恨着。
笑容對禔摩來說沉重得像一副枷鎖,可是他逼自己撐住,他還不想認輸。
他盡量讓語氣維持平靜,小心翼翼地控制臉部每一條神經,「你都有了最愛的女人,還來招惹我做什麽?」
這次的沉寂久得令人窒息,直到禔摩幾乎撐不住痛楚的重量,西蒙才緩緩開了口。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聽到如此敷衍的回答,男孩隐忍的怒氣突然爆發出來,「還能是什麽樣?女人有了、孩子有了,你每個禮拜違規外出只為了見他們一面,闍皇西蒙,難怪你這麽忙碌,原來還有個地下情人要養。」
「都是以前的事了,你有個願意為他出賣肉體的男人,我同樣也有過去。」
「我已經不愛他了,我可不是你,學不來一心多用。」
「是嗎?你不愛他,卻不讓我動他一根寒毛?」他臉色一沉,挑眉,眸光狠戾,「老實說,你還懷念被他侵犯的感覺吧?我離開後,你是不是又去找他了?」
禔摩狠狠一震,像被人迎面揍了一拳。
他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男人如此殘酷,他不知道為什麽在他将他傷得這麽徹底之後,還不願意放手。
他更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已經痛到麻痺,聽見那些誣蔑的言語,全身仍會不受控制地瘋狂顫抖。
禔摩蒼白着臉,太多的情緒讓他口不擇言。
「找他又如何,至少我沒有無恥到跟別的女人生孩子!」
房裏靜了下來,兩人急促的呼吸聲在此時被放到最大。
西蒙上前一步,「你再說一次。」
「至少我沒有無恥到跟別的女人生孩子。」禔摩完全沒有畏懼地重複了一次,說得更加大聲。
西蒙細細打量他臉上的神情,忽然也跟着笑了。
「生孩子又如何,至少我沒有強暴自己的女兒,生出一個天地不容的兒子。」
「啪」一聲,清脆的掌掴聲響起,禔摩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像要滴出血一樣,艷紅得吓人。
西蒙的臉被禔摩打得往旁邊偏了偏,白皙的頰很快浮起五指印,但他還是沒有什麽表情。
「驚訝嗎?你的身世我早就知道了。」
禔摩大口大口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他死命咬着牙,忍住撲上去殺了對方的沖動。
洶湧的怒火難以平息,男孩閉了閉眼,轉身想走,可惜西蒙仍不願放過他。
「又想逃嗎?不敢面對現實嗎?誰才是遮遮掩掩的人?」
皇者的聲調好輕,輕得近乎溫柔,像柄溫柔的刀,刺進肉裏,抽出,再刺,再抽出,直到鮮血流盡。
「你的母親在生第二胎時難産,是不是?」
禔摩握緊了拳,但手還是抖得厲害。
「第一胎生了個女孩,第二胎還沒出生就死了,你的母親也無法撐過難關,既然如此,冰爵禔摩這個人究竟是怎麽冒出來的呢?想必你父親為了掩飾你的存在,做了很多努力吧?他是怎麽形容你的?撿到的孩子?」
禔摩一顫,惡狠狠地大吼:「你閉嘴!」
「貴族最重視地位延續,子嗣淩駕一切,冰城沒有男子繼承爵位,你的父親遭受衆人指責,事業也岌岌可危,連想找個新妻子都無能為力,他開始堕落,開始酗酒,把脾氣發在唯一的女兒身上。某一天,他強暴了她,她懷了孕,生下了你。」
「你再說一個字,我會殺了你——」
「你的姊姊遭受太大刺激,因而精神崩潰,你的父親宣告破産,冰城一脈遭到除名,他是個失敗的男人,只有在你的姊姊、或者說你的母親面前,才能找回一點尊嚴,他知道她神經衰弱,無法抗拒,便長期對她施暴,這就是為什麽你看到我跟女人在一起時,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因為父親和姊姊的關系,你無法接受女性,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發現真相的,你恨他,也恨自己,因為冰爵禔摩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罪惡,當你漸漸長大,開始懂得反抗,終于有一天,你親手殺了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
西蒙一頓,「這就是真相,不是嗎?父親與姊姊亂倫,生下了不容于世之子,那便是你,冰爵禔摩。」
他說得很快,彷彿早已爛熟于心。
禔摩深深吸了口氣。
那一刻,西蒙突然覺得他的神情很陌生。
「說完了嗎?」
「說完了。」
「你什麽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在你住進來以前。」
「你告訴了胡蝶衣?」
「沒有。」
「你同情我?憐憫我?還是單純想要嘲笑我?」
「都不是。」
他哈地笑了一聲,「無所謂,你怎麽想對我來說不重要,我只有一點不明白,既然你根本不喜歡我,為何要我留下生命共同體的位置?難道這就是皇族的獨占欲?還是說,為了達成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地讨好我,讓我死心蹋地跟随你?闍皇西蒙,你的心計果然厲害,我今天還真他媽見識到了。」
「那并不是我的目的。」
「那麽,你的目的是什麽?說清楚啊!」
西蒙再度無語,或者說,他不想費心解釋。這樣的默然卻直接被禔摩當成了心虛。
「不容于世之子,很新奇吧?跟污穢的雜種做愛讓你更加興奮嗎?」禔摩自嘲地勾起唇,「說起來,我父親從未對我出過手,我是他心中的毒瘤,他難以面對我,至少他比你們誠實,不會跟一個沒感情的人上床。」
西蒙的眼底掠過一絲複雜,又很快隐去,淡然道:「要怎麽解釋是你的事,我不覺得你比別人低下。」
「別推翻自己說過的話,我知道你們心裏在想什麽。」
早在禔摩年幼時、早在那些貴族朋友還願意來家裏作客的年代,他就已經不只一次聽見那些人的竊竊私語,他們會在父親看不見的地方,大肆談論冰城沒有子嗣的慘澹未來,甚至對着禔摩指指點點,說他是父親為了保存顏面,自路邊撿來的男孩,父親從來不介紹他的姓名,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有人在意他是誰。
禔摩記得有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走進姊姊的房間,對她動手動腳,他沖進去,撲在對方身上,死命地又搥又咬,父親見狀,勃然大怒,單手把禔摩拎起來,甩到牆角,禔摩磕到後腦,一陣飛天暈眩,眼角的水珠就這麽被撞了出來。
大夥的哄笑與勸說聲似近似遠,父親叨叨咒罵着,禔摩沒有聽得很清楚,反正這種事不需問誰對誰錯,有錢的貴族朋友再怎麽無禮,也比一個雜種來得有理。
突然間,一方紙帕拭上臉頰。
禔摩擡起頭,看見姊姊咧着嘴傻笑,大大的眼睛卻盈滿淚水。
他緊緊将她抱住,感覺肩膀被水珠沾濕,身後的譏嘲諷笑忽然變得很遙遠。
那是他最後一次掉眼淚。
他發誓,再也不哭,再也不展現脆弱。
即使被最相信的男人出賣,即使遭受過各種毫無人性的對待,即使逼迫自己離開生命中唯一的依靠,甚至,即使到了現在,西蒙的殘酷一次又一次地剜着他的心,他也沒有哭。
「闍皇西蒙,這個游戲我玩膩了,下周我就搬走。」
「我不允許你離開。」
禔摩冷冷一笑,好似方才失控的男孩都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此刻開始,又恢複了往昔那個禔摩。
「如果我不想走,你就是殺了我,我也會爛在這裏,如果我想離開,你就是把我的腳砍了,我爬也會爬出去,你可以試試看,闍皇西蒙,你他媽可以試試看。」
「主人,今晚将行結命之禮,您準備好了嗎?」
皇者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維特看着站在窗邊的主人,雖然滿心擔憂,卻又不知該說什麽來安慰。
禔摩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了,雖然一些書本和衣服還留着,但根本不見人影,前陣子西蒙放話不準任何人接近禔摩,照理講應該沒人有膽收留他,不知禔摩這幾日到底睡在什麽地方,維特曾嘗試去打聽,卻沒有得到任何結果。
小管家走到書桌前,看見煙灰缸擠着滿滿的煙蒂,昨天才剛清過,今天又滿了,主人的煙抽得好兇。
「主人,您決定好對象了嗎?」
「我有決定權嗎?」
他的聲音又冰又刺,維特不禁打了個冷顫。
闍城的控制力無所不在,就連維特自己也曾經被長老們要求定期回報西蒙的狀況,以防他做出什麽不利血族之事,維特總覺得這麽做不夠光明正大,不敢公然反抗各位長老,只好胡編個理由推拖掉這件任務,但就闍城對禔摩之事的了解程度來看,想必他們在校園裏仍有其他眼線。
「主人想讓禔摩成為您的生命共同體嗎?」
西蒙瞥了維特一眼,勾唇一笑,他知道這個小男孩是真心替自己擔憂。
「我要的不是那麽簡單。」
維特猶豫了一下,仍勇敢地開口道:「不論您做什麽決定,維特都支持您。」
西蒙将煙扔進煙灰缸,「走吧!」